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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ject: 宛如梦幻 [Print]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4     Subject: 宛如梦幻

宛如梦幻

                       文/赤军长胜

●前言

超任的玩家们对这个题目不会陌生吧,还记得一部名为《梦幻の如く》的RPG吗?内容大致为织田信长未在本能寺殒命,他把统一日本的大业交给羽柴秀吉,自己则寻机征服世界,云云云云。剧中的信长性格十分突出,吃饭住店从来不付钱……说起来真是个大笑话,已经统一日本的秀吉,连中国、朝鲜都无法染指,光杆司令的信长凭什么妄图征服所谓的世界?小日本总爱把他们那不长的千余年历史抹上层层光晕,自娱的同时自我膨胀,娱人的同时文化侵略。其心可诛!
  然而问题在于,迷上日本游戏的朋友们,相当一部分迷上了日本的历史和文化,起码本人和身边许多玩家,乃至奇丑无比却一贯自命为美少年天草的阿KING都是如此。其实,喜爱另一国的历史文化并非坏事,否则也不会出现外语热了;整天发出天草般妖异笑声的家伙当然也不是汉奸。对比之下,反而是悬梁刺股、誓考托福的那一群人更有叛国的气味。问题的症结在于,每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历史观,就象应该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一样。暂不要求朋友们的历史观都这主义那主义,但起码要是自己的和完整的,这样在喜欢上别国历史的时候,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好比日本游戏进而日本历史文化的发烧友,大可以满嘴的“アイウエオ”,管开始不叫开始也不叫“START ”,而叫“スタ—ト”;但千万别“俺们日本人”,或者“钓鱼岛当然是日本的啦”等等——那才是真正中了剧毒呢!
  可是目下却发觉许多介绍它国历史文化的文章和书籍,罕有自己的历史眼光。不懂得在了解历史的同时分析历史,并不要紧,但如果以此教人,却容易忽略了许多自以为不重要而恰恰是症结所在的问题,结果言者不用心,听者更糊涂,越传越邪,往往偏离了历史的真实轨道。譬如,不能因为建武中兴最终失败,就责骂后醍醐天皇和南朝诸将无能;不能因为武田的骑兵在长筱大败于织田的火枪队,就武断地推论说信玄不重视火器——历史其实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所以为玩友们写下此文。希望大家不仅仅把它作为游戏背景的参考材料,也不仅仅读了增广见闻。若有思考所得,若是与笔者观点不同,欢迎来信切磋。阁下如果真的有理,我愿输一顿好酒——当然酒钱你掏。

  ●初章、传说与真实

  ●日本的创世神话

  日本很可能没有本土独立产生的文字,一直到三世纪邪马台国时代,才开始从中国输入汉字以记录语言。公元405年前后〔旧论为283年〕,百济〔朝鲜半岛西南部的古国名〕五经博士王仁来到日本,向应神天皇献上郑玄注的《论语》十卷和《千字文》一卷,应神天皇使其为太子菟道稚郎子的师傅,学习中文典籍——这大概是汉字在日本上层广泛被学习和使用的开端。
  日本人一直沿用汉字作为正规的书写文字,即便今天直接注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也来源于汉字中草书和楷书的部分偏旁。现在日文中的汉字,往往一个字有两种读法,就是所谓的音读和训读,训读的来源是用日本本土语言述说汉字的字意,而音读则是用传来的汉语发音直接阅读汉字——因为传入时间的不同,故有古汉音、吴音、唐音等区别。
  因为缺乏本国文字,因此日本上古历史只能根据考古发掘来假想,或者配合后世乃至别国的文字记载来倒推,其不准确性是可想而知的。下面,咱们就以日本的神话传说和考古发现为基础,来大致推理一下可能的情况。
  日本的神话时代,主要记载于以汉字拼写和音的《古事记》和纯粹汉文的《日本书记》这两本书中。两书皆成于八世纪初,所以对比《荷马史诗》一类成型于野蛮时代的作品来说,真实性当然不会很高,甚至可以说百分之八十都是赝品。尤其如果对照两书成就前后的政治环境,就很容易找出哪些部分肯定存在着故意的编造和歪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除了因为使用语言的不同,故在人名、称号上往往大相径庭外,基本情节出入很少,可以统一来说。书上首先讲开天辟地,说“天地始分之时,有诸神生于高天原”——所谓高天原即天界,这些无根无由,从虚空中莫名其妙“生”出的诸神,包括天之御中主神、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等共七代十二位。
  最后一代神,是为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此为《古事记》的和音之汉字拼写法,《日本书记》则记为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尊又写作命,乃是一种尊称)。二神本是兄妹,可是哥哥希望“以我多余之处插入你的不足之处”,二神互相绕圈子唱过歌以后,就结成了夫妻。
  这段描写非常有趣,因为它几乎是所有先民神话中都会出现的桥段。比如中国就有一则相关伏羲和女娲的传说,流传于西南地区。说是天降洪水,万物皆没,只剩下了一对兄妹,就是伏羲和女娲,为了延续后代,二人商议婚配,于是绕着天柱歌唱追逐,然后成就好事。
  一方面,兄妹通婚本就是旧石器时代人类普遍的婚姻方式,而日本皇室为了保证血统纯正,也长时间采取这种方式。另方面,日本人的祖先,很大数量是来自于东亚大陆,他们会不会直接继承或吸收了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改头换面为己所用呢?
  话说到这里,必须先谈谈日本人的起源。


  ●“绳文文化期”

  除了旧石器时代以前就生存在日本列岛上的少数原住民外,从东北、西南、西北和南四个方向,都可能有大量移民混入。东北方向的来源,就是现今阿伊努人的祖先;西北方向的来源,是北中国和朝鲜半岛;西南方向的来源,是中国南部;南方的来源,是马来亚和印度尼西亚。
  大约在距今一万到八千年间,日本进入了新石器时代,相对应的文化被称为“绳文文化”。此后来自东北方向、西南方向和南方的混血逐渐减少,来自西北方向即北中国和朝鲜半岛的移民却依旧汹涌不断,因此继“绳文文化”后开创了“弥生文化”和“古坟文化”。
  “绳文”之名,来自于陶器上用麻绳勒出的种种纹样。当然,绳文时期的陶器,并非每种都有花纹,也并非每种都有绳纹,那只是一个代表名称而已。当时的日本人,基本使用石器为工具,主要生活来源是采集、狩猎和捕鱼,但已经具备了早期的稻耕知识〔应该是从中国传入的〕。当时的社会还是血缘为主体的氏族群居,婚姻关系中女性占有主导地位,已经出现了对偶婚〔男性有多个妻子,其中之一为正妻,女性也有多名丈夫,其中之一为正夫〕。人们尚无来世观念,人死后屈身而葬,并且压上大石,怕他起而作祟——这一传统在日本流传很广,延续时间很长,那是和尊天敬祖的中国人截然不同的。
  关于“绳文时期”的很多风俗和生活习惯,在日本神话中也屡有反映。让咱们再把目光放回《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上来吧。书上说,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兄妹绕着天御柱而舞,伊邪那美先歌,伊邪那歧应和,二神遂结为夫妻,先生下水蛭子,又生下淡岛,全是畸形儿。二神前去请教诸神,诸神回答说:“女子先开口是不吉利的,你们必须重新来过。”于是他们回到家中,再次举办“婚礼”,由伊邪那歧首先开口唱歌,伊邪那美应和。此次不同凡响,一口气生下了淡路、伊豫、隐岐、筑紫、壹岐、津、佐渡、倭丰秋津八岛——日本列岛就此诞生。
  这一传说,或许真实含义乃是婚姻制度从女性为主向男性为主的转换吧。总之,两夫妇不停地产子,生下大八岛后,又接着生了儿岛等六个小岛,生了山、海、风等三十五位神。就这样,天地风雷草木都几乎齐全了,然而伊邪那美在最后生火神火之伽具土的时候,却被这小婴儿烧伤了阴户,因此死去。伊邪那歧悲愤之下,挥剑砍下了火之伽具土的脑袋,但随即从火之伽具土的尸体,以及沾染在伊邪那歧剑上的血迹中,又生出了一大堆神。
  其后的一段神话,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有类似范本,或许正是古代日本人混血的证明,也是日本人极其鲜明的“拿来主义”的滥觞。据说伊邪那歧怀念死去的妻子,于是前往黄泉之国与之相会。但当他看到伊邪那美面容枯槁丑恶,身上爬满了蛆虫,还环绕着大雷、火雷、黑雷等八种不同的雷后,吓得转头就跑。伊邪那美非常愤怒,就派黄泉丑女和八雷去追,伊邪那歧则利用先民贫乏想象中的智慧和神通,最终逃脱了,还用巨石堵住了黄泉比良坂附近的黄泉之国的出口。
  这无疑是“绳文时期”古日本人害怕亡灵作祟的意志之体现。有趣的是,帮助伊邪那歧逃过追捕的一大功臣,乃是几枚桃子,事后他就给桃子赐名为“意富加牟豆美命”,并要桃子将来象帮助自己那样去帮助各处受苦的生灵——大家都知道,桃木在中国古代传统中,有镇鬼驱邪的作用,无疑正是这段神话的来源所在。

  
  ●天照和卑弥乎


  伊邪那歧跳入海水中洗澡,他先除下身上的衣物、饰品,抛入水中,由此生出冲立船户、道之长乳齿等诸神。既而潜入水中,又生下了八十祸津日、大祸津日、神直毗等诸神。其间,他洗涤左眼生出天照大御神,洗涤右眼生出月读命,洗涤鼻子生出建速须佐之男命,他称这三个是他最尊贵的孩子,决定把世界交给他们,自己可以放心地去隐居。
  按照伊邪那歧的分派,由天照治理高天原〔天界〕,由月读治理夜之国〔地府〕,由须佐之男治理海洋。然而须佐之男每日只是哭泣,不肯理事,伊邪那歧问他何故,他回答说:“我想前往母亲所在的根坚州国〔当然就是指黄泉之国〕。”伊邪那歧大怒之下,将其驱逐。
  须佐之男不肯死心,于是上天去和长姐商量。天照闻讯大惊,认为弟弟一定是想来抢夺自己的宝座,匆忙手持武器相待。须佐之男表示自己绝无恶意,愿意起誓。于是姐弟俩隔着天安河立誓,天照先折断建速须佐之男的十握剑,折成三段,在天真名井中摆动洗涤,然后紧紧咬住,呼出的气息生出多纪理毗卖等三位女神,其后须佐之男取下天照身上各处装饰的玉串,依样施为,生出了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等五位男神。
  有学者认为,天安井立誓,象征着“禊”礼从海水禊到淡水禊的转化,对应考古发现,可证古代日本人因为稻耕的推广,逐渐从海岸边向内陆地区转移。这种现象主要发生于“弥生时期”,也正因为如此,普遍认为天照大神的原型乃是邪马台女王卑弥乎。
  又要从神话拉回正史来说。日本从公元前三百年到公元二百年这五百年的历史,被称为“弥生文化期”,因为与北中国及朝鲜半岛的联系日益紧密,金属工具开始传入,水稻种植面积迅速增大——在东京都文京区弥生町发现了具有代表性的弥生陶器,此时期因此得名。
  最重要的是,国家或云国家的雏形于此时期在日本诞生了。公元57年,东方海岛上有一个名叫“奴国”的国家,派使节来到东汉都城雒阳朝贡,受光武帝赐予“汉委奴国王印”。据使者称,他的故乡名叫“倭”,其上百余国,奴国在最南端。“委奴国”,就是“倭地之奴国”的意思,这方金印,于十八世纪出土于日本九州北部博多湾口的志贺岛,证明了中国史书中所记载的这一事件的真实性。
  107年,又有倭国王帅升进献汉安帝“生口”〔即奴隶〕一百六十人。而至于这个倭国是否前此的奴国,那就没有人知道了。238或239年,倭地又有女王卑弥乎派使者难升米前来朝觐魏明帝,魏明帝封卑弥乎为“亲魏倭王”。
  据使者难升米等人叙述倭地的状况,称大小国家林立〔与中国有联系的三十余国〕,其中最大的名为邪马台。邪马台本为男王治国,男王死后国中大乱,最后豪族们共推一名巫女担任国王,就是女王卑弥乎。据说邪马台国尊卑有序,人们被划分为“大人”、“下户”〔平民〕、“生口”和“奴婢”四个等级,此外还有官职,有集市,有租赋,有刑罚,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奴隶制国家形态。
  其后的243年,卑弥乎再派使节赴魏。247年,更派载斯乌越到魏国的带方郡,诉说狗奴国王卑弥弓呼无理相攻,带方太守派张政等奉命持诏前往调停战事。中国史书上记载,卑弥乎去世后,国中立一男王,诸豪族不服,互相攻伐,后改立女王壹与,众人乃平。248年,壹与派人护送张政归国,并进献生口和财帛。
  邪马台国究竟在古代日本的哪一地区呢?目前史学界并存着两种意见,一说其在北九州,因为这里文化发展最早,并且具备与大陆地区产生交流的最便捷途径,二说其在近畿地区,因为最终统一日本的大和王朝,就产生于此地区。
  邪马台确实也可用中文写作“大和”,但这并无法说明两者一定存在着承继关系,因为“大和”也同样可写作“大倭”。无论邪马台国,还是最初的大和王朝,或许这两者都并非他们正式的国号,只是为了在与大陆交往的过程中体现自己才是日本列岛的主人,才是“大倭”的真正统治者,他们才会自称邪马台,或者大和的。

 
  ●出云的神话体系

  神话传说中提到,天安河立誓之后,须佐之男就赖在高天原不走了,不仅如此,还到处捣乱,搞得姐姐天照非常头疼。最终,须佐之男把织机房的天棚打开一个大洞,把剥了皮的斑马扔了进去,正在织布的织女惊恐中被机梭击伤阴部而死。天照因此感到害怕,躲进天之岩户,再 也不肯出来了。
  机梭、马皮、织女,这些要素不能孤立来看,它是先民对养蚕织锦技术诞生的一种曲折反映。中国古代神话中也有类似故事,是说一名女子爱上了家养的骏马,其父大怒,将马杀死并剥下了皮,而那女子晚间去马尸旁哀悼,却被马皮包裹,化而为蚕,口吐细丝——据说这就是桑蚕的由来,蚕神也因此被叫做“马头娘娘”。
  回过头来再说天照,她统治着高天原也即天界,本身由伊邪那歧左眼化出,乃是太阳神。她一躲藏起来,光明立刻消逝,四周漆黑一片。诸神惊惧,前去请教高御产巢日神的儿子思金神。思金神让他们找来报晓的长鸣鸡,并且准备了镜、玉等各种法器,最后由天宇受卖命在天之岩户前歌舞,诸神高声谈笑,以引诱天照出来。
  天宇受卖命跳的是什么舞呢?据说她身穿盛装,手持一束细竹叶,站在倒扣的木桶上,掏出乳房,松散裙带,暴露阴部,狂舞不休——这简直是脱衣艳舞,但对于注重生殖崇拜的先民来说,或许是相当虔诚并且具有魔力的一种祈神的舞蹈吧。
  天照听到外面的歌舞声,欢笑声,感到非常奇怪,自己躲进天之岩户,外面应该一片漆黑,众神还有心思欢聚吗?她偷偷伸出头来观看,却被躲在门口的天手力男神一把拽出,于是天宇重获光明。事后,众神决定惩罚须佐之男,没收他的全部财产,割去胡须,拔去手指甲和脚趾甲,驱逐出高天原——这种刑罚,据考证在日本历史上真的存在过。
  离开天界的须佐之男,不知道是否痛悔过往所为,他此后的行径和各神话中杀妖救民的半人半神的英雄毫无两样。首先,他杀死了抢吃少女的八俣大蛇,并且从蛇尾中获得了都牟刈大刀,将其献给姐姐天照——这就是日本皇室三宝中的草薙剑。
  其后,须佐之男来到出云国〔今日本国本州西部〕定居,在此建造了须贺宫殿。他先后娶了栉名田比卖和神大市比卖两个妻子,生下一大堆小孩。顺便提一下,“比卖”或“毗卖”,《日本书纪》中用中文写作“姬”或“媛”,有此后缀的人名,都是指的女性,并且是身份比较高贵的女性。
  正如上面所说,古代日本诸国林立,神话传说也纷纭复杂,所谓“八百万诸神”,乃是后世为了政治需要将各地方豪族所供奉的神灵统合起来,而产生的数量非常可怕的名词。基本上,“弥生时期”和其后的“古坟时期”,日本文化的三大焦点,也是神话传说的三大来源,乃是北九州、畿内和出云〔近世又发现了似与出云同源的吉备文化〕。无疑须佐之男及其后继者大国主的神话是属于出云系的,而天照的神话则出于大和系——至于大和系属于北九州还是畿内,正如大和王朝的来源一样,史学界也还在争论不休。
  大国主神本名大穴牟迟,一说是须佐之男的孙子,一说是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这位大穴牟迟性格温和,因此经常受到兄弟们的欺负,尤其当他抢先所有兄弟娶到了稻羽〔因幡国〕的美女八上比卖后,更是遭到嫉恨。兄弟们先是引诱他去捕捉红色野猪,然后把烧红的石头从山上滚下,将其活活烫死,然后又引诱他进入一株开缝的枯树,然后突然拔去支撑的楔子,把他活活夹死。两次死亡,都亏其母刺国若比卖施展神通,或者请求神助,救活了他的性命。
  大穴牟迟因此被迫逃亡,最终遇见了须佐之男的女儿须势理毗卖,两人产生爱情,结为夫妇。然而须佐之男似乎对此婚姻大不满意,称大穴牟迟为“苇原色许男”,意为“苇原中国〔人界〕的粪便男”。他多次想要害死大穴牟迟,但每次女婿都在女儿的帮助下险险逃脱。最后大穴牟迟趁须佐之男熟睡的时机,偷了丈人的刀、弓和天沼琴,带着妻子仓皇逃走。须佐之男醒来后追赶不及,在后面大叫说:“你用我的大刀和弓箭,去伏击并杀死你的那些异母兄弟,你就能成为统治苇原中国的大国主神!”
  从最后这句喊话来看,似乎须佐之男并不是真的想杀死女婿,而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受点磨练。世界各国神话中,这种英雄人物少年时代经历坎坷,甚至受到亲人的迫害,被母亲或妻子拯救,最终成就大业的事例倒也不在少数。总之,大穴牟迟遵从丈人的指示去做,终于成为日本的统治者,或者不如说,成为出云地区的统治者,他此后也被称为大国主神、八千矛神,或者宇都志国玉神。
  

  ●大和的神话体系

  出云神话的辉煌期到此终结,以后要让位给大和系的神话,也即天照大神及其子孙。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天照突然觊觎起地上的国土来了,她对儿子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天安河立誓时从十握剑中生出的诸子之一〕说:“富饶的苇原中国,应该由你来统治。”于是派遣诸神下界去向大国主讨取。大国主当然不会答应,几拨使者都有去无回,最后天照派下了建御雷和天鸟船前往。
  建御雷神是个大力士,大国主最有名的两个儿子,八重事代主没敢放对就认输了,建御名方打了一场,大败亏输,一直逃到日本中东部的诹访,差点被杀,也只好答应建御雷的要求。于是大国主提出条件,要天神们为他在出云国建造宏伟华丽的宫殿,让他永远接受祭祀,然后体面地退隐了。
  这就是所谓的“让国传说”,在此传说中,大国主曾经的英风侠气一扫而空,凡事都要听取儿子们的意见,而他的儿子也不成器,最终输掉了国家。这段传说中会隐藏着真实的历史吗?某些学者认为,那象征着来自北九州的大和族征服出云地区,而另一派学者则认为它完全是因政治需要而生造出来的西贝货。
  建御雷完成使命,回归天界汇报战果,但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却不肯下凡,他推荐自己的次子天迩岐志国迩岐志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命。于是这位名字冗长的天神之子就来到九州南部的筑紫地方,在高千穗峰立都建国——但他只被称为“天孙”或“天神御子”,还不是初代天皇。
  其实天皇的名号来源很晚,日本古代君主多称大王,要到七世纪以后才给古代的大王们上谥号,改称某某天皇。中国史书中就记载着五位大王,名字分别为赞、珍、济、兴和武,日本学者认为,他们可能分别对应着传说中的仁德、反正、允恭、安康、雄略五位天皇。这倭五王时期,大致应为公元413年到500年,中国正当东晋南北朝时代。
  日本从三世纪末进入了“古坟文化时期”,以大和地区为代表,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高冢式坟墓,是此时期得名的由来。许多古坟占地面积广大,内藏殉葬品数量惊人,说明日本的奴隶社会已经迈入了成熟期。
  约可对应古坟时代前中期,神话中出现了神武天皇东征的故事。这位天皇名叫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他和其兄五濑命二人决定向东方发展,于是先北上,从北九州渡海到了安艺地方,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后,继续乘船东进,得到吉备地区住民的帮助,驶向本州中部。在与摄津地区的统治者登美能那贺须泥毗古的战争中,五濑命中箭而死,神倭伊波礼毗古命被迫南下绕路,得到熊野的高仓下的帮助,终于从纪伊上岸,进入了内陆地区。
  一路厮杀——虽然神话传说中这种厮杀多为古代英雄们的单打独斗——最终神倭伊波礼毗古命来到大和地区,就在这里建都,并且娶妻生子,开始繁衍蕃息。神倭伊波礼毗古命就是大和王朝的初代天皇,称“神武天皇”。某些学者认为此神话是来自九州的大和族长途迁徙并且征服本州中部的象征,虽然其间掺杂太多不可解甚至不可理解的因素,但远行路线基本不差。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那也是完全的西贝货,根本相信不得。
  不管大和王朝的来源为何,是北九州、南九州,还是大和本土,它与前此的邪马台国是否有所渊源,总之,这个王朝从此就屹立在日本本州的中部,绵延流传直到今天。日本人因此经常宣传自己的天皇血统纯正,“万世一系”——不过,越来越多的人逐渐不再相信这种天真的谎话,我们今天唯独能确定的,是大和王朝从四世纪时崛起,它或者它的继承者逐步统一了日本列岛,并且它或者它的继承者,以后一直延用“ 大和王朝”这个名称,并且把各自的系谱篡改缝合到了一起。
  据说神武天皇后的第十世为崇神天皇,他曾派大毗古命征服了北陆地方,派建沼河别命征服了东海道十国,派日子坐王征服了丹波地区,逐步统一除东北外的本州岛。再传两世为景行天皇,他生了两位皇子,分别叫做大碓命和小碓命〔又名倭男具那王〕。大碓命得罪了父亲,天皇派小碓命去唤他前来责问,结果小碓命却在厕所中把哥哥手脚折断,裹上草席扔掉了。
  面对如此残忍的次子,天皇大为恐惧,于是派他前去讨伐不肯服从朝廷命令的熊曾建兄弟,趁机赶离开自己身边。小碓命智勇双全,他假扮女性,混入熊曾建家的宴会中,寻机把那两个武勇过人的兄弟都杀死了。事后,他使用敌人的名字为己名〔这种风俗在古代并不罕见〕,称为倭建命。
  不仅讨平了熊曾〔这很可能是指九州南部的两个部族或国家〕,倭建命还顺路杀死了出云国的勇士出云建,他凯旋回京,可是天皇却说:“东方十二国还有很多凶顽,希望你能前去平定。”倭建命叹息说:“父亲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我死去吧。”于是遍历尾张、相模、甲斐、信浓等诸国,连征战带讨老婆,最后积劳成疾,在能烦野去世了。据说他死后化为一只白色的大鸟,冲天而去。后世称其为“大和武尊”,或者“日本武尊”——大和也就是倭,尊就是命,其意本和倭建命是相同的。


  ●对朝鲜半岛的首次侵略

  根据传说,景行天皇传成务天皇,再传仲哀天皇、应神天皇、仁德天皇,其后是履中、反正、允恭、安康、雄略诸天皇。雄略天皇很可能就是中国史书中出现的“倭王武”,他曾上表中国南朝的宋顺帝,内有“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的语句。这说明其祖先确实经过了长时间的征服战争,基本统一日本列岛,然而这种征服是否从八、九代以前的景行天皇就开始了呢?这种基本统一究竟是何时完成的呢?目前还找不到丝毫证据,可以印证所谓“大和武尊”的征战故事。
  大约四世纪中叶,倭国大和王朝开始渡海向朝鲜南部伸展其势力。当时朝鲜半岛三国并立,即西南的百济、东南的新罗,以及控制半岛北部和中国东北部分地区的古高句丽国。百济为了对抗新罗和高句丽,乃渡海引诱倭国出兵。约四世纪六十年代,大和王朝出兵侵略新罗,征服弁韩之地〔庆尚南道〕,称此地为“任那”,设置“日本府”以统治之。百济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也因此被迫向倭国朝贡。
  为了援救新罗,高句丽好太王多次亲征,进攻百济和任那日本府。倭国在朝鲜半岛南端的统治岌岌可危,被迫渡海向中国朝贡,以寻求支持。从东晋义熙九年〔413年〕开始,倭五王数度派遣使者向南朝进贡称臣,希望南朝出面阻止高句丽在朝鲜半岛的扩张态势。
  当然,当时中国正处于南北朝分裂时期,对于东北地区和朝鲜半岛的高句丽国,是只有政治影响力,而毫无军事威慑力的。420年,南朝宋武帝刘裕策封百济王为镇东大将军,爵位在倭王之上。438年,倭王珍遣使来贡,表达了他的不满,希望刘宋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如果刘宋答应其请求,无疑是承认倭国在朝鲜半岛南部的合法统治权。宋文帝并不是傻瓜,他只同意了“安东将军、倭国王”的封号。
  “都督六国诸军事”的称号,直到451年,倭王济才终于搞到了手。不过刘宋文帝从中删除了朝贡国百济,换上“加罗”地方。南朝希望利用倭和百济,来牵制高句丽在朝鲜半岛的扩张,因此倭五王前后十三次遣使朝贡,最终倭王武的爵位在梁武帝时被晋升为“征东将军”,已在百济王之上。
  这些向中国称臣之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上当然不愿记录,而只愿意把征服任那地区涂抹上种种绚丽的神话色彩。据说仲哀天皇的皇后名叫息长带比卖,她自称有神灵附体,怂恿天皇进攻“西边的国家”。然而仲哀天皇向西一望,只见茫茫大海,不见陆地,恼怒地反问道:“你一定是位说谎的神吧。”
  传说因为不遵神旨,仲哀天皇立刻停止了呼吸,于是息长带比卖皇后在重臣建内宿祢的支持下,不顾身怀有孕,亲自统兵渡海进攻朝鲜半岛。这位皇后后来即被称为“神功皇后”,关于神功皇后征服三韩〔新罗、百济、任那〕的故事,大都是毫无根据的自欺欺人的憶语。
  神功皇后从朝鲜半岛归来时,忍熊王和香坂王发动叛乱,被难波根子建振熊命和建内宿弥讨平。某些学者认为,这其实并非一场内战,而是日本列岛上的国家纷争,当时大和王朝还并没有统一日本,忍熊王和香坂王,甚至建内宿弥都不是大和的臣子,而是他国的国君。
  从五世纪后半叶起,大和王朝在朝鲜半岛的殖民势力急速衰退。475年,高句丽攻陷百济都城汉城,百济王国迁都熊津。512年,百济请割任那四县,大和王朝被迫应允。562年,任那日本府被新罗所灭。就在此种背景下,日本历史发生了转折性的“大化改新”和“白村江水战”。


  三神器之谜

  日本皇室世传“三神器”,据说是天孙下界时,天照大神赐予他的至宝,即草薙剑〔一名“天丛云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简称“剑、镜、玺”。这三种神器,两千年来一直被当作日本皇室的信物,为民众所膜拜,而究其实质,其实却并不神秘。
  大约在中国的汉代(日本弥生时代),从三韩渡海泊来的农耕、冶炼、建筑、畜牧等技术经过几个世纪的消化已经进入成熟期,日本开始形成许多以大宗族为主体的、以宗族中的贵族为首脑的种落国家,国家观念的形成使得战争意义从部族间的仇杀进化到了以统一为目的的兼并战争。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为了争取到强有力的支援,许多靠近西海岸的国家承认了汉朝对日本的合法统治,并派出使节万里迢迢的渡海赴中国纳贡。
  渡过波涛汹涌的海洋,千里迢迢跑来中国,汉朝皇帝不好意思让使节们空手而还,自然要赏赐其首领一些价格低廉的土特产,其中便包括坚硬度超过铜兵器的铁剑(这时候的日本还处于青铜时代,一柄铁剑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至宝)以及可以照出人影的铜镜(这“汉镜”正是汉帝国文化的代表物之一)。两种不起眼的小物事一出口到了日本可就身价百倍,成为贵族权利的代表,手中有了铁剑和铜镜的贵族们便可以得意洋洋的自称:“俺得到汉皇的册封咧!不信?你看,这铁剑和铜镜就是汉皇赐俺的信物!”没有铁剑和铜镜的贵族眼红得要喷出火来,于是也学样,弄套铁剑和铜镜来装装幌子,久而久之,铁剑和铜镜便成为了权利的象征。现在发掘到的弥生时代大贵族坟墓中,大都可以见到这两种舶来品。
  既然铁剑和铜镜成为了权利的象征,某些被认为有神奇来历者便被当作本宗族的圣物,由上一代传给下一代。后来,由于神道的普及,许多种落国家成为神权和俗权并重的宗教国家,于是,国主为了宣扬“王权天授”的思想,便将用于宗教祭祀的祀器曲玉也列为了王权代表物。于是,右手执剑、左手持镜、胸前垂玺〔曲玉〕的王者形象便流行了开来。直到大和王朝统一日本,继续沿习了以剑、镜、玺为王者代表的习俗,并将之发扬光大,制造相关的花边新闻及旧闻、繁杂的传代交接仪式,使得剑、镜、玺终于成为了正统皇室独一无二的象征,流传直到今日。
  不过,上古时代流传的草薙剑、八咫镜和八坂琼曲玉真品〔如果确有真品的话〕,以及制造于各个时代的诸多赝品,早已由于战争、天灾、迁涉、盗窃而丢得不知去向,现在所流传下来,并一直在天皇继位仪式上郑重使用的,不过是依照仿制品而仿制的仿制品的仿制品罢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5

次章:大化改新

●部民、氏姓制度

  日本民族蓬勃发展,甚至有余力发动对外侵略,建立任那殖民地的时期,朝鲜半岛三国鼎立,中国也正处于南北朝乱世,因此就有大量的中国人和朝鲜人涌入日本,既有被掳去的战俘,也有主动逃去的移民。日本史料中多次提到汉人〔中国人〕、新罗人、高丽人〔高句丽人〕和韩人〔任那人〕、百济人,等等,他们带去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方式,使倭国的奴隶制社会进一步完善化。
  就在这种背景下,四世纪前后出现了部民制度和氏姓制度。所谓部民,是指皇室和贵族的私有民集团,身份介乎于农奴和奴隶之间。他们或者集体在皇室和贵族的田庄中劳作,或者定期前往皇室和贵族的家庭中、工房中从事生产和服务工作。部民最初的来源是奴隶、战俘、移民和罪犯,后来相当多本土公社自由民也加入其中。
  在部民制度的基础上,逐渐建立起氏姓制度。中国古代以姓代表血缘,以氏代表身份,日本的氏姓制度则恰好相反。氏原本是指由血缘为中心组成的氏族公社,两级分化后,其首领即被称为氏上,对内主持对氏神的祭祀,裁决氏族内部纷争,对外则代表氏族与其它氏族或朝廷接触。姓原本是对氏上的尊称,后来逐渐成为大和王朝赏赐给氏上以区别其尊卑高下的一种称号。比如天皇的后裔往往赐姓臣、君,很多传统氏上赐姓连,中国或朝鲜移民的氏上赐姓主、史,其它的还有别、公、直、造、村主、稻置等等。最尊贵的姓是臣和连,其中在朝廷中身居高官者称大臣和大连。
  日本人现在的所谓姓,其实应该写作“苗字”,除明治维新后新造的或附会的苗字外,主要来源是古代和中世纪为区别同姓异流而另起的称谓,和最初氏姓制度之姓,已经完全是两码事了。
  从五世纪后半叶开始,中国分久必合的趋势日益明显,而朝鲜半岛也因新罗的崛起,即将摆脱三国鼎立的局面,倭国在半岛的殖民势力日渐萎缩。大和王朝还想挽狂澜于既倒,不停地渡海派发援军,但其造成的结果只能是地方贵族和百姓此起彼伏的反抗。479年,500名虾夷族士兵在西部发动叛乱。527年,筑紫国造〔国即郡,造即郡长官〕盘井掀起反旗,又占据“火、丰两国”,叛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之久。
  到了六世纪中叶,部民制度因生产力的发展逐渐崩溃,许多贵族被迫解放部民,使其成为拥有一定人身自由,缴纳贡赋的农奴和小生产者。这就引发了大和朝廷中两种思潮的强烈斗争,即是因应这种社会形势进行改革,还是维持旧有的生产关系。前者以苏我氏为领袖,后者的代表家族则是物部氏。


  ●崇佛和排佛的斗争
 
  社会改革的首要表象是宗教改革。苏我氏希望利用从大陆和朝鲜半岛传入的佛教思想,构建新的宗教体系,以压制地方贵族势力,完成因应社会需要的中央集权。苏我氏本是葛城氏的分支,其先祖苏我满智宿弥据说曾统辖过东汉、西文、秦等氏族——从这些氏族名称便可得知,他们大多源自于大陆移民。
  与苏我氏相敌对,物部氏坚持倭国原有的纷繁复杂的氏神信仰,反对崇尚佛教。552年〔一说538年〕十月,百济的圣明王向大和国赠送了一尊释迦牟尼的鎏金佛像和若干经卷,在此佛像是否应由大和国王供奉的问题上,苏我、物部两氏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当时的大和国王为钦明大王,苏我氏的首脑为大臣苏我稻目,而物部氏的首脑则是大连物部尾舆。
  苏我稻目认为:“西方各国大都信奉佛教,我国怎能固步自封,拒不接受呢?”而物部尾與反驳说:“我国从来祭拜国神〔指各种本土氏神〕,如果改信外国神,恐怕会招致国神的愤怒。”钦明大王无从抉择,于是下令让苏我氏先尝试单独供奉佛像,看看效果如何,是最终外国神压倒国神,保佑苏我氏繁荣昌盛呢,还是国神压倒外国神,会使苏我氏遭逢灾祸呢?
  崇佛和排佛的第一阶段斗争,以物部氏大获全胜而告终。就在苏我氏全族改变信仰后不久,大和国内突发瘟疫,死者无数,物部尾舆趁机跳出来煽动贵族们,说这都是因为佛教传入而招致国神的不满,降下疾病来警惕世人。因为苏我稻目曾将两个女儿都嫁给钦明大王,生下多位王子、王女,权势颇大,物部氏无法将其一朝扳倒,所以只能奉旨出兵,查封佛寺,烧毁佛像——从此两族仇深似海。
  571年,钦明大王去世,传位于敏达大王。577年十一月,百济再次来凑热闹,献上经论及造佛像和建寺的技术工人,佛教再度流行开来。苏我稻目之子苏我马子趁机重新掀起崇佛的舆论,在自己石川的宅邸内建造佛殿,却也再度遭到物部氏的破坏。流行病也赶巧,又一次发挥作用,不过这次不是在毁佛之前,而发生在毁佛以后,大和国内流行疮疥,连敏达大王也被感染到了,全身长满了癞疮。苏我马子于是进言,说这就是不尊佛教的结果,佛陀将召国王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也。敏达大王害怕了,只好同意苏我一族继续供佛。
  585年,敏达大王病逝,用明大王即位,崇敬佛法。用明大王在位仅两年就死了,苏我、物部两族围绕着王位继承人问题,重新又展开激烈的冲突,甚至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苏我马子原意立敏达大王的王后、自己的外甥女炊屋姬为女王,而物部尾舆之子物部守屋则打算拥立用明大王的异母弟穴穗部。587年七月,苏我马子奉炊屋姬之命处死穴穗部,随即发兵包围了物部守屋的住宅。经过顽强的抵抗,物部守屋众寡不敌,终于被杀,从此大和朝廷呈现出苏我氏一族独大的局面——苏我马子可以说是日本史上的第一位权臣。
  苏我马子最终拥戴用明大王的另一个弟弟泊濑部为王,即崇峻大王,他自己则飞扬跋扈,独霸朝纲。然而崇峻大王并非甘当傀儡的傻小子,他对苏我马子的专断十分反感,某次藉着有人进献野猪的机会感叹说:“何时能断朕所嫌恶之人,如同斩断此畜牲的脖子!”一语招祸,苏我马子听闻此事,就派亲信东汉直驹刺杀了崇峻大王,然后他又把东汉直驹杀了灭口。
  大概苏我马子认为还是女人比较好控制一点,于是重提前议,擅自拥立炊屋姬为女王,即日本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推古女王。


  ●圣德太子的改革

  苏我氏的权柄,并未因推古女王的即位而更加稳如泰山,推古女王根本不买亲舅舅苏我马子的帐。苏我马子曾经请求受赐葛城的领地,但是女王推托说:“我是苏我家的女子,舅舅提出的要求,从来晚上提出的不会等到天亮,白天提出的不会拖到天黑,总会尽快办理。但此次舅舅的请求太过分了,如果今天无故割取县邑下赐,后代国王必会骂我是愚痴妇人君临天下!”婉拒了苏我马子的无理要求。
  女王即位的第二年,册封用明大王的遗子厩户为东宫,同时授予他“摄政”的头衔,用意大概是想分夺苏我氏的权柄吧。厩户素有贤名,既虔信佛教,也仰慕中国尊王大一统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理想和苏我马子是殊途同归的。然而马子只知道擅权,厩户却希望从根本上改革旧制,建立全新的国家体系。后世尊称厩户为圣德太子。
  圣德太子执政的时代,我国终于结束了长期分裂,建立起强大的隋朝。太子有感于此,派人西行考察隋的政治制度,开始着手进行一系列改革,试图建立以天皇〔大王〕为中心的封建中央集权制。他的改革措施,主要有制定冠位(官僚体制的滥觞)、制定宪法、提倡佛教、恢复中日邦交和编纂史书,等等。
  先说制定冠位。冠位分十二阶,即大德、小德、大仁、小仁、大礼、小礼、大信、小信、大义、小义、大智和小智,这东东始于推古女王十二年,最早只是授予贵族的荣誉头衔,是想在臣、连等氏姓外,另造一种以才能、功绩为重,而不以氏族大小为重的贵族体系,并逐渐将其转化为官僚体系——所以冠位起初大多授予畿内及其周边地区的中下等贵族。
  同年还制定了十七条宪法,大肆宣扬中国的儒学思想,鼓吹三纲和五常。《宪法》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法律,它更象一本思想品德教科书,给倭国人灌输“国靡二君,民无两主;率土兆民,以王为主”的封建大一统思想。圣德太子知道改革是无法一蹴而就的,旧氏姓势力依然庞大,无法一旦扫尽,只好先“教化”他们,先树立拥王的道德准则,等时机成熟后再推出全新的制度。
  不过儒家的思想终究并不完全符合倭国的国情,此后屡经扭曲和利用,日本之儒和中国之儒早就大相径庭了。况且儒家思想并不容易那么快就深入人心,圣德太子在思想领域对变革所作的准备,最成功的还是崇佛。尊崇佛教,为的是宣扬众生平等和因果报应,一方面削弱人民的反抗,另方面也藉此打破旧的等级制度,结束等级森严的氏姓奴隶制。
  圣德太子的很多改革措施都是向中国学的,所以他多次遣使通好隋朝,恢复中日邦交,以从大陆学习更多的先进文化。607年,小野妹子初次使隋,所携带的国书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次年二度使隋,国书中却变了称号,说“东天皇敬白西皇帝”——这是最早的日本君主称“天皇”的记载,大概大和朝廷想要和隋朝平等建交,觉得中国君主称“皇帝”,而大和君主才称“大王”,实在太丢面子了〔一说日本君主自称天皇,要在唐高宗上元元年也即公元674年以后〕。
  圣德太子的改革,是其后“大化改新”的滥觞和准备,他在物质领域基本上没起到任何作用,但在精神领域却开教化之先,为其后更进一步的改革奠定了理论基础。而其后的改革者为了这个理论基础,也把圣德太子捧得高高的,推崇为圣人,然而事实上,权臣当道的时候,哪有圣人立朝的可能?
  从六世纪中叶佛教传入,一直到645年大化改新,这一百年间的文化被称为“飞鸟文化”——因为当时大和朝廷建都于奈良盆地南部的飞鸟地区。飞鸟文化佛教味道非常浓厚,这是和掌权的苏我氏族,以及圣德太子的努力分不开的。这一时期,也是倭国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转型期。
  圣德太子的改革是有其社会基础的,当时部民制逐渐崩溃,贵族们大量兼并田地,出租给百姓耕种,大量部民转化为农奴或佃农。苏我氏在宗教改革方面,曾经是具有先进性的,然而他们在掌握了权力以后,却不希望变革同时影响到社会经济层面,转过头来成为改革的绊脚石。擅权不怕、跋扈不怕,但如果想要阻碍历史车轮的前进,那就只有覆灭一途了。


  ●苏我父子的擅权和覆灭

  622年,圣德太子没能戴上自己制定的“天皇”的桂冠,就病殁于斑鸠宫,四年后,苏我马子去世,又两年,推古女王也去世了。继苏我马子为大臣的是其子苏我虾夷,他和叔父境部摩理势商量天皇继嗣问题,虾夷主张立敏达大王的孙子田村皇子,而摩理势则主张立圣德太子的儿子山背大兄王。当时苏我全族都在苏我马子的坟前建庐守丧,摩理势自焚其庐,跑回家去,以示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绝不妥协。苏我虾夷派人劝他说:“大家说的都错,就你说的对,我一定会遵照你的意见办理,大家说的都对,就你不开窍,我当然要违背你的意见。你不要执迷不悟,咱们两人若相争斗,国家必乱,后人也会说是你我二人败国,徒留千载恶名,何苦来呢?你别再和族人对着干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威胁,摩理势当然不肯听从,逃去泊濑王〔圣德太子之子〕府上藏了起来。不过他也真倒霉,没多久泊濑王就去世了,摩理势无从依靠,被迫和苏我虾夷兵戎相见,兵败被缢杀。于是苏我虾夷拥立田村皇子继位,即舒明天皇。
  舒明天皇在位十三年,没有多大的建树,而苏我虾夷及其子苏我入鹿日益嚣张跋扈,引发了因圣德太子改革而得以参与朝政的很多中小贵族的不满,传说为物部一党的残裔中臣镰足是他们的首脑,而山背大兄王则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641年,舒明天皇在百济宫去世,苏我虾夷学他老爹马子的做法,不立天皇之子,而立皇后宝皇女〔同时也是舒明天皇的侄女〕为天皇,这就是日本历史上的第二位女主——皇极女帝。
  苏我虾夷想使苏我氏的权势代代煊赫,着力培养其子入鹿,自行授予他“大德”的紫冠,使掌控朝政。苏我祖孙父子,一个比一个张狂,到了入鹿时代,出入仪仗等同于天皇,苏我家子女都称王子,俨然不是大臣,而是倭国真正的统治者。为了打击反对势力,更为了使有苏我家血统的古人大兄皇子可以顺利成为下一任天皇,入鹿还派兵袭击山背大兄王,迫其自杀。
  这一举动,使得皇子们人人自危,认定若不及早诛杀苏我入鹿,自己的性命也会如同山背大兄王一般不保。于是中臣镰足等人就与舒明天皇和皇极女帝所生的葛城皇子——又称中大兄皇子——联起手来,伺机铲除苏我一门。
  645年六月,朝鲜半岛三国——高句丽、百济、新罗——都派使节来到倭国,与大和朝廷修好,按照礼仪,大臣苏我入鹿必然出席,同时由仓山田石川麻吕〔日本汉字,写作上麻下吕〕宣读表文。这位仓山田石川麻吕也是中大兄皇子一党,建议趁此机会诛杀苏我入鹿。
  六月十二日,皇极女帝、古人大兄皇子和群臣都来到太极殿,准备接见三国来使。中臣镰足设计解除了苏我入鹿须臾不离身的配剑,而中大兄皇子则命令禁军锁闭了十二道宫门,只等仓山田石川麻吕宣读表文时,佐伯连子麻吕等刺客就冲出去取了入鹿的性命。
  然而事到临头,佐伯连子麻吕等人却胆怯了,仓山田石川麻吕表文即将读完,却不见有人动手,以为阴谋败露,不禁浑身打颤。苏我入鹿并非蠢人,看到这种情形,心知有异,假装询问说:“何故发抖?”仓山田石川麻吕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因为站在天皇面前,感觉十分紧张。”眼看计划就要破产,隐藏在暗处的中大兄皇子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亲自动手,大吼一声跳将出来,一剑砍伤苏我入鹿的肩膀。苏我入鹿匆忙躲避,但受中大兄皇子这一剑所鼓舞,佐伯连子麻吕等刺客也勇气倍增,纷纷蹿出,砍伤了苏我入鹿的腿脚。
  苏我入鹿自知无法逃脱,于是跪在皇极女帝面前,口称“臣不知罪”。皇极女帝惊慌地询问中大兄皇子,中大兄皇子伏地上奏说:“苏我入鹿谋杀皇子们,想要倾覆帝位,以苏我氏代替皇统,罪不可赦!”皇极女帝看他从容的样子,自知是有备而来,此事断难善罢甘休,于是长叹一声,转身退入内宫。中大兄皇子一声吆喝,众人乱剑齐下,把苏我入鹿斩成了肉酱。
  中大兄皇子随即率部入驻法兴寺,筑城备战,还把苏我入鹿的尸体还给其父苏我虾夷,等于下了战书。不满苏我氏专权的皇族和贵族们纷纷前来投效,苏我氏宏伟的大厦瞬间崩塌,虾夷知道大势已去,便于家宅内纵火自焚而死——可惜的是,他当年奉圣德太子之命编纂的史书《天皇记》和《国记》,也就此化为了灰烬。
  经此政变,皇极天皇决意退位,让给中大兄皇子。中大兄皇子喜出望外,正打算接受,却受到中臣镰足的劝阻。镰足的意思很明确:你发动政变,是为国除奸,不是为了个人的野心,如果就此继位,后世将说你是逼宫篡位之君。当然他表面上没这样说,他编的说辞是:“古人大兄皇子是您的兄长,轻皇子是您的舅舅,如果越过他们继承皇位,有悖长幼之序,孝悌之礼。”天晓得,日本的继承制度从来不讲长幼,所谓孝悌等儒家礼法也是才刚输入的泊来品。
  中大兄皇子接受了中臣镰足的谏言,推戴轻皇子,轻皇子还想让给古人大兄皇子,古人大兄皇子一想:当初支持我的是苏我入鹿,现在入鹿已死,我若继承皇位,那不是凶险万分吗?于是坚辞不受,甚至削发出家以明志。于是轻皇子登上御座,即为孝德天皇。
  

  ●大化改新

  中臣镰足或说名为中臣镰子,然而根据《日本书纪》的记载,当佛教传入之时,苏我稻目说必须信奉,物部尾舆和中臣镰子则坚决反对。如果镰子即镰足,那么他此刻少说也有一百零五岁了,焉有是理!
  事实上传统认为中臣镰足生于614年,卒于669年,他没有出国留过学,但和遣唐使及留唐的学生们关系都很好,虚心向他们学习大陆先进的文化和制度。因为苏我父子的擅权,中臣镰足于644年辞官归隐,待时而动——时机何在呢?他很快就瞄上了中大兄皇子。
  中臣镰足足智多谋,他首先想从内部分化瓦解苏我家族,于是怂恿中大兄皇子纳仓山田石川麻吕的长女为妃,把仓山田石川麻吕也拉上了自己的战车——此公本是苏我马子的孙子,入鹿的堂兄弟。不过这种政治联姻本身,不应该看得过重,因为当时倭国社会盛行的是“访妻婚”。
  所谓访妻婚,是指男女双方在结婚后并不组建新的家庭,而是各居母家,婚姻生活也多采取男性走访女家的形式来实现。这种婚姻关系是相当薄弱的,并且不规定男性只能走访一名女性〔这是真正的一夫多妻制,没有妻妾的区分〕,因此婚姻关系完全比不上血缘关系来得重要。与其说仓山田石川麻吕因为政治联姻而倒向中大兄皇子,不如说他是不满苏我入鹿掌控整个苏我家族,遂想要取而代之吧。
  中臣镰足在争取到仓山田石川麻吕以后,通过缜密谋划和反复游说,还拉拢了很多不满苏我入鹿擅权的有力氏族。苏我入鹿对此也有所察觉和警惕,加强了自己府邸的守备,中臣镰足等人没有办法,这才等苏我入鹿离家到太极殿参与外交活动的时机,发动了突然政变。
  苏我虾夷父子一朝覆灭,中臣镰足等人弹冠相庆,等不及似的立刻就开始了全面的改革。孝德天皇即位后,立中大兄皇子为东宫,任中臣镰足为内大臣,仓山田石川麻吕为右大臣,阿倍内麻吕为左大臣,留学生僧旻和高向玄理为国博士〔高级顾问〕。就在这些革新派的推动下,诛杀苏我父子和孝德天皇即位的同月〔六月〕即学习中国建立年号,定元“大化”,并于十二月迁都难波。大化二年〔646年〕元旦,下达了“改新之诏”——这就是著名的“大化改新”。
  大化改新主要的内容是废除部民制,模仿中国唐朝的制度,创立班田收授法和租庸调制。也就是说,全倭国的田地、山泽名义上全都归于天皇,称为“公田”,百姓也都名义上归于国有,称为“公民”,朝廷每隔六年授给公民口分田〔班田〕,公民有按时缴纳地租和服劳役的义务,受田人死后,口分田要重新归还给国家。这就把倭国硬性从奴隶制社会全面扭转向封建社会。大化第六年改元白雉,白雉三年首次营造户籍,开始班田。
  对应经济制度,朝廷也改革行政制度,在中央集权思想的指导下,学习唐朝的三省六部制,“置八省百官”,制定“冠位七色十三阶”〔随即增为十九阶〕,在地方上则设国、郡、里三级行政区划,分别由朝廷委派国司、郡司和里长管辖。官僚制度就此略显雏形。
  日本历史的发展是跳跃式的,曾经因为接受了来自大陆和朝鲜半岛的新文化、新技术,日本社会快速由原始社会迈入奴隶制社会,但难免保留了很多原始社会甚至是母系社会的残余〔访妻婚就是表现之一〕。经此大化改新,又突然跳入封建社会,于是封建为壳、奴隶为瓤,还夹着原始的种秄,形成一种独特的四不象的社会形态。
  当然,旧社会的残余终究会逐渐被历史所遗弃,先是原始制度,然后是奴隶制度,日本终将迈入彻底的封建社会,但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仅仅“大化改新”一场变革,是解决不了问题了。而且就在改新过程中,新旧势力的斗争依然无日止歇。
  首先是大化改元的三个月后,古人大兄皇子以出家为名逃往吉野,勾结苏我入鹿的亲族和旧臣策划叛乱,因为消息泄露而被杀。然后到了649年,苏我马子的另一个孙子苏我日向诬告仓山田石川麻吕意图谋逆,中大兄皇子没经过缜密调查,就迫使老丈人、诛杀入鹿的功臣仓山田石川麻吕自尽。据说仓山田石川麻吕虽然反对苏我虾夷父子,可是本人并不赞成改革,在冠制改变后仍然坚持戴古冠上朝,中大兄皇子早就对其不满,所以才藉此机会将其铲除的吧。
  当时中大兄皇子权势熏天,根本不把孝德天皇放在眼里,对于各种改革措施也是独断专行,两人间的矛盾日益激化。白雉四年〔653年〕,中大兄皇子奏请将都城迁回飞鸟地区,遭到拒绝后竟然挟裹群臣离开难波,自行回归飞鸟。孝德天皇受此打击,于次年忧愤病死。
  孝德天皇去世后,中大兄皇子没有登基称帝——大概他摄政王当得满有趣味的吧——也没有立孝德天皇的儿子为帝,反而再度扛出自己的老娘来,让皇极女帝在飞鸟的板盖宫二度即位,改称齐明女帝。
  658年,孝德天皇之子有间皇子劝齐明女帝和中大兄皇子前往纪伊的牟娄温泉疗养,想趁机在飞鸟发动叛乱,但随即因为党羽内讧而遭逮捕,被绞死于藤白坂。
  新旧势力连番恶斗,中大兄皇子虽然稳占上风,也感觉左支右绌,加上老娘齐明女帝又不修德,大兴土木,加重百姓的负担,搞得天怒人怨。中大兄皇子遂想通过对外用兵来转移国内矛盾,于661年携母同赴九州的筑紫地区,策划介入朝鲜半岛的战争——对东亚地区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白村江水战”,就此爆发了。


  ●白村江水战

  朝鲜半岛三国,北部是高句丽,南部西为百济,东为新罗。原本高句丽的疆域最为广大,国力最强,隋炀帝、唐太宗数次发兵往征,都未能使其臣服。到了唐高宗继位以后,遂采取远交近攻之策,联合新罗,共同对高句丽施压。为了摆脱这种不利态势,高句丽也和百济联起手来,不敢对唐朝动武,却从北、东两个方向齐攻新罗。
  经过这一番合纵连横,首先遭难的是百济。唐显庆五年〔660年〕三月,唐高宗任命苏定方为行军总管,统率水陆联军十三万进攻百济国,在新罗五万兵马的配合下,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包围了百济都城,百济义慈王被俘送长安,百济灭亡。
  战后,唐朝背弃与新罗的约定,尽收百济故地,设熊津、马韩等五个都督府以管辖之。新罗武烈王敢怒而不敢言,只得继续配合唐军北伐高句丽。然而彻底灭亡一个国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很快,百济遗臣鬼室福信就在周留城树旗举兵,谋划复国大计——只是王室全被一锅端了,老老少少尽数押往长安,他该以谁为号召才好呢?
  百济素与倭国交好,王子扶余丰璋在倭国做人质——这恐怕是唯一没落在唐人手里的活的王室成员了,因此鬼室福信派使者到倭国,请求送还扶余丰璋。倭国东宫中大兄皇子正愁没仗可打,无从转嫁国内矛盾,得到此信大喜过望,于是召集各地兵马,准备渡海杀往朝鲜半岛。他还真是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娘齐明女帝也裹挟在身边,一起坐船来到北九州的筑紫地方。
  或许齐明女帝年岁大了,经不起这番海上奔波,他们于661年一月离开难波,三月到达筑紫,女帝随即就一病不起,熬到七月份终于咽了气。天皇驾崩,中大兄皇子没有立刻称帝,他身穿丧服,仍以摄政之名整编军队〔史称“素服称制”〕,于当年九月发兵五千,护送扶余丰璋东还。
  次年,扶余丰璋在周留城登基,而倭国方面也不断增派兵马前往支援,到了663年的三月份,更组建了两万七千人的大船团,浩浩荡荡渡海杀向朝鲜半岛,百济遗民更是受此鼓舞,到处掀起反旗。正在北方和高句丽恶战的唐军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于是派大将刘仁轨率军,并合新罗兵马,南下救援,很快就攻克多座城池。
  强敌压境,百济小朝廷不但不能同心抗敌,反而内讧不断,眼看就要被唐军彻底吃掉了。然而正当此时,李唐方面也出了纰漏,三十五万大军围攻高句丽都城平壤,遭逢大雪,被迫尽数撤回国内,新罗军一看形势不妙,也打点行装准备班师了。高宗下诏给刘仁轨,要他暂时退往新罗境内。
  刘仁轨上书高宗,说一旦退兵,百济势必死灰复燃,再联合高句丽,这就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局面,唐军势必要被迫吐出所有占领地,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劳而无功。高宗听他说得有理,就命其固守百济故地,并派孙仁师等将跨海支援。
  于此同时,倭国两万七千大军已在朝鲜半岛登陆,用围魏救赵之策,不先救百济,反而攻克了新罗数城。刘仁轨不去理他,会合诸路兵马南下,直趋白村江口,准备合围扶余丰璋所在的周留城。
  这是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年〕八月间的事情,当时唐将刘仁愿、孙仁师所部与新罗文武王金法敏率陆军包围了周留城,刘仁轨、杜爽并归降的百济王子扶余隆率战船170艘列阵白村江口。倭国军队一看不妙,一旦周留城被攻克,扶余丰璋遭擒,自己就再没有滞留在朝鲜半岛的藉口了,于是匆忙赶来救援。八月二十七日,日军两万余人,战船近千艘,也开到了白村江口。
  朝鲜半岛的史书《三国史记》中描述道:“此时倭国船兵,来助百济。倭船千艘,停在白沙。百济精骑,岸上守船。新罗骁骑,为汉前锋,先破岸阵。”当时按总体军力来说,唐与新罗占优,仅以水军来说,日军数量要大大超过刘仁轨所部。正因为如此,多年未逢强敌的日军极为骄横,气焰嚣张,以为只要争先勇斗,唐军将不战自退。于是船列不整,混乱一片地就杀了过来。
  刘仁轨沉着应战,《旧唐书》里说他:“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大溃”。这一仗的具体经过无从查考,史书上只说唐军“左右夹船绕战”,日军“赴水溺死者众,舻舳不得回旋”。不过想也能想到,当时中国的军事实力正如日中天,而多年东征高句丽、百济,也肯定锻炼出了一支战斗力异常顽强的水面部队。相比之下,素质、器械均较低劣,多年未逢大战又多为各地豪族私兵联合的倭军,就算小心布阵也未必是唐军的对手,何况还有勇无谋地冒然进攻呢?
  白村江战后,日兵尽数退去,百济遗民胆落,周留城很快就被攻克了,扶余丰璋逃往高句丽。唐高宗重赏了刘仁轨,授为带方刺史,使其镇守百济故地。


  ●战败对日本的影响

  白村江水战给了中大兄皇子一记大耳光,他本想利用战争转嫁国内矛盾,结果大败亏输不算,还把倭国在朝鲜半岛最后一点点影响力也扔了个精光。不仅如此,当时国内舆论嚣然,都传说唐和新罗联军将要渡海杀来倭国,中大兄皇子被迫一方面遣使前往唐朝重修旧好,一方面在对马、壹岐、筑紫等地设置防人〔戍守军〕和峰火台,还在筑紫修筑了庞大的水城,完善九州方面的防御态势。
  664年五月十七日,一支规模不小的船团驶到九州,使大和朝廷上下无不胆战心惊。船团首领乃是唐朝的朝散大夫郭务悰,他奉刘仁愿之命,携带牒书和礼物前来拜访中大兄皇子。郭务悰先后四次出访倭国,第三次率领了四十七舰、两千人的大船团,实在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估计刘仁愿派他来侦查日军的动向,同时施以高压。
  大和朝廷不愿迎接郭务悰进京,又不敢武力驱逐,一直拖到十一月,才由中臣镰足献计,派和尚智祥宴请郭务悰,转赠中大兄皇子的礼物,并暗示其尽快离开。郭务悰好整以暇,淹留到次年二月才率军离开九州——中大兄皇子肯定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后数年间,中大兄皇子在九州北部、本州西部,以及统治中心的大和地区到处修建城防,以备唐军来攻。然而唐朝直到668年才终于灭亡高句丽,此后又陷入与新罗的战争,根本无暇顾及倭国〔或许郭务悰在九州的所见所闻,也使得唐朝不愿再渡海开辟新的战场〕,中大兄皇子忙活了好几年,把自己的家底都快掏光了,结果做的全是无用功。
  白村江水战对日本的深刻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方面日本从此不敢再轻视中国,决心维持中日和平,并以中国为师,遣唐使越来越是频繁;另方面,中大兄皇子为了度过危机,被迫向旧氏族势力妥协,甚至下诏在部分地区恢复了氏姓制和部民制,这无疑是一种倒退;第三个方面,有大量百济遗民逃来日本,为岛国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并补充了新鲜血液。
  667年三月,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的中大兄皇子下诏,把都城迁往近江大津宫,并于次年元旦正式登基,史称天智天皇。同年,天智天皇命中臣镰足参照唐朝的《贞观令》制定《近江令》,这份已经亡轶的法令,是日本历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典。
  中臣镰足于两年后去世,此人辅佐天智天皇,不但从政治上、经济上改革了倭国旧制度,还对宗教事业大有贡献。他为了压制从苏我氏掌权以来日益膨胀的佛教势力,遂整合倭国各地的旧氏神信仰,完善为本土的神道教〔同样排佛,所以后世会把镰足和镰子混为一人吧,或者镰子本就是根据镰足的影子造出的西贝货〕。在他死前一日,天智天皇赐予其最高冠位大织冠,并赐姓藤原,称藤原朝臣镰足——日本最大的神官家族就此产生,最终引发了统治日本两百余年的藤原氏摄关政治。
  拉回来说天智天皇,既然已经登基,当然要立东宫,他选定的接班人乃是自己的兄弟、皇族中最有魄力也最有势力的大海人皇子。为了拉拢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竟然将自己的四个女儿都嫁给了他〔日本古代近亲跨辈通婚,本是常事〕,然而大海人皇子仍然和哥哥兼老丈人不对付,屡屡在言行上刺激天皇,甚至于公然在宴会上“以长枪贯敷板”,以表示他的不满。
  大海人皇子究竟有何不满呢?主要有三个原因:一,天智天皇虽然册封大海人皇子为东宫,却不肯按惯例给其摄政的权力,671年元月,更封亲儿子大友皇子为太政大臣,总摄朝政;二,传说天智天皇与大海人皇子的爱妃、风流才女额田女王私通,并最终据为己有;三,大海人皇子极端不满天皇向守旧势力妥协的举动,想要加快改革的步伐。
  就在如此重重矛盾中,671年十二月,天智天皇病歿,传位于大友皇子,大海人皇子为了避祸而主动出家,遁往吉野。当然,大海人皇子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而大友皇子也不会容许自己这个威名素著的叔父活在世上,当时的情景,仿佛中大兄与古人大兄间夺权斗争的再现,只是结局全然不同。
  这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壬申之乱”。


  从天智、天武和额田女王的三角关系看日本古代婚姻

  额田女王可能是畿内的豪族之女,据说她美貌多才,最早和中大兄皇子也即后来的天智天皇相恋,但不久后就爱上了恋人的弟弟大海人皇子也及后来的天武天皇,还为其生下一女——十市皇女。然而天智登基后,强把额田女王掳了过来,额田女王身在深宫,却仍与天武藕断丝连。等到壬申之乱爆发,天武战败大友皇子登上宝座,老实不客气地又把额田女王抢到身边,可是此刻的额田女王,反而思念起过世的天智来,终日以泪洗面。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催生出多篇美丽的诗歌,都记录在日本古代和歌集《万叶集》中。
  据说,额田女王还有一个姐姐,称为镜王女〔一说是舒明天皇之女,是天智的同父异母姐妹〕,本是天智之妃,也生得国色天香,功臣中臣镰足不遗余力地加以追求,天智正仰赖着镰足的辅佐,于是就把镜王女赏赐给镰足为妻。
  如此混乱的关系,偷情、通奸、夺妻,内中或许还掺杂有乱伦的因素,站在中国人的立场看起来,肯定是卑鄙龌龊到了极点,然而如果了解了日本当时独特的婚姻制度,这一切却都不足为奇了。
  日本跳跃式的社会发展,使得即便大化改新以后,也还残留着大量原始社会甚至是母系社会的风俗传统,比如婚姻制度就基本采取访妻婚的形式。访妻婚中,女子为婚姻的主体,首先由男子主动,或由女子暗示男子通过吟诗或唱歌的方式向心上人倾诉爱意,然后因女子的同意而最终确定婚姻关系〔这一阶段称为“目合”〕,所以女子在婚姻中握有绝对的主动权——当然,在上流社会中,婚姻关系还必须得到女方家长的认同。婚约缔结后,妻子仍居住在娘家,丈夫晚间到妻家与妻子同居,或者实行短期的“从妻居”。
  大化改新以后,访妻婚的形式也发生了部分变化,不固定的访妻逐渐转化为较为固定的招婿,但女方仍在婚姻生活中占据着主导权。这种访妻婚所产生的让中国人难以理解的现象主要包含有以下几点:一,丈夫不再前往妻家,或妻子拒绝丈夫上门,都表示婚姻终结,并非仅仅男方握有离婚权〔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情况下则只有男方有权离婚,称为“休妻”〕;二,妻子居住在娘家,在维持婚姻状况的前提下,仍能与多个男子交往,而男子更可以同时走访多妻,因此日本社会毫无贞洁观可言,婚外情非常普遍并为社会所认同;三,因为夫妻并不组建单独的小家庭,所以辈分混乱,近亲跨辈结婚也是常事。
  如此,大家就可以理解额田女王的朝三暮四并非品格低下,天性淫荡,而天智、天武先后娶额田女王为妻,也未必是采取纯强迫的形式,更不因夺取兄弟之妻而遭到世俗舆论的谴责,至于镜女王可能和天智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也根本不影响他们之间缔结婚姻关系。日本这种女方占有主导权的婚姻形式,到了武家政权上台后才正式改变和扭转,变成男方占有婚姻的主导权。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6

 
                三章唐风奈良



●壬申之乱

  孝德天皇有两个年号:大化和白雉,其后的齐明和天智两朝天皇都没有改元。671年十月,天智天皇重病卧床,大海人皇子以出家为天皇祈祷为名,避祸南走吉野。十二月,天智天皇病殁,临终前传位于大友皇子,并嘱咐左大臣苏我赤兄、右大臣中臣金,以及御史大夫苏我果安、巨势人和纪大人共同辅佐大友皇子。
  当时大海人皇子还在吉野山中流浪,身边只有二十余名舍人、十余名女官,以及妻子菟野皇女和菟野之子草壁、忍壁而已,如果大友皇子及时派兵追杀,甚至只要派出几名刺客,就能取了大海人皇子的项上人头。然而大友皇子慑于叔父的威名,不敢遽发追兵,只是征募兵马,巩固城防,防止大海人皇子回京来夺取天皇之位。
  大海人皇子在吉野的群山中逃亡了整整六个月,看到朝廷并无值得担心的举措,这才定下神来,遣人回归自己在美浓的领地召集部属,准备发难。而以高市皇子为首的许多皇族和地方氏族也都纷纷来投,迅速膨胀到数万大军。天智天皇晚年向守旧派低头,使得许多中小氏族大为不满,他们无不寄希望于大海人皇子,希望他掌权以后,可以扫除天智朝的弊端,继续推进改革,清除压在自己头上的传统大氏族势力。
  一个社会越有流动性,就越有蓬勃朝气,奴隶制等级太过森严了,同为统治阶级,大族不亡,小族根本没有冒头的日子,封建社会同样等级森严,但统治阶级内部的升降变动却有所松动,这就给了很多冒险家以可趁之机。至于百姓们,也大多希望可以彻底摆脱部民即奴隶的命运,农奴或佃农活的也很惨,然而总有渺茫的机会积聚财富,人身安全也较有保障。两害相权取其轻,百姓们也纷纷倾向于改革派的大海人皇子。
  大海人皇子聚拢东方各国军队,进至美浓的重要关口不破关,大友皇子发兵前来迎战。战役首先在关原爆发(请记住这一战略要地,近千年后,又有一场决定全日本命运的战役在此地展开),东军旗开得胜,然后分兵两路,一路直接西进,一路南下伊势、大和后再北征,打算合围位于近江国的京城。大友皇子虽非失道,却极寡助,接战后节节败退。最终双方在京城附近的濑田川展开决战,只见到处都是打着红旗、围着红袖标的大海人侧的军队,鼓声震天,矢下如雨,大友侧军队很快就被击溃了。大友皇子自缢而死,五位顾命重臣自裁其一,旋即被处死一人、流放二人、赦免一人。大海人皇子得意洋洋地进入已经变成一片残垣瓦砾的京城。
  大海人皇子下令在大和营建新的都城和宫殿,是为飞鸟净御原宫。次年〔673年〕二月,他正式登基,史称天武天皇,立菟野皇女为皇后。大友皇子因为战败自杀,被废除了天皇名号,直到一千两百余年后的明治时期,才追谥其为弘文天皇。
  估计在天武天皇时代,倭国在对外交往的时候,开始正式称自己为“日本”。《旧唐书》中说:“日本国者,倭国之别种也。以其国在日边,故以日本为名。或曰:倭国自恶其名不雅,改为日本。或云:日本旧小国,并倭国之地。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实对,故中国疑焉。”《新唐书》将此事记载于“咸亨元年,〔倭国〕遣使贺平高丽”之后,唐高宗咸亨元年是公元679年,也即天智天皇去世的前一年。
  天武天皇在位十三年,巩固并推进了大化改新的成果,他首先重新设定中央贵族和地方豪族的氏姓等级,分为八种,即:真人、朝臣、宿祢、忌寸、道师、臣、连和稻置八种,同时下诏,废除天智天皇时代所恢复的氏上私有部民制度,并将赐予诸王、诸臣和寺院的“山泽岛浦、林野池湖”全部收归国有。为了加强天皇集权,天武天皇甚至多年不任命大臣,别说太政大臣了,连左大臣、右大臣和內大臣也全不任命,地方国司等官员也大都委以中下等氏姓。
  天武天皇十年〔681年,以天智天皇去世的次年也即天武天皇正式登基的前一年为元年〕二月,开始编纂《飞鸟净御原律令》,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二部成文法典。同月,立草壁皇子为东宫。
  草壁皇子是菟野皇后之子,不仅能力平平,并且体弱多病。其实贵族们所仰望的皇子是大津皇子,其母大田皇女是菟野皇后的姐姐,两人并为天智天皇的同母姐妹,也就是说,是天武天皇的异母姐妹。然而菟野皇后当年带着儿子跟随丈夫在吉野山中流浪,同甘共苦,最为得宠,得以受封皇后,草壁皇子当然也就子以母贵了。
  做事果断的天武天皇在继承人问题上却犹豫不决,就在封草壁皇子为东宫的两年后,他又允许大津皇子参与朝政,无疑掀起了新的类似大海人和大友之间的派系斗争。不过好在草壁皇子有个心狠手辣的母亲,朱鸟元年〔686年七月二十日新设年号〕九月,天武天皇驾崩,尸骨未寒,菟野皇后就临朝称制,然后诬陷大津皇子谋反,将其及其同党30余人悉数逮捕。十月,大津皇子被迫自杀,写下辞世诗一首:“金鸟临西舍,鼓声催短命,泉路无宾主,此夕离家行。”


  ●《大宝律令》的颁布

  天武天皇的灵柩一直停了两年零三个月,直到菟野皇后利用种种手段把朝臣都掌控到自己手里了,才于688年十一月正式安葬其夫。皇后费尽心机,清除了草壁皇子登基的种种障碍,才刚松了一口气,可惜草壁皇子身体太差,还没来得及戴上至尊之冠,就在次年四月呜呼哀哉了。草壁皇子的儿子轻皇子时年七岁,不堪继承大统,菟野皇后没有办法,只好于690年四月自己坐上了天皇宝座——为她的亲孙子先占着地方。
  菟野皇后就是持统女帝,她在位期间,重用高市皇子和丹比真人岛,继续丈夫未竟的改革事业,689年颁布了22卷的《飞鸟净御原令》。她还颇有文化,善吟汉诗,京都附近因此产生了模仿唐风、以佛教为主要内容的“白凤文化”。
  697年二月,立十五岁的轻皇子为东宫,当年八月,持统女帝让位给轻皇子,就是文武天皇。文武天皇五年〔701年〕三月,定年号为“大宝”,年号制度从此确定下来。当年就是大宝元年,八月份完成了《大宝律令》的编纂,次年十月分发诸国,全面实施。
  《大宝律令》是日本律令制法典的重要代表之一,它分为律6卷和令11卷,律大致相当于刑法,令则是民、诉讼、行政诸法的统合,其基础为唐律,结合日本实际情况作了修订和增补。这份律令的领导编纂者是刑部亲王,但主要动手的则是藤原不比等、粟田真人、下毛野古麻吕等十八人,大多是遣唐使或大陆移民的后裔。
  藤原不比等是中臣镰足之子,可以说是庞大的藤原家族的开山始祖。不比等年仅十岁,老爹镰足就去世了,可以说少年失怙,藤原家族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不过只有煊赫的名声而已。但他自小勤奋好学,加上天武、持统二帝感念中臣镰足之功,对其关怀有加,689年,任其为判事职,使其正式开始了辉煌的政治生涯。
  草壁皇子也和藤原不比等交好,临终前授以佩刀,要他竭诚辅佐自己的儿子轻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文武天皇。在文武朝,不比等升任正三位大纳言,其后又升任第二位右大臣,接近了人臣的顶峰。
  日本中世官制在《大宝律令》中成型,中央官模仿唐朝的三省六部制,设置二官八省一台和五卫府。二官为主管祭祀的神祗官及最高行政机关太政官,太政主官为太政大臣,辅官为左、右和内大臣,其下还有大、中、少三级纳言等官,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刑部、大藏、宫内八省;一台为司监察的弹正台;五卫府指警卫宫廷的卫门府、左右卫士府和左右兵卫府。最初正一位太政大臣仅授予皇族,并且经常由东宫兼任,总摄朝政,作为人臣,最高是左大臣,其次为右大臣,都为正二位——相当于我国的正二品官衔。
  因为日本的官员品级也模仿中国,设一到九位,每位分正、从两级(九位则分大初位和小初位),三位以下各级还分上、下(中国的九品制,是五品以下分上、下)。四位以上(含)官员可以参加朝议,称殿上人,四位以下则称殿下人。
  《大宝律令》再度确定班田制,为了便于实施,也模仿唐朝建立户籍制度。不过唐朝一户平均为四到五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庭,而日本的户也称为“乡户”,平均在二十人上下,不仅数辈同居,甚至引入相当多不具有血缘关系的成员,好象一个个小的“氏”或者“部”,这也是奴隶制残余仍广泛存在的重要证据。
  《大宝律令》还规定了全国的军事机构,中央设五卫府,地方上由各国国司掌控数个军团,此外在九州设太宰府管辖下的防人司,以防外国入侵,陆奥设镇守府,防备虾夷——所谓虾夷,一说即指阿伊努人,是东北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另说是开化较晚的大和族的一个分支。
  《大宝律令》规定了新的身份制度,全部日本人都被划分为良民和贱民两个等级。所谓良民,也称公民,包括皇族、贵族和广大自由平民,也包括半自由的农奴;而贱民则指改新以后仍未被解放的奴隶,包括世代守卫皇陵者,以及公私奴婢,等等。法律不允许良民和贱民通婚,一旦通婚生下子女,也都归为贱民一列。
  文武天皇以《大宝律令》而著名,但他的统治时期却并不长,大宝二年〔702年〕,上皇〔指退位的天皇〕持统女帝去世,5年后文武天皇也咽了气。文武天皇的儿子首皇子年仅七岁——和他老爹丧父时候一般大——于是天皇的母亲,也就是草壁皇子的皇妃阿闭〔原字为门中一个下字〕皇女登基,改元和铜,是为元明女帝。有了持统女帝的先例,皇子年幼,由其母或祖母暂代为天皇,似乎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元明女帝继位后即下诏营建新的都城,地址选在大和北部的奈良地区,建设式样完全模仿唐都长安。和铜三年〔710年〕正式迁都,名平城京,号称“小长安”。这座都城东西约4.2公里,南北约4.8公里,居中铺设了南北向的宽阔的朱雀大街,将城市分为左京和右京两部分,每部分东西分为四块,每块又由九条大路隔开,形成数十个“坊”,布局相当规整。都城北部正中设有所谓“内里”,也即是皇宫。
  迁都平城京以后,日本就此迈入了“奈良时代”,这是一个彻底崇尚唐风,无时无处不模仿和学习大陆文化的时代。

  
  ●奈良朝和天平文化

  世传圣德太子的画像,头戴乌纱襆头,帽翅曲折上结,身穿圆领长袍,腰横玉带,佩着直身双刃的长剑,足登“乌皮履”,手捧笏板,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观察,都象极了一位唐朝官僚,而不象是个日本人。然而这正是奈良时代日本官员的普遍装束,他们穿唐装、写汉字、读汉书、作唐诗,完全沉迷于西方传来的大陆文化中而不能自拔。
  然而其实这个时候,日本还不算是彻底统一的。大化改新以后,大和朝廷将所辖领土划分为五畿七道,所谓“五畿”,是指统治中心的五个国〔大和、河内、山城、摄津、和泉〕,所谓“七道”,是指东山道、东海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和西海道,每道下辖数国。然而一直到奈良初期,东山道的最东北端和西海道的最南端,都还没有被统一。
  东北地区大部分领土仍掌握在土著虾夷族手里,对此,奈良朝廷多次派兵东征,还修建道路,从东海、东山、北陆等道强迫移民到东北地区垦荒,与虾夷族争夺土地。和铜元年〔708〕设出羽郡,五年后改为出羽国,这说明奈良朝廷已在对虾夷族的战斗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来成为日本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的“征夷大将军”一职,就是由此产生的,所征之夷,就是东夷也即虾夷。
  而在西南地区,九州南部的游猎民族隼人族,也一直在和大和侵略军展开着顽强的抗争。九州其实共有十一国,即对马、壹崎、筑前、筑后、丰前、丰后、肥前、肥后、日向、大隅和萨摩,因为最后两国原本是隼人族的领土,于七世纪以后才始陆续设置。
  关于隼人族的起源及其臣服大和朝廷,也存在着这样的神话传说:
  古代有一对兄弟,哥哥叫海幸彥,弟弟叫山幸彥,各自抄持着不同的生计。某日,山幸彥对海幸彥说:“我每天山中狩猎,感觉无聊,兄长每天去海边钓鱼,一定也乏味了吧。不如咱们互借工具,交换工作来试试?”海幸彥勉强答应了,就把自己的钓钩借给山幸彥,让他去海边钓鱼。山幸彥毫无钓鱼的经验,结果钓钩被鱼儿吞走,他哭丧着脸来向海幸彥赔罪,甚至将自己所佩的宝剑打碎,做成一千个钓钩作为赔偿。可是海幸彥坚持要索回自己原来的钓钩,不肯原谅兄弟。山幸彥望海而哭,被他感动的神灵就带他入海,不但找回了遗失的钓钩,还娶得了龙女“乙姬”为妻。
  山幸彥带着钓钩和龙女赠他的潮盈、潮干两颗宝珠回到岸上,他把钓钩还给海幸彥,但同时暗暗诅咒说:“这是麻烦之钩,是贫穷之钩。”果然,得回钓钩的海幸彥越来越贫穷,于是想要抢夺兄弟的财产。山幸彥取出潮盈珠,立刻潮水滚滚而来,瞬间把海幸彥淹没了,海幸彥告饶求救,山幸彥又取出潮干珠,潮水于是消失无踪。从此以后,海幸彥就宣誓臣服于山幸彥,做他的家臣,为他警护家门——据说海幸彥就是隼人族的始祖,而山幸彥,《古事记》里说他本名火远理命,是神武天皇的祖父。
  总之,奈良朝廷在不断地学习和征服中逐渐强大起来,元明女帝之后是元正女帝,这位女帝共有两个年号:灵龟和养老。养老二年〔718年〕,藤原不比等奉命修订《大宝律令》,完成了最为完善的《养老律令》,两年后,太安万侣完成《日本书纪》。
  元正女帝以后是圣武天皇,圣武天皇有三个年号:神龟、天平和天平感宝。继白凤文化后再度辉煌一时的“天平文化”,就是以他的年号来命名的。天平文化的中心仍是佛教和儒学,向中国派遣的遣唐使次数和数量都空前庞大,将大量佛经和儒典传入日本。奈良朝廷也开始设立大学和国学,以此教育和选拔贵族子弟或地方上国司的子弟们为官。狭义的天平文化是指圣武天皇天平年间的文化,而广义是指整个奈良时代的文化,著名的鉴真和尚也是在此期间渡海前往日本传教的。
  奈良时代是彻底仿唐的时代,然而就连唐朝也无法长久维持均田制,在社会经济结构相对落后的日本,当然班田收授法也不可能万世不易。奈良时代是班田制逐渐崩溃,庄园制逐渐抬头的时代。
  一方面,为了鼓励向新征服地区移民,奈良朝廷允许公民私有新开发地,使封建土地国有化逐渐向封建土地私有化转变。另方面,由于班田不均,赋税过重,使得很多百姓被迫依附于贵族和寺社,这样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庄园。庄园制的出现使得国家实际权力从土地国有时的天皇手中,逐渐转移到土地私有时的庄园贵族手中,藤原家族就首先冒出头来,攫取政权,开创了摄关统治的先河。


  ●藤原广嗣之乱

  奈良时代以后是平安时代,那是一个外表光鲜,内中糜烂,骄奢腐朽的时代,而平安时代的实际统治者藤原家族,作为公卿政治的代表,也总给后人留下优雅柔弱的联想。然而事实上,藤原氏也是经过了惨烈的政治斗争,用尸体和鲜血铺成道路,才最终得以掌握权柄的。
  中臣镰足和藤原不比等两代的风光不用再冗述了。藤原不比等死于养老四年〔720年〕九月,他有四个儿子,分别为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和藤原麻吕,分别称南家、北家、式家和京家。不比等终位于右大臣,当时实际执掌太政官权力的还是皇族,煊赫者包括舍人亲王、铃鹿王、长屋王等等。其中长屋王是高市皇子之子,先任大纳言,721年升右大臣,圣武天皇继位后任其为左大臣,实际掌控朝政。
  圣武天皇的母亲本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儿宫子,而其本人也娶了不比等的另外一个女儿〔论辈分是他姨妈〕光明子。圣武天皇一继位就想为其母加尊号为“大夫人”〔夫人为非皇族血统的天皇妻妾的最高称号〕,遭到长屋王派系群臣的反对,被迫收回敕令,从此藤原家族和长屋王就开始了长时期的明争暗斗。
  神龟四年〔727〕闰九月,藤原光明子为圣武天皇生下了一位皇子,两个月后,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就被立为东宫。眼看作为外戚的藤原氏将更为煊赫,群臣纷纷前往藤原氏宅邸表示祝祷,偏偏长屋王不肯露面。藤原武智麻吕藉着这股东风,提出立光明子为皇后,对此,长屋王再度表示强烈的反对,因为按照惯例,皇后必须由皇族女子担当。两派的斗争因此事件而变得激烈化并且表面化,最终以东宫不满岁就因病夭亡,暂时宣告了长屋王的胜利。当然藤原氏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先调开了长屋王的羽翼大伴旅人,又由藤原房前出任中卫府大将,控制禁卫军,随时准备发起反扑。
  到了神龟六年〔729年,当年八月改元天平〕二月,藤原氏开始了总攻。二月十日,他们挑动两名小官僚向圣武天皇告密,说长屋王“私学左道,欲倾国家”,在取得了天皇的信任后,藤原宇合等人立刻率禁军包围了长屋王的官邸,舍人亲王亲自入内问罪。长屋王百口莫辩,被迫于两日后自杀——虽说是自杀,但其正妻与几个儿子全都随同自尽,事情多少有点蹊跷。
  踢开了绊脚石以后,藤原氏于当年八月顺利地把藤原光明子扶上了皇后宝座,四兄弟就此把持了朝政。其中势力最强的是南家的武智麻吕和式家的宇和——藤原宇合于天平三年〔731年〕八月就任参议,这是在养老令外新设的官职,顾名思义,是朝廷的高级顾问。
  同时升任参议的还有藤原麻吕和葛城王。葛城王是皇后光明皇后的同母异父兄弟,736年受赐橘姓,名为橘诸兄。737年,平城京天花流行,藤原氏四兄弟前后染病去世,橘诸兄代之掌握了朝政。
  为了同时压制外戚藤原家和皇族橘氏的势力,圣武天皇起用身份较为低微的僧人玄昉和吉备真备参与朝政,这两人都曾留学唐朝,学识渊深,新近归国,其中玄昉因为曾入宫治好了天皇之母藤原宫子的病而最受宠信。
  传说玄昉曾想抢夺藤原宇合的长子藤原广嗣之妻〔日本很多佛教派别并不严禁娶妻〕,因此两人仇深似海,然而政治立场的根本相左以及对执政权力的垂涎与抢夺,恐怕才是最终爆发“藤原广嗣之乱”的真正根由。总之,脾气暴躁的藤原广嗣异常反感玄昉和吉备真备的擅权,多次直接或上书请求除去此二人,因此被贬出京都,前往九州就任太宰少贰。
  太宰府乃是在七道诸国行政体系之外,负责西海地区政治和军事的常设机构,主官太宰帅并非常置,多由辅官太宰大贰或太宰少贰负责实际工作。藤原广嗣到达九州后,利用当地的社会矛盾大肆招兵买马,在天平十二年〔740年〕再度上书请求诛杀玄昉和吉备真备遭到斥责后,公然掀起了叛乱。
  藤原广嗣的军队据说有一万余人,分三路挺向九州最北端,准备渡海前往京都。圣武天皇得报,急命参议大野东人为将,动员东海、东山等五道一万七千大军,浩浩荡荡开赴九州平叛。
  当年九月,官军前锋进入九州,十月初隔板柜川与叛军对峙,九日展开激战。叛军军心散乱,战不多时就纷纷投降,藤原广嗣大败而逃,还想遁往新罗,但因风向不顺而被迫返回。二十三日,他在肥前的值嘉岛遭官军捕获,数日后即被处死——来势汹汹的藤原广嗣之乱,不到半年就平定了。
  广嗣死后,藤原式家走向没落,然而世上终究没有长久的荣华富贵,五年后,广嗣的死对头玄昉和吉备真备也先后失宠,玄昉被外放到筑紫,最终为广嗣残党所杀,吉备真备也左迁为筑前守。至于橘诸兄,他的权力也在逐渐萎缩,最终被藤原南家的仲麻吕所替代。


  ●惠美押胜的兴衰

  藤原仲麻吕是藤原武智麻吕的第二子,不到四十岁就跻身殿上人之列。749年七月,圣武天皇让位于有藤原氏血统的阿倍内亲王〔内亲王即皇女所封之亲王〕,就是孝谦女帝。同月,藤原仲麻吕拜为大纳言,并在次月就任新设置的紫微中台的长官——紫微令中卫大将。他的权力逐渐攀升,逐渐凌驾于左大臣橘诸兄和右大臣藤原丰成〔武智麻吕长子,仲麻吕之兄〕之上。
  藤原仲麻吕竭力维护已经逐渐跟不上时代需要的律令制,时隔14年后,再度下令班田,并且调整服役男丁的年龄,以减轻百姓负担。但对于当时的朝局来说,这也无异于杯水车薪,圣武天皇在位的时候就笃信佛教,下令各国都要建设国分寺和国分尼寺,在京都附近也大修寺院,建造大佛,耗费巨资,也给百姓带来沉重灾难,圣武天皇虽然退位,身为上皇,这种行为却并未停止。因此仲麻吕的执政,未必能给底层民众带来多少好处,但却得罪了相当多的贵族,尤其是新兴庄园主阶层。
  一方面因为执政者的专权,反对派想要推翻执政者,另方面执政者为了镇压反对派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攫取权力,两方面矛盾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终于点燃了“橘奈良麻吕之变”的导火索。且说天平胜宝八年〔756年〕五月,圣武上皇去世,遗命以天武天皇之孙道祖王为东宫。然而据说这位道祖王在为上皇服丧期间私与侍童淫乐,行为举止极度龌龊并且不敬,于是次年三月即被废黜了东宫之位。
  道祖王是否真的那么不堪呢?现在普遍认为,那是藤原仲麻吕的阴谋或者刻意诽谤所致。总之,为了立新东宫之事,孝谦女帝召集众臣商议,仲麻吕力排众议,拥戴和自己关系亲近的舍人亲王之子大炊王。最终,大炊王成为储君,仲麻吕的权势和声望都达到了顶峰,他遂于第二年推动孝谦女帝下诏,施行其父藤原不比等制定但搁置了整整39年的《养老律令》。
  这是天平胜宝八年〔757年〕五月间的事,到了七月,橘诸兄之子橘奈良麻吕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利用百姓苦于寺院佛像建造之机,联合对藤原仲麻吕不满的皇族和大伴、佐伯等氏族,策划发动政变。当时平城宫正在修缮,孝谦女帝在田村宫议政,橘奈良麻吕的计划是,首先在田村宫暗杀藤原仲麻吕,然后废黜大炊王的东宫之位,并逼女帝退位,在盐烧、道祖、黄文、安宿四王中选择一人继承天皇宝座。然而组织中出现了叛徒,山背王和中卫府舍人上道斐太先后将政变阴谋密告孝谦女帝和藤原仲麻吕,女帝和仲麻吕先下手为强,火速逮捕了阴谋策划者,将橘奈良麻吕和黄文王等首谋处以极刑,将协从400余人尽数流放。
  或许是为了纪念平安度过危机,当年八月十八日,下诏改元为天平宝字。天平宝字二年〔758年〕八月,孝谦女帝退位出家,东宫大炊王登基,就是淳仁天皇。这时候,日本仿唐之风达到了顶点,竟然把官名也全都按照中国的习俗加以修改,藤原仲麻吕就被任命为左大臣,改称“太保”,还下赐了新名“惠美押胜”。两年后,他又升任为太政大臣,称“太师”。
  太师惠美押胜所以能够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主要靠了两个大后台的支撑,一个是圣武天皇的皇后藤原光明子,另外一个就是孝谦女帝。然而光明皇后在760年去世了,而孝谦女帝〔此时为上皇〕也因为僧人道镜的问题于762年开始和淳仁天皇相对立,惠美押胜站在天皇一边,结果把上皇给彻底得罪了。
  道镜为河内国人,出自弓削氏,初从义渊修习法相宗,后长住东大寺。752年,他应孝谦女帝之邀,入宫做道场,761年藉看病之机受到已经退位的女帝的宠信。传说孝谦上皇和道镜的关系很不一般,这不免令人联想起武则天身边的白马寺主持薛怀义……然而就算道镜真是上皇的面首吧,以日本的婚姻习俗来说,这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然而惠美押胜偏偏极端反感道镜,怂恿淳仁天皇向上皇进言,要将道镜赶出京去。
  有传说惠美押胜也曾是孝谦女帝的入幕之宾,因此当上皇抛弃了他,转而钟意道镜后,他才会如此愤懑不满。总之,因为道镜问题,上皇和天皇间的矛盾日益严重,天平宝字六年〔762年〕六月,上皇从隐居处迁回平城京,并宣布剥夺淳仁天皇的权力,国家大事和人事赏罚都由自己颁诏施行——退位的天皇以上皇之名重掌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日后“院政”的滥觞。
  淳仁天皇和惠美压胜为了反击上皇的专断,开始秘密策划,由押胜一族控制了禁卫军的指挥权以及近畿地区数国的行政权。天平宝字八年〔764年〕九月,淳仁天皇任命惠美押胜为都督四畿内、三关、近江、丹波、播磨国兵事使,并命令以上地区每国征召20人以充禁卫。押胜秘密下达了每国征集600人的动员令,以演习为名聚集和训练士兵,准备起事。
  惠美押胜犯了一个大错误,想要打击上皇势力,早在孝谦上皇返回平城京的时候就该动手了,等到上皇重掌政权两年以后再想发动政变,时机已经错失,人心早就转向。果然,计划被告发,上皇立刻派山村王到中宫院夺取了御玺,随即宣布押胜为逆贼,剥夺其官位和俸禄。这是九月十一日的事情,当晚,惠美押胜逃出平城京,首先想要逃往近江,后又转道越前,都被上皇派人截断了去路,他进退失据,最终于十八日在高岛郡的胜野鬼江附近被逮捕,随即人头落地。
  押胜一族及其党羽被孝谦上皇斩杀殆尽,就连淳仁天皇也无法幸免,十月九日被废,并流放去了淡路岛。上皇再次登上天皇宝座,史称称德女帝。随着惠美押胜之死,藤原南家也就此衰弱了。


  ●法王道镜

  称德女帝复位的次年〔765年〕,改元天平神护,随即任命道镜为大臣,称“大臣禅师”。按照女帝自己的说法:“朕以出家人为帝,当用出家人为臣。”于是当年闰十月,竟然升任道镜为太政大臣,第二年更封其为法王。
  称德女帝和道镜法王,两人的生活极度骄奢淫逸,虽然将吉备真备等人重新召回都城供职,朝政却不但没有丝毫的起色,反而日益倾败下去。日本有史料记载,女帝和道镜夜则同寝,道镜衣食住行都等同于天皇,两人同受百官朝贺。虽说以日本的风俗并不严禁婚外情和和尚娶妻,但天皇不同普通百姓,这种行为肯定会招致各方的议论,大概是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吧,称德女帝公开下诏,严禁有妇之夫另爱第三者,并且取消了传统每年正月举行的青年男女表述衷情的踏歌会。
  称德女帝沉湎于放纵的生活中,根本无心治理国事,道镜因此觊觎天皇宝座,他暗示官吏上奏,说在宇佐八幡神宫得到了神谕:“道镜即位,天下太平。”位于九州的宇佐八幡神宫是神道教的著名寺社,影响力很大,因此称德女帝派和气清麻吕前往确认。临行前,道镜许诺说,如果他胜利当上天皇,就让和气清麻吕做太政大臣。然而和气清麻吕毫不理会他的封官许愿,数月后即带回神谕,明确宣告说:“我国从天地开辟以来,就是君臣名份森严之邦,从来没有过以臣为君的事情。如果无道小人竟敢觊觎神器,定为神灵所不容。应该早立皇嗣,并将无道之人清除出去!”
  这是769年之事,第二年八月,称德天皇就驾崩了,临终立天智天皇的孙子白壁王为东宫。十月,白壁王继位,改元宝龟,即光仁天皇。失去靠山的道镜和尚也被灰溜溜地赶出了京城,前往偏远的下野国担任药师寺别当〔僧职〕。
  光仁天皇立称德女帝的姐妹井上内亲王为皇后,立他户亲王为东宫。然而井上皇后和她的姐姐一般荒淫,传说某次和天皇下棋赌赛,双方约定输方要向赢方推荐美男或美女,结果光仁天皇输了,皇后就一再索要美男,不肯罢休。光仁天皇无奈,去和藤原百川商议对策。
  惠美押胜虽然败亡,当时朝中显贵,仍有相当一部分是藤原氏的子弟,比如左大臣藤原永手〔北家〕、内大臣藤原良继〔式家〕等等,但权力最大也最有智谋的,还是式家的藤原百川。藤原百川早就对井上皇后和他户太子的荒淫跋扈恨之入骨,于是设计让天皇把亲儿子山部亲王推荐给皇后。等到正当盛年的山部亲王和年过五旬的皇后干柴烈火,打成一片以后,藤原百川趁机密奏说皇后想要“咒杀天皇”。已经对皇后所为厌恶到了极点的光仁天皇毫不犹豫,立刻废黜井上皇后,两个月后又废黜了东宫他户皇子。藤原百川继续施行自己的计划,据说花费了四十多天劝说天皇,终于使天皇于次年也即宝龟四年〔773年〕元月,立山部亲王为东宫。
  天应元年〔781年〕四月,光仁天皇让位于山部亲王,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桓武天皇。延历三年〔784年〕,桓武天皇迁都到长冈,延历十三年〔794年〕再迁葛野——葛野的新都称为平安京,日本从此进入了“平安时代”。


  日本人的氏、姓和苗字

  说到日本人的姓氏,首先要从中国人的姓氏谈起。请问,商鞅姓什么?姓商?错。姓卫?错。姓公孙?更错!因为中国上古,姓和氏是分开的,女子称姓,男子称氏。所谓姓,指的是一个人的血统(当然只有贵族才有闲空研究或者附会自己的血统),而氏,则代表此人的身份地位。商鞅是卫国的公族,卫是周朝的同姓诸侯,所以商鞅的姓,应该是周的国姓——姬。他是卫国人,所以以国名卫为氏,称之为卫鞅;他是卫的公族,所以也称为公孙鞅;仕秦被封在商於,所以也称商鞅。这卫、公孙、商,正是他的氏。再如,姜子牙姓姜,但是吕氏(大概是出生地)、太公氏(被周武王尊为太公);秦始皇姓嬴,但是赵氏(生在赵国)、秦氏(秦的国君)。诸如此类。
  男子主外,平常使用能代表其身份地位的氏而不用姓,商鞅虽然姓姬,但不能叫他姬鞅,秦始皇虽然姓嬴,但叫他赢政就大错特错。只是这一姓、氏分开的制度,汉以后就逐渐被大家遗忘了,姓、氏逐渐合流。
  日本的情况则正好相反,氏指的是出身氏族〔日本古代的氏族并不一定由血缘关系所组成〕,姓则指的是大和朝廷赐予氏上等贵族的称号,比如臣、连、造等等。这种“姓”其实含有种姓的意味,以区别氏族地位的高低。其后出现的赐姓如藤原、橘、源、平,等等,严格意义上来说仍然是氏,而不是姓。贵族男子正规的称呼,必须姓氏叠用,比如“藤原朝臣九条兼实”,藤原是氏,朝臣是姓,九条是苗字(苗裔之意),兼实是名。
  苗字又是什么呢?苗字是代表一个氏姓的分家的意思,可以有多种来源,比如地名、官名、庄园名,等等,苗字经常可以更换,其实更象是中国古代的氏。打比方说,武田苗字出于源姓的新罗三郎义光,其后裔一支任甲斐守护,如武田信玄,一支任若狭守护,如武田元光。再比如,战国名将中,有不少称北条苗字,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名门平姓的北条之后裔:北条早云祖孙三代,出身低微,来源不详,为了名正言顺称霸关东,而冒苗字北条;大将北条纲成,本是今川家臣福岛正成之子,因为娶了北条氏纲的女儿,而赐苗字北条,是冒称之冒称;上杉谦信麾下名将北条高广,其实本来的苗字是毛利(他的家徽也是一文字三星),只是以所领北条庄为新苗字,才变成了显赫的北条氏……
  武士阶层抬头以后,武士们的苗字越分越多,越分越杂,逐渐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姓,而到了江户时代,很多商家把商号冠在自己的名前面,也逐渐演化成现代意义上的姓——本书后面为了行文方便,会经常在苗字后面加个“氏”字以指代某一家族,但这并不说明苗字和氏有其共通之处。
  不过,古代日本的平民百姓都是没有姓的,要到近代明治维新以后,才强迫人人都必须有姓,从而大多毫无本源地生造出来的。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7

四章优雅的平安朝


●桓武朝的迁都
  
  桓武天皇时代,土地私有化日益严重,各地产生出大大小小的封建庄园来,严重影响到国家税收和天皇制集权统治,使得朝廷不得不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以挽救班田制的彻底覆亡。
  为什么呢?因为虽然颁布了班田收授法,这项法令因为并不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生产状况,仍存在种种漏洞,最主要的就是,各大寺社仍保有寺社地,而很多贵族也仍保有自己的封地〔位田、职田和功田等〕,这些寺社地和封地是不用缴税的。人口分布不均以及赋税沉重,导致很多百姓得不到授田或耕不起授田,遂被迫进入寺社地或贵族封地,变成了新兴庄园中的农奴。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进一步扩大,奈良朝廷多次移民边远地区,开垦荒地。然而因为这些新开垦地的地权是属于国家的——养老七年〔723年〕就颁布“三世一身法”,规定利用原有沟池新开的土地仍归开垦者一代所有,新修沟池开垦的土地则准许流传三代——所以开垦者积极性不高,“农民怠倦,开地复荒”。天平十五年〔743年〕,朝廷被迫修改旧制,发布“恳田永世私财法”,等于打破土地国有制,允许部分土地的所有权归于个人。
  既然有了私有土地,当然也就会产生土地兼并问题。于是,贵族、寺社凭藉权势和财力,大量圈占和收买土地,收容逃亡农民耕种——他们在自己的私地上派驻管理人,也即庄长,由庄长负责经营的田地就称为庄园。
  桓武天皇无力逆历史的车轮运转,彻底解决庄园问题,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搞点修修补补,暂时缓和一下社会矛盾,保证一下国家的税收。他所实行的改革措施主要有:一,整顿吏制,设“勘解由使”一职以监督地方官吏;二,修正班田收授法;三,承认良民和贱民间的通婚,允许所生子女成为“良民”,以彻底消灭奴隶制残余;四,部分改征兵制为募兵制;等等。
  这些改革措施,无疑会遭到守旧派的反对,为了摆脱那些掣肘的家伙们,尤其是玄昉、道镜以来日益庞大的寺社势力,他在藤原种继〔藤原式家宇合之孙〕的倡议下,于784年离开平城京,迁都长冈京。然而延历四年〔785年〕九月,长冈新都还没修好,总指挥藤原种继却被人暗杀了。
  桓武天皇大为恼怒,下令追查,不但揪出一批阴谋分子,包括大伴、佐伯等煊赫氏族的重要人物数十人,甚至还最终把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兄弟、东宫早良亲王。早良亲王是否冤屈,没有人知道,总之他因此事被废黜太子之位,幽禁在道成寺中,没过一个月就绝食而死。死后次月,桓武天皇立自己的儿子安殿亲王为东宫。
  据说早良亲王留下了恶毒的诅咒,其后不久,天皇的皇后、生母和诸位夫人相继死去,伊势神宫也遭逢天火,全国很多地方暴发疫病。桓武天皇在长冈京呆不下去了,于是在794年接纳和气清麻吕的建议,再度迁都,是为平安京。
  平安京南北约4.7公里,东西约4.5公里,基本架构和平城京很相似,也是北部中央为内里,城中由南北向的朱雀大街相隔为左京和右京,然后由平直的多条横、纵向街道分割为数十个坊。桓武天皇在平安京四周建设了贺茂、松尾、稻荷等神社,东寺、西寺等寺院,却不允许平城京的旧寺社搬迁过来。
  两度修建新都,那钱当然花得如同流水一般,不仅如此,桓武天皇还三次大规模用兵讨伐虾夷,才因为制度改革而积累起来的一点财富,又被他全都抛将出去了。到了延历二十四年〔805年〕十二月,眼看朝廷财政就要崩溃,藤原绪嗣、菅野道真等人上书谏阻造宫和征夷,提出实行所谓“德政”,桓武天皇无奈之下全盘接受了——这恐怕是回光返照,因为次年三月,他就呜呼哀哉,翘了辫子。
  桓武朝有位名人值得一提,那就是首任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此人的祖先据说是汉灵帝的子孙,称为阿知使主,因为曹魏篡汉而率七姓十七县人口经朝鲜半岛流亡到了日本〔天晓得!〕。阿知使主的后人,曾被赐姓“东汉直”,分为坂上、路、桧前等许多支派,坂上家的坂上田村麻吕乃是一代名将。
  从前任将派兵征讨虾夷,大都冠以“征东将军”、“征东大使”等名号。延历十一年〔792年〕,桓武天皇任命大伴弟麻吕为征东大使,率军东征,经过四年的时间,获得大胜。其间,改征东大使为征夷大将军,,到了延历十六年〔797年〕,作为大伴弟麻吕的部将坂上田村麻吕也被封为征夷大将军——这是此一职衔诞生的由来。
  延历二十一年〔802年〕,坂上田村麻吕身为主将,率军四万东征,大破虾夷主力,收降虾夷大首领阿弓〔原字为弓下加一横〕流为,在北上川中游胆泽之地筑城,设镇守府以统治之。此后坂上田村麻吕的子孙大多出任奥羽地区的官员,显赫一时。

  
  ●嵯峨朝的辉煌
  
  继桓武天皇后登上宝座的安殿亲王,史称平城天皇。平城天皇是个非常荒淫的家伙,他还在东宫的时候,就爱上了藤原种继的女儿药子,以及药子的女儿,把她们一齐接入东宫。本来以日本古代的婚姻制度来看,这并算不了什么大事,倒霉的是药子的丈夫此时还并没有死,因此桓武天皇勃然大怒,下令把药子驱逐出宫去。
  等到老爹去世,自己登上天皇宝座,平城天皇立刻就把药子接了回来,任命她做“尚侍”,又称“勾当内侍”,也就是宫中女官的总管。因为这层关系,药子的哥哥、藤原种继的长子藤原仲成就此平步青云,进入了权力中心。
  大概因为生活糜烂而导致身体日虚,无力也无心再管理朝政吧——反正日本也有这种传统,十个天皇里有八个都是退位而非死后传位的——于是宝座才坐了四年,平城天皇就让位给弟弟贺美能亲王,自己跑回平城宫隐居去了。
  贺美能亲王就是嵯峨天皇,此人颇有雄心壮志,想要好好干一番事业,可惜平城上皇虽称退位,却不肯真的退出政治舞台,他在奈良发号施令,处处和兄弟对着干。嵯峨天皇想要和上皇较量,首先要蔽其耳目,于是就把药子赶出宫去,自己设置“藏人所”来掌管和辅助处理机密文件。药子跑到奈良向上皇哭诉,平城上皇大怒,遂于大同五年〔810年〕九月宣布把都城从平安京迁回自己所在的平城京。
  对于这种可笑的命令,嵯峨天皇当然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还针锋相对地改元为“弘仁”,意识是明告天下:改朝换代了啊,现在的天皇是我,不是哥子你了啦。两个朝廷各自拉拢贵族和寺社势力,聚集兵马,准备开战。
  最终的胜利者是嵯峨天皇,他先杀掉了上皇的亲信藤原仲成,然后派兵拦截上皇的部队。主上本就荒淫,士卒岂会用心?奈良军队纷纷跑散,药子自杀,平城上皇也只得出家为僧,表示彻底放弃权力。于是嵯峨天皇废掉了东宫、平城上皇的儿子高岳皇子,立异母弟大伴皇子为新东宫,彻底掌握了朝政。
  嵯峨天皇是位文人气息很重的君主,主张无为而治,政事委任给臣下,自己寄情笔墨和山水,创作了很多著名的诗歌,并且其书法修为与空海、橘逸势齐名,并称为“天下三笔”。此公还极度崇敬佛教,崇拜唐风,留唐的名僧最澄和空海受到他的大力栽培,最终创立起日本天台和真言两个宗门。
  然而,嵯峨天皇并非真正清心寡欲之人,他和老爹桓武天皇一样,娶了一大群老婆,养了一大堆儿子〔据说他有嫔妃28人,子女数超过50〕。皇子太多,竟然导致国库入不敷出,弘仁五年〔814年〕五月,天皇只好把母亲身份较低的32名皇子降格为臣下,赐与“源”氏——这些人及其子孙,就被称为嵯峨源氏。
  先帝这样办了,后世天皇也就群起仿效。825年,淳和天皇又降格了高栋王〔桓武天皇的孙子〕,赐以“平”氏,是谓“桓武平氏”。再往后,又有清和天皇后裔的“清和源氏”、宇多天皇后裔的“宇多源氏”、村上天皇后裔的“村上源氏”等纷纷出现。
  拉回来说嵯峨天皇,他在位十四年后,让位给大伴亲王,是为淳和天皇。淳和天皇在位十年,让位给嵯峨上皇之子正良亲王,是为仁明天皇。这期间嵯峨上皇一直在幕后操控着朝政,弟弟和儿子都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直到仁明天皇承和九年〔842年〕七月,他去世为止。
  这一段时间内,班田制持续崩溃中,原本的律令制也逐渐跟不上历史发展的脚步了,被迫要多方面加以修正。嵯峨天皇就新设了藏人和检非违使这两种职衔,称“令外官”,前者为天皇的秘书机构,后者负责京都的军事、警察和审判诸事。此外,他还发布《弘仁格式》以修正律令——格指经过修改的律文,式是为律文的应用所撰写的各种细目规定。格式这种补丁,后来还陆续发过好多回。
  嵯峨天皇追求优雅的生活,说不上腐朽,却着实的浮糜,他的生活作风带动了整整一个时代,使平安时代早期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不过老家伙终有亡故的一日,他的权威一旦丧失,原本被此权威压制住的种种朝廷矛盾立刻沉渣泛起。于是,他死后没两天,就爆发了“承和之变”。

  
  ●承和之变
  
  君主为了加强集权,抑制朝官的权力,经常会采用设置全新的秘书机构的方法。这些新秘书品级并不一定高,资格并不一定老,然而因为接近权力中心而必然逐渐坐大,甚至取代旧有朝官的位置。我国汉代始设尚书台,其后身尚书省在隋唐以后成为朝廷正式行政机构;明初始设大学士,到了明朝中叶,大学士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宰相。
  日本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虽然结果并没有如此明显。那就是嵯峨天皇设置养老令外机构藏人所,以掌管和辅助处理机密文件,藏人所的长官为藏人头,天皇使宠臣藤原冬嗣担任此职,藤原冬嗣因此飞黄腾达,最终做到左大臣的高官,为人臣之极。可以说,藏人所虽然没有演变成新的行政机构,藏人头也没有演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宰相,但藤原家族却因藏人所的设置而再度膨胀起来。
  藤原冬嗣出自北家,是藤原房前的曾孙。他在就任高官以后,为了加强与皇室的联系,就把女儿顺子嫁给嵯峨天皇之子正良亲王,并且迎娶女婿的姐妹洁姬为次子藤原良房之妻。这位藤原良房,他也是从藏人做起,一步步爬上了中纳言的高位。
  正良亲王后来登基成为仁明天皇,年号承和。仁明天皇本是彻底的傀儡,其父嵯峨上皇和叔父淳和上皇都还没有死,躲在背后指手划脚,这使藤原良房非常不满。因为良房想让顺子所生的道康亲王正位东宫,可两位上皇偏偏吩咐让淳和上皇之子恒贞亲王承嗣大统。藤原良房就任中纳言的那一年,正是承和八年〔841年〕,恒贞亲王的两个靠山,淳和上皇已于去年五月间过世,而嵯峨上皇也缠绵病榻,眼看即将咽气,良房觉得时机成熟了,该准备动手废立东宫了。次年七月,嵯峨上皇去世,同月就爆发了“承和之变”。
  “承和之变”的过程是这样的:据说七月十日,恒贞亲王的亲信春宫坊带刀舍人伴健岑秘密走访了阿保亲王,请求共同奉东宫远走东国,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乱局。阿保亲王乃是平城天皇之子,当年平城、嵯峨两位天皇对立,平城天皇在藤原仲成和药子的煽动下,也曾想前往东国号召兵马,以击败反对势力,阿保亲王很可能也参与了谋划。三十二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年已五旬的阿保亲王早就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于是把伴健岑的阴谋密奏给嵯峨上皇的皇后橘嘉智子,嘉智皇后随即通知仁明天皇和藤原良房。
  七月十五日,嵯峨上皇驾崩,两天后,伴健岑与东宫的另一名亲信但马权守〔权为额外派员之意〕橘逸势同时因谋反罪而遭到近卫府的逮捕,经过审判后,分别被流放到隐岐和伊豆。亲信被捕,主公不能说毫不知情,恒贞亲王匆忙上书请罪,并请求辞去东宫。仁明天皇好言安抚,说你与此事无关啦,不必担忧。
  两位上皇既然先后去世,仁明天皇感觉压在肩膀上的大山已经倾垮了,他也一心想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嗣,岂有爱于恒贞亲王?只是好不容易碰上或者说设计了这一谋逆案件,东宫辞位则案件必然终止,若不预先深入挖掘,岂不是很可惜吗?
  到了二十三日,仁明天皇和藤原良房的挖掘工作终于完成了,于是废黜恒贞亲王的东宫之位,同时将东宫妃的父亲大纳言藤原爱发、中纳言藤原吉野、东宫大夫文室秋津等60余人全数贬职或流放。藤原爱发是良房的叔父,藤原吉野出自式家,他们都是恒贞亲王派的实力人物,经过此次事件,被良房一举铲除了。
  其实关于伴健岑等人的密谋,除了大保亲王的告密外,并没有足够确实的证据,退一步说,就算证据确凿,那也未必真与恒贞亲王有牵连,再退一步,就算这一切全都经过恒贞亲王首肯,前往东国也似是避祸,而非谋反。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藤原良房利用这个机会,顺利地踢开重重绊脚石,把自己外甥道康亲王扶进了东宫,更给自己铺平了迈向权力中心的道路。当年八月,他因功晋升为正三位大纳言,848年又升任右大臣。
  嘉祥三年〔850年〕三月,仁明天皇去世,道康亲王继位,是为文德天皇,立惟仁亲王为东宫。这位惟仁亲王,其实体内有四分之三的藤原氏血统,他的母亲明子就是藤原良房之女。与皇室的亲上加亲,使良房于857年被任命为从一位太政大臣,总揽朝纲。
  外戚当政,在日本历史上并不罕见,但最终把太政大臣之位从皇族手里夺过来的,第一个是惠美押胜,第二个就是藤原良房。良房是第三个非皇族的太政大臣,前面除了惠美押胜外,还有法王道镜,不过那两人的权力并不稳固,最终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藤原良房想要将荣华富贵代代相传下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应天门之变
  
  文德天皇在位八年,猝然辞世,东宫也就是藤原良房的外孙惟仁亲王继位,是为清和天皇。这位清和天皇,被立为东宫的时候才九个月大,登基时也年仅九岁,什么也还不懂,朝政完全由外祖父良房说了算。
  天皇虽然还小,藤原良房已经在为他物色妻妾了,人选当然都来自于藤原北家。首先,他把弟弟藤原良相之女多美子送入宫中,然后,又瞄上了长兄藤原长良的女儿高子。不过这位高子据说已经有了情人,坚持不肯进宫。
  高子的情人,乃是号称当时第一风流美男子的在原业平。在原业平是平城天皇之孙,被赐“在原”氏而降为臣格,他擅长做诗,格调高雅,广受平安京内贵族女性的仰慕。据说在原业平曾经带着高子私奔,最后被堵截回来,高子送入宫中,在原业平远流东国。然而这未必是个哀伤而动人的爱情故事,因为传说在原业平一生中先后与3333位女性缔结情缘,彻头彻尾是个花花公子。
  拉回来再说清和天皇,他的年号是贞观,和我国唐太宗的年号相同。贞观八年〔866年〕闰三月十日夜间,太极殿前的应天门突然起火,连两侧的栖凤楼和翔鸾楼也一并被火海吞没。这或许只是一场天火,并没有人为因素存在,不过朝中各派却藉着这个因头开始互相攻讦,最终导致了一场大清洗。
  当时朝中重臣除藤原良房外,还有其弟右大臣藤原良相,除了藤原北家,还有世代豪门伴氏、纪氏〔823年以后,大伴氏避大伴皇子之讳而改称伴氏〕,以及从皇子降为臣格的源氏兄弟。首先,大纳言伴善男告发纵火犯乃是左大臣源信和中纳言源融,并且与藤原良相商议,调左中将藤原基经前往逮捕源信。
  藤原基经本是藤原长良之子,过继给藤原良房做养子,他当然要把此事向良房汇报,听取太政大臣兼老爹的指示。藤原良房偏袒源氏,上奏清和天皇,请他先派干员前往责问源信,源信当然矢口否认,于是这件事就此搁置下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到了当年八月三日,备中权史生大宅鹰取突然向朝廷告发,说伴善男、伴中庸父子才是真正的纵火犯。朝中因此攻讦又起,人人自危,清和天皇就于十九日正式任命藤原良房为摄政,命其彻查此事。
  藤原良房通过拷问伴善男的家臣生江恒山、伴清绳,而号称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开始藉此大肆排除异己。九月二十二日,判决大纳言伴善男、右卫门佐伴中庸,以及伴善男的家臣纪丰城、伴清绳、伴秋实共五人为纵火主犯,应处斩刑,减罪一等,没收财产后流放到边远地区,另有十名从犯也陆续被处以流放之刑。
  经此事件,累世名门的大伴氏和纪氏都被彻底从朝廷中驱逐出去了,而藤原良相、源氏兄弟的势力也受到了重大打击,藤原良房、基经父子的权势更为稳固。但更重要的是,前此摄政之位只授与皇后或东宫,从此落到了人臣手里。摄政就是“总摄庶政”之意,藤原氏的家长在天皇幼年时出任摄政,天皇成年后称为关白〔“诸事关白”之意〕,逐渐成为不成文的传统。
  藤原良房死于贞观十四年〔872年〕九月,被谥为“忠仁”,他的权力由其养子藤原基经继承下来。藤原基经也不是一个善主,876年,清和天皇退位,传位给年仅九岁的东宫贞明亲王,是为阳成天皇,阳成天皇乃是藤原高子所生,基经作为天皇的舅舅,更加权倾朝野。
  元庆六年〔882年〕,阳成天皇十五岁,举行了元服礼〔成人礼〕,然而据说这个孩子很不成器,成天飞鹰走马,耽于玩乐,甚至打开装神器的箱子,抽出草薙剑来舞弄。藤原基经屡次劝说,这个外甥就是不肯稍微象点人样,于是灰心丧气后逼迫其写下“朕近身发数病,动多疲顿,社稷事重,神器叵守,所愿速逊此位”的话,于884年二月宣布退位。
  藤原基经的这种行为,颇类似于我国西汉的权臣霍光废黜昌邑王刘贺,可见其权势就算比不上霍光,也相距不远了。而至于中国的昌邑王和日本的阳成天皇,所作所为是否真如史料记载的那么不堪,可就完全无从考证了。
  此后,藤原基经力排众议,拥立“容止闲雅、谦恭和润”同时也财政状况拮据、到处举债的时康亲王继位。时康亲王是仁明天皇的儿子,史称光孝天皇。光孝天皇在位仅四年就病死了,他没立东宫,还把29名子女全部降格,下赐源氏,最终也是在藤原基经的策划下,立其第七子源定省为东宫,随即将其扶上天皇宝座,是为宇多天皇。
  

  ●学问之神菅野道真
  
  宇多天皇一度被降格为臣籍,无疑内心是存在着一定自卑感的。继位后他曾路过阳成院,被迫退位的阳成上皇竟然羞辱他说:“当今圣上,原来曾是我的家奴呀。”在这种心态影响下,宇多天皇当然不敢对扶他上台的藤原基经说半个不字,虽然登基时已经成年,依旧把政务全部委托给基经,说“万事巨细,百官已总,均关白太政大臣〔藤原基经〕,然后奏上”——这就是关白称号的由来。
  然而换个角度来观察,宇多天皇此举未必出于完全的心甘情愿。他在位第二年〔888年〕的六月,下诏请藤原基经“以阿衡之任为卿之任”,把他比作中国古代的贤相伊尹〔传说伊尹曾被尊为“阿衡”〕。然而藤原基经见了此诏却大为光火,他认为“阿衡”只是一个尊号,并无实权,表示说既然天皇心有此意,那我就干脆辞职,什么也不管好了。他这一撂挑子,宇多天皇可吓坏了,赶紧忏悔和解释,但是基经不依不饶,坚持要天皇罢免起草诏书的亲信橘广相。关于“阿衡”是否有权的争论持续了整整半年,藤原基经也就罢工整整半年。
  宽平三年〔891年〕,藤原基经去世。宇多天皇立刻重用橘广相,以及当年敢为橘广相辩护的菅原道真,任命道真为藏人头,以与藤原基经之子藤原时平分庭抗礼。六年后,宇多天皇让位给年仅13岁的敦仁亲王,自己出家仁和寺潜心撰写回忆录《宽平遗诫》,自此以后,天皇退位出家,就被尊称为“法皇”,宇多法皇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法皇。
  敦仁亲王登基后,史称醍醐天皇,他年岁还小,难免会受权臣的拨弄,已经升任右大臣的菅原道真就因此遭到藤原时平的诬陷,说道真打算拥立自己的女婿、宇多法皇的第三子齐世皇子为天皇,醍醐天皇于是右迁菅原道真为太宰权帅。作为太宰府的代理主官,其实这个职位也不算小了,但终究远离京都,远离开统治中心,这使得满腔报负,想要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菅原道真大为忧愤,遂于两年后〔903年〕客死在九州。
  据说宇多法皇在听闻菅原道真被贬之事后,匆忙驱车前往内里,想要劝说醍醐天皇收回成命,然而内里各门都已被藤原时平的亲信守把住了,不放法皇进宫。宇多法皇怅然离去,从此专心研究佛学,再不管尘世之事——藤原氏权势之盛,也由此可见一斑。
  菅原道真是日本古代著名的书法家、诗人和学者,他曾跟随遣唐使团西渡,具有相当高的汉学素养。886年,他被任命为赞岐守,在偏远的南海道目睹了贫穷百姓的艰难生活,写下很多传诵后世的诗篇。也是在赞岐守任上,他写了《奉昭宣公书》,劝说藤原基经放下执念和恩怨,专心国事,据说藤原基经看了此文后有所觉悟,停止罢工,也不再坚持要宇多天皇严惩橘广相,使延续整整半年的朝廷风波暂时平息。
  890年,菅原道真太守任满,回归都城,从此受到宇多天皇的重用。894年,朝议派发新的一轮遣唐使团,以菅原道真为大使——这很可能是政敌想藉此机会把他排挤出权力中心——于是道真写下《请令诸公卿议定遣唐使进止状》一文,明确指出唐朝正在发生内乱〔黄巢起义〕,形势复杂,路途危险,请求暂时停止派发遣唐使团。宇多天皇采纳了他的建议。
  应该说从此以后,中日两国间的文化交流虽然并未停顿,但日本人已经不象奈良时代那样完全彻底地甘当小学生,处处以中国为师了,独具特色的日本本土文化重新抬头,混合土风和唐风的新的文化逐渐成型——这也就是平安时代的日本贵族服饰虽有唐人之形,却兼本土之魂,非如奈良时代那样浑然唐装的重要原因。
  菅原道真的权势逐渐成型,醍醐天皇登基后,他被任命为右大臣,与左大臣藤原时平共执朝纲,这当然会引起藤原家族的警惕和不满。于是藤原时平就造谣进谗,终于迫使菅原道真被赶去九州做太宰权帅。
  菅原道真满腔忧愤,两年后〔903年〕就客死在九州。人民一方面怀念他的刚直不阿,另方面反感藤原氏专权,就传说菅原道真化为怨魂,降下种种灾异来惩罚政敌。说也奇怪,此后的几十年间还真是灾祸不断,909年正当壮年的藤原时平病死,923年时平的妹妹稳子所生的东宫保明亲王也夭折了,925年,时平的外孙庆赖王刚被立为东宫就猝然辞世,年仅五岁。此外公卿〔尤其是藤原家族及其党羽〕去世,时疫流行,种种不祥无可胜数……
  最可怕的是延长八年〔930年〕六月二十六日,正逢干旱,群臣聚集在清凉殿上商议祈雨的事情,突然从西方爱宕山上飘来一片黑云,笼罩住平安京的上空,随即雷声大作,一道惊雷正巧劈中了殿柱,大纳言、民部卿藤原清贯〔南家〕当场被雷打死,另有数人重伤。醍醐天皇受此惊吓,一病不起,于九月份匆忙传位给东宫宽明亲王,自己迁出皇宫,然而这样做也无法挽救他的性命,没多久他就咽了气,享年仅四十六岁。
  因为此事,菅原道真在民间传说中,从怨魂变成了雷神。到了十一、二世纪前后,他的形象再次转变,从怒目金刚般的雷神变成了慈眉善目的学问之神,也是各届考生的庇护神。他被供奉在北野天满宫中,称为“天满大自在天神”。
  

  ●武士和武士团
  
  就算菅原道真确实化身为怨魂,索了藤原时平的命去,他也终究无力彻底扳倒整个藤原北家。903年九月,年仅八岁的宽明亲王继位,是为朱雀天皇,朝政都把持在他的舅舅、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和右大臣藤原仲平手中。朱雀天皇在位的时候,各地盗贼纷起,并且爆发了著名的“平将门之乱”和“藤原纯友之乱”。
  平将门和藤原纯友,可谓是新崛起的武士势力的代表,说到他们,就不得不先说说什么是武士,什么是武士团。武士乃是班田制崩溃、庄园制成型后的产物——因为各地大大小小庄园的形成,朝廷强要继续实行班田收授也不可得了,828年到881年间,就整整51年都未曾班过田。
  朝廷为了保证国家税收,被迫修改班田制,实行“田堵制”〔负名制〕。这种制度就是不把国有土地班给适龄公民,而是承包给家底比较殷实的农民,税收等同于租金。租约一年一订,租田者在有实力年年续约的情况下,往往建筑围墙〔堵〕以保护耕地,故此种田地称为“田堵”,也称“负名”。这一制度的确立,使得富者益富,贫者更贫,大量无地农民被迫进入田堵和庄园成为农奴。
  九世纪以后,田堵们经过不懈的斗争,使得对耕地的占有权逐渐稳定下来,他们得以在租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于是产生了“名田”,名田所有者称为“名主”。名田是可以继承和转让的,还能再转租给贫困农民耕种。于是,拥有大量名田者就被称为“大名主”,简称大名,拥有少量名田者被称为“小名主”,简称小名,租种民田的贫困农民则被称为“小百姓”、“作人”、“名子”。
  回过头来再说庄园,早期庄园也必须课税,但这些庄园都掌握在大寺社和大贵族手中,他们利用种种藉口请得“太政官符”或“民部省符”,得到不纳税的资格,称为“不输”,进而更利用种种藉口使得国家官吏不得进入,庄园内部的司法权和警察权都由庄园主把持,称为“不入”。不输不入就使得庄园主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封建领主,庄园变成他们的封建领地。
  十世纪以后,名田和庄园逐渐结合起来,因为很多名主把自己的土地寄进给庄园,以使庄园的不输不入涵盖面更广。所谓“寄进”,就是指进献,把名田名义上的所有人写成拥有权势的庄园主,每年向庄园主缴纳年贡——这种年贡未必比国家赋税来得轻松,但从此名田也具备了“不入”的权力,逐渐转化为庄园或大庄园的一部分。这样就形成了层级化的庄园机构,最高庄园主称为“本家”,其下为“领家”,再下为“下司职”或“预所职”——到了十二世纪,封建庄园已占全国土地的半数以上,庄园经济逐渐成为日本社会经济的主体,甚至残存的国有土地,也可以被视作以朝廷为本家,以国司为领家,由实际拥有土地的名主为庄官的大大小小的庄园。
  庄园的实际管理者也即庄官,为了保护庄园,同时行使庄园内的司法权和警察权,必须拥有独立的武装力量,就这样,九世纪中期以后,武士这一阶层就逐渐成型了。一般情况下,武士结合成以庄官本族为核心的团体,就是武士团。
  前面说过,日本传统的“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它以血亲为核心,同时也包容了很多非血缘者存在。武士团为了加强凝聚力,也逐渐变成了这种意义上的家和家的联合体,武士团首领同时也是大家长,其本族部下称为“一族”、“家子”,非亲属部下称为“郎党”或“郎从”。提到武士团的时候,往往会说某某某率其“一族郎党”,就是指有血缘或没血缘的部下们。
  小武士团往往按照家的结构结合成为大武士团,那么大武士团就称为“本家”,大家长称为“总领”,内含的小武士团称为“分家”,家长往往称为“庶子”。从这个“庶子”〔在日本指嫡长子外的所有儿子〕之名就可看出,日本武士和西欧骑士不同——骑士是因契约而效忠于某一领主,相互间的关系比较生疏,联系较为松散,并且“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而日本武士则按照传统的家的结构来建设武士团,加上日本传统并不很重视血缘关系,无血缘的主从之间大多结成姻亲、干亲或者养亲关系,约为父子,联系相当紧密,战斗力也因此而加强。
  平安时代,日本朝廷的军备逐渐废弛,被迫承认武士团的正当性,甚至动用他们行使国家的军事、司法和警察权,各地国司就经常任命武士团首领为“押领使”或“追讨使”。后来甚至连皇宫也由武士团来警卫。
  当然,不是随便什么武士团都有资格警卫皇宫的,这些武士团的首领往往既是以朝廷为本家的国有土地的庄官,也是拥有正式官位的朝廷新贵。这些新贵中势力最为庞大的,就是拥有天皇血统,被降为臣格赐以“源”、“平”等氏的家族——执其牛耳者为桓武平氏,根据地在关东地区,以及清和源氏,根据地在畿内的摄津、河内等国。
  而平将门正是桓武平氏高望流的始祖高望王的孙子。

  
  古代日本人的名号
  
  日本的贵族和武士〔农民一直只有小名和绰号,商人再加个商号,要到明治维新以后才有姓和大名,暂不在讨论之列〕,一般都有两个名字〔改名啊、被赐以苗字啊,姑且不算〕:小名〔通称〕和大名。部分人出仕而有官位,部分人出家而有法名、院号,部分人仰慕汉学而有表字——为了表示尊敬,这些东西也往往随名字一起带出来,形成长长的一串。一般规律,是有官位以官位代替通称;有法名、院号的,在家修行称法名,前加“入道”二字,在寺修行或死后称院号。
  比如,武田晴信,因为很年青就做了大名,有了官位,所以小名知道的人很少,一般称为“武田大膳大夫晴信”。他出家入道后〔在家修行〕,法名信玄,因此再加四个字,成为“武田大膳大夫晴信入道信玄”〔武田信玄是不那么恭敬的简称〕。死后,则多以院号称呼他,为“武田德荣轩”。同类的还有“长尾喜平二景虎”,最后称为“上杉近卫少将辉虎入道谦信”,简称上杉谦信;“伊势新九郎盛时”,最后称为“北条相模守盛时入道宗瑞”,因为院号早云庵,简称北条早云。再如,信玄的军师叫“山本勘介晴幸入道道鬼”,有蝮蛇之称的美浓领主叫“斋藤山城守秀龙入道道三”,等等。
  再看看咱们熟悉的丰臣秀吉吧。他是农民出身,小名不详〔传说为日吉丸〕,混上武士以后,改了个高雅点的通称,叫藤吉郎,冒木下姓,并起大名秀吉,称为“木下藤吉郎秀吉”。当织田信长给了他近江半国以后,赐以羽柴姓,以显示威仪〔木下,谁都知道不是高贵出身,羽柴嘛,反正新造的,也无从考证,听着好象有点古朴味道〕,则称为“羽柴藤吉郎秀吉”。这时候,他已经是堂堂诸侯了,没有官位终究不象话,于是赐以筑前守之官职,称“羽柴筑前守秀吉”。等秀吉取了天下,官高位显,可惜不是源、平二氏出身,无法开幕当征夷大将军〔他曾一度冒充平氏,又想求取源氏而不可得,甚至散布谣言说自己是天皇的私生子,结果反而造成很坏影响,只好收手〕。正好藤原北家穷的叮当响,他就凑上去叫声干爹,弄成“藤原关白秀吉”,然而还是满地的嘘声。天皇无奈,赐以“丰臣”姓——这就是“丰臣关白秀吉”的由来。简称“丰关白”,退位后简称“丰太阁”。
  在读日本人姓名的时候,还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多于两个字的小名、官位、院号等,往往简省成两个字。如柴田权六〔权兵卫六郎〕、前田又左〔又左卫门〕、武田典厩〔左马助这一官位的相对应唐朝官名〕、马场美浓〔美浓守〕、织田上总〔上总介〕、高阪弹正〔弹正忠〕,等等。这最后两个,省略一字就正副不分,好比现在咱们见了不是正职的领导,也最好把“副”字省了,肯定皆大欢喜。
  第二点要注意的,是日本人对汉字,不象咱们用得这么严谨,许多意思和发音,从中国找了两个甚至更多的字去对应。因此很多人名和官名,发音相同,却往往有数种写法——千万别以为那是不同的两人。如宇佐美定满〔或写作定行〕、山本勘介〔或写作勘助〕、本多〔或写作本田〕忠胜,等等。倒楣的是,还要和被赐以苗字或自己找个理由改名的家伙区分开来,实在是累死人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8

五章摄关政治和院政


●承平、天庆之乱
  
  天长二年〔825年〕,桓武天皇的孙子高栋王被降格为臣,赐以平氏,是为桓武平氏高栋流。到了宽平元年〔889年〕,高栋王的侄子高望王〔高见王之子〕也被降格赐氏,是为桓武平氏高望流。当时高望王被任命为从五位下上总介,来到了广袤的关东平原。
  日本古代的行政区划“国”分四个等级,即大国、上国、中国和下国,很多大国的国守都是由亲王兼领的,并不常设,守的佐官“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地方长官——上总国正是如此,任上总介的高望王是上总国实际上的太守。
  平氏势力就此在关东诸国中膨胀起来。高望王死后,长子平国香统治常陆国,次子平良兼统治上总国,三子平良将统治下总国。平良将曾任镇守府将军,他的儿子就是鼎鼎大名的平将门。平良将去世后,由其兄平国香兼管下总国,但据说国香为人暴虐,统治不得人心,就此良将、国香两个同源的家族矛盾日深。
  当然,平将门的庄园位于下总国相马郡内,因此他也自称相马小二郎。据说从其父良将时代起,就在领地内捕捉野马、改良配种,后来更直接成为了朝廷的养马地,平将门继承其志,逐渐训练出一支战斗力相当顽强的骑马武士团来。
  日本古代,战马缺乏,马种低劣,很难说曾经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骑兵军团,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核心的骑马武士加步行跟随的郎党组建为军队,各种史料上记载多少多少骑,往往连这些步行郎党都一并计算在内——骑兵独立成军是近代的事情。不过正因为如此,平将门所部战马数量最多,质量最好,虽非真正意义上的骑兵军团,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当时朝廷权威未堕,地方势力当然不可能在不和中央权贵打交道的情况下就称霸一方。平氏也是如此,平良将曾把儿子平将门送上京去服侍左大臣藤原忠平,几乎同时,他的竞争对手、平国香之子平贞盛也投到了右大臣藤原定方〔也是北家,忠平的堂兄弟〕门下。
  平良将去世后,平将门回到了关东,他不断扩充领地,甚至不惜和亲叔父平国香、平良兼刀兵相见。承平五年〔935年〕,战争正式爆发,史称“平将门之乱”。
  首先死在平将门刀下的,是他的伯父平国香。此时平国香的儿子平贞盛还在京城,他自知即便回去家乡,也无法和地头蛇平将门相抗衡,于是强自按捺下怒火,写信给堂兄弟平将门,说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将门得信后,越发洋洋自得,嚣张不可一世,又把矛头指向了另一名叔父平良兼。
  第二年六月,平贞盛回到关东,与平良兼合兵一处,共同讨伐平将门。承平七年〔937年〕八月,双方在子饲渡和堀越渡两处先后展开激战,因为平良兼打出平氏一门总领的旗号,士气低落的将门军大败亏输。然而平将门的势力并未因此失败而崩溃,他整顿兵马,不久后就在弓袋岭之战中挽回了败局。
  这种耗时长久的拉锯战,使丰沃的关东地区处处燃起战火,百姓流离失散。平贞盛一看短期内无法取胜,就轻骑上京,于当年十一月终于请得了讨伐平将门的诏命。到了天庆二年〔939年〕,平良兼去世,平贞盛就以朝廷钦差和平氏一门总领的身份开始全权负责讨伐行动。然而此时平将门已先后攻占常陆、下野、上野等国的国司衙门,势力已经几乎涵盖整个关东八州。当年十二月,他甚至公然在下总国猿岛称帝,帝号“新皇”,宣布关东八州独立。
  平将门之乱所以会闹出如此轩然大波,并非偶然事件。一方面,新兴武士势力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从那些他们所看不起的只知游玩、吟诗却无实际本领,腐朽到了极点的公卿手中,把政权抢夺过来;另方面,百姓们也不满平安朝日益衰弱的统治,想要对社会结构有所变革。平将门部分顺应了这一时势,加上他自己武力过人,英勇善战,这才纵横关东,屡屡取胜。
  其实从奈良时代起,日本就开始了造神运动,说天皇家族乃是天照大神的传人,是所谓“天孙后裔”,天皇是神,普通人是不能觊觎全日本君王的宝座的。不过巧在平将门也是天皇的后裔,所以他才自以为名正言顺地僭号建国,自己也来过一把天皇瘾。
  平将门叛乱的几乎同时,在日本西部还爆发了“藤原纯友”之乱。藤原纯友本是伊豫国掾〔地方官名〕,任满后不甘心卸职,反而勾结海盗,图谋起事。天庆二年〔939年〕,藤原纯友忽率千艘战船发动叛乱,袭击淡路、赞岐两国的国司衙门。朝廷下旨讨伐,他向西退却,进入九州的筑前国,袭击并占据了太宰府官厅。
  平将门之乱和藤原纯友之乱统称“承平、天庆之乱”,传说两次叛乱是互相呼应的,两人曾秘密约定,一东一西扩展势力,然后同时向京城进军,成事后平分日本。不管这种传说是真是假,对于平安朝廷来说,这可真是前后夹击,危机频现。当时朝廷已几乎无可用之兵,只能封官许愿,利用地方武士团来镇压地方武士团的反叛,所以这两次叛乱虽然最终被镇压下去,武士势力不但没有因此遭到削弱,反而更加膨胀起来。

  
  ●摄关政治的复兴
  
  乡下武士自相残杀,腐朽的平安朝廷起初并不在意,然而平将门竟然自称“新皇”,这使得一直认为自己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撼动的中央贵族大惊失色。朱雀天皇匆忙召集七大名寺的僧人祈福攘灾,然后派征东大将军藤原忠文率兵进剿。藤原忠文根本没有多少兵马,只得求助于地方豪族,召来了常陆大掾平贞盛和下野押领使藤原秀乡。
  转过头来再说“新皇”平将门,他虽然基本占据关东八州的土地,但统治并不稳固,到处叛乱,烽烟滚滚,使得他忙于平叛,根本无力继续扩张领土,更别说杀上京都彻底取代天皇朝廷了。天庆三年〔940年〕二月,平贞盛和藤原秀乡拉起了四千大军,突袭平将门的老巢,而此刻大军四散在外,将门身边剩下才不过千余人而已。
  平将门初战失利,退到下总国幸岛郡北山上。平贞盛等人紧追猛打,于二月十四日赶上将门,双方展开最后的决战。平将门勇猛无比,他麾下的骑马武士更是以一当十,虽然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人,依旧悍斗不退,贞盛军一度濒临崩溃的边缘。
  然而战场上刀枪无眼,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要了将领的性命,平将门也是如此,他正冲杀在第一线,眼看就要逼到平贞盛面前的时候,突然身中流矢,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年仅39岁。主将既死,士卒星散,战局就此底定,“新皇”的党羽陆续伏诛,“新皇”的首级也被砍了下来,送到京城示众。
  东方的叛乱平息了,平安朝廷缓出手来,再派大军讨伐西方的藤原纯友。次年〔941年〕,官军在博多登陆,杀入九州,藤原纯友逃往老巢日振岛,被伊予国警固使橘远保所杀。至此,延续整整六年的“承平、天庆之乱”终于平息了。
  这场叛乱沉重打击了旧贵族的势力,使地方武士集团的力量得到加强。大乱虽然平息,各地小乱依旧不断,比如天历九年〔955年〕郡河介橘忠幹被领民所杀,安和元年〔968年〕藤原千常在信浓国闹事,等等,平安朝廷就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乱子中逐渐走向末日。其实藤原氏的“摄关政治”对于平安朝来说,只是一段回光返照而已。
  且说朱雀天皇本是醍醐天皇与藤原经基的女儿稳子所生,据说因怕再被菅原道真的怨魂索了命去〔有保明皇子和庆赖王的先例〕,从一生下来就被圈在拉门和帐幔中,一直到三岁始见天日。这样养大的孩子身体当然不会好,他登基以后基本上无力治国,朝政一直掌握在舅舅藤原忠平手中。到了天庆九年〔946年〕,也就是藤原纯友被斩首的第五年,眼看二十一岁的天皇仅生了一个皇女,并且很难再生皇子,其母藤原稳子就勒令他退位,把宝座传给弟弟成明皇子,即村上天皇。
  村上天皇颇想有一番作为,于是在舅舅藤原忠平和母后稳子先后辞世后,他不再任命关白,想将权力重新抓回到皇族手中,同时,他还实行一系列改革,想要挽救衰败的朝局。后世称醍醐天皇和村上天皇统治的时期为“延喜、天历之治”,然而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所谓的改革收效甚微,那根本就不是一段太平盛世。
  况且村上天皇集权的努力收效甚微,皇后安子本是藤原忠平的孙女、右大臣藤原师辅的女儿,性格刚烈,经常插手朝政。虽然就日本传统来说,皇后干政并不算稀奇的事情,然而这皇后背后还耸立着庞大的藤原北家,村上天皇纵容安子所为,等于开门揖盗,让藤原北家的势力得以卷土重来。
  不过趁着这个机会,藤原南家也颇想分一杯羹,大纳言藤原元方四处活动,想让村上天皇立广平皇子为东宫,因为广平皇子正是自己的女儿祐姬所生。然而在安子皇后的干涉下,最终村上天皇立安子所生的宪平亲王为东宫,此时这位亲王才刚哇哇落地两个月而已。
  藤原元方在失望中病逝了,其后不久,广平皇子和祐姬皇妃也相继死去。因为这个缘故,那段时间内皇宫中发生的所有不祥事件,都被看作是元方母女祖孙的怨魂在作祟,尤其是天德四年〔960年〕内里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宫室变为灰烬,世代传承的珍宝大多被毁〔甚至连三神器也可能在这场大火中被烧毁了,又换了新一代的西贝货〕——平安朝真是个多鬼怪多怨魂的朝代。
  四年后,安子皇后去世,又三年,村上天皇也咽了气,东宫宪平亲王即位,就是冷泉天皇。这位天皇据说还备位东宫的时候,就诸多怪诞举动,甚至在给父亲的信件中画上一具男根——这大概是近亲结婚所产生的恶果吧,不过当时人却宁肯相信那是藤原元方的怨魂在作祟,百般求神拜佛,东宫的病却总不见好。这样的东宫摇身一变成为天皇,当然无法治理国家,于是藤原忠平的长子藤原实赖登上关白宝座,并于安和二年〔969年〕发动“安和之变”,把政敌源高明排挤去了九州,从此独掌朝纲。
  

  ●藤原道长的世界
  
  “安和之变”后不久,冷泉天皇就退了位〔以他的精神状态来看,应该不是主动退位的〕,其弟守平亲王登上宝座,是为圆融天皇。圆融天皇元服前,担任摄政一职执掌朝纲的乃是藤原忠平以及其侄藤原伊尹〔忠平弟师辅的长子〕,等到天皇成年以后,恰巧忠平兄弟和伊尹都陆续辞世了,关白一职就落到了藤原师辅的次子藤原兼通手中。当时北家最有资格出任关白的是藤原兼通及其三弟兼家,两人争斗得相当激烈。然而兼通抢先一步,据说他搞到了已故安子太后〔是他的妹妹〕的手谕,要求本家兄弟继承关白之位必须按照长幼顺序。于是圆融天皇就封藤原兼通为太政大臣、关白,朝政悉以委之。
  藤原兼家吃了个哑巴亏,只好暂时隐忍,等待哥哥去世或者失势的一天。然而藤原兼通似乎恨透了敢和自己争权的弟弟,他在贞元二年〔977年〕去世,临终前竟然找个借口把弟弟兼家从右近卫大将〔从三位〕的高位上扯下来,左迁为治部卿〔正四位下〕,同时把关白的位置让给了堂兄藤原赖忠〔藤原实赖的次子〕。
  藤原兼家虽然遭到暗算,可是并不气馁,因为他手中还紧捏着一张王牌呢。兼通兄弟,也包括赖忠,都先后把女儿送去宫里做圆融天皇的嫔妃,可是只有兼家的女儿诠子生下男孩,封为怀仁亲王。于是藤原兼通一死,藤原兼家立刻卷土重来,很快升任右大臣。后来圆融天皇让位给东宫师贞亲王,就是花山天皇,花山天皇在位仅两年,就在藤原兼家的谋划下被骗出宫去落发为僧,传位给兼家的外孙怀仁亲王。怀仁亲王就是一条天皇,继位时年仅七岁,于是藤原兼家以其外祖父的身份,堂而皇之登上了摄政的宝座。
  且说花山天皇继位时也不过才十七岁而已,此君素与在原业平并称,都是世所罕见的好色之徒,据说他在登基大典上,都迫不及待地把女侍扯到御座后去行那云雨之事。不过从来权臣当朝的时候,君主尤其是被废黜或被逼退位的君主,其种种失德之处恐怕都是权臣擅政的藉口,未必确实,不可轻信。
  而藤原兼家,他当然没把宝都押在圆融天皇一人身上,对于那位神经兮兮的冷泉天皇,他也送了个女儿过去,生下了居贞亲王,也就是花山天皇的弟弟。一条天皇才登基,他就立居贞亲王为东宫,同时还把另外一个女儿绥子送去做了东宫妃。绥子既是东宫的正妻,也是他的姑母……反正日本人不在乎辈分,当然藤原兼家更不在乎,他要的是和皇室亲上加亲,使其外戚、摄政的权力更为稳固。
  藤原氏既然权倾天下,地方豪族莫不想拉其为靠山,纷纷“寄进”庄园,于是藤原家族变成了最大的庄园主,到了十一世纪,家族名下的庄园已达全日本土地的十几分之一。藤原兼家可以说是藤原氏摄关政治进入鼎盛时期的关键人物,他的私人机关“政所”成为事实上的政权中心,甚至政所颁发的命令〔政所下文、殿下御教书〕比天皇诏旨和太政官官牒更为有效。
  就这样,天皇彻底被架空了,皇室威信日堕,据说宫殿朽败无人修缮,妖狐肆虐无计禳除,盗贼劫掠也无法捕拿……宽弘二年〔1005年〕,内里再次发生大火,神镜也被烧损,朝廷只得改铸,并派遣使臣前往伊势神宫谢罪。
  藤原兼家死后,其子藤原道隆就任摄政和关白,道隆死后,换上了他的弟弟道兼。一条天皇在位二十六年,诸事都不关心,“垂拱而治”,竟被赞誉为是“宽弘之圣主”——其实他和蜀汉后主刘禅差相仿佛,只不过没有当俘虏的糟糕下场而已。宽弘八年〔1011年〕,一条天皇退位,居贞亲王继任为三条天皇,立一条天皇之子敦成亲王为东宫。
  敦成亲王本是藤原兼家之子、道兼之弟藤原道长的外孙,道长为了登上摄政之位,多次逼迫三条天皇退位。正好三条天皇患有严重的眼疾,几近失明,于是在位仅五年就下了台,敦成亲王继位,就是后一条天皇。敦成天皇年仅九岁,外祖父藤原道长名正言顺地登上摄政宝座。
  请大家注意一下,村上天皇以后的天皇世系是这样的:村上子冷泉、村上子圆融、冷泉子花山、圆融子一条、冷泉子三条、一条子后一条,也就是说,政权在冷泉和圆融两位天皇的后裔中轮替,这逐渐形成了一种传统。于是在后一条天皇登基后,就立三条上皇的儿子敦明亲王为东宫。然而敦明亲王没有藤原道长的血统,这使道长感觉隐含着危机,于是千方百计地逼迫敦明亲王,终于使其辞去东宫之位,改立敦良亲王为东宫。敦良亲王是后一条天皇的同母兄弟,也就是说,他们的母亲同为藤原道长的女儿彰子——惯例被打破了,冷泉天皇的后裔就此被排除在皇统之外。
  后一条天皇在位二十一年,藤原道长及其子藤原赖通先后执政。道长权势薰天,时人都说他的尊贵与帝王无异,“摄政即天子”、“唯道长之心系天下之兴亡”。藤原道长也志得意满,甚至吟出“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的诗句,骄横之态,可见一斑。不过此公确实值得骄傲,他担任朝廷柱石整整三十年,直到万寿四年〔1027年〕十二月去世,享年62岁。
  

  ●院政的开端
  
  后一条天皇去世后,传位于东宫敦良亲王,也就是藤原道长的外孙,是为后朱雀天皇。后朱雀天皇在位十年,让位给东宫亲仁亲王,就是后冷泉天皇。后冷泉天皇立尊仁亲王为东宫。
  这一接班人选,让执政的藤原道长之子赖通、教通非常不满。因为赖通兄弟都曾把女儿送给后冷泉天皇为妃,却都无出,尊仁亲王是天皇与祯子内亲王所生的儿子。储君怎能不是藤原氏嫡亲的外甥或外孙呢?因此赖通兄弟想方设法要搞掉尊仁亲王。然而所谓藤原氏嫡亲的外甥或外孙根本就还不存在,就算废黜东宫,又该由谁来接替呢?
  时光如同流水,眨眼间后冷泉天皇登基已经二十四年了,藤原一族还没拿出应对方法来,他就先驾了崩。尊仁亲王顺理成章登上天皇宝座,就是后三条天皇。藤原赖通灰心丧气,就把关白之位让给兄弟教通,自己退居二线。
  从宇多天皇开始,整整一百七十多年了,后三条天皇是唯一没有藤原氏外戚的天皇,加上他登基时已经三十五岁,年富力强,精神旺盛,就想踢开藤原北家,自行其是。后三条天皇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比如发布《延久庄园整顿令》,在中央设立“记录庄园券契所”,管理和整顿各地的庄园,统一计量标准——当然,他主要拿藤原氏名下的大小庄园开刀,这就必须会引发藤原氏群臣的反对。眼看改革阻碍重重,后三条天皇心生一计:如果从皇室中逐渐排除掉藤原氏的血缘,我看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再霸占朝堂!
  延久四年〔1072年〕,后三条天皇退位,在位仅仅四年。他传位给藤原茂子所生的贞仁亲王,贞仁亲王的东宮妃乃是藤原贤子,但贤子并未生男,后三条上皇就指定自己与源基子所生的实仁亲王为东宫,并且约定等实仁亲王继位后,立其同母兄弟辅仁亲王为储君。在上皇的如意算盘里,经过一个很短时间的过渡,就会有接连两位天皇都和藤原氏没有关系。
  安排好这一切,后三条上皇就安心地咽了气,年仅四十岁。贞仁亲王就是白河天皇,白河天皇登基后不久,藤原赖通、教通兄弟就相继去世,由赖通的长子藤原师实出任关白。不过后三条上皇的梦想也落了空,藤原贤子竟然生下了儿子,是为善仁亲王,而相对的,东宫实仁亲王却因病辞世。于是在应德三年〔1084年〕,白河天皇退位,他一脚踢开异母兄弟辅仁亲王,把年仅八岁的亲儿子善仁亲王扶上了宝座,是为堀河天皇。
  不过若因此说后三条上皇架空藤原氏的努力完全没产生效果,也是不对的,在他的时代,天皇终究收回了一部分权力,藤原摄关政治有所萎缩,这一点对后世影响甚大。堀河天皇只是个小孩子,按照惯例,当由藤原师实担任摄政,总揽朝纲,可是白河上皇当时才不过三十四岁,正当壮年,虽然退位却坚持不肯放权。他设置“院厅”,起用身份较低而有能力的人担任“别当”、“年预”等官职,执行政务——这就是所谓“院政”的开端,藤原家族的辉煌,至此已如明日黄花。
  不过院政之与摄关政治,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它可以解决藤原氏擅权的问题,却根本无法解决当时日益严重的种种社会矛盾。此后“院”代替藤原氏成为日本最大的庄园主,对百姓的剥削却一如既往,毫无缓和迹象。
  院政之与摄关政治的不同,仅仅表现在对武士集团的拉拢上,这也直接造成了其后武家政权的建立。武士阶层在九世纪中期产生时,存在着高、低两端,低端为地方庄园的庄官及庄官集结起来的战斗集团,高端武士就是源、平等军事贵族,他们本身拥有庄园,并且多次受朝廷诏令平定边远地区的叛乱,或者远征虾夷,实力逐渐膨胀。最终这高、低两端结合为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组织结构〔家族形式的层级武士团〕,与公卿之腐朽奢靡不同的节俭、武勇的风尚。当时社会上可以说形成了四个大的权力集团,即在中央有正冉冉上升的院、逐渐江河日下的藤原氏,在地方上有以源氏或平氏为其真正领袖或精神领袖的武士集团。
  平氏由高望王担任上总介开始,在关东扩张势力,经过“平将门之乱”以及1028年爆发的“平忠常之乱”,其在关东的势力逐渐被源氏所代替,而平贞盛因为平定将门之乱有功受到嘉奖,其子维衡把根据地转移到伊贺、伊势等地,称为“伊势平氏”,逐渐在近畿站稳了脚跟。而源氏原本是服侍摄关家的“京侍”,后来清和源氏的源赖信平定忠常之乱,趁机攫取了平氏的关东的势力,继而还妄图利用“前九年之役”和“后三年之役”,把影响力更扩展到东北地方。就这样,源、平两氏的势力来了个大掉个儿。
  这两个最高贵的武士家族,其发展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回归京都的平氏开始与院政相结合,成为院用来对抗摄关家的强有力武器。白河院就从伊势平氏中选拔武士守卫自己的御所,因为这些武士主要驻扎在御所北侧,故称“北面武士”。而源氏则在地方上尤其是关东地区扩展势力,大量关东地区的名主把土地从寄进给藤原氏转而寄进给源氏,这种风潮极盛一时,乃至于朝廷曾一度明令禁止。
  就这样,院政促进了武士集团的膨胀和相互对抗,新的时代正在孕育,大乱也即将到来……
  

  ●奥羽的战乱
  
  咱们先来说说前面提到过的,几乎使源氏势力从关东更扩张到东北地方的“前九年之役”和“后三年之役”。且说东北偏远地区的陆奥国和出羽国中,都拘押着大量囚徒,部分是在各场远征中俘获的虾夷人,部分是朝廷流放过去的罪犯,安倍家族因为世代管理陆奥国的囚徒,势力逐渐扩张,同族遍布陆奥六郡,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永承六年〔1051年〕,朝廷任命源赖信之子源赖义为陆奥守,令其整顿东北局势,源赖义一到陆奥,安倍氏当主〔一族总领〕安倍赖时摄于其父子两代的威名,立刻表示愿意服从指挥。
  然而到了天喜四年〔1056年〕八月,源赖义在即将任满离职前,突然上奏说安倍赖时谋反,从而请得了讨伐的院宣〔院所发出的诏命〕——这很可能是赖义想要真正控制东北地区的藉口。总之,战争就此爆发,新任陆奥守藤原良纲吓得不敢赴任,朝廷只好再次把这一职位交给了源赖义。
  到了当年十二月,安倍赖时遭到被源赖义策反的同族安倍富忠的袭击,中箭殒命,他的两个儿子安倍贞任和安倍宗任代掌其兵,继续与官军相抗衡,并一度给源赖义以沉重打击。于是源赖义被迫向出羽国司求援,于康平五年〔1062年〕终于盼来了出羽仙北的俘囚长清原武则的援军。在清原氏大军的压迫下,安倍贞任节节败退,终于在当年九月战死,居城鸟海栅也被攻陷。“前九年之役”就此终结,不过实际上,这场仗打了整整一十二个年头。
  战后,源赖义进位正四位下伊予守,长子源义家被任命从五位下出羽守,次子源义纲被任命为左卫门尉,而清原武则被破格任命为从五位下镇守府将军,基本接管了安倍氏的领土。可以说,源赖义因为准备不足,想要在陆奥国扩展势力却最终失败了,白白便宜了出羽的清原家,想必他心中是很不甘的吧。不过机会还多得是,到了秋保三年〔1083年〕,其子源义家被任命为陆奥守,再次来到东北地区——
  此时正逢清原氏同族内乱,清原武则的孙子、一门总领清原真衡为一方,清衡的异母兄弟家衡和异父兄弟清衡为另一方,经常发生武力冲突。源义家趁机介入清原家事,并在清原真衡去世后,主持陆奥六郡的分割,把富饶的南三郡封给清衡,寒冷的北三郡封给家衡,刻意引发两人间的矛盾。
  此后的事态完全按照源义家的计划发展,清原清衡和清原家衡刀兵相见,而源义家则站到了清衡一侧。最终他经过艰难苦战,甚至不惜突入出羽国,终于在宽治元年〔1087年〕消灭了清原家衡的势力——这就是所谓的“后三年之役”。虽然战后朝廷认为清原氏并无反叛的行为,这是源义家的私战,不肯予以赏赐,不久后更解除其职务,藤原清衡完全占据了陆奥六郡,并且恢复旧氏藤原,此后开创了半独立的奥州藤原家族,然而源义家被迫拿出自己的家财来赏赐有功之臣,却从此更收拢了关东武士之心。
  顺便提一下,源义家的弟弟新罗三郎义光本在京城担任左兵卫尉之职,听说哥哥在奥州一度陷入苦战,就抛官弃职前往相助。义光就是此后威名赫赫的甲斐武田氏的始祖。
  拉回来再说京城的情况,白河院后来出家念佛,也称为白河法皇,但他一直不肯放下权柄,历经堀河、鸟羽、崇德三朝,院政时间长达四十一年。到了大治四年〔1129年〕,白河院去世,鸟羽上皇立刻也跳出来行使院权。然而院政时代,藤原氏摄政、关白的势力并没有彻底被架空,他们保着天皇,虽然略矮一头,也基本上和院行使着双头政治。这种双头政治导致局势更为混乱。
  一方面,无论是院还是摄关家,其腐化奢靡的生活不但丝毫不见收敛,反而日显张狂,归于其名下的庄园也日益增多。畿内百姓遭受沉重的贡赋压迫,请愿无日停息,“盗贼”也因此纷起不休。另方面,为了制衡摄关家的势力,院更为倚靠“北面武士”,最终酿成了1156年的“保元之乱”。
  

  ●保元、平治之乱
  
  久寿二年〔1155年〕,体弱多病的近卫天皇病殁,年仅十七岁。鸟羽院指定由崇德上皇的同母兄弟雅仁亲王继位,就是被称为“日本第一大天狗”的后白河天皇。且说崇德上皇是被鸟羽上皇逼迫退位的,无日无刻不想着卷土重来。到了次年也即保元元年〔1156年〕,鸟羽院驾崩了,崇德上皇趁机与左大臣藤原赖长〔藤原师实的曾孙〕密谋,打算复辟。
  随着皇族的一分为二,摄关家也分为两派,当时的关白、藤原赖长的兄长忠通是站在后白河天皇一边的。因此崇德上皇想要复辟,必须诉诸武力不可,遂他于七月十日夜晚召来了藤原赖长、平忠正、源为义及其子源为朝,商量该怎样发动一场军事政变。
  --凑巧的是,已洞悉上皇阴谋的后白河天皇,偏偏也在同一日召来藤原忠通、平清盛〔平忠正的外甥〕、源义朝〔源为义之子〕商议。清盛和义朝等人都是少壮派武士,摩拳擦掌地主张要先下手为强,至于他们竟敢向长辈同时也是一族总领举起刀剑,是被所谓的“忠诚心”所利用,是被利益所引诱,还是野心膨胀使然,可就谁都搞不清楚了。
  年轻人行事果断,说动手就动手,于是次日凌晨,清盛、义朝率兵包围了尚在白河殿喋喋不休争论的上皇一党,将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乱兵犹自不过瘾,又点燃了赖长、为义、忠正等人的宅邸——也该着中纳言藤原家成倒霉,只因为宅子离得近些,于是也在混乱中化为灰烬。
  --不过短短半天,崇德上皇派就大败亏输,藤原赖长被流矢射死〔一说自杀〕,平忠正、源为义等人先后被杀或被俘。崇德上皇逃到仁和寺躲避,被天皇派搜将出来,远远地流放到四国的赞岐去了。这次事件史称“保元之乱”,它标志着新兴武士阶层不但在地方上耀武扬威,甚至已经把势力延伸到了朝廷内部,公开插手皇室纠纷,公家政权的时代即将结束,武家政权的时代就要到来。
  且说院政既然已经成为了传统,在政治斗争中获胜的后白河天皇也就不肯贪恋天皇之位,没两年就让位给东宫守仁亲王,就是二条天皇,自己当更有权力的上皇去了。然而因为此君赏罚不公,填不保武士们的胃口,才退位就酿出了“平治之乱”。
  “保元之乱”后平清盛青云直上,源义朝却得不到上皇重用,从而心生怨恨。平治元年〔1159年〕十二月,趁着平清盛离京前往熊野的机会,源义朝举兵叛乱,将后白河院囚禁起来,并且杀害了后白河院的宠臣、亲清盛的藤原信西。平清盛在途中闻变,匆忙回京,在自己位于京都六波罗的官邸集结重兵,计划夺回天皇和上皇。大战一触即发。
  源义朝实在是个粗疏的家伙,如果说后白河院化妆逃亡到仁和寺是个偶然事件的话,那么其后十六岁的二条天皇也女扮男装逃脱他的掌握,来到平清盛六波罗官邸,就肯定是义朝防范不周所致。总之,上皇和天皇都先后逃脱,源义朝失去了聚拢人心的旗帜,平清盛倒赢得了大义名份,清盛抓住时机,亲率三千兵力攻打皇宫,源义朝战败被杀——此即“平治之乱”。
  乱后,平清盛被晋升为从三位参议。日本人喜欢将自己的官位对应唐朝的官位,很多官职都有唐名,参议的唐名是宰相或相国,从此清盛就被人尊称为相国。两次平乱全都有份,平清盛功劳显赫,威风八面,后白河院一开始更为宠爱清盛,继续利用他来巩固自己的院政,后来感觉不对,想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平清盛先把养女滋子进献给后白河院为妻,生下宪仁亲王,被立为东宫。藉此帮助,他于仁安元年十一月〔1166年〕就任内大臣,次年更荣升为太政大臣,逐渐掌握了政权。当时平氏十六人位列公卿,殿上人三十余名,党羽遍布全国,国守六十余人中竟有半数是平氏一门。
  到了仁安三年〔1168年〕,后白河院迫不及待地逼迫年仅五岁的六条天皇逊位,让自己的亲儿子、八岁的宪仁亲王继位,就是高仓天皇。清盛一跃而成为天皇的外祖父,并且他还把女儿德子嫁给天皇,亲上加亲,从此平氏更是权势煊赫,炙手可热。清盛的堂兄弟、大纳言平时忠甚至狂妄地说:“非此一门〔平氏〕,皆不是人!”
  平氏本是武家,但其六波罗政权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武家政权,它是依附于摄关政治和院政而存在着的,缺乏独立性——这也是平氏子弟逐渐公卿化的根本原因。就平清盛本人的意愿来说,他很想把公家政治彻底打倒,从而使六波罗政权脱颖而出,真正君临天下。然而想要构建一个全新的社会,并不仅仅靠打压公卿势力,甚至幽禁天皇、法皇就可以达成目的的,从这个角度来观察问题,平清盛和被他打倒的源义朝一样失败。而等到清盛去世后,其继承人平宗盛更是彻底转向,一切唯后白河院马首是瞻……
  

  日本佛教的兴衰
  
  佛教于六世纪时传入日本,经过崇佛、拍佛两派的殊死拼斗,最终在这座岛国上站稳了脚跟。逐渐的,再也没有什么“国神”和“蕃神”的区别,神佛紧密地合为了一体。为了便于统治,日本朝廷一直宣扬天皇乃是天孙后裔,具有神性,原始的诸神崇拜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正因为如此,与诸神崇拜结合为一的佛教,也无可避免地要对社会政治生活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日本有学者认为奈良朝的佛教乃是现世佛教,是政治佛教。
  从天武朝开始,朝廷就将《金光明经》等佛经颁发各地,教臣民诵读,后来更在各地修建丈六的释迦牟尼佛像和七层宝塔。到了天平十三年〔741年〕三月,圣武天皇下诏,要各国都建筑“国分寺”和“国分尼寺”,也就是朝廷明令在各行政区域内建造官修寺院。统辖各地国分寺的总寺院是东大寺,统辖各地国分尼寺的总寺院是大和法华寺,都在都城附近。
  最早传入日本的是三论宗和成实宗,其后为法相宗、俱舍宗和华严宗,唐僧鉴真还传来了戒律宗。到了平安时代,政权逐渐转移到藤原氏的手中,佛教势力略有下降。在这个时代兴盛起来的,主要是传教大师最澄的天台宗和弘法大师空海的真言宗,前者以平安京东寺为中心,后者以比叡山为中心,与被称为“南都佛教”的旧奈良诸宗派相对立。
  最后在日本兴盛起来的,是净土、禅宗、日莲等宗派,那已经是十二世纪以后的事情,公家政权即将让位于武家政权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28

六章源平争乱



●迁都福原
  
  平清盛乃是伊势平氏的平忠盛之子。传说白河上皇曾将宠爱的祗原女御下赐给忠盛,关照说:“如生女儿就是我的,生儿子就是你的。”其后不久,祗原女御就生下了平清盛,因此当时流传着清盛乃是白河上皇私生子的谣言。
  清盛的仕途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十二岁时即叙从五位下,任左兵卫佐,十八岁时因跟随父亲忠盛讨伐海贼有功,进为从四位下,十九岁时任中务大辅,二十岁兼任肥后守,二十九岁叙正四位下,就任安艺守。“保元之乱”后,他又先后担任过播磨守、太宰大贰、参议、右卫门督等官,并最终爬上了太政大臣的高位——武士而担任朝臣的领袖,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就表面上来看,平氏政权比藤原氏摄关政权更为稳固,一方面清盛自己手里就有兵有粮,不需要依靠别的什么武士集团,另方面他不但重视掌握中央政权,还着力加强对地方上的控制,平氏一门握住了全日本将近半数的国司衙门,并且不仅在自己的领地内,而且在权门贵族、国衙领地内都派驻地头,以此作为平氏六波罗政权的支柱。
  当然,旧贵族公卿们是不会甘心让这些粗手粗脚,不够“风雅”的武士们爬到自己头上去的,他们费尽心机想要颠覆平氏政权。就在这种背景下,永万元年〔1165年〕七月二十七日,二条上皇驾崩,南都和北岭的矛盾激化,终于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所谓南都,就是奈良的兴福寺,所谓北岭,就是比叡山的延历寺,这两寺都是在日本国内势力最为雄厚的佛教寺院,不但拥有大批的僧兵和广阔的领地,还经常参与政治和皇室家事,在贵族中很有影响力。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些所谓佛寺,和封建庄园毫无两样。
  二条上皇下葬的时候,兴福寺和延历寺为在上皇墓前立匾一事发生争执,甚至引发僧兵们的武装械斗。平清盛认为这是一桩小事,非但没有加以有效的调停,反而指叱双方为“大逆不道”,派兵镇压,从而引起两寺的愤怒。就此南都、北岭与平氏政权,以及平氏设立的地方政府频繁发生冲突,并最终和不满清盛所为的公家势力结合起来。须知这些和尚们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们不同,虽然没脑子,却有刀有枪,公家的诡计加上僧兵的武器,平氏天下,从此再无宁日了。
  可以说,平清盛这个时候已经老朽了,他连出馊招,最终毁掉了自己的天下。比如说,为了加强统治,他专门设立了名为“秃童”的特务组织。这个组织的人员共有三百人,全都是十四至十六岁的少年,一律齐耳短发,身着红衣。他们的任务就是在京都的各条街道上走动,只要听到有人说起相关平氏的坏话,立即上报,即将该人扭送六波罗治罪。这种防民之口的做法,其实带来的只有坏影响,而丝毫也没有好效果。
  仁安二年〔1167年〕,平清盛以生病为由辞去太政大臣的职务。半年以后,他受戒出家,法名为清莲,以后又改名净海——俗称为“入道相国”。这位入道相国如同院政时期的上皇、法皇们一般,虽然交卸了名义上的官职,虽然剃了光头,斋戒礼佛,却依旧不肯放弃俗世的权力。他离开京都,前往摄津国的福原地区,在这里建构新的城池和庞大的港口,一方面利用对宋贸易积累财富,另方面也打算把这里当作全日本新的统治中心。
  这个时候,后白河院也早已是出家之身,他的院权逐渐被清盛架空,心中大为不满。于是,这位非常喜欢开会的法皇便将西光、俊宽等亲信召来,进行了一次有关讨灭平氏的秘密会议。会议的内容不用去研究,总之结果是因为与会人员太杂,秘密泄露,西光、俊宽丢了脑袋,法皇则被软禁——这是治承元年〔1177年〕五月间发生的事情。
  --平清盛看到危机频现,正好乘此良机搞了场大清洗。他将位高权重的大臣四十三人扣以乱党的帽子,免除官职,而以平氏子弟顶替,自此满朝公卿几乎尽为平氏党羽。由于平氏出身伊势,伊势盛产瓶子,但质量粗劣,只可盛醋,而平氏本身是暴发户,原本没有资格上殿参政,于是百姓们便取谐音〔在日语中,瓶子和平氏为谐音〕,戏称平氏的六波罗政权为“醋瓶子朝廷”。
  --天下日趋不稳,平氏却骄纵跋扈。为了确定自家的世代统治地位,清盛力驳众议,终于决定将国都迁到平氏根基牢固的福原地区。迁都的工作从治承四年〔1180年〕五月开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但因为受到重重阻碍,甚至平氏内部也有人反对,到了这年年末的时候,却又莫名其妙的迁回了平安京。
  --这次折腾使平清盛的威望下降,而平氏也彻底丧失了人心。当初桓武天皇把都城从奈良平城京迁到山城平安京,削弱旧贵族势力,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或许清盛也想起而仿效吧,但他准备不够充分,闹出了一个绝大的笑话,从而最终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绝路。
  

  ●源赖朝的举兵
  
  治承四年〔1180年〕四月,首先向平清盛举起长剑的是其宠臣源赖政。源赖政是摄津源氏多田氏流,论辈分乃是在“平治之乱”中伏诛的源义朝的堂叔〔义朝属河内源氏,两家同源〕,但在清盛和义朝的战争中,他站到了清盛一边,虽然不但因此保住了性命,还赢得了富贵,但除清盛外,平氏一门都瞧他不起,而源氏残党更以其为敌,生活得极为苦闷。眼看平氏的天下万人诟骂,时年七十七岁的源赖政终于憋不住了,于是奉后白河院的第二子以仁王为主,悍然掀起了反旗。
  当时平氏在京都的势力仍然非常强大,源赖政和以仁王一方面向各地发布讨伐平氏的令旨,一方面逃出京都,计划潜往奈良去进行长期抗战,以等待各地源氏一族赶来支援。然而还没跑到奈良,先在宇佐地方被平氏追兵赶上,经过激战,赖政父子战死,以仁王自杀。
  这次政变虽然失败了,但熊熊烈火就此燃起,很快变成燎原之势。当年十月,奈良兴福、般若等寺的僧兵七千人挖断道路,构筑工事城郭,以对抗平氏。平清盛派儿子头中将重衡率步骑四万,兵分两路杀去,很快就踏平了僧兵们的工事,并将寺院烧毁。
  名为持斋念佛,实际舞刀弄枪,贪财好色的那些和尚,当然不会是平家武士的对手,然而蛰伏在东国的源氏残党们受此鼓舞,加上得到了以仁王令旨,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时源氏最大的势力乃是信浓的木曾义仲和伊豆的源赖朝。源赖朝本是在“平治之乱”中伏诛的源义朝的亲子,义朝死后,年仅十三岁的赖朝遭擒,被流放到伊豆国,受豪族北条时政的监押。然而赖朝逐渐长大成人,看到这位身份高贵的囚徒能力超群、志向高远,北条时政竟然把女儿政子嫁之为妻,和他暗中勾结起来。在得到对平氏的讨伐令后,赖朝首先竖起反旗,在丈人的支持下统合附近大小豪族的部队,挥师西进。
  这是治承四年〔1180年〕四月间的事情,同月在石桥山会战中,源赖朝以三百步骑对抗平氏武将大庭景亲的三千人,结果全军覆没,他逃入山中才侥幸存活下来。然而赖朝并不因此气馁,他南下安房国重新整顿兵马,逐渐收拢周边豪族力量,颇有卷土重来之势。为了消灭这颗毒瘤,当年八月,清盛派长孙维盛、儿子知盛等人统率两万大军前往讨伐。
  这支东征部队于路搜聚兵马,在到达骏河国清见关时,兵力已达七万。当年十月,源平两军在富士川列阵对峙,源赖朝派大将武田信义率一支奇袭军趁夜包抄敌后,武田军在通过富士沼泽时,惊动了群集在沼泽中的水鸭,一时间群鸭惊飞,鸣叫不止。可笑的是,平氏大军士气低落,听到鸭叫,不但没有产生警惕之心,反而误以为敌军从背后袭来,竟然一哄而散,落荒奔逃。
  平维盛等人就此狼狈逃回京都,京都百姓做歌传唱,嘲笑他们说:“富士河穿岩奔腾的水,赶不上伊势平家的腿。”然而源赖朝并未趁胜追击,他的目光远大,看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仇敌平氏,而是群雄并起的一个混乱局面,只有趁着平氏大军退去,加紧巩固自己的关东根据地,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争霸战中脱颖而出。于是他退回老巢、相模的镰仓,开始着手构建崭新的武家政治系统。
  首先,赖朝设置了“侍所”,任命亲信和田义盛为长官“别当”,他把收拢来的豪族改编为直接从属于自己的家臣——御家人,由侍所别当统一管辖和训练,战时别当即以“军奉行”的身份指挥军队。寿永三年〔1184年〕,他又设置了行政机关“公文所”和司法机关“问注所”,由从京都请来的政治家大江广元、法律专家三善康信担任这两个机构的“别当”。可以说,就在各地势力厮杀不休的时候,只有源赖朝稳居关东,一方面扎实地扩展领土,一方面创建了与平安朝廷完全不同的武士为主体的新国家体制。
  

  ●木曾的义仲
  
  不满平氏统治,从而响应以仁王令旨和后白河院的院宣,向平氏掀起反旗的,并不仅仅散居各地的源氏残党,还包括很多地方豪族,比如九州的绪方、臼杵、户次、松浦,以及四国的河野等。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中,最先冒出头来,给平氏造成致命打击的,是信浓的木曾冠者义仲。
  义仲本是源义朝的兄弟义贤之子,和源赖朝份属堂兄弟。源义贤在家族内斗中被赖朝的兄长义平所杀,义仲从小就被送给了信浓木曾地方的中原兼远抚养。据说他自小就拉得硬弓,骑得劣马,勇猛过人。在得知赖朝举兵后,此人自行元服礼,在八幡菩萨面前挽上发髻,取名为木曾义仲,也揭竿而起。信浓的土豪武士素来信服他的武力,于是一呼百应,迅速集结起一支拥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来。
  --木曾义仲麾下,据说有弓马娴熟、能征惯战的“四天王”,即今井兼平、樋口兼光〔此两人皆为中原兼远之子〕、楯亲忠和根井行亲,以及中原兼远之女、日本历史上罕见的女武士——巴御前。木曾义仲的正妻应该是中原兼远的另一个女儿〔一说侄女〕山吹氏,后来生下继承人木曾义高,而传说中与义仲恩爱无双的巴,其实最多只是他的侍妾,甚至两人根本就没有婚姻关系。
  且说木曾义仲很快就占据了整个信浓国,兵势极盛。平家武士一败再败,险隘尽失,于是在此内交外困之中,平清盛惊怒成疾,终于在治承五年〔1181年〕四月咽了气。继承平家一门总领位置的是其次子平宗盛,一个普遍认为是无能二世祖的家伙。
  寿永元年〔1182年〕三月十日,三万平家军在左兵卫督平知盛的率领下,于尾张河西岸歼灭三千大意渡河的源氏部队,小胜一仗。于是平家气势复振,于当年九月下令新上任的越后守城四郎长茂讨伐木曾义仲。
  城长茂的兄长城助长就是死在越后守任上的,因此长茂感觉此次出兵大为不吉,暗自叫苦。然而平氏既然已经下达了命令,也不容他犹豫退缩,只好拼凑了四万人马,南下杀向信浓国。此时木曾义仲正驻扎在信浓的依田城,城中只有三千兵马,按常理完全无法阻挡十倍于己的讨伐军。于是义仲聚集诸将商议,看是不是要弃城而退,结果部将井上光兼献上了一条妙计。
  源平两氏争斗,为了区别敌我势力,习惯高举不同颜色的旗帜,源氏的旗帜尚白,而平氏的旗帜尚红。井上光盛的计策是:连夜将部队分成七支,各带平氏的红旗和源氏的白旗,在横田河原附近的山上设下埋伏。
  第二日,平氏大军到达横田河原,城长茂见到漫山遍野的平氏红旗,心中大喜,以为这是信浓各地支持平家的豪族赶来支援,于是精神为之一振,大声疾呼着拥兵向前。就在此时,满山红旗在一声吆喝之后突然全都变成了源氏的白旗,并且在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中向长茂扑来。这种心理落差是城长茂所无法承受的,他大吃一惊后驳马就走,于是战斗以木曾义仲的完美胜利而告终。
  木曾义仲威名大震,正在关东剿灭平氏残余势力,独自坐大的源赖朝却因此感到了危机。于是次年〔1183年〕三月上旬,赖朝兴兵十万,寻了个不相干的罪名前来征讨信浓。眼看源氏内部失和,骨肉相残的战斗一触即发,义仲以大局为重,把儿子义高送去镰仓做人质。赖朝也不是傻瓜,知道做事要点到为止,见好就收,立即就退了兵。然而赖朝和义仲这两大源氏势力从此产生了矛盾,刀兵相见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了。
  暂时稳定了后方局势,木曾义仲大举西进,杀向京都。平氏匆忙从关西调集兵马,于寿永二年〔1183年〕四月,派小松中将平维盛、越前守平通盛、但马守平经正、萨摩守平忠度、三河守平知度、淡江守平清房等六人为总大将,部将三百四十余名,统兵十余万,浩浩荡荡地向北国挺进,以迎战木曾的军队。
  木曾义仲闻讯,丝毫不敢怠慢,立遣六千人马在越前燧城布置作战。燧城是通往越前腹地的门户所在,城池坚固,地势险峻。为了阻碍敌人进攻,木曾军在适当的河流交汇点筑起了堤坝,使燧城之前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平氏大军未曾料到面前会出现茫茫的一片汪洋,没有准备船只,只好驻扎在高阜之处发愁。
  负责防守燧城的斋明威仪师是个骑墙派,看见平氏势大,就写了封信捆在箭上射入敌营,告知此人工湖的水坝位置,并表示愿为官军内应。平维盛见信大喜,于是暗派精细士卒掘开水坝,排干湖水,在威仪师的接应下攻破了城池。木曾残兵向加贺方向撤退,平氏大军顺势攻破林城和富樫城。平维盛就此看到了战争和自己的光辉前景,立即写了一封夸大战绩的书信快马送入京中。一时间,平宗盛以下平氏一门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天下行将太平。
  然而平氏大军因胜而骄,在越前耽搁了太长时间,使木曾义仲得以及时将散布在四方的部队聚集起来,分成七路朝黑坂方向挺进。据说木曾军总势五万,于是平维盛调派了七万精锐部队,准备翻越砥浪山与义仲决战。
  义仲识破了维盛以优势兵力在开阔地区进行主力决战的计划,决定避其锋芒,在无法排布大军的俱利迦罗谷交锋。他先命机动部队趁黑夜赶在两军之前冲上黑坂的坡头,在上面插了三十面军旗,使维盛疑惑不已,不敢轻易在夜间爬过黑坂,木曾军遂争取时间布下了埋伏。直到第二天,维盛的部队才翻过黑坂,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盔明甲亮的二万木曾军……

  
  ●俱利迦罗谷的晚钟
  
  日本平安时代的战争模式非常死板,装备也很简陋。一般情况下,军队由大批骑马或步行的武士为中坚,这些武士身披华丽的大铠或相对粗糙的胴丸,手持短柄的太刀或长柄的小长刀、薙刀等武器,先以弓箭对射,再冲突交锋。跟随在武士身边的是他们的家来,以及从领地上临时调集来的少量农民,都是步卒,身穿只能防护前胸后背的简陋的铠甲,光着脚,跟随着主人冲锋陷阵。
  上级武士穿着大铠,工艺复杂,甲上缀满了各色丝线,头盔上还高高竖立着名为“锹形”的装饰物,显得非常华丽,下级武士则只穿得起简单的胴丸。但不管是大铠还是胴丸,基本原材料都是竹木和皮革,因为日本产铁量很少,所以很少用金属加固和防护。相对的,日本的武士刀因为材料少而昂贵,历代都精工打造,代代相传,却是相当锋利的。以如此锋利的武器,对抗如此薄弱的铠甲,个人武艺是否高强,就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了。
  连武士的铠甲都如此薄弱,那么普通步卒的铠甲就更为低劣无用了,而普这些步卒也用不起昂贵精良的武器,扛的恐怕都是竹枪。在这种背景下,当时日本根本无法发展出步兵集群作战,战斗模式还停留在野蛮时代的重视个人武力的小规模对决上面。
  当然,即便如此,士气的高低和智谋的运用,仍是决定战争最终结局的决定性因素。且说源平两军在俱利迦罗谷附近交锋,木曾义仲不断地派遣小队武士进行挑战,险峻的峡谷不允许平家大军发动压倒性的冲锋,而且在义仲胸有成竹的挑动下,平家的年轻武士们愤然而起,一个个纵马出阵同前来单挑的源氏武士厮杀。就这样,一对一的角力进行了整整一天,当天色昏暗时,义仲早已埋伏下来的部队趁着夜色绕到了平家军的背后。
  见到义仲发出的信号后,四万源氏武士一起敲打着箭筒高声呐喊起来,吼叫声在山谷中产生回音,如同有数十万人在同时喊叫一般。平家的武士们万分恐惧,以为遭到了强大敌军的合围,于是四散奔逃。七万部队相互拥挤,有许多人被挤入了俱利迦罗谷,剩余的更因为天色黑暗而无法辨认道路,以为前面落下谷底的人是找到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道路,于是也一队队地在大将带领下朝谷底跳去。源氏武士步步紧逼,俱利迦罗谷附近一片惨状,凄凉的叫声响彻山谷,如同人间地狱。到了早上,七万平家武士几乎全部摔死,骨肉糜烂,溪水变赤,平家的许多名将都死在了谷底,只有维盛和通盛以下两千人侥幸逃得了性命。
  这时,在志保山率领一万士兵阻挡平氏后续部队的源十郎藏人行家派人前来,请求木曾义仲迅速救援。义仲闻报后,立刻在四万士兵中挑选出两万人朝志保山方向疾驰。大概是真的有神灵在佑护义仲,当大军到达日比渡口时,连平日湍急的河水都变得又浅又平缓,使部队得以安然渡过。志保山方向,行家的军团正在苦苦承受三万平家部队的猛攻,义仲见状,立即带着尚未从俱利迦罗谷的大胜中平静下来的两万铁骑冲入敌阵。已经恶战一天的平家部队遭到这阿修罗般的部队猛烈冲击,全线崩溃,连统军大将平知度也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从各个方向败退下来的平家部队聚集起来,在加贺国的筱原扎下了营垒。追赶而来的义仲军在五月二十一日辰时赶到筱原,发起了猛烈攻击。源氏军队在一开始就占尽了优势,而平家军虽然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将领们也知道是必败无疑,但连连的失败却唤起了他们非凡的勇气,打了一场在这次战争中真正值得称道的战役。恶战中,藤原实盛等许多有名的武士都奋勇当先,直至战死,部下士兵也都纷纷战至最后一人。战争结束后,连身为敌人的义仲也不禁为平家武士的勇气所感动,从而潸然泪下。
  最后能够活着回到京都的平家士兵只剩两万余人,平安京中家家带孝,孤儿孀妇盈街,寻夫揽子的哭号震天动地。平氏一门更是悲伤到了极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拿不出象样的军队来了……
  七月二十四日夜半,木曾义仲的大部队袭近京都,附近各大寺院也一起响应。平氏在派出攻打各大寺院僧兵的部队后,几乎连可以用来防守京都门户宇治川的士兵都拿不出来。内大臣平宗盛狠一狠心,索性集中所有可以调集的平家部队,拥着只有六岁的安德天皇和三种神器向九州逃去。
  二十八日,义仲进京,解放了后白河院。后白河院欣喜若狂,立刻封义仲为朝日将军,食邑备后〔后来在义仲的授意下改成了伊予〕,其手下将领们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一个月后,后白河院决定立尚在京中的第四子为后鸟羽天皇。
  然而,后白河院想要重开院政,面前却横着大山一般的木曾义仲,义仲彻底掌控了京中的权力,后白河院依旧难逃傀儡的命运。掌握了皇室的义仲骄横异常,部下也纪律败坏,加上粮草无继,所以在京都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群众基础非常之差。另一方面,上了台的义仲既没有给在朝的公卿们什么好处,也未曾让各地的豪族们得到任何实惠,结果使得朝野上下都对他侧目而视。
  出身微贱的义仲在礼仪方面也是一窍不通,说话粗俗无理。据说他在招待公卿们吃饭的时候,居然使用乡下人吃饭的大盖碗,然后将饭盛得高高的,再在上面铺上菜,好象在招待乡下来的穷亲戚,这使得平日以风雅自居的公卿们极不高兴,心中连番骂他:“乡巴佬!”
  木曾义仲是平安末期的名将,也是日本古往今来第一大老粗。
  

  ●宇治川之战
  
  木曾义仲进入京都后并没有乘胜追击,这给了平家以喘息的机会。平氏一门逃到九州,逐步削平与之为敌的地方豪族,重新控制了九州、四国以及一部分的关西地区。闰十月一日,平家展开反攻,并在水岛等几次战役中,利用水军的优势大败木曾义仲的部队。义仲闻报大怒,一面命令驻防部队死守,一面率领主力离开京都,前往迎击。
  义仲出击关西后,早就不满其所作所为的公卿们在后白河院的唆使下,立即控制了京都的驻防部队,并颁发院宣,宣布义仲为朝敌。得知后方大乱,身在关西的义仲立率一支偏师返京,平息了这场贵族复辟的闹剧。在动乱中,法皇和天皇全都逃离京都,正在气头上的义仲索性打算自己称帝。但是,这傻瓜以为法皇要剃光头,天皇要留茅盖〔最近几代天皇都还是孩子,所以才要剃这种发型〕,于是自作聪明的当了个不伦不类的法皇厩舍别当〔为法皇养马的马夫头,义仲见有“法皇”二字,以为是很大的官〕。
  听说义仲在京都肆意妄为的源赖朝大喜过望,立刻点集兵马,于第二年〔1184年〕的正月十一日出兵十数万,以讨伐朝敌的名义向京都杀来。义仲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大难临头,只好硬着头皮将手上仅有的五万部队撒开在宇治川岸,准备主力决战。
  主持正面作战的是源赖朝的异母兄弟蒲将军范赖,配合从侧翼进攻的部队,则由他另一个异母兄弟、源九郎判官义经指挥。这位源义经是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据说其母常盘御前本是天下知名的美人,父亲源义朝去世以后,常盘被清盛抢回家去,因此她所生的几个儿子也都逃得了一条小命。义经本是常盘最小的儿子,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等他成长到七岁,清盛勒令将其送去鞍马寺出家。
  平氏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对义经的这种处置,为源氏一族培养起一位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奇袭战术的大师。在鞍马寺,义经不仅得到了家传的《孙子兵法》珍本,还遇到了鞍马流兵法及剑术家鬼一法眼,于是从之修习武艺。
  在十五岁时,义经终于得知了自己悲惨的家世,于是他逃离鞍马寺,云游四方,研修兵法武艺,寻机复仇。传说其人身材娇小,皮肤白晰,相貌如同漂亮的女孩一般美丽,在京都五条大桥上,他扮成美女,击败了拦阻旅客、为收集千把名刀而战的恶僧武藏坊弁庆。弁庆以及其他很多在“平治之乱”后失去主家和财产的源氏残党,比如伊势三郎义盛等人,纷纷聚拢在义经的身边。
  义经后来流浪到了陆奥的平泉。此时统治日本东北广袤领土的乃是藤原秀衡,是藤原清衡的后代,他依靠新开发的金山扩充财力,在源平两家中左右摇摆,不肯明确站队。义经到了陆奥,据说得到藤原秀衡的热情款待,还把世代重臣佐藤兄弟〔三郎兵卫继信和四郎兵卫忠信〕都送了给他。
  等听到兄长赖朝在伊豆举兵的消息,远在平泉的义经再也坐不住了,年轻人内心仿佛有热血在沸腾。于是他辞别了藤原秀衡,带着自己的十数名家臣,历经种种艰险,终于和赖朝在黄濑川会面——这次会面成了后世津津乐道的盛事。
  拉回来再说宇治川岸边的对战。虽说当日河流涨水,波涛汹涌,却挡不住士气高涨的东国武士,源义经麾下的关东名将佐佐木高纲和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0

六章源平争乱



●迁都福原
  
  平清盛乃是伊势平氏的平忠盛之子。传说白河上皇曾将宠爱的祗原女御下赐给忠盛,关照说:“如生女儿就是我的,生儿子就是你的。”其后不久,祗原女御就生下了平清盛,因此当时流传着清盛乃是白河上皇私生子的谣言。
  清盛的仕途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十二岁时即叙从五位下,任左兵卫佐,十八岁时因跟随父亲忠盛讨伐海贼有功,进为从四位下,十九岁时任中务大辅,二十岁兼任肥后守,二十九岁叙正四位下,就任安艺守。“保元之乱”后,他又先后担任过播磨守、太宰大贰、参议、右卫门督等官,并最终爬上了太政大臣的高位——武士而担任朝臣的领袖,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就表面上来看,平氏政权比藤原氏摄关政权更为稳固,一方面清盛自己手里就有兵有粮,不需要依靠别的什么武士集团,另方面他不但重视掌握中央政权,还着力加强对地方上的控制,平氏一门握住了全日本将近半数的国司衙门,并且不仅在自己的领地内,而且在权门贵族、国衙领地内都派驻地头,以此作为平氏六波罗政权的支柱。
  当然,旧贵族公卿们是不会甘心让这些粗手粗脚,不够“风雅”的武士们爬到自己头上去的,他们费尽心机想要颠覆平氏政权。就在这种背景下,永万元年〔1165年〕七月二十七日,二条上皇驾崩,南都和北岭的矛盾激化,终于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所谓南都,就是奈良的兴福寺,所谓北岭,就是比叡山的延历寺,这两寺都是在日本国内势力最为雄厚的佛教寺院,不但拥有大批的僧兵和广阔的领地,还经常参与政治和皇室家事,在贵族中很有影响力。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些所谓佛寺,和封建庄园毫无两样。
  二条上皇下葬的时候,兴福寺和延历寺为在上皇墓前立匾一事发生争执,甚至引发僧兵们的武装械斗。平清盛认为这是一桩小事,非但没有加以有效的调停,反而指叱双方为“大逆不道”,派兵镇压,从而引起两寺的愤怒。就此南都、北岭与平氏政权,以及平氏设立的地方政府频繁发生冲突,并最终和不满清盛所为的公家势力结合起来。须知这些和尚们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们不同,虽然没脑子,却有刀有枪,公家的诡计加上僧兵的武器,平氏天下,从此再无宁日了。
  可以说,平清盛这个时候已经老朽了,他连出馊招,最终毁掉了自己的天下。比如说,为了加强统治,他专门设立了名为“秃童”的特务组织。这个组织的人员共有三百人,全都是十四至十六岁的少年,一律齐耳短发,身着红衣。他们的任务就是在京都的各条街道上走动,只要听到有人说起相关平氏的坏话,立即上报,即将该人扭送六波罗治罪。这种防民之口的做法,其实带来的只有坏影响,而丝毫也没有好效果。
  仁安二年〔1167年〕,平清盛以生病为由辞去太政大臣的职务。半年以后,他受戒出家,法名为清莲,以后又改名净海——俗称为“入道相国”。这位入道相国如同院政时期的上皇、法皇们一般,虽然交卸了名义上的官职,虽然剃了光头,斋戒礼佛,却依旧不肯放弃俗世的权力。他离开京都,前往摄津国的福原地区,在这里建构新的城池和庞大的港口,一方面利用对宋贸易积累财富,另方面也打算把这里当作全日本新的统治中心。
  这个时候,后白河院也早已是出家之身,他的院权逐渐被清盛架空,心中大为不满。于是,这位非常喜欢开会的法皇便将西光、俊宽等亲信召来,进行了一次有关讨灭平氏的秘密会议。会议的内容不用去研究,总之结果是因为与会人员太杂,秘密泄露,西光、俊宽丢了脑袋,法皇则被软禁——这是治承元年〔1177年〕五月间发生的事情。
  --平清盛看到危机频现,正好乘此良机搞了场大清洗。他将位高权重的大臣四十三人扣以乱党的帽子,免除官职,而以平氏子弟顶替,自此满朝公卿几乎尽为平氏党羽。由于平氏出身伊势,伊势盛产瓶子,但质量粗劣,只可盛醋,而平氏本身是暴发户,原本没有资格上殿参政,于是百姓们便取谐音〔在日语中,瓶子和平氏为谐音〕,戏称平氏的六波罗政权为“醋瓶子朝廷”。
  --天下日趋不稳,平氏却骄纵跋扈。为了确定自家的世代统治地位,清盛力驳众议,终于决定将国都迁到平氏根基牢固的福原地区。迁都的工作从治承四年〔1180年〕五月开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但因为受到重重阻碍,甚至平氏内部也有人反对,到了这年年末的时候,却又莫名其妙的迁回了平安京。
  --这次折腾使平清盛的威望下降,而平氏也彻底丧失了人心。当初桓武天皇把都城从奈良平城京迁到山城平安京,削弱旧贵族势力,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或许清盛也想起而仿效吧,但他准备不够充分,闹出了一个绝大的笑话,从而最终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绝路。
  

  ●源赖朝的举兵
  
  治承四年〔1180年〕四月,首先向平清盛举起长剑的是其宠臣源赖政。源赖政是摄津源氏多田氏流,论辈分乃是在“平治之乱”中伏诛的源义朝的堂叔〔义朝属河内源氏,两家同源〕,但在清盛和义朝的战争中,他站到了清盛一边,虽然不但因此保住了性命,还赢得了富贵,但除清盛外,平氏一门都瞧他不起,而源氏残党更以其为敌,生活得极为苦闷。眼看平氏的天下万人诟骂,时年七十七岁的源赖政终于憋不住了,于是奉后白河院的第二子以仁王为主,悍然掀起了反旗。
  当时平氏在京都的势力仍然非常强大,源赖政和以仁王一方面向各地发布讨伐平氏的令旨,一方面逃出京都,计划潜往奈良去进行长期抗战,以等待各地源氏一族赶来支援。然而还没跑到奈良,先在宇佐地方被平氏追兵赶上,经过激战,赖政父子战死,以仁王自杀。
  这次政变虽然失败了,但熊熊烈火就此燃起,很快变成燎原之势。当年十月,奈良兴福、般若等寺的僧兵七千人挖断道路,构筑工事城郭,以对抗平氏。平清盛派儿子头中将重衡率步骑四万,兵分两路杀去,很快就踏平了僧兵们的工事,并将寺院烧毁。
  名为持斋念佛,实际舞刀弄枪,贪财好色的那些和尚,当然不会是平家武士的对手,然而蛰伏在东国的源氏残党们受此鼓舞,加上得到了以仁王令旨,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时源氏最大的势力乃是信浓的木曾义仲和伊豆的源赖朝。源赖朝本是在“平治之乱”中伏诛的源义朝的亲子,义朝死后,年仅十三岁的赖朝遭擒,被流放到伊豆国,受豪族北条时政的监押。然而赖朝逐渐长大成人,看到这位身份高贵的囚徒能力超群、志向高远,北条时政竟然把女儿政子嫁之为妻,和他暗中勾结起来。在得到对平氏的讨伐令后,赖朝首先竖起反旗,在丈人的支持下统合附近大小豪族的部队,挥师西进。
  这是治承四年〔1180年〕四月间的事情,同月在石桥山会战中,源赖朝以三百步骑对抗平氏武将大庭景亲的三千人,结果全军覆没,他逃入山中才侥幸存活下来。然而赖朝并不因此气馁,他南下安房国重新整顿兵马,逐渐收拢周边豪族力量,颇有卷土重来之势。为了消灭这颗毒瘤,当年八月,清盛派长孙维盛、儿子知盛等人统率两万大军前往讨伐。
  这支东征部队于路搜聚兵马,在到达骏河国清见关时,兵力已达七万。当年十月,源平两军在富士川列阵对峙,源赖朝派大将武田信义率一支奇袭军趁夜包抄敌后,武田军在通过富士沼泽时,惊动了群集在沼泽中的水鸭,一时间群鸭惊飞,鸣叫不止。可笑的是,平氏大军士气低落,听到鸭叫,不但没有产生警惕之心,反而误以为敌军从背后袭来,竟然一哄而散,落荒奔逃。
  平维盛等人就此狼狈逃回京都,京都百姓做歌传唱,嘲笑他们说:“富士河穿岩奔腾的水,赶不上伊势平家的腿。”然而源赖朝并未趁胜追击,他的目光远大,看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仇敌平氏,而是群雄并起的一个混乱局面,只有趁着平氏大军退去,加紧巩固自己的关东根据地,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争霸战中脱颖而出。于是他退回老巢、相模的镰仓,开始着手构建崭新的武家政治系统。
  首先,赖朝设置了“侍所”,任命亲信和田义盛为长官“别当”,他把收拢来的豪族改编为直接从属于自己的家臣——御家人,由侍所别当统一管辖和训练,战时别当即以“军奉行”的身份指挥军队。寿永三年〔1184年〕,他又设置了行政机关“公文所”和司法机关“问注所”,由从京都请来的政治家大江广元、法律专家三善康信担任这两个机构的“别当”。可以说,就在各地势力厮杀不休的时候,只有源赖朝稳居关东,一方面扎实地扩展领土,一方面创建了与平安朝廷完全不同的武士为主体的新国家体制。
  

  ●木曾的义仲
  
  不满平氏统治,从而响应以仁王令旨和后白河院的院宣,向平氏掀起反旗的,并不仅仅散居各地的源氏残党,还包括很多地方豪族,比如九州的绪方、臼杵、户次、松浦,以及四国的河野等。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中,最先冒出头来,给平氏造成致命打击的,是信浓的木曾冠者义仲。
  义仲本是源义朝的兄弟义贤之子,和源赖朝份属堂兄弟。源义贤在家族内斗中被赖朝的兄长义平所杀,义仲从小就被送给了信浓木曾地方的中原兼远抚养。据说他自小就拉得硬弓,骑得劣马,勇猛过人。在得知赖朝举兵后,此人自行元服礼,在八幡菩萨面前挽上发髻,取名为木曾义仲,也揭竿而起。信浓的土豪武士素来信服他的武力,于是一呼百应,迅速集结起一支拥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来。
  --木曾义仲麾下,据说有弓马娴熟、能征惯战的“四天王”,即今井兼平、樋口兼光〔此两人皆为中原兼远之子〕、楯亲忠和根井行亲,以及中原兼远之女、日本历史上罕见的女武士——巴御前。木曾义仲的正妻应该是中原兼远的另一个女儿〔一说侄女〕山吹氏,后来生下继承人木曾义高,而传说中与义仲恩爱无双的巴,其实最多只是他的侍妾,甚至两人根本就没有婚姻关系。
  且说木曾义仲很快就占据了整个信浓国,兵势极盛。平家武士一败再败,险隘尽失,于是在此内交外困之中,平清盛惊怒成疾,终于在治承五年〔1181年〕四月咽了气。继承平家一门总领位置的是其次子平宗盛,一个普遍认为是无能二世祖的家伙。
  寿永元年〔1182年〕三月十日,三万平家军在左兵卫督平知盛的率领下,于尾张河西岸歼灭三千大意渡河的源氏部队,小胜一仗。于是平家气势复振,于当年九月下令新上任的越后守城四郎长茂讨伐木曾义仲。
  城长茂的兄长城助长就是死在越后守任上的,因此长茂感觉此次出兵大为不吉,暗自叫苦。然而平氏既然已经下达了命令,也不容他犹豫退缩,只好拼凑了四万人马,南下杀向信浓国。此时木曾义仲正驻扎在信浓的依田城,城中只有三千兵马,按常理完全无法阻挡十倍于己的讨伐军。于是义仲聚集诸将商议,看是不是要弃城而退,结果部将井上光兼献上了一条妙计。
  源平两氏争斗,为了区别敌我势力,习惯高举不同颜色的旗帜,源氏的旗帜尚白,而平氏的旗帜尚红。井上光盛的计策是:连夜将部队分成七支,各带平氏的红旗和源氏的白旗,在横田河原附近的山上设下埋伏。
  第二日,平氏大军到达横田河原,城长茂见到漫山遍野的平氏红旗,心中大喜,以为这是信浓各地支持平家的豪族赶来支援,于是精神为之一振,大声疾呼着拥兵向前。就在此时,满山红旗在一声吆喝之后突然全都变成了源氏的白旗,并且在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中向长茂扑来。这种心理落差是城长茂所无法承受的,他大吃一惊后驳马就走,于是战斗以木曾义仲的完美胜利而告终。
  木曾义仲威名大震,正在关东剿灭平氏残余势力,独自坐大的源赖朝却因此感到了危机。于是次年〔1183年〕三月上旬,赖朝兴兵十万,寻了个不相干的罪名前来征讨信浓。眼看源氏内部失和,骨肉相残的战斗一触即发,义仲以大局为重,把儿子义高送去镰仓做人质。赖朝也不是傻瓜,知道做事要点到为止,见好就收,立即就退了兵。然而赖朝和义仲这两大源氏势力从此产生了矛盾,刀兵相见已经是必然的结果了。
  暂时稳定了后方局势,木曾义仲大举西进,杀向京都。平氏匆忙从关西调集兵马,于寿永二年〔1183年〕四月,派小松中将平维盛、越前守平通盛、但马守平经正、萨摩守平忠度、三河守平知度、淡江守平清房等六人为总大将,部将三百四十余名,统兵十余万,浩浩荡荡地向北国挺进,以迎战木曾的军队。
  木曾义仲闻讯,丝毫不敢怠慢,立遣六千人马在越前燧城布置作战。燧城是通往越前腹地的门户所在,城池坚固,地势险峻。为了阻碍敌人进攻,木曾军在适当的河流交汇点筑起了堤坝,使燧城之前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平氏大军未曾料到面前会出现茫茫的一片汪洋,没有准备船只,只好驻扎在高阜之处发愁。
  负责防守燧城的斋明威仪师是个骑墙派,看见平氏势大,就写了封信捆在箭上射入敌营,告知此人工湖的水坝位置,并表示愿为官军内应。平维盛见信大喜,于是暗派精细士卒掘开水坝,排干湖水,在威仪师的接应下攻破了城池。木曾残兵向加贺方向撤退,平氏大军顺势攻破林城和富樫城。平维盛就此看到了战争和自己的光辉前景,立即写了一封夸大战绩的书信快马送入京中。一时间,平宗盛以下平氏一门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天下行将太平。
  然而平氏大军因胜而骄,在越前耽搁了太长时间,使木曾义仲得以及时将散布在四方的部队聚集起来,分成七路朝黑坂方向挺进。据说木曾军总势五万,于是平维盛调派了七万精锐部队,准备翻越砥浪山与义仲决战。
  义仲识破了维盛以优势兵力在开阔地区进行主力决战的计划,决定避其锋芒,在无法排布大军的俱利迦罗谷交锋。他先命机动部队趁黑夜赶在两军之前冲上黑坂的坡头,在上面插了三十面军旗,使维盛疑惑不已,不敢轻易在夜间爬过黑坂,木曾军遂争取时间布下了埋伏。直到第二天,维盛的部队才翻过黑坂,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盔明甲亮的二万木曾军……

  
  ●俱利迦罗谷的晚钟
  
  日本平安时代的战争模式非常死板,装备也很简陋。一般情况下,军队由大批骑马或步行的武士为中坚,这些武士身披华丽的大铠或相对粗糙的胴丸,手持短柄的太刀或长柄的小长刀、薙刀等武器,先以弓箭对射,再冲突交锋。跟随在武士身边的是他们的家来,以及从领地上临时调集来的少量农民,都是步卒,身穿只能防护前胸后背的简陋的铠甲,光着脚,跟随着主人冲锋陷阵。
  上级武士穿着大铠,工艺复杂,甲上缀满了各色丝线,头盔上还高高竖立着名为“锹形”的装饰物,显得非常华丽,下级武士则只穿得起简单的胴丸。但不管是大铠还是胴丸,基本原材料都是竹木和皮革,因为日本产铁量很少,所以很少用金属加固和防护。相对的,日本的武士刀因为材料少而昂贵,历代都精工打造,代代相传,却是相当锋利的。以如此锋利的武器,对抗如此薄弱的铠甲,个人武艺是否高强,就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了。
  连武士的铠甲都如此薄弱,那么普通步卒的铠甲就更为低劣无用了,而普这些步卒也用不起昂贵精良的武器,扛的恐怕都是竹枪。在这种背景下,当时日本根本无法发展出步兵集群作战,战斗模式还停留在野蛮时代的重视个人武力的小规模对决上面。
  当然,即便如此,士气的高低和智谋的运用,仍是决定战争最终结局的决定性因素。且说源平两军在俱利迦罗谷附近交锋,木曾义仲不断地派遣小队武士进行挑战,险峻的峡谷不允许平家大军发动压倒性的冲锋,而且在义仲胸有成竹的挑动下,平家的年轻武士们愤然而起,一个个纵马出阵同前来单挑的源氏武士厮杀。就这样,一对一的角力进行了整整一天,当天色昏暗时,义仲早已埋伏下来的部队趁着夜色绕到了平家军的背后。
  见到义仲发出的信号后,四万源氏武士一起敲打着箭筒高声呐喊起来,吼叫声在山谷中产生回音,如同有数十万人在同时喊叫一般。平家的武士们万分恐惧,以为遭到了强大敌军的合围,于是四散奔逃。七万部队相互拥挤,有许多人被挤入了俱利迦罗谷,剩余的更因为天色黑暗而无法辨认道路,以为前面落下谷底的人是找到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道路,于是也一队队地在大将带领下朝谷底跳去。源氏武士步步紧逼,俱利迦罗谷附近一片惨状,凄凉的叫声响彻山谷,如同人间地狱。到了早上,七万平家武士几乎全部摔死,骨肉糜烂,溪水变赤,平家的许多名将都死在了谷底,只有维盛和通盛以下两千人侥幸逃得了性命。
  这时,在志保山率领一万士兵阻挡平氏后续部队的源十郎藏人行家派人前来,请求木曾义仲迅速救援。义仲闻报后,立刻在四万士兵中挑选出两万人朝志保山方向疾驰。大概是真的有神灵在佑护义仲,当大军到达日比渡口时,连平日湍急的河水都变得又浅又平缓,使部队得以安然渡过。志保山方向,行家的军团正在苦苦承受三万平家部队的猛攻,义仲见状,立即带着尚未从俱利迦罗谷的大胜中平静下来的两万铁骑冲入敌阵。已经恶战一天的平家部队遭到这阿修罗般的部队猛烈冲击,全线崩溃,连统军大将平知度也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从各个方向败退下来的平家部队聚集起来,在加贺国的筱原扎下了营垒。追赶而来的义仲军在五月二十一日辰时赶到筱原,发起了猛烈攻击。源氏军队在一开始就占尽了优势,而平家军虽然已经完全处于下风,将领们也知道是必败无疑,但连连的失败却唤起了他们非凡的勇气,打了一场在这次战争中真正值得称道的战役。恶战中,藤原实盛等许多有名的武士都奋勇当先,直至战死,部下士兵也都纷纷战至最后一人。战争结束后,连身为敌人的义仲也不禁为平家武士的勇气所感动,从而潸然泪下。
  最后能够活着回到京都的平家士兵只剩两万余人,平安京中家家带孝,孤儿孀妇盈街,寻夫揽子的哭号震天动地。平氏一门更是悲伤到了极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拿不出象样的军队来了……
  七月二十四日夜半,木曾义仲的大部队袭近京都,附近各大寺院也一起响应。平氏在派出攻打各大寺院僧兵的部队后,几乎连可以用来防守京都门户宇治川的士兵都拿不出来。内大臣平宗盛狠一狠心,索性集中所有可以调集的平家部队,拥着只有六岁的安德天皇和三种神器向九州逃去。
  二十八日,义仲进京,解放了后白河院。后白河院欣喜若狂,立刻封义仲为朝日将军,食邑备后〔后来在义仲的授意下改成了伊予〕,其手下将领们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一个月后,后白河院决定立尚在京中的第四子为后鸟羽天皇。
  然而,后白河院想要重开院政,面前却横着大山一般的木曾义仲,义仲彻底掌控了京中的权力,后白河院依旧难逃傀儡的命运。掌握了皇室的义仲骄横异常,部下也纪律败坏,加上粮草无继,所以在京都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群众基础非常之差。另一方面,上了台的义仲既没有给在朝的公卿们什么好处,也未曾让各地的豪族们得到任何实惠,结果使得朝野上下都对他侧目而视。
  出身微贱的义仲在礼仪方面也是一窍不通,说话粗俗无理。据说他在招待公卿们吃饭的时候,居然使用乡下人吃饭的大盖碗,然后将饭盛得高高的,再在上面铺上菜,好象在招待乡下来的穷亲戚,这使得平日以风雅自居的公卿们极不高兴,心中连番骂他:“乡巴佬!”
  木曾义仲是平安末期的名将,也是日本古往今来第一大老粗。
  

  ●宇治川之战
  
  木曾义仲进入京都后并没有乘胜追击,这给了平家以喘息的机会。平氏一门逃到九州,逐步削平与之为敌的地方豪族,重新控制了九州、四国以及一部分的关西地区。闰十月一日,平家展开反攻,并在水岛等几次战役中,利用水军的优势大败木曾义仲的部队。义仲闻报大怒,一面命令驻防部队死守,一面率领主力离开京都,前往迎击。
  义仲出击关西后,早就不满其所作所为的公卿们在后白河院的唆使下,立即控制了京都的驻防部队,并颁发院宣,宣布义仲为朝敌。得知后方大乱,身在关西的义仲立率一支偏师返京,平息了这场贵族复辟的闹剧。在动乱中,法皇和天皇全都逃离京都,正在气头上的义仲索性打算自己称帝。但是,这傻瓜以为法皇要剃光头,天皇要留茅盖〔最近几代天皇都还是孩子,所以才要剃这种发型〕,于是自作聪明的当了个不伦不类的法皇厩舍别当〔为法皇养马的马夫头,义仲见有“法皇”二字,以为是很大的官〕。
  听说义仲在京都肆意妄为的源赖朝大喜过望,立刻点集兵马,于第二年〔1184年〕的正月十一日出兵十数万,以讨伐朝敌的名义向京都杀来。义仲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大难临头,只好硬着头皮将手上仅有的五万部队撒开在宇治川岸,准备主力决战。
  主持正面作战的是源赖朝的异母兄弟蒲将军范赖,配合从侧翼进攻的部队,则由他另一个异母兄弟、源九郎判官义经指挥。这位源义经是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据说其母常盘御前本是天下知名的美人,父亲源义朝去世以后,常盘被清盛抢回家去,因此她所生的几个儿子也都逃得了一条小命。义经本是常盘最小的儿子,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等他成长到七岁,清盛勒令将其送去鞍马寺出家。
  平氏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对义经的这种处置,为源氏一族培养起一位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奇袭战术的大师。在鞍马寺,义经不仅得到了家传的《孙子兵法》珍本,还遇到了鞍马流兵法及剑术家鬼一法眼,于是从之修习武艺。
  在十五岁时,义经终于得知了自己悲惨的家世,于是他逃离鞍马寺,云游四方,研修兵法武艺,寻机复仇。传说其人身材娇小,皮肤白晰,相貌如同漂亮的女孩一般美丽,在京都五条大桥上,他扮成美女,击败了拦阻旅客、为收集千把名刀而战的恶僧武藏坊弁庆。弁庆以及其他很多在“平治之乱”后失去主家和财产的源氏残党,比如伊势三郎义盛等人,纷纷聚拢在义经的身边。
  义经后来流浪到了陆奥的平泉。此时统治日本东北广袤领土的乃是藤原秀衡,是藤原清衡的后代,他依靠新开发的金山扩充财力,在源平两家中左右摇摆,不肯明确站队。义经到了陆奥,据说得到藤原秀衡的热情款待,还把世代重臣佐藤兄弟〔三郎兵卫继信和四郎兵卫忠信〕都送了给他。
  等听到兄长赖朝在伊豆举兵的消息,远在平泉的义经再也坐不住了,年轻人内心仿佛有热血在沸腾。于是他辞别了藤原秀衡,带着自己的十数名家臣,历经种种艰险,终于和赖朝在黄濑川会面——这次会面成了后世津津乐道的盛事。
  拉回来再说宇治川岸边的对战。虽说当日河流涨水,波涛汹涌,却挡不住士气高涨的东国武士,源义经麾下的关东名将佐佐木高纲和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0

八章元军来袭和幕府落日

●蒙古的国书
  
  北条时赖、长时、政村等人统治的二十多年间,镰仓幕府达到了它的全盛期,得宗专制政权也逐渐稳固。不过武士们在掌握了政权以后,也很快奢靡腐朽下去,大有向京都的公卿们看齐的迹象。为此,北条时赖等幕府执权大力提倡勤劳节俭,据说时赖本人的日常起居就相当简单,即使住所残破了也只是略加修缮而已,筵席上每每用味甑汤来替代酒水,《徒然草》中还记载着其母松下尼亲手为儿子修补破损的门障的轶事。
  然而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本是人世的常理,执权政治的种种危机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却最终通过“文永•弘安之役”沉渣泛起,酝酿一次总的爆发。咱们先从文永三年〔1266年〕说起吧,当年六月,将军宗尊亲王不满执权北条氏的专断,遂与亲信武士们密谋发动政变,消息泄露后,连署北条时宗废黜了宗尊亲王,另迎其子惟康亲王为征夷大将军。
  为什么动手废立的是连署,而不是执权呢?这是因为北条时宗乃是时赖的嫡子,继承了得宗的地位,而长时、政村两代执权却并非一门家督。北条时赖因健康原因,于三十岁的盛年就退位隐居,把执权之位传给堂叔北条〔赤桥〕长时,但他仍在幕后操控一切。弘长三年〔1263年〕十一月,北条时赖去世,享年三十七岁,遗言让儿子时宗备位连署。次年〔1264年〕八月,执权长时也挂了,传位给他的堂叔北条政村,同时,年仅十四岁的时宗正式就任连署。可以说,北条长时的时代,乃是北条时赖时代的延续,而北条政村的时代,却是北条时宗时代的开端。
  当时北条执权如日中天,俨然日本唯一的统治者,经常有人跳过天皇、幕府将军称执权为“日本国王”,而执权们也都甘之如饴。就当这些北条氏的国王们还在考究傀儡将军问题的时候,隔海相望的中国大陆却已经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1260年三月,忽必烈在开平称蒙古大汗,九月击败其政治对手阿里不哥于甘州,当年十二月,高丽王国向蒙古称臣。
  忽必烈野心勃勃,不仅想南下灭亡早已残腐不堪的南宋王朝,还打算东渡大海,兼并日本。不过日本蕞尔小邦,僻在荒远,派兵攻打实在太不划算,以忽必烈最初的心思,是想派遣一介使臣说服日本主动归降,如同高丽国故事。
  这位蒙古使臣名叫黑的,不过他并最初没有真正到达日本。在进入高丽国以后,国王认为海上风浪极其危险,怎能让上邦使节受此颠簸?于是派起居舍人潘阜代替黑的前往。文永四年〔1267年〕九月,潘阜来到日本,呈递高丽国书。
  自从白村江水战被唐朝打败以后,日本基本上就没遭遇过来自外部的强大压力,一晃眼六百多年过去了,朝野上下莫不以为世界只有日本和西方和平的大国中国,以及高丽等中国的附庸国,内部再厮杀得厉害,外界绝无纷争。所以日本朝廷在不明了大陆形势的情况下,迟迟未肯回书高丽。
  于是黑的等不及了,于次年〔1268年〕元月亲自渡海来到太宰府,递上蒙古国书,并请尽快给予答复。当地的守护少贰资急将国书送往镰仓,幕府接到一看,上写:“高丽,朕之东籓也。日本密迩高丽,开国以来,亦时通中国,至于朕躬,而无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国知之未审,故特遣使持书,布告朕志,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以相亲睦。且圣人以四海为家,不相通好,岂一家之理哉?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图之。”虽然只写着“通好”,没写要日本臣服,但明确给出了“以至用兵”的威胁。幕府不敢擅专,立刻上奏朝廷。
  日本和南宋的关系一直很好,双方通商往来频繁,日本本身金属缺乏,不铸铜钱,全靠从南宋进口。基于这种考量,日本又怎能向南宋的敌国蒙古低头呢?一时间朝议汹汹,全都认为不可,连回信都不肯写,就派兵“恭送”黑的离境。
  不过既然蒙古人已经作了开战的威胁,日本当然不能不预作防备,于是幕府下令赞岐等国的御家人做好战斗准备。当年三月五日,北条政村自认为年老体衰,无法面对如此危局,干脆把执权之位让给了连署、年仅十八岁的北条时宗。
  是战是降,你总得给个答复吧,黑的两手空空,这可怎么回去向大汗忽必烈交代呀。于是文永六年〔1269年〕三月,黑的再次渡海来到日本最西北方的对马岛,要求获得返书,在迟迟得不到回复后,干脆大肆抢掠一番,然后才打道回国。蒙古人野蛮,高丽人还算文明,知道光靠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当年九月,高丽自己派使者再到日本,送还了半年前抢走的两名对马岛民,并且呈递上蒙古中书省的最后通牒。
  第二年,日本朝廷终于决定正式写下拒绝通好的国书了,先拟定草稿送到镰仓,等执权北条时宗点头后,才派使者送往高丽。这种强硬的态度,终于激起了忽必烈武力征服日本的野心……
  

  ●文永之役
  
  1271年十一月,忽必烈正式称帝,建立大元帝国,一方面以摧枯拉朽之势攻打南宋,一方面也做好了渡海侵略日本的准备。到了文永十一年〔1274年〕,忽必烈在朝鲜建立征东行省,征发高丽船工、民伕三万五千人,建造了九百艘大战舰。当年十月,他以忻都为都元帅,洪荼丘、刘复亨为左右元帅,率领大军四万,从朝鲜的合浦出发,浩浩荡荡远征日本。
  十月四日,元军在对马岛附近出现,守护代〔守护的代理人〕宗助国父子率八十骑拦阻,诘问上陆理由,却被毫不留情地歼灭了。十五日,元军又占领了壹岐岛,守护代平经高以下百余人战死。二十日,四万元军在九州的博多登陆,日本幕府方面则聚集了少贰经资、大友赖泰、菊池武房、岛津久经、竹崎季长等九州诸国兵马,甚至寺院僧兵,总计十万两千人,前往迎战。
  上午时分,在百海原地区,激烈的战斗打响了。日本骑马武士分别在家主的率领下,首先以许多个数百人的小队,向排列成密集方阵的元军步兵阵地展开突袭。面对这种蒙古人初起家时候的古老战法,元军摆开了各种火器应对,据日本方面记载,一种名叫“震天雷”的火药球不断在日军阵中爆炸,爆炸时发出如同百雷落地般的巨响,使得日方的骑马武士和战马全都惊恐不知所措,烟雾中,铁屑、瓷片四下纷飞,给队形密集的日本武士集团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杀伤。
  双方的武器装备和战争技术实在相差太远了,六百多年以来,大陆的武器配备已经从纯冷兵器进化到冷热兵器并用的阶段,战术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而日本方面几乎和白村江水战时候相差不远。仅以弓箭而论,元军使用的复合弓射程较远,射击周期也比较短,而日方的缠藤弓大多只是单体弓,射程近,过长的箭支也使射击周期延长,再加上元军的箭支上浸过毒药,日军中者无不肌肤糜烂。元军在作战时击鼓鸣金,也使得日军的马匹惊跃狂奔,无法控制。另外,习惯于“一骑打”战术的日本武士在和使用先进集团战术的元军进行短兵作战时,付出的损失更为巨大。
  尽管在武器上日方要落后许多,但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在作战时表现出了非常顽强的斗志。尤其少贰经资、菊池武房、竹崎季长等人,率领手持薙刀、身披薄弱铠甲的骑马队,不断顽强地向元军阵地发动突击,使得元军的远程武器失去作用。混战中,元军副元帅刘复亨中流箭落马,从而士气大衰,损失惨重的日军趁机撤退,凭藉水城〔白村江战后建筑的一座巨大水坝〕重新布阵。元军害怕遭到日军的夜袭,不敢在陆地上扎营,退回船上进行休整。
  不料当天晚上海面上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台风,元军船只被倾覆二百余艘,落水淹死者不可胜数。当二十一日晨光熹微,日军来到海岸边时,却发现海面上不见敌军,只剩下了一些破碎的木片。幕府的武士们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胜利了,直至抓到了元军的俘虏后才派遣快马进京报捷。此战元军战死、溺死大半,最后辗转回到大陆的只剩下一万三千五百人——史称“文永之役”。
  朝廷得报后大喜若狂,龟山上皇巡回各大寺庙神社,到处做“异国降伏”的祈祷。然而年轻的北条时宗却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冷静分析了形势之后,他认为元是大过日本百倍的大国,不会因为一次战役就受到重大损失,停兵罢战。于是,他命令各国守护回国征发全国六十五岁以下的男子充当预备役士兵,各寺院的僧兵也被动员起来保卫国家,加强军备建设,并组织民夫修建环绕博多湾的坚固石堤。同时,他对各国武士也作出了细致的分工:四国、九州地方的武士在本地加强防御;中国地方的武士防守堪称西门锁钥的周防、长门,并随时准备支援四国、九州的抗战;京畿、关东地方的武士驰援京都;奥羽地方的武士也要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初战失利,忽必烈恼羞成怒,一方面重整旗鼓,准备二度入侵日本,另方面也继续派遣使臣,想要说服日本投降。然而北条时宗的态度更为强硬,建治元年〔1275年〕九月,他在龙之口处斩了元使杜世忠,弘安二年〔1279年〕七月,又在博多处斩了元使周福和栾忠。
  看这些可怜的掉了脑袋的使臣的名字就可知道,他们不是汉人就是高丽人,而根本不是蒙古人。事实上,忽必烈先后两次派遣大军进攻日本,主力部队都是南宋的降人和高丽人,真正安插在其中的蒙古兵寥寥无几——想想也是,要蒙古兵横渡大海,那还不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吗?

  
  ●弘安之役和幕府的衰败
  
  1279年二月,元朝灭亡了南宋,完全统一中国,势力更为强盛。到了1281年,忽必烈再次下诏东征,派出两路大军:一路由忻都、洪荼丘率领四万作战部队,战船九百艘,从朝鲜出发;一路由范文虎率领携带农具、稻种的十万江南屯田部队,战船三千五百艘,从扬子江口出发。两军约定于六月中旬在壹岐汇合,作战部队主管作战,屯田部队在被占领区屯田,以为长久之计。
  六月初,负责作战的元东路军进展神速,不待江南军到来,先绕过了对马和壹岐,直接南下侵入博多湾,攻克了志贺岛。然而因为日本幕府方面预先做好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在博多附近建起了牢固的石堤,使得元军的战舰在到达日本近海时,竟找不到一处可以登陆的地点,只好停泊在海面上等待时机。
  在停泊于海上的一个月里,元军进行的几次强行登陆作战都宣告失败,并且一直遭到河野通有、草野四郎等人所组成的海上敢死队的袭扰。这般的船上作战,全靠个人水性和武力的拼斗,元军的步兵集群战术根本无从发挥,因此双方互有损伤,谁都无法真正改变战局。元军被迫退到肥前的鹰岛,等待江南军赶来会合。
  六月底,元江南军的先遣部队攻入壹岐,七月初,南北两军终于完成汇合。然而就在即将发起总攻的七月三十日,元军再次遭到台风的猛烈袭击,兵船大部分沉没,生还者还不到十分之一——这次对日本的失败远征,史称“弘安之役”。
  元军两次来侵,都因为台风骤起而遭到惨败,这只能说明忽必烈敌情搜集和出征的准备不充分,以及指挥官不知天时风候,颟顸无能。然而在日本方面看来,两次骤起的台风如有神助,因此尊称为“神风”,认定日本岛国有天神庇佑,永远不会沦亡——就是这种愚蠢而骄傲的心理,六百多年后让他们欲哭无泪。
  拉回来说欢庆胜利的幕府吧,战争虽然打赢了,敌人虽然退去了,但幕府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元朝是如此庞大,随便发动一两次远征,扔个数万人,对国民生计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而面对这样的敌人,数年来积极备战的镰仓幕府,却已经库房空虚,财政紧张了。
  更要命的是,战斗既然打赢了,总该奖赏有功之将吧。按照幕府的传统,御家人应当一心“奉公”,而幕府要公平“恩赏”,恩赏的内容则不外乎土地和庄园。比如“承久之乱”的时候,北条泰时就流放了大批公卿,没收其庄园和土地以赏赐有功的御家人。然而这次打的是防御战,根本没能获得新的土地,又拿什么来赏赐那些奋战在第一线的九州武士呢?
  幕府无力行赏,御家人们或许可以暂时咽下这一口气,然而这些御家人自己也有一族郎党,有家来,有临时拉出来的领地上的农民,不可能要求这些人也都秉持着对幕府或主家的忠心不要赏赐。于是御家人只好大量侵占公地来达成奖赏臣下的目的,这些新被侵占的土地和庄园,并非幕府恩赏,也不可能得到幕府的承认,是独立于幕府经济体系之外的。就这样,幕府对御家人和对全国大小庄园的控制力开始减弱。
  饶是如此,仍有大批武士破产,而相对的,“百姓名主”中倒有相当数量因为发战争财而上升为武士阶层。这些新武士和旧的御家人不同,和镰仓幕府并无严格意义上的主从关系,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产品,经常阻碍幕府对年贡的征收,甚至武装袭击和夺取运送年贡的车队。当时称这些新武士集团为“恶党”,恶党首先出现在近畿地区,逐渐蔓延到日本各地,甚至很多不满幕府统治的地头和守护也逐渐与恶党们暗中勾结起来——后来声威赫赫的楠木正成,其实就本是河内的恶党头子。
  以上所述,都是“文永•弘安,蒙古来侵”给日本社会造成的不安定因素,这些不安定因素旧已有之,因为战争的刺激开始泛滥并且日益严重。此外,日本家族制度的变更,也给幕府统治带来了相当大的影响。
  日本古代家族,表面上看是属于家名继承制,实际上则属于诸子析产制,也就是说,一门总领世代相传给嫡子〔没有嫡子的情况则另论〕,并且只传一人,然而老子隐居或去世,名下财产却是平均分配给各个儿子的。本家的一门总领挂个家督的空名头,他的实力未必比得上那些分家,分家只是在家族完整的前提下听命于总领而已。
  因为这样,所以御家人的领地经过很多代以后越分越细,就算分家没有离心倾向〔打败元军以后,基于财政上的考虑,这种离心倾向其实是越来越严重〕,一百头羊集合在一起,也比不上过去的一头狮子。于是很多家族就逐渐从诸子析产制向总领继承制方向转化,也即老爹隐居或死后并不分家,财产都是一门总领继承人的,别的儿子都得靠这个新总领来养活。
  为了保持御家人的活力,镰仓幕府鼓励这种新的转变,而在执权北条氏内部也加强得宗专制,事实上,从北条时赖直到镰仓幕府灭亡,一共有十二名执权粉墨登场,但是握有实权的却只有出身得宗的时赖、时宗、贞时与高时四人而已。
  然而北条氏可以这样搞,别的家族若也这样搞,势力就会越滚越大,甚至逐渐强大到足以和北条氏相抗衡。这种继承制从诸子析产向总领继承方向的转化,事实上经过了漫长的近三百年才得以彻底完成,新旧轮替所产生的动乱先后搞垮掉两个幕府——第一个,就是镰仓幕府。
  

  ●霜月骚乱
  
  对抗元军入侵的战争耗尽了幕府的资金储备,幕府不但无力奖赏在战争中有功的御家人,甚至连战争时御家人所花费的军饷都无法报销,许多御家人因此而破产——这虽然相当无奈,却也是情理中事。然而,事实上幕府资金储备的相当数量却并非消耗于战争,而是为了祈祷胜利,寄存在了各地的神社、寺院中,这才是真正使御家人愤慨不已的。
  为了拉回日益远去的御家人的心,摆脱困境,幕府不得不于永仁五年〔1297年〕颁布《德政令》,允许御家人在向商人借款后赖帐,于是这不但引起了商人们的愤怒,更使得此后御家人告贷无门。再加上对农民负担的加重,全国各地恶党林立,交通断绝……种种弊端丛生,镰仓幕府和北条执权体系,从此日薄西山,难以复振了。
  且说北条时宗死于弘安七年〔1284年〕四月四日,享年仅三十四岁。时宗是幸运的,他所以被誉为明君,全因担任执权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方设法抵御元军入侵,等到战事平息,他就留下一个烂摊子咽了气,就此人生再无污点。他把烂摊子留给了儿子、年仅十四岁的北条贞时,贞时也算是一位中规中矩的统治者,然而集合人心外战则易,集合人心内治却难,他在位的第二年就爆发了“霜月骚动”。
  这次骚动来源于因得宗专制而使得“御内人”与御家人的严重对立。所谓御内人,即北条得宗的家来〔家臣〕,相对而言,作为幕府的家来的“御家人”则也被称为“外样”。弘安八年〔1285年〕十一月,北条贞时的外祖父、代表外样权益的肥后守安达泰盛与代表御内人利益的内管领平赖纲发生冲突,十七日,赖纲突袭安达泰盛在镰仓的府邸,经过激战,将安达一族尽数剿灭。日本古称十一月为霜月,这就是“霜月骚动”一词的来源。
  与其说是骚动,不如说是战争,整个镰仓都被卷入战火,连幕府将军惟康亲王的府邸也在战斗中被焚为灰烬。因为安达一族的覆灭,外样势力受到沉重打击,上野、武藏等幕府统治中心地区的大批御家人受此牵连,纷纷被杀或者自杀,据说总数超过了五百人。从北条氏执权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得宗专制因此事件更为强化,独裁更为稳固,但把目光放远大一些,从整个幕藩体制来考虑问题,镰仓幕府的力量却因此遭到了重大的削弱。
  传说有一位名叫足利家时的武士也在此后不久自杀。家时乃是源氏的八幡太郎义家的七世孙,义家想将源氏势力伸入陆奥,结果失败了,据说他曾留下一篇文书,称“我七代以内的子孙要替我取得天下”。到了足利家时的时代,他羞愧于无法完成先人的意愿,于是切腹自尽,并在临终前向八幡大菩萨祈祷,说:“自我以下,三代以内子孙必将取得天下。”
  后来家时的孙子足利尊氏果然推翻了镰仓幕府,建立室町幕府,此乃后话。我们要说的是,家时的祈祷颇为可信,源义家的“七代取天下”的文件却仅仅是传说而已,考究家时的自尽,大概也是由于“霜月骚动”的余波,他为了一肩扛起来自于北条得宗的迫害,所以含恨饮刃。
  “霜月骚动”使平赖纲的势力更为膨胀。赖纲此人,本是平氏一门平资盛的后人,其祖父盛纲是前执权北条泰时的家臣笔头〔笔头指首席〕,被任命为执事,也就是家族事务长官。泰时本是北条得宗,所以执事就是负责管理北条得宗的土地,负责统领御内人的重要职务,同时在相关幕府政治的很多方面,执事也是北条得宗的代理人。
  平盛纲以下,三代承袭执事的职务,到了平赖纲担任此职的时代,这个职位已被改称为内管领,随着得宗专制的加强,内管领的权力也日益膨胀。文永九年〔1272年〕二月,也就是元军来侵前不久,北条一门的名越时章、教时兄弟被诬阴谋推翻得宗统治,遭到讨伐,讨伐军主帅正是内管领,同时担任侍所所司的平赖纲。然而时隔不久,这个案子就被彻底翻了过来,讨伐方有功之臣五人被斩,若没有安达泰盛的相助,恐怕连平赖纲本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时幕府的重臣合议制已形同虚设,代之以得宗内部的重臣合议,北条时宗经常在其私邸山内殿举行秘密会议,称为“寄合”,参与人除时宗本人外,还有平赖纲、安达泰盛和问注所执事太田康有、得宗的被官〔也是代理人〕佐藤业连。站在不同阶层立场上的赖纲和泰盛无疑会在各种大政方针上针锋相对,矛盾频繁,所以赖纲最后才终于不顾救命之恩,对安达泰盛下了黑手吧。
  “霜月骚动”以后,平赖纲成为了幕府实际上的统治者,他大肆迫害与安达一族有关联的御家人,比如吉良、三浦、小笠原、二阶堂等有力御家人家族。到了永仁元年〔1293年〕,执权北条贞时已经十九岁了,对赖纲的专权表示出强烈不满。当年四月,平赖纲长男宗纲密报幕府,说赖纲阴谋策划立其次子饭沼宗助为幕府将军,于是贞时趁着镰仓大地震的机会,派兵剿灭了赖纲一族,杀死九十余人〔宗纲被流放〕,史称“平禅门之乱”。
  

  ●二统迭立
  
  镰仓幕府内部为了争权夺势而纷争频仍,也算可以理解的,可是与此同时,权力已经大为萎缩,如同一镇诸侯般的朝廷内部也争斗了起来,想想却是极度可笑的事情。不过这番无聊的争斗却产生蝴蝶效应,最终颠覆了幕府统治,这倒是当时代人所始料不及的。
  争斗的起源,是后嵯峨天皇。前面提到过,北条泰时平定上皇反乱后,拥立了后堀河天皇,到了贞永元年〔1232年〕十月,后堀河天皇病重,在幕府的授意下让位给秀仁皇太子,也即四条天皇。这位四条天皇初登基的时候年仅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子,据说他顽皮透顶,十二岁那年在宫中走廊上撒了很多石粉,想看宫女和近臣滑倒的样子取乐,结果自己也被滑倒,撞伤了头部,不治而亡。
  朝臣们主张拥立顺德上皇的儿子忠成王继位,但遭到幕府执权北条泰时的坚决抵制。泰时一想,好,当年后鸟羽、顺德两院造反被我剿平,现在要立叛贼的儿子继位,故意想给我难堪吗?于是授意另立没有牵扯进反乱活动的土御门天皇的儿子邦仁亲王接班,这就是后嵯峨天皇。
  后嵯峨天皇在位四年,让给自己的儿子久仁亲王,是为后深草天皇,自己仍然把持着朝中的权力。后深草天皇在位十三年,遵从父命,把皇位传给弟弟恒仁亲王,是为龟山天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皇统就在后深草和龟山两位天皇的后代中轮替,因为后深草天皇的皇宫称为持明院,而龟山天皇的儿子后宇多天皇后来出家大觉寺,故此这两个体系就被称为持明院统和大觉寺统。
  两统迭立,是笔糊涂帐,光靠叙述谁都看不明白,不如让咱们来简单列个表格吧——

序数    天皇    系统    来源    在位年      
第89代    后深草    持明院    后嵯峨天皇子    13年      
第90代    龟山    ——    后嵯峨天皇子    15年      
第91代    后宇多    大觉寺    龟山天皇子    13年      
第92代    伏见    持明院统    后深草天皇子    12年      
第93代    后伏见    持明院统    伏见天皇子    3年      
第94代    后二条    大觉寺统    后宇多天皇子    7年      
第95代    花园    持明院统    伏见天皇子    10年      
第96代    后醍醐    大觉寺统    后宇多天皇子    21年     

  上皇反乱,幕兵入京以后,原本的皇室领地被切割、没收了七七八八,靠那点点收入根本就无法养活庞大的、没本事却会生养的皇室一门〔龟山天皇就有后妃十七人,子女二十八人〕,全靠了幕府的捐助和卖官鬻爵,皇室成员才能勉强温饱。且说卖官鬻爵,那可是笔不错的生意,虽然乡下武士们粗鲁无文,不懂风雅,可他们莫不喜欢获得朝廷赏赐个一官半职来光宗耀祖,根本不用给殿上人,给个六、七位的官职就能令他们兴奋莫名,主动献上大量钱财和吃穿用具了。
  然而这些卖官鬻爵所得的资财,也包括幕府的捐助,一般情况下只有在位天皇及其直系亲属才有权享用,旁支皇族只能干流口水,很难分到一杯羹。想后嵯峨天皇在位的时候,盗贼于光天化日之下冲入皇宫,抢掠内藏寮或阴阳寮,抢走天皇的衣服,甚至偷掘历代天皇的陵墓,把鸟羽天皇、天武天皇的坟墓都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后嵯峨天皇本人在退位以后,却有资金在京西的龟山上修建宏伟壮丽的宫殿,两相对比,真是绝大的讽刺。
  所以要想吃饱喝足,要想骄奢淫逸,就非得牢牢把住天皇的虚位不可,这大概就是两统迭立,兄弟子侄间矛盾重重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当然,也不能排除幕府为了削弱和控制天皇朝廷而在其中做的努力,皇统一分为二,公卿们不知所从,武士们倒是开心得不得了——御内人和御家人的矛盾,预示着北条幕府的倒台;大觉寺统和持明院统的分立,则预示着国家的分裂。
  就在这种背景下,文保二年〔1318年〕二月,大觉寺统的后醍醐天皇继位了。这位后醍醐天皇,一方面想把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这一系统中,再不让人,另方面也反感幕府的操控和播弄,想要起而反抗。他的所作所为,一如源平合战时的后白河法皇,也是拉一个,打一个,激化矛盾,混水摸鱼,但因此所产生的乱局,也比一百多年前更为严重。
  

  ●后醍醐天皇的奋斗
  
  且说元亨元年〔1321年〕,老爹后宇多法皇终于结束了院政,并于三年后咽气归西,从此后醍醐天皇得以亲政。年轻的天皇雄心万丈,选拔贤能,革新政治,设置记录所作为亲政的主要机构,据说许多京都的著名学者经常围绕在他身边,而一些尊皇派和倒幕派的公卿、守护,更是将宝压到了他的身上。
  相比之下,幕府政治此时却已经腐朽到了极点。以执权北条高时为例,此公不学无术,每日追逐声色,专以斗犬为乐,后来甚至命令各地以名犬代替年贡,旬日间就得斗犬千余。他不但让这些斗犬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享以御家人禄,出门乘轿,骑马武士见到了甚至都要下马行礼——这真是个天生的亡国之君!
  天皇朝廷的威信在持续上升,幕府威信却在下降,原本绝不平衡的两种权力差别逐渐缩小,那么矛盾和冲突也就不可避免。首先发难的是宫方,正中元年〔1324年〕,后醍醐天皇秘密派遣亲信朝臣日野资朝和日野俊基化装成修行僧潜入畿内各国,准备联络豪族们起兵袭击六波罗探题。不料东窗事发,资朝、俊基和应召进京相谈的美浓土豪土歧赖兼、多治见国长都被幕府捕获。后醍醐天皇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写誓书,才总混过了这一关——史称“正中之变”,民间俗谓“天皇御谋反”。
  后醍醐天皇时代的东宫,原本是同为大觉寺统的后二条天皇的皇子邦良亲王,但因为“天皇御谋反”事件,使得幕府对大觉寺统徒生警觉,持明院统的后伏见上皇看到一线曙光,于是前往长谷寺祈祷自己的儿子量仁亲王能够代替邦良亲王为太子。嘉历元年〔1326年〕,邦良亲王果然病重去世,幕府立刻要求让量仁亲王入住东宫。这一举动使后醍醐天皇更为愤怒,坚定了他的倒幕之心。
  于是后醍醐天皇假借为皇后安产还愿,让僧侣圆观和文观向神灵祈祷消灭北条氏,同时密令在叡山大塔居住的皇子护良亲王〔大塔宫〕联络叡山延历寺的僧兵,准备在自己行幸叡山时起事。不料在元弘元年〔1331年〕八月二十四日,计划再次败露,上回作乱被幕府饶过一条小命和日野俊基,以及圆观、文观等人遭到逮捕,后醍醐天皇及其重臣大纳言藤原师资、中纳言万里小路藤房、北畠具行等带着神器剑和玉,连夜男扮女装潜出京都,奔赴叡山。二十七日,在大塔宫的接应下,后醍醐天皇又转移到木津川上游地势比较险要的置笠山驻扎,正式下诏,号召近国勤王兵马起而倒幕——是为“元弘之变”。
  九月五日,得知消息的北条氏大惊失色,担任六波罗探题的北条仲时立命大佛贞时、金泽贞东、足利高氏诸将率领兵马二十余万离开镰仓前去进剿。置笠山一边,召集起来的武士和僧兵布下重重壁障,做好了作战的准备。然而,后醍醐天皇的倒幕诏书在发出后却如同石沉大海,除了一个叫楠木正成的小豪族起兵勤王外,诸国守护惧怕幕府势大,都采取了观望态度,竟无一人响应。
  楠木正成,自称出于橘氏,根据地是在河内东部,金刚山西部的山麓地区,估计从其父亲时代开始,就是当地有名的恶党头子。传说其母怀着他的时候,曾到信贵山的毗沙门堂祈祷了一百天,毗沙门天是一尊佛教的保护神,又称多闻天,所以正成诞生后,就起小名为多闻丸,据说此公长大后鼻毛很长,所以又被敌人称为“鼻毛多闻”。
  照前所述,这些新兴的武士阶层,也即恶党,本身并不是幕府的御家人,与幕府的关系是敌非友,因此一得到后醍醐天皇的倒幕诏书,楠木正成立刻揭竿而起,前往笠置山觐见天皇并接受任务。传说后醍醐天皇曾经做过一个异梦,梦见自己坐在紫宸殿面南的御座上向群臣发号施令,背后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大树向南的部分枝叶长得最好,树荫笼罩了整个大殿——接着又见到两个童子跪拜,然后起身向南而行。醒来后没几天,楠木正成就来参见,后醍醐天皇认为异梦正应在这个长有长鼻毛的家伙身上,于是对他倍加器重。
  楠木正成虽然出身卑微,却熟读兵法,非常具有战略眼光,他在同后醍醐天皇会面,评点天下形势后,立即返回老家金刚山,建筑赤坂城和千早城准备抵御必然来到的汹涌如潮的幕府大军。
  而后醍醐天皇本人虽然颇有雄心和能力,却并没有战略头脑,丝毫不懂军事,他手下也没有一个将才,因此就在楠木正成离开后的九月六日,攻下叡山的幕府军挺进置笠山,宫方部队在凭藉木墙坚守二十天后,终于在二十七日全面崩溃。后醍醐天皇逃往宇治,终被逮捕,搜出神器,随即就被流放到隐歧岛去了。
  幕府军将领足利高氏等人与持明院统的花园上皇商议后,扶东宫量仁亲王继承大统,就是光严天皇。然而乱事并未因此终结,两年后〔1333年〕的三月,后醍醐天皇逃离隐岐岛,在拥护者们的团团围绕下,浩浩荡荡向京都挺进。就这样,日本同时出现了两个天皇,南北朝时代即将到来。

  
  武士的家纹
  
  家纹全称为家族纹章,也称家徽,本是封建家族的标志,西欧、日本莫不存在着复杂多样的各种家纹。日本的家纹有其独有特色:首先,家纹的底多为圆形,而不是西欧式样的盾形;其次,与西欧家徽纹样偏重动物不同,日本的家徽纹样以植物占绝大多数;第三,日本的家纹绝大多数都是独立的个体,很少有复式家纹出现。
  日本最早的家纹出现在贵族家庭,后来为了便于在战争中区分敌我,逐渐被武士家族所吸收和采用。源平合战的时候,势力划分相对单纯,因此家纹还没有成为必不可少之物,在野源氏使用白旗,在朝的平氏使用赤旗,仅此而已。白色象征纯洁无垢,据说神灵将会附着其上,因此源赖朝就将白旗确定为本族嫡流的专用旗帜。
  传说当源赖朝远征奥州藤原氏,路过下野国宇都宫的时候,同族的佐竹四郎隆义赶来会合。佐竹并非源氏嫡流,更一度站在平家阵营中,但四郎隆义竟然也僭越使用了白色御旗,这使赖朝大为光火。然而对方为了效忠而匆匆赶来,总不好严加申饬,于是赖朝反复考虑之后,就把上绘一轮明月的军扇赐给佐竹隆义,让他绘上军旗——据说这就是最早的武士家纹的来源。
  有了佐竹的例子在前,源氏一门就纷纷在白旗上绘以纹样,以与宗家的御旗相区别。最早从旗纹转化为家纹的就有佐竹氏的“五本骨扇和月丸”、武藏七党之儿玉氏的“团扇”等等。此外,还有部分幔幕纹也逐渐转化为武士的家纹——幔幕是指战斗和宿营时主将指挥所外张开的幕布——多为圆形,比如新田氏的“大中黑”、足利氏的“二引两”、三浦氏的“三引两”,等等。
  到了镰仓幕府中期,家纹已在武士阶层中被广泛使用。然而家纹和家门也并非纯然的一一对应,且不说全日本大大小小数千上万个武士家族,难免出现重纹的情况,分纹和赐纹的情况也不少见。分纹是指分家间各自使用不同的家纹,或者略为修改一下本家家纹以示区别,而赐纹是指把自己的家纹赏赐给有功之臣,允许其在一定场合下使用。
  比如后来建立江户幕府的松平•德川一族,本家的家纹为“丸之三叶葵”,分家有在外面的“丸”也即圆圈上动手脚的,改为“菊轮之三叶葵”、“折敷之三叶葵”、“藤轮之内三叶葵”、“隅切的铁砲角之三叶葵”的,也有全面变形,改为“花葵”的。不过象西欧的骑士纹章那样,把盾形底切成多个等分,同时并列多个主家或血源来历的家纹,从而组成新的复式家纹,这种样式日本从来也不曾有过。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0

九章太平记


●金刚山上
  
  日本原本的土地制度,是属于封建庄园制,庄园主控制了全国大量土地,向耕种庄园土地的百姓们收取年贡,从而维持本阶层的生存和活力。这一情况从镰仓幕府开始有所改变,首先因为大量幕府御家人成为实际控制庄园土地的庄官和地头,因此并不居住在庄园中,而是居住在遥远的京都和奈良的那些庄园主,就必须通过这些庄官和地头来包收年贡,称为“地头请”。
  庄官和地头们当然不肯白干活,他们也需要占有年贡的一部分,因为庄园主对庄园土地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因为庄官和地头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年贡分配比例总是谈不拢,最终很多庄官和地头们甚至把年贡彻底攫取入自己的囊中。庄园主们向幕府提起诉讼,在幕府的干涉下,双方同意将“下地”〔即可征收年贡的领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的产出上交给庄园主,另一部分的产出完全由庄官和地头们控制——这被称为“下地中分”,形成于镰仓中期。
  就这样,庄园主对庄园的控制更为减弱,庄园逐渐变成了他们的食邑而非采邑。相对的,庄官和地头们则与幕府派驻当地的守护们更为紧密地联系起来,庄园经济逐渐向由守护所控制的中世领国经济转化。
  另一方面,从镰仓幕府中期以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很多新兴武士阶层逐渐与“座”〔一种商业行会〕相结合,不仅从土地上获得物产,也将势力渗透入流通领域,他们希望能够打破旧的庄园经济,开拓更有利于商业活动的领国经济。后醍醐天皇亲政后,为了扩大自己的收入来源,采取了一系列有助于商品经济发展的策略,诸如撤销近畿地区的大量关卡等等,这就必然受到这些新兴武士阶层的欢迎。而后醍醐天皇也藉此机会大力拉拢近畿地区的恶党们为我所用,或许楠木正成早在正中元年〔1324年〕,日野资朝和日野俊基化装成修行僧潜行畿内各国的时候,就已与后醍醐天皇取得过联络了。
  置笠山政权热闹了没几天便被镇压下去,后醍醐天皇遭到流放,各地倒幕派纷纷沉寂下去,只有楠木正成还在赤坂城坚持战斗。大概是为了向天下示威,幕府攻打这样一座只有两町大小,五百人防御的小城,竟然调遣了足利高氏等诸将率领的数万大军〔传称三十万〕。
  然而本以为可以一蹴而破的小小赤坂城在正成的出色布置之下固若金汤,城里布下了疑兵,城外又有游兵骚扰,幕府大军围攻二十余日,百计用尽,竟然不能攻克。最后还是由于城中兵粮不足,正成假装集体自焚,趁着幕府军懈殆的机会率部混出重围,在群众基础良好的金刚山打起了游击战。幕府军在山林中到处挨打,耽搁了许多时日也找不到楠木军主力的踪迹,只好留下汤浅定佛的部分部队长时间驻扎赤坂城进行围剿,剩余部队灰溜溜地返回了六波罗探题。
  幕府军主力刚一撤离,楠木正成便率领他的五百亲兵走出山林,化装成民伕,施用巧计再次夺回了赤坂城。然后,又在京都附近摄津住吉地方的四天王寺打败了宇都宫公纲率领的五千幕府部队,伪作进京之势,被搞得晕头转向的六波罗探题只好再次召集数万关东军进行讨伐。正成且战且退,将敌军引至赤坂城,然后主动放弃城池,潜至敌军后方断其粮道。幕府军不得不再次撤退,而正成第三次夺回赤坂城后,除留下一将守御外,主力转移到了地形更为险要的千早城。
  元弘三年〔1333年〕正月,幕府再次调集大军,号称百万,分三路攻打赤坂、千早和在大塔宫护良亲王控制下的吉野城:阿曾时治八万人马攻打赤坂城;二阶堂道蕴六万人马攻打吉野城;剩下的数十万人马由大佛高直率领攻打千早城。十余日后,赤坂、吉野两城被攻陷,驻守赤坂城的正成部将平野将监被俘,吉野城的大塔宫则突围逃到了吉野山。只有千早城由于地势良好,三面都是悬崖,狭窄的山道每次只能容纳不过千人的队伍行走,正成又频施奇计,围困三个月后依然完好如初地屹立在金刚山上。
  由于楠木正成的奋勇作战,牵制了幕府军队的主力,使各地的守护、地头们看到了幕府的无能,于是在正成和大塔宫的努力下,四方烽烟迭起:播磨的赤松则村〔入道圆心〕、则佑父子在要隘苔绳城起兵,断绝了关西幕府军和六波罗探题的联系,并在船坂山收编了镇西探题派往京都支援六波罗探题的部队;伊予的河野一族大破长门探题的三百水军;肥后的菊池武时、阿苏大宫司率领岛津、大友等豪族进攻镇西探题……倒幕风潮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全国性的倒幕形势就此形成了。
  

  ●京都和镰仓的陷落
  
  据说大塔宫与楠木正成一直都和被流放隐岐岛的后醍醐天皇密通书信,因此后醍醐天皇虽然身处僻远,对于全国形势的掌握却非常明确,于是当看到时机成熟,他遂在亲信千种忠显等人的保护下,于元弘三年〔1333年〕闰二月二十四日乘船逃离隐岐,为了躲避追兵,最后在伯耆国的名和凑登岸。
  当地的倒幕派豪族名和长高赶来会合,建议后醍醐天皇移驾到地势比较险要的船上山坚守,待时而动。幕府军大将佐佐木清高率三千人马来攻,被四方前来的近国勤王部队全数歼灭,清高仅以身免。船上山之战后,后醍醐天皇嘉奖名和长高之功,授予其从四位下伯耆守之职,并改名为名和长年。
  天皇逃离隐歧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国,各国的守护、地头、豪族们纷纷派遣使者前来表示愿意接受节制,于是各国的作战势力趋于统一指挥,避免了乱世中常见的军阀割据局面的产生。
  元弘三年〔1333年〕三月初,此时幕府大军还在围攻金刚山上的千早城,突然后院起火,后醍醐天皇的身影出现在山阴道上,很快就聚集了数万兵马,任命千种忠显为主将,东进直逼京都。播磨豪族赤松则村自愿率部担任先锋,他是天下知名的勇士,一路上势如破竹,顺利击破了幕府军的重重防线,甚至在三月十二日一度攻入京都。由于兵力单薄,赤松则村终于在巷战中落败,退往山崎、八幡地方屯扎,等待千种忠显的大部队赶来会合。
  虽然赤松军对京都的突袭以失败告终,却已经使掌握幕府实权的前执权北条高时惊恐万状。这时围攻千早城的部队还未撤回,六波罗探题极为空虚,于是高时急命名越高家与足利高氏各率七千六百人和三千人西征,进攻船上山。足利高氏此时患病未愈,正请假在家中休养,突然,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传来,被逼无奈,不得不带病和弟弟直义及细川、今川、吉良等源氏一门,于三月二十七日踏上征途。
  足利本是源氏的名门,这位足利高氏正是上文提到过在霜月骚乱后自杀的足利家时的孙子,虽为次子,但因长兄早亡,遂成为一门总领。足利一门虽非御内人,和执权北条氏的关系却很亲密,多代通婚,高氏本人的名字也是得蒙执权北条高时下赐“高”字而确定的。
  因此北条高时对足利高氏,可谓是相当器重。然而器重归器重,在得宗专制下,非御内人是很难有机会渗入到幕府权力中心去的,这肯定会引发很多外样,包括足利高氏本人的不满。元弘元年幕府征发大军攻打笠置山,九月二日下达的命令,五号就要出发,使得父亲刚刚过世,还没来得及做法事的足利高氏带孝出征,其心中的愤懑更是可想而知。
  到了这一年的三月受命进攻船上山,高氏再次被不情不愿地拉上了幕府的战车,而他率兵才走到丹波的篠村,就听说前面的名越高家已被赤松则村击败。高氏本来就因在父丧和患病时被幕府提勒到前线而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见进退无路,索性横下一条心,于四月二十七日在八幡神宫前宣布起义,并向全国的源氏发出檄文,要求联合倒幕。
  五月七日,千种忠显、赤松则村、足利高氏等人合兵一处,据称将近十万大军,从三个方向对京都发起了猛攻。六波罗探题分兵六万迎击,全军覆没,北条仲时、时益等人挟裹着光严天皇及皇族向镰仓方向逃跑,但在近江国内被追兵赶上,南探题北条时益在守山战死,北探题北条仲时在番场自杀,可怜的光严天皇等人均被擒获。正在围攻千早城的幕府军在得知六波罗探题陷落的消息后解围退走,楠木正成的部队也终于冲下金刚山,全面转入反攻。
  畿内风云变幻,瞬间易主,关东地区也猛然蹿起烈火——五月八日,足利高氏的同族新田义贞、胁屋义助兄弟在上野生品名神神社前举兵。由于义贞奉高氏之子、四岁的千寿王〔后来的足利义诠〕为首领,甲斐、信浓、上野、下野、上总、常陆、武藏等地的源氏陆续引兵来合,浩浩荡荡向镰仓挺进。
  五月十日,幕府军大将金泽贞将、樱田贞国的统带下,于武藏的入间川迎击新田义贞所部。由于全国形势都对北条氏执权不利,幕府军士气涣散,稍一接触就溃不成军。十五日,在武藏的分倍河原,两军再次展开大战,幕府军也再度失败,主力至此丧失殆尽。于是新田义贞将部队分成三个集团:右翼大馆氏明向极乐寺方向进发,左翼堀口贞满向洲崎与巨福坂方向进发,义贞自己和兄弟义助为中央军向化妆坂方向进发,合围镰仓。十八日早晨辰时,与北条氏的最后决战终于打响了。
  据说北条的武士们在最后关头打得非常英勇——虽然这已经无补于大局了——其中洲崎方向的抵抗最为惨烈,堀口贞满进行了六十五次艰苦的突击战,最后幕府执权北条守时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与全体士兵集体自杀,洲崎才被攻克。极乐寺方向的大馆氏明甚至被敌将大佛贞直杀伤,右翼军几乎崩溃,新田义贞在得知消息后,亲率主力向大佛贞直后退的片濑、腰越方向杀去,将其击败。
  眼看大势已去,幕府前执权北条高时在四面楚歌的绝望中烧毁了官邸,然后带着北条一族八百七十人在东胜寺集体自杀,许多深受北条氏恩典的武士也纷纷自杀殉主——高时这一年只有三十一岁。
  新田义贞的关东大军在北条一族灭亡的当天,也就是二十二日进入了镰仓城。末代将军守邦亲王被废黜,自源赖朝开幕以来历经了一百四十二年风雨的镰仓幕府至此拉下幕布。
  

  ●建武中兴
  
  元弘三年〔1333年〕五月二十二日,千种、赤松、足利等将领联名奏请后醍醐天皇御驾回归京都主持政务。二十五日,后醍醐天皇在进京的途中,下诏宣布废除光严天皇。三十日,赤松则村父子率领一门郎党五百人在摄津的兵库迎接了御驾,六月二日,在摄津地区活动的楠木正成率其部下七千人于路拜接。后醍醐天皇将正成召到御驾前,感慨万分地说:“今日之成功,全赖卿家的忠诚能战呀!”
  后醍醐天皇命令楠木党列队于御辇之前,为大队开道。不久后,从镰仓匆匆赶来的新田军的使者向天皇报告了幕府灭亡、北条一族自杀的消息,君臣上下尽皆大喜。五日,京都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千种忠显率五百名带刀武士分成两列,徒步警戒街道,足利高氏、直义率领骑马武士五千人为前驱,楠木正成、赤松则村、名和长年及百官穿戴甲胄环绕着御辇,旗幡飞舞,缓缓步入皇宫。前来观礼的百姓和各地勤王军队塞满了沿途街道。
  此刻的后醍醐天皇,达到了他政治生涯的巅峰,眼看幕府灭亡,无论公卿、武士还是平民都拜倒在自己脚下,他心中的得意可想可知。如果此公就此咽气的话,大概会成为日本历史上罕见的一代英主吧,只可惜,他随即展开的所谓“建武中兴”,却彻底毁灭了这一切。
  建武是后醍醐天皇复位次年〔1334年〕所改的年号,但实际上各种改革措施从他本年进入京都后就开始了。他首先重开记录所,并设“恩赏方”以颁布奖赏措施,发布“诸国平均安堵法”,随即废除摄政关白之职,将行政权力彻底集中到自己手中。
  刚从河内志贵山回归的大塔宫护良亲王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辅助改革,当然,此时这一职务已经变成了荣誉头衔。足利高氏因为临阵倒戈,并煽动各国的源氏起义,被宣布为功勋第一,命他放弃北条高时所赐的“高”字,另赐与“尊”字,更名足利尊氏,任为正三位参议,封地武藏、常陆、下总三国,为镇守府将军。新田义贞叙从四位上职,封地越后、上野、播磨三国。楠木正成叙从五位下职,封地摄津、河内二国。名和长年、千种忠显以下诸人根据功劳大小赏赐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塔宫很有远见的建议下,特任北畠显家为陆奥守,命其与父北畠亲房一同辅佐皇子义良亲王镇守奥州,任足利直义为相模守,辅佐皇子成良亲王镇守关东——在未来的时间里,这两个人由于地位重要,都将成为历史的关键。
  应该说,这一分封格局还是有有利于中央集权的,然而由于倒幕战争的迅速胜利,使得积压了数十上百年的各阶层的矛盾并未因战乱而被逐一扫清,只有暂时缓解,然后通过缓慢然而执着的变革才有可能彻底平复。那么后醍醐天皇的改革又将如何评价呢?恐怕只有“天晓得”三个字才可以形容。
  当时的日本社会,武士阶层占有最广泛的经济基础和拥有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朝廷公卿本无卷土重来的社会基础,后醍醐天皇之倒幕成功,本是利用了武士阶层和广大百姓对镰仓幕府及北条氏腐败统治的厌恶,那么在天下大定以后,就该建立清明的政治,并且还武士阶层与百姓们安定、富足的生活才对吧。然而后醍醐天皇初靠朱子学得以专政,后来也因朱子学而倒了大霉。
  宋代的朱子学于镰仓中期经留学僧传入日本,这种学说鼓吹“三纲五常”、“大义名分”,宣扬掌握王权的“王者”击败有实力的“霸者”乃是正义之举。后醍醐天皇极为推崇朱子学,曾特召禅僧玄惠入宫讲解《新注》,北畠亲房、日野资朝和日野俊基等人就都是玄惠的门徒。在朱子学的指导下,似乎只有天皇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公卿百官是其辅弼,而武士不过是公卿们豢养的看门狗而已——然而历史能退回到幕政以前的平安时代去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后醍醐天皇一复位,就立刻收回皇族和公卿们失掉的土地,恢复他们对庄园的统治,对帮助他打倒幕府的武士们反倒处处设限,很少赏予实际利益。而原本被幕府和各地守护、地头们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们也并没能从新政中得到好处,甚至后醍醐天皇为了充实国库和扩建宫殿,税收只有更为繁杂、沉重。
  于是,所谓的“建武新政”很快就使得原本被压制住的种种弊端,没隔一年就全番暴露出来。失望至极的武士们纷纷聚拢在源的名门足利尊氏身边,怂恿尊氏扫除“恶政”,重新开创一个武士掌权的时代。
  由于无论在官职上还是手中的兵力上,朝廷中唯一可同尊氏匹敌的只有新田义贞,所以要想创造出军事上尾大不掉的先决条件,尊氏必须先将屯扎在关东、监视着镰仓的足利直义的义贞拔掉。他计划的第一步是散布传言“义贞是籍尊氏之子千寿王的威名才号令群豪攻破镰仓的”,在朝廷中掀起究竟谁是“中兴第二功劳者”的讨论热潮。后醍醐天皇早想拉拢尊氏,于是顺手将“中兴第二功劳者”的荣誉加到了千寿王头上。各国源氏豪族见尊氏势大,又有天皇偏袒,纷纷脱离义贞控制倒向尊氏一侧。义贞是个很情绪化的家伙,负气之下索性带着一族移住京都——从此,关东地区彻底变成了足利一门的天下。
  “中先代之乱”和尊氏的反乱就由此揭开序幕。
  

  ●足利尊氏的反乱
  
  大塔宫护良亲王早在中兴初期就预见到了尊氏可能发生的叛乱,所以特意在尊氏封地的关东插进了一个新田义贞,又在他背后的奥州安上了一个北畠亲房,而既忠实可靠又足智多谋的楠木正成则被封在京畿,他的封地摄津、河内好象巨人的双臂般拱卫着天皇所在的京都。另外,虽然尊氏被封在关东,却只将足利直义放在镰仓镇守,他本人则以辅政之名被栓在京都坐冷板凳。尊氏在京都举步维艰,根本没有机会的造反,自然恨透了大塔宫,于是在逼走义贞后,矛头立即指向大塔宫。
  建武元年〔1334年〕十一月,因为大塔宫暗自招兵买马,以防变局,尊氏见机会来到,遂上奏诬其谋反,愚蠢的后醍醐天皇“当机立断”拘捕了大塔宫,并讨好似地送往镰仓关押。
  就在尊氏万事俱备的时候,最后的一线东风也终于来到了——早在元弘三年〔1333年〕,不甘失败的北条余党就拥立旧执权北条高时的次子北条时行为总大将,在信浓的诹访掀起反旗,到了建武二年〔1335年〕七月初,这支叛军居然连战连捷,直致攻破镰仓。足利直义杀害了被囚禁的大塔宫,然后保护着成良亲王逃往骏河。
  足利尊氏得到了这个天赐良机,急忙上奏后醍醐天皇,要求竭尽忠义,亲自出马讨伐北条乱党,并在还没得到正式诏命的情况下,就自封征东将军,率领部下离开京都,去与足利直义会合。八月一日,尊氏更提出无理要求,请求在他出征时权代征夷大将军职,后醍醐天皇不肯答应,折衷为任命成良亲王为征夷大将军,统领尊氏、直义等部兵马。
  关东各地武士纷纷合流,尊氏手下很快就增加到了三万余人。在和直义汇合后,官军一路东向,击败了远江的桥本叛军,然后又在骏河、武藏消灭了叛军主力,十九日彻底收复了镰仓,北条时行逃走。由于时行是已经灭亡的先代镰仓幕府执权的遗孤,而攻破镰仓仅二十日就失败了,故此次叛乱被后世称为“二十日先代之乱”或“中先代之乱”。
  八月三十日,后醍醐天皇为嘉奖尊氏平乱之功,特加封从二位之职,并命其即刻返京交令。尊氏磨磨蹭蹭地不肯立即成行,反而上表要求补上征夷大将军的空缺。十月,藤原氏的上杉宪房夺取了新田义贞的领地上野来献,在宪房的倡议下,尊氏自封征夷大将军,网罗党羽,以讨伐奸臣新田义贞为名掀起反旗,开始公然和建武朝廷作对。
  尊氏造反的消息传到京都,后醍醐天皇大怒,立即向全国下达了“尊氏追讨诏”,任命尊良亲王为上将军,新田义贞为大将军,分别从东山道和东海道两路进攻镰仓。同时传檄奥州,命令北畠亲房从尊氏身后发动攻击。
  十一月二十五日,新田义贞在三河的矢引川大破足利尊氏部将高师直的前军。十二月五日,又在骏河的手越河原大破足利直义的部队,突破了箱根天险,军势直逼镰仓。在镰仓坐镇的尊氏见东海一路吃紧,急令直义在竹之下死死顶住,自己亲率大军支援。十一日至十二日,尊氏首先打败了兵力比较薄弱的尊良亲王,然后集中东山道方面的精锐部队同义贞展开决战。
  此时,尊氏方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义贞,而赞岐的细川定禅、备中的饱浦信胤、越中的普门利清等豪族也在各处群起响应。义贞以寡敌众,关键时刻从幕府方投降过来的佐佐木道誉等军突然倒戈,致使其腹背受敌,终于战败,并在遭受重大打击后退往伊豆国府。不久,义贞在国府的防守战中再次落败,率部退回京都。
  趁着战胜之势,除留下千寿王的少量部队驻防镰仓外,足利尊氏不顾背后义良亲王和北畠亲房已从陆奥发兵,亲率几乎全部兵力西上,准备在朝廷新挫,兵马调度不及的情况下一举拿下京都。一路上,各地对建武新政不满的武士竞相加入尊氏军,总兵力号称数十万之众。
  足利尊氏自己也很清楚,楠木正成用兵之策远在自己和新田义贞之上,并且京都附近是正成打过多年游击的所在,地形熟悉,根基深厚,想要占领京都,必须先争取楠木正成的相助。于是他写信给正成,许他事成以后封以畿内、南海十一国的土地,然而被正成一口回绝了。
  楠木正成组织了勤王部队开入京都,并着手布置防务工作。当尊氏的部队在来年〔1336年〕元旦对京都发动攻势时,十二月三十日前的最佳形势已经不复存在,一个贯穿势多〔防卫将领千种忠显、名和长年、结城亲光〕、淀和山崎〔防卫将领新田义贞、胁屋义助〕、宇治〔防卫将领楠木正成、楠木正季〕的三角形防御体系已经构成,尊氏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艰苦的攻坚战中。
  元旦当日,尊氏首先集中兵力对宇治发动了攻击,由于正成、正季兄弟防守得异常严密,攻打了整整一天后,尊氏军竟未能前进一步。九日至十日,尊氏又将突破口改在了淀,但义贞所部拼死抵抗,尊氏仍无法得手。
  就在尊氏一筹莫展的时候,播磨的赤松则村、赞岐的细川定禅派来了联络使者,表示愿意协助夹击京都。十日,赤松则村之子范资和细川定禅率领中国、四国的大军突然袭击了山崎阵地,胁屋义助战败逃亡。山崎失陷,楠木正成的三角形防御体系顿时崩塌,各方官军全面溃散。义贞率残兵连夜进宫护送后醍醐天皇逃往叡山,楠木正成、名和长年等人也都率领残余部队向该方向突围而走。十一日,尊氏军进城,京都宣告沦陷。
  但是,这一切实际上都在楠木正成的预料之中。京都防御失败后,正成坚壁清野,在紧要关隘布下重兵,并派遣部队截断尊氏的粮食供给线——京都,成为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尊氏的败北
  
  日本国土地面积狭小,镰仓〔含〕以前的战争中很少有过长途远征的事例,因此并不重视军队补给,大军所到之处,往往纵兵抢掠,自筹粮饷。没有稳固根基而能杀入京都的部队,往往因为兵力庞大但粮草不继而迅速弱化,遭遇攻击便全线溃散——前此的木曾义仲是如此,现在的足利尊氏也是如此。
  且说尊氏进入京仅仅三天,正因楠木正成的坚壁清野策略而头疼不已的时候,突然发现琵琶湖中出现了大批战船,船上树立着的,竟然是陆奥守北畠家的旗印!
  原来,北畠亲房、显家父子在接到讨伐诏书后便积极行动了起来,当尊氏的主力部队一离开镰仓,前往箱根•竹之下和义贞的部队决战时,北畠军即开始向西运动,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将领北畠显家的率领下,风驰电掣般突破了镰仓的重重防御,紧紧跟在尊氏后面。此刻,当北畠氏的旗印出现在京都城外时,尊氏知道,大势已去了。
  正月十六日,正成、义贞、显家的部队开始对细川定禅驻扎的三井寺发动突击。在官军优势兵力的攻击下,三井寺的细川军全面溃退。从二十七日到三十日,官军对京城中粮尽气衰的尊氏叛军发动了长达四天的总攻,到三十日傍晚,京都收复,尊氏及残兵数万人遁入曾经是他发家之地的丹波篠村。二月三日,尊氏继续西逃到了摄津的兵库。十日,足利直义的殿军被义贞、显家军击败。十一日,在以阻截义贞、显家军为目的的丰岛河原之战中,尊氏军再度被击败——这回尊氏败得好惨,当他乘船逃到备后时,部属只剩下了两千人。
  眼看尊氏败局已定,建武君臣欢天喜地开宴庆功,只等朝敌首级一到便可论功行赏。楠木正成趁机进谏后醍醐天皇,警告说“新政失却民心,遂使武士倒向尊氏”、“此时当用怀柔政策,赦免尊氏一切罪责,主动诏其还朝”、“如持明院统再起,则国家危矣”。
  因为正成非常清楚,各国武士对建武新政的失望,不会因为尊氏一人或者足利一族的灭亡而就此烟消云散的,如果后醍醐天皇不改变重用贵族、轻视武士的态度,那么新田义贞也可能变成足利尊氏,名和长年也可能变成足利尊氏,甚至连自己都可能会有失望蜕变的一天。大势如此,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当然,后醍醐天皇对此完全听不进去。
  后醍醐天皇一心要恢复天皇往日的荣光,权柄在手,不受公卿、武士的制约,然而皇族并非仅他一人,高高在上的他当然可以这么想,被压在底层的持明院统诸人可是别有心思。且说被迫远离根据地关东,避于备后一隅的尊氏,此刻突然接到了被废的持明院统旧帝光严院的院宣。院宣命令尊氏聚集兵马,讨伐伪帝后醍醐和匪将新田义贞,重扶光严院复位。势穷时衰的尊氏一党喜不自胜,立即竖起光严院的御旗,宣布讨伐逆贼新田义贞,并手持院宣在各国征兵。十五日,应九州豪族的敦请,飘扬着光严院御旗的尊氏军堂堂正正地西下了。
  二十五日,当尊氏到达筑前的芦屋浦时,九州豪族少贰贞经首先派遣五百骑人马前来迎接。然而,肥后的菊池党首领菊池武重时在新田军中,其弟菊池武敏当然不肯卖尊氏的帐,一听说尊氏到了九州,二话不说,上来就把亲尊氏的少贰贞经杀了个人仰马翻。
  三月二日,菊池党同尊氏军在多多良滨打了场狠仗。菊池党虽然兵数占优,却多是乌合之众,一开始还占有部分优势,后来却节节败退,等到同盟的松浦党阵前倒戈,终于全线溃败——尊氏的好运气来了。
  须知因为抗元战争的洗礼和磨炼,九州、四国豪族们的势力普遍庞大,虽然庞大,却极艰苦。这是因为元军到来之时,九州、四国的豪族们首当其冲,被迫征兵拉伕,殊死抵抗,然而战后却很少能得到幕府的奖励,一族郎党不可散去归农,人人心怀怨愤。好不容易盼到幕府倒台,然而所谓的“建武新政”也无法给他们以实利和补偿,皆恨朝廷入骨,莫不希望再建一个能对自己有利的武士政权。尊氏的到来,使他们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于是趁着官军因胜而骄,追赶不力的契机,足利尊氏在九州晃荡了不过一个月,就拉起了一支庞大的部队,号称五十万,于延元元年〔1336年〕四月三日启程,分水陆两路浩浩荡荡地踏上了东征之途。

  
  ●凑川合战
  
  播磨重镇白旗城正卡在中国通往九州的要冲上,官军、叛军双方都非常重视它的存在价值,足利尊氏临走前,特意留下名将赤松则村及兵士五百防守该城。果然他前脚才离开,新田义贞后脚就到了,亲率六万大军进攻白旗城。然而在长达三个月的攻城战中,义贞用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未能将其攻克,赤松则村的奋战为足利尊氏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最后新田义贞只得留下一支部队继续围城,自己则和弟弟胁屋义助转向攻略其它城池。
  且说延元元年〔1336年〕四月间,足利尊氏果然卷土重来。到了五月十日,正在攻打备中福山城的新田义贞部将大井田氏经首先遭到足利直义军突如其来的攻击,全军覆没。正在围困备前三石城的胁屋义助也遭到直义军的袭击,被迫撤围而去。当新田义贞得知消息时,在他“大中黑”家纹的旗幡两翼,已经布满了画着“二引两”〔足利家家纹〕的白旗……
  面对如此庞大的敌军军势,京都朝廷再度手足无措。只有楠木正成足够沉着,他早在尊氏西渡以后,就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形势对比和相应的防御对策。当后醍醐天皇向正成问计时,他胸有成竹地奉上了写成已久的《楠木奏折》。在此奏折中写道:“尊氏率筑紫九国之众进犯京都,其势如洪水猛兽。如以我疲兵对之,以惯常之法战之,则必败无疑。应召回义贞,君王退避山门,正成退守河内,引贼入京,遂以兵封锁淀川河口,切断京城联络,绝其粮道,派兵骚扰,敌必疲惫不堪。此时,义贞自叡山、正成自河内,两翼进攻,则朝敌一举可灭。”
  然而短视的公卿们却竭力反对这一正确战略,似乎在他们看来,真正的朝敌不是急欲窃取皇统的足利尊氏,反倒是要剥夺他们来之不易的优裕生活的楠木正成。后醍醐天皇也是同样想法,他驳回了正成的奏折,命令他率兵出京去协助新田义贞,抵御足利叛军。
  因为建武新政失去人心,最主要是失去了各地的武士之心,据说竟连声威赫赫的楠木正成在本领内征兵,一门郎党都面有难色。正成知道官军兵力既薄,士气低落,又缺乏足以制约敌方的水军力量,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必无生理。于是他留下主力部队以保存反攻的实力,自己只带了胞弟正季和五百名亲信武士驰往前线。
  在京都西面的樱井驿,正成和年仅十一岁的幼子正行演出了历史上有名的“樱井决别”。日本江户时代著名诗人赖山阳曾经有《过樱井驿址》一诗,缅怀楠木正成:
  山崎西去樱井驿,传是楠公诀子处。林际东指金刚山,堤树依稀河内路。想见警报交奔驰,促驱羸羊委狞虎。问耕拒奴织拒婢,国论颠倒君不悟。驿门立马临路岐,遗训丁宁垂髫儿。从骑肃听皆含泪,儿伏不去叱起之。西望武库贼氛恶,回头几度睹去旗。既歼全躬支倾覆,为君更贻一块肉。剪屠空复膏贼锋,颇似祁山与绵竹。脉脉热血洒国难,大淀东西野草绿。雄志难继空逝水,大鬼小鬼相望哭。
  时为延元元年〔1336年〕五月二十五日,著名的“凑川合战”就此展开。朝廷方面,以胁屋义助军五千守卫经岛,大馆氏明军三千扼守南之滨,楠木正成、正季的五百骑兵在西之宿布阵,总大将新田义贞则在和田岬本阵驻扎,策应各部。足利军则以尊氏将水军,直义将陆军,齐头并进,杀向京都。
  首先尊氏水军在直义陆军的配合下,于长达十数里的海岸线上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登陆作战,胁屋义助的经岛守军在经过顽强抵抗后放弃了阵地。于是直义大军铺天盖地地卷向楠木正成镇守的西之宿,五百楠木武士瞬间就被淹没了。然而,楠木武士早已舍弃了求生之念,他们的骠悍敢斗完全超出了敌人的想象,“菊水”〔楠木家纹〕旗如同猛虎般楔入敌阵,足利军如波开浪裂一般,连足利直义本人也被流箭射中马足,几乎死在乱军之中。
  足利尊氏远远望见这般情景,立即派遣高师直率六千兵马前往增援,代替直义指挥作战。楠木正成在进行了多达十六次冲锋后,气势也终于到了衰竭的时候。此时合战已经进行了六个时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边仅剩下了七十三骑,于是长叹一声,与正季二人一同走入凑川神社旁的一间民房,伏刃自尽,享年四十三岁。据说临终前,楠木正成曾询问正季说:“你还有什么愿望吗?”正季回答道:“愿和兄长七生报国,消灭朝敌!”
  楠木正成对建武政权的愚忠被后世统治者利用,尊其为“军神”。就其本人能力和品格来说,无愧于一代名将,然而明知建武新政完全是开历史的倒车,“天下已经背离了君王”,他仍奋不顾身直到战死,却不能不说是受了后醍醐天皇大力鼓吹的朱子学毒害,于国于民都是无益的。

  
  古代日本的铠甲及其演变
  
  古代日本的铠甲样式非常独特,大致经过了挂甲、大铠和具足三个发展过程。日本现在发现的最早的成型铠甲,大致对应着古坟时代,基本属于挂甲。所谓挂甲,是指甲片层层相叠,下一层甲片必然覆盖上一层甲片的底部。我国商周时代也大量使用挂甲,其后逐渐演化为棉袄甲——即将甲片补缀于衬里上,互不覆盖,或者上片覆盖下片顶部,与挂甲正好相反。
  日本挂甲的主体,也即身铠,大多用金属或皮革的甲片缝合而成,形如背心,肩部有带相系。到了奈良时代,因为大量学习中国文化,原本在肩头打结的四条带子,逐渐变成由后背向前胸延伸的两条带子,结纽在胸前,类似于流行于我国南北朝直到五代时期的两当铠。
  日本古代铠甲发展的第二个时期,是大铠时期。大铠产生于平安中期,至镰仓时代达到顶峰。大铠多由竹木所制,在关键部位加缀金属或皮革的甲片,甲片也多是下层覆盖上层底部,究其根本来看,仍属于挂甲一系。大铠有几个独有的特色,是世界各古代民族铠甲样式中都很罕见的。
  首先,身甲除仍以肩带固定外,并非“套头衫”,而在一侧开口〔多在左侧〕,上面覆盖“胁楯”〔一套独立的甲片,由胁下一直延伸到大腿〕。其次,在胸前垂挂有两条甲片,右边的长而且宽,称为“栴檀板”,左边的较短而狭,称为“鸠尾板”。当武士伸长左臂,侧身拉弓放箭的时候,鸠尾板正好遮盖住心口;而当在马上用右手挥舞太刀的时候,栴檀板也可以防护最大的破绽——右胸或右胁。第三,知名武士的头盔上一般会设置纯粹只具有装饰作用的金属饰品,大多设置在头盔前方,称为“前立”,主要的形制是“锹形”。
  到了室町时代,战争日益频繁,规模也日益扩大,战争模式逐渐从骑马武士间的冲杀向步兵集群作战发展。在这种背景下,原本低级武士所穿着的朴素的胴丸,以及杂兵所穿着的简陋的腹卷和腹当〔身甲开口在背后而非胁下〕逐渐大行其道,并且合流,发展为具足。
  具足和大铠相比,有如下几点不同:一,甲片变大,连缀方式变简单,因此制作工艺也更简便,制作流程缩短;二,删去了很多不实用的金属部件,代之以实用的部件,防护更为严密;三,种类样式繁复多样,包括头盔上的装饰品也五花八门,并且大量出现装在头盔侧面的“胁立”、顶部的“顶立”,以及装于后部的“后立”。
  到了江户时代,大规模的战争已经停息,具足的装饰性重新抬头,又添加上很多已被淘汰的大铠上的零散部件,这种具足被称为“当世具足”。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1

十章纷乱南北朝


●南北朝的开端
  
  凑川合战,“军神”楠木正成永远地消失了,足利尊氏誊出手来,立刻调集所有部队进攻新田义贞。在尊氏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下,新田军彻底瓦解,义贞的战马也被箭矢射杀,最后徒步退到一个名叫“求女冢”的坟冢上。已经突出敌围的义贞同族部将小山田高家见状,毫不犹豫地冲回敌阵,将自己的马匹让予义贞,然后徒步掩护突围直至战死。
  延元元年〔1336年〕五月二十七日,新田义贞在五千残兵的保护下,带着战败的消息返回京都。后醍醐天皇此时再慨叹楠木正成的策略有多正确,后悔自己不用其人之计,也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携带着三种神器,率领皇族、公卿、武士数万人撤离京都,重上叡山——给尊氏下过院宣的光严院在途中假称患病,转身折回京都。
  足利尊氏于五月二十九日杀进京城,六月五日,他派足利直义率大军对叡山发动攻击,建武功臣千种忠显奋战而死。二十日,一队从宇治方向出现的官军突然袭击驻在东寺的足利尊氏本阵,正在围攻叡山的部队顿时陷入恐慌,在当日的大战中被全面击溃,狼狈退回京都。
  三十日,各方向汇集来的官军在新田义贞的统领下,对京都展开反攻,尊氏军收缩防线,采取守势,形势再次倒向后醍醐天皇一边。然而,官军终究人数较少,在发动过几轮攻击后,由于因后援枯竭而被迫后退。撤退过程中,新田义贞主力遭到细川定禅的追击,大将名和长年战死。
  八月二十八日,新田义贞调动全部兵力组织了最后一次京都攻击战,又被高师直击退。为了瓦解敌人,足利尊氏进呈了一份奏折,宣称这次战争完全是针对新田义贞的,只要后醍醐天皇下山并交出三种神器,幕府可以既往不咎,依然奉他为天皇。此时叡山上粮草将尽,士兵疲惫无助,后醍醐天皇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尊氏的要求。
  然而他才一下山,就被足利直义率领重兵以“护送”为名,押解到京都的花山院软禁起来。跟随出行的公卿大臣全部被捕,只有新田义贞等武士保护着东宫恒良亲王与尊良亲王渡过琵琶湖,逃往越前敦贺。
  经过反复协商,足利尊氏拥立光严上皇的弟弟丰仁亲王号令天下,就是光明天皇。后醍醐天皇答应退位,并将三种神器授予光明天皇,唯一的条件是,让自己的儿子成良亲王入主东宫。
  当年十一月,足利尊氏开设幕府,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他编成新的武家法典《建武式目》,减轻“建武新政”以来压在农民身上的沉重负担,奖赏有功武士,惩治贪官污吏,打击贵族、寺院势力,禁止他们参与国政。在这一法典的约束下,政治开始走向清明,各地武士之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可惜乱局并没有就此平定,在进入花山院隐居两个月后,不甘失败的后醍醐上皇再次施展出看家本领,化装成女人逃了出去。他跑到大和吉野地方,修建临时宫殿,再次即位,自称为“南朝”,而称京都政权为必须讨伐的“伪朝”。相应的,京都方面则自称“京方”,也骂后醍醐天皇的吉野政权为“伪朝”——“一天两帝南北京”,日本从此进入了长达五十余年的南北朝时代。
  南北朝直到明德三年〔1392年〕十月,才在足利尊氏的孙子义满的努力下,和平归于一统。此后的日本天皇,都是光严、光明天皇的子孙,自然坚持自己的正统地位,不过民间也有很多反对者——因为后醍醐天皇当初交给光明天皇的三种神器竟然都是赝品,神器始终保存在南朝天皇手里,直到南北朝结束才交给北朝天皇,那些反对者们坚持认为,神器在谁手里,谁才算是正统。
  数百年间的官方论调,北朝是正统,南朝是伪朝,既然如此,那么楠木正成、新田义贞等人也都是侍奉伪朝的“朝敌”了。然而到了十六世纪,德川光国编纂《大日本史》,为了宣扬楠木正成的所谓忠义精神,公然和官方大唱反调。德川光国是江户幕府德川氏将军的同门,是当时声名卓著的“贤侯”,他的论调因此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
  因为民间百姓对楠木正成这一历史形象的喜爱,更因为日本官方大力宣扬武士道精神,宣扬以忠为主体的日式儒家思想,所以南北朝孰为正统的争论一直延续到近代,在军国主义抬头的明治天皇在位期间竟然引发了全社会的大争论和大动荡。最后明治天皇干脆连祖宗都不要了,正式宣告南朝为正统,他本人的祖先们都是叛逆,北朝天皇不再列入天皇系谱——这真是世界各国都从来没有过的大笑话。
  

  ●显家奋迅
  
  保护着东宫北上敦贺的新田义贞,此时手下只有土居、得能等人所率三百伊予兵,被迫翻越崇山峻岭而行,路逢大雪,不断有士卒因为冻饿而倒下,真是极度的艰苦。好不容易到达敦贺,受到了金崎大宫司气比氏治的热情迎接,义贞等人总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以金崎城为基地,义贞凭藉东宫之名征集部队,并派其弟胁屋义助前往要隘杣山城,儿子义显远赴越后进行联络工作。义助刚离开金崎城,杣山城城主瓜生保、义鉴兄弟就在母亲的授意下,搜集了数千兵马赶来汇合。
  忙于稳定畿内局势的足利尊氏在得知新田义贞图谋北陆的消息后,急命越后守斯波高经率军包围了金崎城。此时,胁屋义助刚离开杣山城,正在返回金崎途中,主从仅十六骑,当晚,他趁着夜色苍茫,率领从骑绕着敌军的阵地狂呼:“北国武士、僧兵两万骑前来支援官军!”士气并不高昂的斯波军立刻慌乱得四散奔逃。于是义助兵不血刃地解了金崎之围。
  足利尊氏闻报大怒,遂于延元二年〔1337年〕元月,再派大将高师泰统率精锐杀向北陆。此时新田义贞手上并没有足够的军队,又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根据地逃往它处,正在苦无对策之时,突然接到后醍醐天皇的使者,报称天皇已在吉野复辟,并且召集到了一定数量的部队,很快便会赶来支援,金崎城中军民士气顿时万分高昂。
  不过希望很快就落空了,后醍醐天皇保守吉野都感觉困难,哪有力量奔驰数百里来支援北国呢?只有胁屋义助比较迅速地点起数千杣山军赶来,不幸于半途遭到高师泰的阻击,激战一天后,瓜生保兄弟为保护义助逃进金崎而奋勇战死,杣山军全部覆没。
  金崎包围战从一月一直打到三月,最终矢尽粮绝。新田义贞、胁屋义助等数人保护着东宫恒良亲王乘小船逃走,结果恒良亲王还是在途中被京方军队擒获,押回京都处死,而义贞子义显、十三岁的尊良亲王以及气比一族、城兵三百人则留下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城破后纷纷自杀。义贞兄弟逃到杣山城,集结热血武士三千余人,屡次出击,连败京方军,北陆战事暂呈胶着状态。
  然而这个时候,奥州猛虎北畠显家却又开始行动了。足利尊氏进入京都后,后醍醐天皇行踪不明,北畠显家就在陆奥灵山奉戴义良亲王为主,积极备战,准备东进复国。延元二年〔1337年〕八月,他接到了新田义贞的求援书和后醍醐天皇从吉野发来诏书后,遂与结城宗广、伊达行朝等奥州豪族从灵山出发,大举侵入关东地区,连战连胜,势如破竹。
  留守镰仓的千寿王足利义诠派兵出利根川迎击,被陆奥军杀得全军尽没。而同时奉父命在上野搞煽动活动的新田义贞之子义兴也举兵响应,上野一国皆反,甚至连曾经发动过“中先代之乱”的北条时行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率其党羽在伊豆举兵,宣布加入南朝方,给予义诠以致命的打击。十二月,显家、义兴、时行三面围攻镰仓,义诠弃城而逃。
  拿下镰仓后,北畠显家于次年〔1338年〕元月挥师西下。不甘失败的足利义诠聚拢败兵,尾追南朝部队求战,在美浓的青野原再度全军覆没。就这样,足利尊氏起家的老窝、整个关东平原全都落到了北畠显家手中,后醍醐天皇的吉野朝廷总算有了一块还算成规模的领地。
  然而,由于得不到关东地方豪族的支持,经过连番大战,北畠显家有限的兵力已经消耗殆尽,而足利尊氏则调遣高师泰、高师冬等部队依托畿内,层层递进地冲击陆奥军。在这种波浪式的消耗攻击面前,北畠显家终于抵挡不住了,只得绕过京都,屯兵奈良。二月下旬,兵力得到恢复的陆奥军再度攻击京都,同闻讯而来的京方军在奈良的般若坂发生战斗,结果北畠显家战败,率领残部遁入河内,义良亲王则逃往吉野。
  连遭挫败的北畠显家始终没有离开畿内。三月八日,身处敌军重重围困下、粮草断绝的显家对驻扎在摄津四天王寺的细川显氏军发起突击,并凭着孤注一掷的精神奇迹般地在河内的石川河原打败了显氏部队,显家之弟显信更趁机攻取了山城的男山城,直接威胁京都安全。
  足利尊氏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后院起火,马上调遣高师直以下畿内所有部队反扑男山城。高师直在攻打显信坚守的男山城受挫后,改变战术,除留下部分部队围城外,主力从各个方向朝一马平川的四天王寺合围过来。十五日,京方军队在四天王寺附近和北畠显家的部队遭遇,拉开了阿部野战役的序幕。十六日晨,从两翼进行包抄作战的细川显氏、高师冬加入战团,遭到夹击的显家军一败涂地,本阵四天王寺陷落。
  然而,顽强的北畠显家竟然又一次从失败中爬了起来,当年五月,他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军队,再度出现在了和泉的堺。五月二十二日,高师直闻讯而来,在石津与北畠显家展开最后的激战,这次,年仅二十一岁的显家再也没能从满地尸骸中站立起来……
  北畠显家战死后的当年七月,坚守长达四个月的男山城终于被攻破,北畠显信遁走河内。

  
  ●南朝栋梁尽失
  
  得益于北畠显家的围魏救赵战术,固守杣山城的新田义贞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在这弥足珍贵的几个月时间里,义贞得到越后、加贺等地僧兵部队的有力支援,势力象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终于突破杣山城的包围,屡败京方军,几乎占领了整个越前国。
  延元三年〔北朝历应元年,1338年〕七月,得知北畠显家战死,男山城形势危急的新田义贞抽调大部分兵力,命胁屋义助为大将进军南下。刚到半路,就传来了男山城陷落的消息,义助只得引兵返回北陆。义贞兄弟审时度势,决定先攻打驻守足羽城的斯波高经,以稳固后方——闰七月二日,北国的南朝大军象潮水一般涌向足羽城。
  然而,意外发生了,当时竹羽城附近的藤岛砦由平泉寺的僧兵把守,新田义贞派兵攻打,因为久久没能得到胜报,遂亲率五十骑前往探查。行至半途,遭遇一支为数三百人的敌军,混战中一支流箭射中了义贞的眉心——叱咤天下的名将新田义贞,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战死了,年仅三十八岁。
  就在新田义贞战殁的当月,后醍醐天皇任命北畠显信为镇守府将军,将关东的军事全权委托给他,以及其父北畠亲房。第二月也即八月,北朝光明天皇终于把足利尊氏一直垂涎欲滴的征夷大将军的名号赐了下来,足利幕府也称室町幕府就此正式拉开序幕。
  到了延元四年〔北朝历应二年,1339年〕八月,后醍醐天皇身染重病,让位给其子义良亲王,然后没过多久就咽了气,享年五十二岁。所谓“后醍醐”之类,本是天皇的谥号,是要到死后才追尊的,然而后醍醐天皇却在生前就为自己拟定了谥号,其意为追从醍醐天皇的功绩,建立一个没有幕府、院政、摄政关白的完全由天皇亲政的时代——当然,历史不会倒退,那是彻底的梦想。
  据说后醍醐天皇临终时,左手持法华经,右手持宝剑,并且传下遗言:“唯愿消灭朝敌而致四海太平,纵使埋骨南山,魂魄也要遥望北阙。”他这种势不罢休的精神,倒也是挺值得赞佩的。
  南朝新帝登基,就是后村上天皇,年仅十二岁。且说当时天下局势,南北朝各占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一朝秦暮楚,左右摇摆。南朝主要由胁屋义助经营北陆,北畠亲房、显信父子经营关东。兴国元年〔北朝历应三年,1340年〕九月,斯波高经攻破越前府中,胁屋义助经美浓、尾张,退往伊势,不久后进入吉野,觐见了后村上天皇。
  后村上天皇任命胁屋义助为西国、四国总大将,使其挥师从纪伊走海路挺进四国,在小豆岛建立基地。四国豪族纷纷响应,义助很快便控制了大半个四国,同吉野朝廷及在九州奋战的菊池党遥相呼应。然而就在这一关键时刻,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去了胁屋义助的生命,是为兴国三年〔北朝康永元年,1342年〕五月——四国地区的分裂形势一直保持到南北朝结束。
  而这个时候,主张“东国经营”的北畠亲房,正在常陆、房总等地陷入苦战。先是高师冬率京方军东进,在小田城下击败了北畠亲房,随即小田城主小田治久内通高师冬,迫使亲房退往关城,其子北畠显时退往大宝城。高师冬进攻关城,同时派小笠原贞宗进攻大宝城。兴国三年〔北朝康永二年1343年〕十一月,因为关东有力豪族结城亲朝的策谋,最终两城都被攻下,北畠父子逃往吉野。
  战火四处燃起,遥遥不知止期。到了正平三年〔北朝贞和四年,1348年〕,楠木正成的儿子楠木正行在河内四条畷战死,高师直长驱直入,攻陷了南朝的首都吉野,后村上天皇狼狈逃往穴生。到了这个时候,形势对京方绝对有利,天下眼看就要太平,没想到,足利幕府内部却乱了起来……

  
  ●北朝观应之乱
  
  足利尊氏于延元元年〔1336年〕开设幕府以后,设置关东管领以统治关东地区,设置奥州探题以统治奥羽地区,设置九州探题以统治九州十一国,都派同族担任。然而,幕府的实际权力却操持在执事高师直和侍所头人高师泰这对兄弟的手里。
  武士们拥护足利尊氏造建武朝廷的反,是为了把土地和政权重新从公家和贵族手中抢夺过来,建立一个全新的甚至比镰仓幕府更为强大的武家政权。然而南北朝对峙开始以后,足利尊氏为了更大限度地维持内部安定,拉拢友方势力,被迫对公家和贵族做了部分妥协,他延迟了地方上从庄园制向领主制的演进过程,限制豪族们的权力扩张,仍然拥戴京都朝廷,并且保护支持自己的公家和贵族们占有土地。
  这种种举动必然会引起相当数量激进派武士,尤其是僻远乡下,根本不在乎天皇和朝廷为何物的武士们的反感,而这一类武士的代表人物,就是高氏兄弟。
  高师直仗着幕府所拥有的强大兵力,根本就不把皇室放在眼中,传说他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在京都有叫做天皇的,拥有大量领地,还有叫做内里和院的御所,让他下台比较困难。如果一定要有天皇的话,那么可以用木来雕,用金来刻,而把真的院和天皇流放到任何地方去,免得碍事。”高师直的弟弟高师泰则指示部下说:“嫌恩赏数量太少吗?身边如有寺社和本所的领地,可以越境占用嘛。”
  受到高氏兄弟的支持和怂恿,许多幕府的有功之臣肆意妄为,惹得足利尊氏大为头疼。比如美浓守护土岐赖远某次来到京都,在大街上遇见了光严院的御驾,卫士们高呼让路,土岐赖远竟然高呼道:“什么院驾在此?或许你说的是犬驾。若是犬驾,我便射他一箭。”当真拉弓放箭,射掉了院驾的车帘,还命令手下把随驾的公卿暴殴了一顿。
  身为最高统治者,足利尊氏对这种行为不能不闻不问,否则傀儡北朝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也就失去了大义名分。然而当真处罚这些有功之臣吧,又怕会冷了武士们的心,终究打天下、灭南朝靠的不是院驾,不是公卿,而是这些不懂规矩的乡下武士们。
  足利尊氏能忍,他的弟弟足利直义可忍不了了,与高氏兄弟间的矛盾日益加深。直义跟随尊氏起兵,论功勋不在高氏兄弟之下,论人望和名分更要远高于高氏,所以尊氏对其颇为忌惮。可以这样认为,虽然直义就立场来说是站在尊氏这一边的,但出于政治利益考虑,尊氏想要除掉直义之心却要强过想要制约高氏兄弟之心百倍。
  且说北朝康永、贞和年间,高氏在关东战败了北畠亲房,随即在河内四条畷杀死楠木正行,攻陷了南朝的大本营吉野,功勋卓著,声威煊赫。为了制约高氏的势力,正平四年〔北朝贞和五年,1349年〕足利直义派养子直冬前往主持中国地区的军事,就任长门探题,同时利用畠山直宗和上杉重能的谗言,把高师直从执事的位置上扯了下来——这当然会引起高氏的强力反弹。
  足利直冬本是尊氏与侍妾所生的庶长子,被直义收为养子,并下赐“直”字。他受命走到备后国的鞆津地方,突然遭遇高师直部下的袭击,被迫远遁九州。高师直兄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将,于备后袭击了直冬后,回过头来又聚集一族郎党袭击足利直义。在这次事件中,尊氏明显偏袒高氏,结果畠山直宗和上杉重能被杀,直义被迫于当年十二月出家入道,声称远离俗世的纷争,放弃俗世的权力。
  足利直义身在京都,不敢不暂时委曲求全,逃到九州的足利直冬可就没那么听话了,他很快回归中国地区,召聚党羽,随时有东进报仇之意。于是次年〔1350年〕六月,高师泰向足利尊氏求得了讨伐直冬的诏书,亲率大军离开京都向西进发。
  两军接战,高师泰一时败绩,退回京都。当年十月,足利直冬统率大军杀到京都郊外,其父直义趁机逃往大和,掀起了反旗。为了能够在与高氏的对决中稳占上风,直义干脆背弃兄长尊氏的阵营,主动提出归降南朝。后村上天皇喜不自胜,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是年为正平五年〔北朝观应元年,1350年〕,幕府一分为二,史称“观应之乱”。
  观应之乱延续的时间并不算长,正平六年〔北朝观应二年,1351年〕元月,直义派的桃井直常率北国兵马南下,和足利直义两面夹攻京都。足利尊氏和高氏兄弟被迫逃往丹波和播磨。尊氏一看情况不妙,于是以勒令高氏兄弟出家为条件,提出与直义和谈。高师直和高师泰在被押往京都的途中,于摄津被上杉能宪所杀——能宪是上杉重能的养子,他可算是为父亲报了血海深仇了。
  然而虽然送掉了高氏兄弟的性命,尊氏和直义间的和谈最终还是破裂了。当年八月,足利直义被迫逃往北陆。十月,尊氏归降南朝,并且取得了追讨直义的诏命。次月,北朝崇光天皇被废,莫名其妙的,天皇朝廷又名义上归于一体了,史称“正平一统”。
  

  ●南北朝的终结
  
  足利直义重整旗鼓后,于正平六年〔1351年〕十一月杀回关东老家,夺取了镰仓。足利尊氏与其子义诠匆忙调集大军征讨,于足柄山击破直义军,次年〔1352年〕元月收复了镰仓,直义被擒。关于足利直义的下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于本年二月被足利尊氏毒死,一说是次年〔1353年〕得急病而死。
  足利尊氏一看干掉了兄弟直义,再度翻脸不买南朝的帐。南朝以宗良亲王为征夷大将军,率领新田义宗、新田义兴、胁屋义治等将东下,和尊氏反复争夺镰仓,鏖战不休。当年八月,弥仁王继立为北朝天皇,称后光严天皇,一天两帝局面重现。
  足利幕府经过观应之乱后实力大损,相对的,南朝一度恢复统一号令,又得到足利直冬等直义残党的支持,开始逐渐占据上风,在山名时氏、楠木正仪、足利直冬、桃井直常等将统率下,南朝军队曾经先后两次攻入京都。
  正平七年〔北朝文和四年,1355年〕三月,足利尊氏、义诠父子击败南朝军队,收复京都。从这一年开始,南朝军队节节败退,京方重新占据了优势地位。三年后〔1358年〕四月,足利尊氏死于京都二条的万里小路邸,享年五十四岁,结束了他播乱的生涯。
  足利尊氏子义诠接任征夷大将军,继续展开对南朝的进攻。此后的战争,混乱得几乎无法理清脉络,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反正南北双方都是外战和内乱不断——既然连幕府将军都一会北朝一会南朝,那么地方武士朝秦暮楚、朝降暮叛,也都可以理解了。计南朝方先后叛变的主要将领有大内弘世、楠木正仪等等,幕府方先后叛变的主要将领有仁木义长、细川清氏等等。
  战乱产生了大量失去土地和主家的武士,他们在日本再无立锥之地,遂沦为盗贼,甚至渡过苍茫大海,前往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烧杀抢掠——这就是所谓“倭寇”的开端。正平二十二年〔南朝贞治六年,1367年〕,高丽国王派遣使者来到京都,要求北朝和幕府恢复秩序,严禁倭寇。正平二十四年〔南朝应安二年,1369年〕,刚刚建国的明太祖朱元璋派遣使臣七人来到九州,向南朝的征西将军怀良亲王递上国书,国书内容主要是谴责倭寇,并希望通商友好。怀良亲王杀死了使臣中的五人,扣留杨载、吴文华三个月后,才写下一封言辞桀骜不训的回书,交予两人带回。
  这大概是受了文永、弘安之役元军来袭的影响,一方面怀良亲王并不了解大陆局势,不知道这个明朝和以前蒙古人所建的元朝有什么关系,另方面也基于前车之鉴,坚决不能向外来“侵略者”低头服软。朱元璋看了那封回书,大概会哭笑不得吧,于是他于次年〔1370年〕再派赵轶出使日本,说明自己所代表的并非蒙古人而是汉人,怀良亲王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好礼款待,并且上表称臣。
  不过关于倭寇问题,日本内部还在打个不休,哪有闲功夫去处理?况且,倭寇的起因正是因为战乱,战乱不止,就算严剿倭寇,严禁船只下海,也是无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倭寇对高丽和明朝的沿海骚扰日益严重,朱元璋大怒,遂于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断绝了和日本的贸易关系。
  南北朝谁都吃不了谁,第二代幕府将军足利义诠遂尝试用和平方式完成统一,派人多次赴南朝谈判。然而两朝要并合为一,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前提,那就是只能剩下一位天皇,义诠当然支持北朝,而南朝的历代天皇也都不愿意让出宝座,因此谈判最终还是以破裂收场。
  到了正平二十二年〔北朝贞治六年,1367年〕年底,足利义诠去世了,传位给其子义满,次年〔1368年〕十二月,足利义满正式补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时代,京方在军事上又有了长足的进步,一度攻陷南朝的天野行宫,而南朝名将如宗良亲王、北畠显信等先后去世,楠木正仪降伏,已经日薄西山,再难复振了。
  就在这种背景下,双方的谈判终于获得成功,元中九年〔北朝明德三年,1392年〕闰十月,南朝后龟山天皇离开吉野,在将神器交付给北朝的后小松天皇后,体面地迁往嵯峨大觉寺隐居——南北朝时代就此终结。
  

  ●细川赖之和足利义满
  
  京方的足利幕府,所以能够最终取得南北争乱的胜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足利义诠对在乡武士和各地守护的妥协让步。正平七年〔北朝文和元年,1352年〕,足利尊氏以其子义诠的名义发布了“半济法”,即允许守护以征收“兵粮米”为名,获取属于公家、贵族和寺社庄园的一半年贡。这一政策最早在近江、美浓和尾张三国执行,足利义诠当政时逐渐扩大到北朝所控制的所有领地。
  根据这一法令,各国守护得以加强对领内庄园的控制,能够更有效地把庄园武士征召从军,同时更有效地把在乡武士团结在自己身边,军事实力逐步增强。正是靠着这一点,京方军队才得以在义诠和义满时代不断取得辉煌战果,最终把南朝逼得无路可走,只好乖乖交出神器,让出政权。
  当然,这种庄园经济向守护的领国经济转化的趋势,强化的只是作为整体的京方,而非足利幕府本身,这柄双刃剑在消灭了“朝敌”以后,反过来也砍向足利幕府将军,这却是尊氏、义诠两代都根本无法预料的。到了足利义满时代,很多家族身兼数国守护,军事力和政治影响力都足以威胁幕府统治,义满费尽毕生心力,也终究无法彻底解决这一问题。
  且说这位足利义满将军,倒也算是一代雄主,他继任幕府将军的时候年仅十一岁,掌握实权的乃是执事细川赖之。细川氏本是足利氏的同族,细川俊氏生公赖、赖贞兄弟,赖贞有三子,其一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大名鼎鼎的细川定禅,公赖也有三子,并为足利尊氏麾下大将,是为细川和氏、细川师氏和细川赖春——细川赖之是赖春之子。
  正平十六年〔北朝康安元年,1361年〕,由于受到佐佐木高氏〔道誉〕的挑拨,细川和氏之子清氏投降南朝,随即杀入京都,迫使足利义诠和后光严天皇逃往近江。次年〔1362年〕七月,细川赖之在赞岐白峰城大败细川清氏——清氏或许就殁于是役,总之从此消失了踪影。因为战功,赖之节节攀升,最终成为幕府执事,并且足利义诠临终前,也把年幼的儿子义满托付给了他。
  足利义满前期的对南朝战争,基本上都是由细川赖之在指挥。他先是任命今川贞世〔了俊〕为九州探题,贞世在大内义弘的协助下,打败菊池武朝等南朝武将,基本控制住了九州的局面。其后,细川赖之诱降楠木正仪,随即以正仪为先锋,以弟细川赖元为总大将,突袭南朝的天野行宫,将南朝军队主力消灭殆尽。
  细川赖之最强有力的政治对手是斯波高经之子斯波义将。斯波高经原本是直义派武将,后跟随足利义诠,因此义将一度出任幕府执事,当时的斯波一门权势熏天,这就引起了有“婆娑罗大名”〔此处的“婆娑罗”,指特异而华丽的穿着〕之称的佐佐木高氏的愤恨。在高氏的谗言中伤下,正平二十一年〔北朝贞治五年,1366年〕,足利义诠解除义将的执事职务,随即发兵讨伐斯波父子——是为“贞治之变”。斯波父子逃往北陆,不久高经病死,义将复归幕府。
  此后,斯波义将讨平占据越中的南朝名将桃井直常,势力逐渐恢复。到了天授四年〔北朝永和四年,1378年〕,细川赖元等进攻南朝的领地和泉、纪伊,遭到惨败,随即代替其为将的斯波派山名氏清、山名义理却成功攻取上述两国。从此细川赖之的声望大跌,遂于次年〔1379年〕闰四月被赶下了台。斯波义将再任执事,发兵讨伐细川赖之。
  其实细川赖之的去职,并非仅仅因为斯波派的打击,很大原因在于将军足利义满已经成年了。义满亟待摆脱细川氏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把幕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执事斯波义将的能力和威望都不如细川赖之,从此义满就可以敞开手脚,进行自己的政治改革了。
  一方面,足利义满继续打击南朝的势力,并最终完成了南北统一,另方面,他想尽办法提高将军家的威信的实力,压制在长年混战中日益庞大的地方势力。可以说,如果没有足利义满执着不懈的努力,或许南北朝的乱世还将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而足利将军家将只是北朝诸侯们名义上的盟主,室町幕府根本就无法被称为是一朝完整意义上的武士政权。
  

  ●明德之乱
  
  天授四年〔北朝永和四年,1378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在京都的室町地方修建了一所华丽的宅邸,因为院中遍植花卉,人称“花之御所”——这就是足利幕府又被称为室町幕府的缘由。
  元中九年〔北朝明德三年,1392年〕,南朝体面地交出神器,结束分裂局面,是基于以下四个条件:一、后龟山天皇向北朝小松天皇让渡三种神器,其仪式不是投降,而是授予;二,今后的皇位仍由持明院和大觉寺两统交替继承;三,诸国国衙由大觉寺统管理;四,长讲堂领由持明院统管理。
  条件非常优越,今后两统不要再抢着当天皇,仍然大家有份,并且就算你暂时没能轮上,也还有自己的领地,吃穿不愁。既然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势穷力蹙的南朝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然而,足利幕府最终却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到了应永十九年〔1412年〕,后小松天皇让位给年仅十二岁的东宫实仁亲王,是为称光天皇。十六年后,称光天皇去世,没有子嗣,于是大觉寺统的小仓宫谋为天皇,因为得不到幕府允准而遁往伊势,在大名北畠满雅的支持下举兵叛乱。最终叛乱被平定下去,持明院统的彦仁亲王被拥上宝座,是为后花园天皇。大觉寺统从此就与皇位无缘了,此后的历代天皇都属于北朝光严、崇光天皇的嫡系后代。
  后话暂且不提,且说足利义满的所谓“治世”。本来京方早有机会吞灭南朝,偏偏京方内部纷争不休,各国守护日益坐大,时常发动叛乱,威胁幕府统治,甚至一个搞不好还倒向南朝,导致局势瞬间扭转。足利义满毕生都在和这些守护势力做斗争。
  首先是元中七年〔北朝明德元年,1390年〕的“土岐氏之乱”。土岐氏出自源氏,一门总领土岐赖远曾任美浓守护,因为冲撞了光严院的御车而被足利直义下令斩首。但是赖远本人功勋卓著,因此在他被处刑后,诸将求情,幕府允许其侄赖康继承家业。到了足利义满时代,土岐赖康拥有美浓、尾张、伊势三国守护职,声威煊赫,这当然会引起义满的警惕。
  土岐赖康没有儿子,就抚养侄子康行和满贞作为继承人,等他死后,年长的康行成为一族总领。土岐满贞心怀不满,就向足利义满进谗言说康行有谋反的企图,义满正中下怀,于是下诏讨伐土岐康行。
  可惜足利义满并没有胃口一举将浓、尾、势三国吞下,战争的结果,只是勒令土岐康行将美浓守护交给其叔父赖忠,把土岐氏一分为二,暂时遏止了其势力的发展而已。
  第二年〔1391年〕,拥有七国守护职,在四国和山阳道都举足轻重的细川势力卷土重来,斯波义将被迫辞去执事,让给细川赖之的养子细川赖元。这是当年四月的事情,随即十二月就爆发了“明德之乱”。
  “明德之乱”的主角是山名氏。山名氏本是新田氏的分支,但他们没有追随新田义贞,而是跟了足利尊氏,屡立战功,到了山名时义当家的时候,全族执有丹波、丹后、因幡、伯耆、美作、但马、出云、隐岐、备后、和泉、纪伊等十一国守护职,因为全日本才不过六十六国,故此人们都尊称山名时义为“六分之一殿”。
  元中六年〔北朝康应元年,1389年〕,山名时义去世,其子时熙继承了一门总领之职。山名氏同族的丹波、和泉守护氏清与丹后、出云守护满幸为了争夺家督之位,在足利义满面前进时熙的谗言。于是义满遂于次年〔1390年〕命令山名氏清、满幸讨伐山名时熙及其弟氏幸,并且承诺说:“如果成功,就将时熙兄弟的守护国赏赐给你们,但马给氏清,伯耆和隐岐给满幸。”义满很想趁着这个天赐良机一举击垮山名本家,所以还给蛰居赞岐的细川赖之写了密信,要他从四国出兵,协助平定备后。
  山名时熙兄弟猝不及防,战败被迫隐居,足利义满削弱山名氏的计划完成了第一步,而细川赖之也因此功勋,得已重新参与幕政,其子赖元继任为将军执事。下一步,足利义满准备把下野的时熙兄弟再扛出来,反过来利用他们去打击得势的山名氏清和山名满幸。于是元中八年〔北朝明德二年,1391年〕十一月,借口山名满幸侵夺后元融院在出云横田庄的御料地,突然解除其丹后守护一职,并下令追放。山名氏清、满幸被迫举兵叛乱,于十二月间率领五千兵马直逼京都。
  足利义满亲率直属武士“奉公众”及在京各大名的军队,总数估计近万,前往讨伐。在大内义弘、细川赖之、畠山基国等守护的奋战下,山名军很快就全线崩溃,山名氏清战死,满幸逃亡——是为“明德之乱”。战后,造反的山名氏被全数剥夺了领地,而站在幕府方的山名时熙兄弟只得回了但马、伯耆、因幡三国——“六分之一殿”的后代,势力萎缩了七成还不止。
  

  北畠亲房和《神皇正统记》
  
  北畠亲房出自村上源氏,镰仓初期的政治家源通亲是其祖先。后醍醐天皇初继位时,就有三位重要的臣子辅佐他并推进复兴皇室、推翻镰仓幕府的改革,此三人即为吉田定房、万小路宣房和北畠亲房。后醍醐天皇召禅僧玄惠入宫讲解朱子学,北畠亲房也就拜在玄惠门下,他可以说是推动日本朱子学发展成型的重要代表。
  后醍醐天皇非常信任北畠亲房,他有意立次子世良亲王为嗣,就把世良亲王托付给亲房教导。然而元德二年〔1330年〕,世良亲王突然病逝,北畠亲房因此引咎出家,法号宗玄。
  元弘三年〔1333年〕,镰仓幕府灭亡,六月,后醍醐天皇回到京都,随即任命北畠亲房的儿子、年仅十六岁的北畠显家为陆奥守,辅佐义良亲王镇守东北地区,亲房也跟随其子去到了陆奥。足利尊氏发动叛乱,南北朝开始以后,亲房提出“东国经营”的策略,亲自前往关东地区,想要分化瓦解跟随足利氏起兵的关东豪强们。
  从延元三年〔北朝历应元年,1338年〕直到兴国四年〔北朝康永元年,1342年〕,北畠亲房一直转战关东各地。然而他的努力却是徒劳的,建武新政早就寒了地方武士的心,关东豪强纷纷内通足利氏,亲南朝的据点被逐一拔除,北畠亲房最终被迫回归吉野。此后他跟随在后村上天皇身边,继续指挥对京方的战斗,正平九年〔北朝文和三年,1354年〕病殁于贺名生,享年六十二岁。
  就在转战关东的那五年中,北畠亲房完成了他的重要著作《神皇正统记》。这是一部以朱子学为指导思想,以朱熹的《通鉴纲目》为模本的史书,记述从所谓“神代”直到南朝后村上天皇继位这千余年间的历史,更明确点说,是这千余年间的天皇史。亲房在书中宣扬“大义名分”,笔诛“乱臣贼子”,主张天皇必须拥有三种神器,并且具备神器所对应的正直、慈悲、智慧这三种道德,而公家、武士们则应当遵守传统秩序辅佐天皇,这样才能使政治稳定,社稷安康。
  《神皇正统记》系统地阐明并且发展了传到日本的朱子学,将许多神道内容也糅合其中,宣扬日本“肇国悠久”、“皇位神圣”。可以说,北畠亲房的这种思想是近世日本神国体系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军国主义思想的滥觞。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2

十一章室町幕府的兴衰


●日本国王源道义
  
  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成功削弱了山名氏的庞大势力,并在不久后统一南北朝,当真是声威显赫,无人可比。他从此就抖了起来,连天皇、朝廷全都不放在眼里。应永元年(1394年),义满就任太政大臣,把征夷大将军的职务让给儿子义持。在第二年(1395年)元月的拜贺会上,太政大臣义满居于群臣之首,连关白一条经嗣都得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可是在当年六月,足利义满却又辞去了太政大臣一职,出家入道——公、武双方的最高职位他都当过了,大概要以此向天下人宣告,他本身是超越于公、武双方之上的最高统治者吧。
  足利义满一直想恢复和明朝的友好关系,应永九年(1402年)八月,他下令严禁边民入寇明朝,为此,明惠帝(建文)派使臣前往宣诏抚慰。足利义满在北山殿接见明使,跪接诏书,诏书上说:“尔日本国王源道义,心存王室,怀爱君之诚,逾越波涛,遣使来朝……”这位所谓的“日本国王源道义”究竟是谁呢?原来就是指的足利义满。
  次年(1403年)明使归国,足利义满在回书中也老实不客气地自称“日本国王臣源”,这说明无论在日本国内,还是在国际上,室町将军都已经是日本国家权力的最高代表了,镰仓以来公武二重政权的性质逐渐开始转换,历史真正迈入了武家号令天下的时代。
  为了建立真正的武家政权,同时制约各地守护的势力,足利义满设置了“三管四职”。所谓“三管”,是指将作为将军家总管的“执事”一职,上升为幕府总管的“管领”一职,由细川、畠山和斯波三个家族的成员轮流出任;“四职”则是指幕府要职侍所头人,由京极、一色、山名、赤松四个家族的成员轮流出任。
  但是足利义满终究无法彻底解决各地守护坐大的问题,只能暂时遏止这种趋势的继续发展而已。应永六年(1399年),他又挑起了“应永之乱”,算是继削弱土岐、山名两家后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大规模行动。
  “应永之乱”的主角是大内氏。大内氏传说乃是百济圣明王的儿子琳圣太子的后代,当年琳圣太子渡来日本,在周防国的多多良浜登陆,此后就居住在同国的大内村,世代繁衍,自称姓多多良,氏名大内——传说是否真实,已经完全不可考了。大内氏就这样在周防国内逐渐膨胀起来,镰仓时代乃是幕府的御家人。南北朝初期,一门总领大内弘幸从属于南朝,而其叔父大内(鹫头)长弘则跟随京方,发生严重对立。最终弘幸之子弘世获胜,完全统一周防、长门两国。
  有大内氏这只老虎雄踞西方,阻断了中国通往九州的道路,这使足利幕府大为头疼。于是,在足利尊氏、义诠父子的不断策反下,正平十三年(北朝延文三年,1358年),大内弘世终于归属京方,并上洛谒见将军义诠。
  其后大内弘世之子义弘跟随九州探题今川了俊,屡建奇勋,于“明德之乱”中更协助讨灭山名氏清,最终受封周防、长门、石见、丰前、和泉、纪伊六国守护职。他不仅领土广大,并且还有兵有钱,利用对明朝和朝鲜的贸易大发了几笔横财,这就引起了足利义满的侧目。
  于是在幕府的蓄意挑衅下,大内义弘于应永六年(1399年)举兵谋反。义弘勾结仍在九州闹事的南朝残余菊池党,并且联合对足利义满不满的关东将军足利满兼,发兵进驻摄津的堺。早有准备的足利义满亲率大军出兵讨伐,包围了堺,在围攻四十余天后,终于将其攻克,大内义弘自杀。经此“应永之乱”,大内氏势力受到极大压制,守护领又退回到最初的周防、长门两国。
  应永十五年(1408年),足利义满去世了,朝廷甚至一度打算给其上尊号为“太上天皇”。自此以后,各地守护势力继续膨胀,历代幕府将军仍想采用义满的分化、瓦解等策略逐渐削弱之,却因没有义满的才能而屡屡失手,甚至搞到最后,守护们的争斗结束了室町幕府本身的历史使命。
  

  ●室町幕府的检讨
 
  室町幕府就将军本身的权力来说,要远远超过镰仓幕府,在内,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执权”,在外,逐渐从公武两重政权转化为武家独立的政权。然而就幕权来说,室町幕府却又远远不如北条氏执权掌控下的镰仓幕府了。
  室町幕府初期,为了对抗南朝的军队,被迫授予或承认一些大的武士家族以数国的守护职,这些守护家族逐渐和领地上的庄官、地头们结合起来,组成了新的武士集团。镰仓初期,御家人直接由幕府掌控,包括地头在内,和守护只具备上下级关系,而不具备主从关系,但从镰仓后期开始,这种本不该具有的主从关系逐渐半公开地缔结起来,进入室町时代以后更是来势汹涌,无从遏制。
  仅以足利义持任将军的时代来统计,除去镰仓府管辖的十国、九州探题管辖的十一国,以及陆奥、出羽外,全日本其余四十五国,由二十一个守护家族所瓜分,横跨数国的大势力绝不罕见,这就使得幕府和守护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起来。幕府削弱守护力量的基本对策是:一,行使守护补任权;二,介入守护家族内部的纷争;三,怂恿直辖奉公众和地方守护代的勾结。
  所谓“奉公众”,是足利义满想到,将军竟然没有自己直辖的武装,所以祖父尊氏才会在“观应之乱”中一度被赶出京城,有鉴于此,他特意通过分化瓦解守护家族等行动,从地方武士中剥离分流出一部分来,转化为将军自己的武装力量。不过奉公众的数量并不算多,“明德之乱”中义满亲率奉公众讨伐山名氏清和山名满幸,所部也不过三千人而已。
  其实除去地方守护,还有一个更为庞大的势力也威胁着室町幕府的存在,那就是管辖关东地区的“镰仓府”。和镰仓时代不同,室町初期为了防备近在吉野的南朝,被迫把幕府统治中心设在京都,因此在武家传统的势力中心镰仓另设关东将军一职,首任是二代将军义诠,其后由义诠的兄弟足利基氏及其后裔世袭。关东将军在关东八州(武蔵、相模、上野、下野、常陆、上总、下总、安房)和甲斐、伊豆两国内的权力,仿佛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和关东将军,这是继足利尊氏、直义的双头政治后,再度一个双头政治,前一遭已经引发了“观应之乱”,后一遭也不会生出什么好果子来。足利基氏去世后,传位给其子氏满,氏满死于应永五年(1398年),其子满兼继任。足利满兼曾在“应永之乱”中呼应大内义弘的叛军,可见镰仓府的离心倾向是相当严重的。
  此时的镰仓府所统辖地区并不仅仅关东地区和甲斐、伊豆两国而已,南北朝统一的同年(1392年),幕府将陆奥、出羽两国探题降为守护,也划归镰仓府治下。足利满兼就任关东将军后,派其弟足利满直进驻陆奥国安积郡,建立了筱川御所,派另一个弟弟足利满贞进驻陆奥国岩赖郡,建立稻村御所,以强化对东北地区的控制。至此,镰仓府三分天下已有其一。
  “应永之乱”,因为大内义弘败得迅速,败得彻底,足利满兼还没来得及动手,局势就已经稳定了,他于是悻悻然回归镰仓。满兼于次年(1400年)拜祭了伊豆的三岛神社,在祭文中明确表达了自己渴望脱离幕府,建立关东独立王国的意愿。
  关东地区第一次大乱是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爆发的“上杉禅秀之乱”。提起此乱事,先要介绍一下上杉家族。当年足利基氏进入镰仓府以后,仿效幕府设置执事以总括大小事务的政策,任命藤原氏出身的上杉宪显为关东执事(后称“关东管领”)。宪显是上杉氏山内分家的始祖,其弟宪藤则是犬悬分家的始祖,这两家上杉氏此后轮流出任关东管领这一要职。
  上杉禅秀乃是犬悬上杉宪藤的孙子,本名氏宪,出家入道后法名月山禅秀。他本任关东管领,后与关东将军足利持氏(足利满兼之子)产生矛盾,持氏遂改任山内上杉宪基为关东管领。氏宪大怒,于是公然对镰仓府掀起了反旗,并拥立持氏的叔父满隆为新的关东将军。战争一开始,受到千叶、岩松、宇都宫、小田等关东有力大名支持的氏宪占据绝对优势,足利持氏被迫退出镰仓,逃往骏河濑名。
  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害怕上杉氏宪叛乱成功后,反而会加强镰仓府的离心倾向,因此明确表态支持足利持氏,调动骏河守护今川范政和越后守护上杉房能讨伐上杉氏宪,关东诸州的大名们也纷纷倒戈,响应幕府的号召。应永二十四年(1417年)元月,足利满隆和上杉氏宪被卷土重来的足利持氏在武藏打败,退回镰仓后先后自杀——“上杉禅秀之乱”至此终结,犬悬上杉氏自此名存实亡。
  足利持氏回到镰仓府以后,加强自己奉公众的数量,随即以剿除上杉氏宪的残党为藉口,先后灭亡了关东地区的有力大名小栗满重、宇都宫持纲和桃井宣义。义持将军对此不能不闻不问,于是命令今川范政讨伐持氏。持氏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形势,感觉自己还没有充分的准备和足够的实力对抗幕府,于是退兵谢罪,这才暂时消弭了这一场风波。

  
  ●从应永之变到结城合战
  
  应永三十年(1423年)三月,足利义持将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儿子义量,自己退居幕后。这个时候,义满时代设置的“三管四职”格局已经基本被打破了,因为前管领斯波义重被幕府逼迫隐居,斯波氏就此凋落。
  究其缘由,乃是义持将军继承其父义满抑压守护大名势力的政策,先捏掉斯波氏,再怂恿细川、畠山两家争斗,趁机将相当一部分管领职权收归己有。于此同时,义持将军还妄图削弱四职之一的赤松氏,并且引发了“应永之变”。
  赤松氏出自源氏,镰仓末期追随足利尊氏掀起反旗,后来固守播磨白旗城的大名鼎鼎的赤松则村(圆心)可谓是其开藩之祖。到了足利义持当将军的时代,赤松氏已经拥有了播磨、备前、美作三国守护职,在山阳道东部的势力一时无两。
  如前所述,幕府将军经常利用守护家族内部的纷争挑起事端,从而弱化守护力量,对于赤松氏,义持将军也想耍这一招。应永三十四年(1427年)十月,幕府下令将赤松氏一门总领满祐的播磨领地移交给分家的持贞——民间传说赤松持贞是个美男子,与义持将军颇有苟且,因此才会无功得赏,不过这样判断问题,未免太表面化,也太戏剧化了。
  赤松满祐是个火爆脾气,不肯老实就范,愤然之下离开京都,退回自己的领地,在祖先奋战过的白旗城笼城造反——史称“应永之变”。大概义持将军没料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前此根本就没动兵解决问题的打算,因此慌乱之下,形势竟然迅速扭转。赤松满祐是十月二十六日离开京都的,幕府随即就商议派兵讨伐,军势未合,十一月十日,突然有人揭发说赤松持贞与将军家的内眷私通,持贞被迫自杀。持贞一死,赤松满祐大松一口气,立刻通过斯波、细川、畠山等家族向义持将军求情。当月二十五日,满祐即被赦免,回归幕府。
  考究赤松持贞自杀的前后因由,实在象是前将军义持在丢车保帅,为了避免引发大的动乱,暂放赤松家一马,以待后图。
  可惜没有后图了,足利义量将军早在两年前就病死了,年仅十九岁,而前将军义持也在“应永之变”的次年(1428年)咽了气。足利宗家无嗣断绝,义持的弟弟青莲院义圆被群臣从寺庙中请了出来,改名足利义宣,准备接受偌大一份产业。永享元年(1429年)三月,足利义宣正式继任征夷大将军,同时改名为足利义教。
  这一继嗣安排,使得关东将军足利持氏大为恼火。本来足利宗家断嗣,持氏认为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继承一门总领和幕府将军的宝座,然而一等再等,不见洛中来人宣诏,却听闻群臣请了醍醐寺三宝院的满济祈神求签,最终择定青莲院义圆也及足利义教。于是持氏暗中招兵买马,准备杀上京都,取义教将军而自代之。
  关东管领上杉宪实不愿看到同室操戈局面的出现,两方奔走,竭力想弥合幕府和镰仓府之间的矛盾,不但收效甚微,并且反而引起了足利持氏的不满,持氏心说:你倒底是我镰仓府的管领呀,还是幕府派来的眼线和走狗?到了永享十年(1438年),足利持氏和上杉宪实正式决裂,宪实避祸走逃上野,持氏遂发布对宪实的追讨令,统率大军前往征伐。
  幕府将军足利义教当然支持上杉宪实,他委派信浓守护小笠原政康、甲斐守护武田信重、骏河守护今川范忠等将率军前往救援宪实,并讨伐足利持氏。当年九月,幕府大军开进关东平原,杀入相模国,十月,留守镰仓的三浦时高突然宣布背反足利持氏,响应幕府军。
  前后皆敌的足利持氏败得好惨,他先是被上杉宪实打败,被捕幽禁在镰仓的永安寺中,接着上杉宪实想想不放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兵攻打永安寺,持氏被迫自杀,其子义久听闻此消息后,也随即在报国寺自杀——这就是“永享之乱”的经过。
  足利持氏之死,标志着关东将军家的灭亡,但并不表示镰仓府也随之灭亡了,从此关东管领上杉氏掌控了关东地区的实际权力。当然,持氏之死更不表示关东战乱的终结,其子安王丸、春王丸还奔逃在外,得到结城氏朝等有力大名的庇护。
  结城氏朝保护着两位幼主固守居城,以对抗上杉宪实,佐竹、宍户等亲关东将军势力则从外部声援。此时宪实已然退隐,由新任关东管领、宪实的族叔、越后分家的上杉清方,以及另一位族叔、扇谷分家的上杉持朝组成了结城讨伐军——扇谷上杉氏由此抬头。
  永享十二年(1440年)七月,上杉清方统领大军包围了结城城,经过长近一年的笼城战,到翌年(1441)四月终于将城池攻陷。结城氏朝自杀,安王丸、春王丸则被捕,斩杀于美浓的金莲寺。
  消息传到京都,义教将军大为兴奋,认为关东就此平靖,幕府的权威达到鼎盛。于是在当年的六月二十四日,在京都西洞院二条的前幕府侍所头人赤松满祐宅邸召开了盛大的宴会,以庆祝结城合战的胜利。宴会主客正是踌躇满志的将军足利义教,陪客有管领细川持之,以及畠山、山名、京极等有力大名。义教将军不会料到,这次庆功宴却会要了他的性命……
  

  ●嘉吉之乱及其余波
  
  幕府将军足利义教秉持着父祖执政以来的一贯政策,大肆打压各地守护大名势力,先后插手今川、斯波、山名、京极、畠山等重要家族一门总领权的继承纠纷,其间处死、流放或迫使隐居的守护大名无可计数。当然,以幕府将军当时的实力,是很难说想捏谁就捏谁的,足利义教必须拉拢一伙人,抑制一伙人,那么他所拉拢的是谁呢?那就是足利义满时代就多次出任执事•管领一职的细川家族。
  细川氏当主持之,乃是细川赖之的玄孙,也出任幕府管领,深得义教将军的信任。义教、持之二人据说“一心同体”,使得守护大名势力受到抑压,使得幕府的权威大为振兴——因为幕府的上升趋势引发了将军种种强硬姿态,当时称义教的统治为“万人恐怖”。
  恐怖者谁?恐怖的不会是平民百姓,而是那些割据一方的守护大名,尤其是割据数国的大守护家族,其中也就包括了关西的名门赤松氏。当年义持将军想要插手赤松家事,引发“应永之变”,最终劳而无功,现在义教将军平灭永享之乱,镇抚关东,自以为权势熏天,没人再敢乍毛,于是想依样画葫芦再玩一遍阴谋。永享十二年(1440年)三月,义教下令将赤松满祐之弟义雅的领地转交给赤松分家的贞村和细川持贤——赤松贞村就是当年引发“应永之变”的赤松持贞的亲侄子。
  这一举动引发赤松满祐及其子教康的不满,于是他们秘密计划暗杀义教将军,并且终于在次年(1441年)六月二十四日,于庆祝结城合战胜利的宴会上动起了手。正当宾客们欢笑饮宴,观看猿乐(一种滑稽戏)的时候,赤松教康率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武士冲了进来,当场砍翻义教将军,以及京极高数、山名熙贵等数位大名。
  其实这次谋杀事件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义教将军信任不疑的幕府管领细川持之。从表现上来看,细川持之得以从尸横遍地的宴会上逃走,随后率重兵包围了赤松满祐的宅邸,却又让满祐安然烧掉家宅,逃出了京都;从内在因素来猜测,将军家权威的上升,初始对细川家是有利的,但这种上升必须有个限度,当细川家无法确定自己能在义教将军“万人恐怖”的政策下独善其身,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遭打击的目标后,持之就必须抛弃个人感情,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痛下杀手。
  且说赤松满祐逃出京都,回归领地播磨,随即就召集一族八十八人,武士两、三千人,固守书写山坂本城,迎立足利冬氏(足利直冬之孙)为幕府将军,改名义尊,掀起了反旗。幕府派兵讨伐,以细川氏的持常为大手军(正面主力军)大将,以侍所头人山名持丰为搦手军(侧背奇袭军)大将,两路进逼——山名持丰是在宴会上被杀的山名熙贵的堂兄弟。
  为了给同族报仇,山名军进展神速,而相比之下,细川军则观望不前,似乎本意就是要放赤松满祐一条生路。当年九月,书写山坂本城被山名军攻克,赤松满祐逃往城山城。九月十一日,城山城也被攻克,赤松满祐先放火,然后自杀,据说一门六十九人全部殉死——四职之一的赤松氏就此衰败。
  本年为嘉吉元年,这次事件史称“嘉吉之乱”。战后,嘉奖有功之臣,赤松氏的领地基本都被山名氏所接收,山名氏的势力大为膨胀,和细川氏的矛盾日益突出,最终酿成了1467年开始的“应仁之乱”,而“应仁之乱”,却正是无比混乱的战国时代的发端。
  拉回来且说义教将军被杀后,其子、年仅九岁的义胜被拥为幕府将军,但义胜在位没满一年就病死了,传位给其弟义成。因为守护大名们对将军继嗣问题争论不休,致使宝座空悬了六年,直到宝德元年(1449年),足利义成改名为足利义政,这才正式就任征夷大将军。
  这段幕府将军的空白期,发生了两件对后世影响很大的重要事件,一是神玺和宝剑的被夺,一是关东将军的再兴。虽说足利义满统一了南北朝,天皇系统合而为一,但仍有很多南朝忠臣顽强地逆潮流而行,继续采用或明或暗的手段反抗幕府统治。义胜将军病殁于嘉吉三年(1443年)七月,两个月后的九月,南朝遗臣日野有光悍然侵入禁中,夺取了所谓传国三宝中的神玺和宝剑,有光在逃亡过程中被延历寺僧徒所杀,其子资亲被捕后,则被押赴六条河原斩首。
  日野家族出于藤原北家,镰仓幕府末期,因为帮助后醍醐天皇策划倒幕而被杀的日野资朝、日野俊基,都出自这一家族。足利尊氏掀起反旗,南北朝开始以后,日野家也分裂了,日野资朝的兄弟资名和资明都出仕北朝,与幕府数代联姻,关系相当亲密。不过资朝这一支并非正根,而抢夺神器的有光倒是日野本家。因为日野有光、资亲父子的被杀,日野本家断绝,遂由日野资名的后裔入继,这支原被称为里松日野家——酿成“应仁之乱”大祸的女主角、义政将军的正室日野富子,就正出自里松日野家。
  先抛开抢夺神器和里松日野家不谈,再说说关东将军的再兴。宝德元年(1449年)元月,就在义政将军即位前不久,幕府允许足利持氏的末子永寿王继任关东将军,重新执掌镰仓府——估计幕府是不满上杉氏在关东日益坐大,才定此决策的,永寿王也即足利成氏。
  足利成氏才到关东,就遭到上杉家族的排挤,管领上杉宪忠(上杉宪实之子)还怂恿自己的家宰长尾景仲两次起兵叛乱,驱逐成氏。足利成氏忍无可忍,终于在享德三年(1454年)杀死了上杉宪忠,并于次年(1455年)在武藏分倍河原打败长尾景仲,迫其遁走常陆。
  前此足利成氏被长尾景仲打败,凄凄惶惶逃出镰仓的时候,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只是派人调解,这回轮到上杉方失败了,义政将军却立刻下诏讨伐足利成氏——有其老子持氏殷鉴在前,绝不能允许关东将军再度坐大。康正元年(1455年)六月,骏河守护今川范忠杀入镰仓,足利成氏逃往下总的古河,从此就被称为古河公方。上杉宪忠之子房显迎立足利政知为主君,据伊豆堀越城与成氏对抗——政知即被称为堀越公方。镰仓府正式分裂,关东平原乱成了一锅粥,这直接导致了三十六年后的北条早云突入关东、雄踞一方。
  

  ●畠山争乱和畿内一揆
  
  足利义政是个无能的将军,和他父祖全都没法比。就在他当政时期,室町幕府大走下坡路,并最终酿成了“应仁之乱”的爆发。说起“应仁之乱”,表面上看是因为将军继嗣问题所引发的动乱,然而实际上却是细川、山名两大家族及其党羽争夺幕府霸权的一次大规模冲突。这两个家族的矛盾由来已久,“嘉吉之乱”后逐渐激发,并因畠山家族的内乱而迈向顶点。
  畠山氏本居奥州,南北朝开始的时候,畠山高国被幕府任命为奥州探题,挥师东下,支援足利尊氏,家族从此煊赫起来,最终成为三管之一。足利义政在位的时候,畠山家督乃是前幕府管领持国,老家伙没有嫡子,被迫立庶子义就为一门总领继承人,但他本人并不喜欢义就,同时又属意于异母兄弟也是他的养子持富。
  老头子首鼠两端,引起了家中被官们的分裂。所谓“被官”,原本是古代官厅中表示上下级关系的用语,室町时代逐渐转化为代表武家主从关系之语,各守护大名承认在地国人领主的部分统治权力,将其收为家臣,却仍负责本地税收、治安等事务,这些国人领主即被称为“被官”。
  畠山家族当时的主要领国为越中、纪伊和河内,因为一门总领继嗣问题,北陆被官与畿内被官各保其主,矛盾日益激化。畿内被官以游佐河内守为领袖,支持畠山义就,而北陆被官则以神保越中守为领袖,支持畠山持富。到了享德三年(1454年)四月三日晚,游佐河内守突然领兵袭击了神保越中守建在京都的宅邸,迫使神保父子自杀。这一事件导致洛中大火,混乱不堪。
  北陆被官们因此实力大衰,而畠山持国在游佐等人的逼迫下,也不得不驱逐北陆派的土肥、椎名等被官,此时畠山持富已死,幕府下达了对其子弥三郎的治罚令。然而,畠山弥三郎并非无根之草,他是有后台的,那就是权倾一时的细川家族,于是在细川家督、管领胜元(细川持之之子)的暗中支持下,当年八月,畠山弥三郎杀入京都,赶走畠山义就。幕府立刻收回了对他的治罚令,并且正式承认他继承畠山氏家督之位。
  山名氏正在和细川氏不对付,细川氏既然支持畠山弥三郎,那么山名氏也就支持被驱逐的畠山义就。两大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使得畠山氏内乱不止,家督之位数度易主——当年十二月,畠山义就卷土重来,亲率五六百骑杀入京都,弥三郎战败逃亡到大和国。
  康正元年(1455年)三月,畠山义就出兵大和,追讨弥三郎。战争延续了整整四年,到了长禄三年(1459年),在细川胜元的努力下,幕府下达了对畠山弥三郎的赦免令。大和国内支持弥三郎的筒井氏等国人(在地武士领主)众受此鼓舞,发起全面反攻,把义就彻底赶出了大和国。当年秋天,弥三郎病逝,筒井氏拥其弟畠山政长为主。
  宽正元年(1460年)九月,畠山义就被解除了幕职,随即就被迫逃离京都,进入河内笼城固守。畠山政长上洛,并且请得了义就追讨令。这次追讨,和前次的义就追讨弥三郎不同,幕府本身也调集了大军,以管领细川胜元为总大将,很快就击破义就军,游佐河内守等大批畿内被官战死。
  畠山义就退往金刚山西北麓的岳山城。幕府大军团团围住岳山,却花费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将其攻克。畠山义就悍战岳山的事迹传遍了天下,山名前家督持丰也即入道宗全闻听后,据说还感动地流下了热泪。岳山城被攻克后,畠山义就逃往吉野,随即获得赦免。两年后(1465年),畠山政长接替细川胜元担任幕府管领。
  畿内地区的连番恶战,一方面动摇了幕府统治的根基,另方面也给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本来随着南北朝以降战争的频繁和规模扩大,农民们或被拉伕,或被征收沉重的年贡,或欠下高利债务,早就无法活下去了,他们纷纷自主结合起来,用消极的诸如“逃散”等方法对抗封建统治。到了正长年间以及嘉吉年间,加之天灾不断,遂激化了领主和农民间的矛盾,农民们开始揭竿而起,用不合作的或者暴力的手段拒交年贡、解除债务,甚至驱逐领主及其代官,这种行为即被称为“一揆”,因为主角是农民,根源是土地,故也称“土一揆”。
  所谓“一揆”,最初是指在神前起誓,为完成某种诉求而共同进退的团体,这种诉求一般首先以谈判的手段开始,如果谈判不成功,则会演化为暴动。后来,一揆逐渐转化为暴动的同义词。
  由于一揆很少有将矛头直指最高封建领主也即幕府的,所以往往在暴动的同时向幕府提出诉求,要求免除一切债务,即施行所谓“德政”,因此这些土一揆也被称为“德政一揆”。德政一揆的主体是底层农民即佃农,但其领导者却往往是自耕农也即小名主,他们组成了被称为“惣”(可写作总)的自治体,从一村乃至延伸到数郡,拒绝领主及其代官进入领地,但仍按谈判所商定的数额缴纳年贡,所以这种暴动其实颇为可笑,无法真正动摇封建根基。
  不过,暴动却终究动摇了幕府根基,因为它频繁地在幕府统治的核心区域也即畿内和近畿地区出现,因此幕府和传统的守护大名往往受到最大程度的冲击,势力逐渐衰弱。偏远地区与此不同,所以我们即将看到,近畿地区新的豪强并起,而偏远地区则往往传统的豪族和守护大名仍能维持其统治,直接转化为新形式的封建领主——战国大名。

  
  ●应仁之乱
  
  且说从室町中期开始,为了更方便参与幕政,很多守护大名本身留居京都,而很少回归自己的领地,领地上大小事务,全都交给有力的豪族也即那些被官们代管,很多被官逐渐被赋予数郡乃至一国的统治权,上升为守护代即代理守护。守护代们由于一直居留在所辖领地上,和国人、豪族等地方武士的联系非常紧密,势力日益膨胀,往往可以左右守护家族的命运。前面提到过的关东山内上杉氏的家宰长尾景仲,其一门就担任多国的守护代,逐渐夺取了上杉氏的实权。
  守护代们的争斗直接影响到了守护家族内部的稳定,而室町幕府基于削弱守护势力的原则,往往插手甚至怂恿这种不安定因素,因此传统的守护大名家族内部争权夺利之事层出不穷,而各大家族之间也开始爆发无休止的战争。畠山氏的争乱,只是一个比较显著的表现而已。
  文正元年(1466年)十二月,畠山义就挥师入洛。义就所以能够卷土重来,他利用了两个很好的机会,一是武卫家骚动,一是将军继嗣之争。
  且说三管之一的斯波家,因为家督世代担任兵卫督或兵卫佐的职务,遂被尊称为“武卫家”。管领斯波义重曾被幕府勒令退隐,家族因此衰弱,无法再与细川等家族相抗衡,但仍为一方诸侯,具有相当实力。
  享德元年(1452年),斯波本家断绝,遂迎大野分家的斯波义敏为一门总领,并且就任右兵卫佐一职。然而斯波义敏由分家入继正统,无法压服领地上的诸多被官,甲斐常治、朝仓孝景、织田敏广等人就前往拜会政所执事伊势伊势守贞亲,控诉义敏的种种恶行。
  长禄三年(1459年),斯波义敏进攻甲斐常治的本处越前敦贺城,伊势贞亲趁机向将军足利义政进言,发布对义敏的讨伐令。义敏战败逃走,被官们拥立涉川分家的斯波义廉担任家督。
  伊势贞亲本是义政将军的宠臣,此人朝三暮四,毫无政治道德可言,没过几年,他又转过头来支持斯波义敏。而义政将军也是没主张的,遂于宽正六年(1465年)收回讨伐令,赦免了义敏,并于次年(1466年)勒令斯波义廉让位。
  甲斐常治等人心说,如果斯波义敏再当家督,还有我们的活路吗?于是匆忙前往拜谒斯波义廉的老丈人,也是后台老板山名宗全(持丰)。宗全闻言大怒,亲自前往义廉家中坐镇,并且召唤属下各国兵马入京,准备用武力阻止幕府的这一“乱命”。同时,他还趁机联络隐藏在吉野群山中的畠山义就上洛。八月,义就整顿兵马,进取大和、河内,与畠山政长的军队交战。
  恰在同一时期,将军继嗣问题也正闹得不可开交。原来足利义政将军无嗣,在先后两代管领细川胜元、畠山政长等重臣们的建议下,决定收兄弟净土寺义寻为养子,改名义视,作为继承人。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出人意料,才宣布立义视为嗣将军,义政却很快得到了一个儿子,取名为义尚。
  这下子,立子还是立弟的大辩论开始了。将军当然想立儿子,他得到了其妻、义尚的母亲日野富子以及山名宗全的赞同;可是一向与宗全不和的老管领细川胜元不干:“作为幕府将军,岂能自食其言?!”两大势力各自拉帮结伙,争闹不休。
  文正元年(1466年)九月,也就是在下令斯波义廉让位给斯波义敏的两个月后,善于逢迎的伊势贞亲再出馊主意,请义政将军杀了弟弟义视——只要这小子不在了,继承人不就肯定是你儿子,大家都没得可吵了吗?结果阴谋败露,足利义视逃到细川胜元府上藏了起来,伊势贞亲和他的新党羽斯波义敏逃出了京都。
  一方面为了支持斯波义廉,一方面为了确定足利义尚的继承人地位,一方面为了趁机恢复畠山义就的家督之位,当然更主要是为了打倒细川家族和细川胜元,已经出家入道的老头子山名宗全披挂上阵,召唤麾下兵马,齐集京都。
  次年为应仁元年(1467年),元月二日,畠山义就进入京都,在山名宗全的家中拜见了义政将军。义政将军正想利用山名氏之力确定儿子义尚的继承人地位,于是五天后即下诏罢免畠山政长的管领之职,而以山名派的斯波义廉代之。
  畠山政长不服,自己放火烧了房子,然后退到京都北面的上御灵社,将此地设为本阵,聚集兵马,准备讨伐畠山义就。将军义政因怕政长劫持后土御门天皇作为旗帜,匆忙请天皇行幸花之御所,然后派畠山义就、山名宗全之子政丰,以及斯波义廉的被官朝仓孝景率兵进攻上御灵社。激战一日后,畠山政长被打败,仓惶逃出京都。
  上御灵社之战,被认为是“应仁之乱”开始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山名氏如此嚣张跋扈,公然动兵,并且掌握了幕府的实权,细川胜元又怎肯善罢甘休?他一方面与山名宗全虚与委蛇,暗中召集各方支持自己的兵马,陆续集结洛中,终于双方在当年五月展开了“洛北合战”。
  室町政所花之御所,位于京都的北部,而山名宗全的邸宅在其正西。且说细川胜元、畠山政长、斯波义敏等人率兵占据花之御所,随即杀往山名府邸,山名宗全仓促应战,在宅邸东面设置了稳固的阵地。就兵力上来说,细川方占有绝对优势,他们一方面隔绝京都对外的各条道路,防备山名方的救援部队突入京都,一方面猛攻山名宅邸。
  现在将军义政落到了细川胜元的手里,被迫下令要求山名宗全等人放下武器投降,斯波义廉军首先动摇,山名方节节后退。战至第二日,各自死伤无数,附近无数房屋毁于战火,双方被迫暂时休战,屯兵洛中,展开了长期对峙……
  

  一休宗纯和他的诗传
  
  室町中晚期最有名的和尚,大概要算“狂僧”一休宗纯了。这位行止放荡不羁的和尚本名千菊丸,父亲是北朝的后小松天皇。其母传说为藤原照子,虽然侍奉北朝天皇,却“心向南朝”,日日怀藏短剑,意图谋刺天皇,事败后逃亡嵯峨野,生下了儿子千菊丸。千菊丸从小聪明过人,六岁就出家做了安国寺长老象外鉴公的侍童,十六岁师从林下妙心寺的谦翁宗为,被赐名宗纯,二十三岁开始师从大德寺的华叟宗昙,两年后获赐一休法号。
  一休和尚所学的是禅宗,言行近似于中国的临济派,他厌恶当时禅僧的虚伪,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公开否定禁欲主义,无视诸般戒律,并称自己“淫酒淫色亦淫诗”。
  足利义满将军曾经举行佛会,遍召各方高僧讲法,并悬以百金赏格。佛会当日,高僧们莫不锦衣华服,柱杖而来,但一休和尚却身披破烂僧衣,手中只拿着一条柳枝,称自己是“破烂衫里盛清风,身贫道不贫。”足利义满赞叹说:“宗纯真乃赤子狂僧是也。”
  宽正元年(1460年),日本爆发全国性大饥荒,疾疫流行,百姓死亡枕藉,畿内一揆蜂起。然而将军足利义政与其妻日野富子却依旧大兴土木,通宵宴饮。六十七岁的一休目睹此情此景,愤然咒骂道:“大风洪水万民忧,歌舞管弦谁夜游!”并把义政将军夫妇比喻为唐玄宗和杨贵妃:“暗世明君艳色深,峥嵘宫殿费黄金。明皇昔日成何事?空入诗人风雅吟。”
  “应仁之乱”爆发的时候,一休已经年过七旬了,作诗感叹道:“请看凶徒大运筹,近臣左右妄优游。蕙帐画屏歌吹底,众人日夜醉悠悠。”他的这些诗篇,都被收集在《狂云集》和《续狂云集》中,两书共收录诗歌、法语、口号八百八十首,被后世称为一休和尚的“诗传”。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3

十二章战国风云


●大内政弘的上洛
  
  洛北合战,据说细川一族及其党羽总共聚集了十六万零五百兵马,他们被称为东军,相对的,山名一族及其党羽则共计十一万一千兵马,被称为西军。战争本以将军继嗣为导火索,打着打着双方就都把大义名分抛到了脑后,新仇旧恨却一起涌上心头。反正你只要加入了东军,那么你的仇人肯定加入西军,打着讨逆的旗号前来征伐,反之亦然。就这样连番厮杀,大半个日本都卷入了这场战乱。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乱,其无秩序无理念性,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罕见的。昔日繁华京都,立变修罗杀场,不但町人、百姓遭殃,连皇室、公卿,甚至幕府也难逃此劫。近畿、中国、四国,还有九州北部,几乎所有守护、守护代、地方豪族全都加入了厮杀。同时,甲斐武田信昌、丰后•筑后大友亲繁、萨摩•大隅•日向岛津忠国等十数家守护虽然名义上保持中立,但趁此机会充实军备、扩张领地,也逐渐从旧的守护大名,转变为新时代的战国大名。而越后长尾氏、信浓村上氏、肥前有马氏等守护代或地方豪强,更是从此开始了他们下剋上的阴谋历程。战国时代的格局,就这样逐步形成了……
  且继续讲说应仁元年(1467年)东西两军在洛中的对峙,一开始东军占据上风,不但兵马众多,控制了花之御所,还把后土御门天皇、后花园上皇都捏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所谓的“大义名份”,西军势穷力蹙,岌岌可危。到了六月末,一支山名军突破东军重重防线杀入京都,据说所部数万,这才逐渐将形势扭转过来。然而,最终使西军极大膨胀,一度压倒东军的,还是西国之雄大内政弘的挥师上洛。
  前面说过“应永之乱”,大内义弘对幕府掀起反旗,兵发京都,结果在堺被剿灭。义弘死后,其弟盛见继承了一门总领之位,此后传给义弘之子持盛。义弘的长子持世对此安排大为不满,他从幕府请得了“所领安堵状”(承认某人对某领地拥有管理权的文书),杀死持盛,登上家督宝座。“嘉吉之乱”中,大内持世身负重伤,不治而亡,同族推举盛见之子教弘为一门总领,教弘再传于其子政弘。
  大内政弘时代,大内氏的势力极大膨胀,除原有周防、长门两国守护职外,还得到了北九州筑前和丰前两国的统治权,并将势力伸入石见、安艺和四国北部。大内氏素来就与细川氏不睦,两家为了抢夺“勘合贸易”的主导权而长年明争暗斗,所以山名宗全一看洛中形势不妙,立刻修书遣使向大内氏求援,于是大内当主政弘即刻点集兵马,上洛加入西军阵营。
  所谓“勘合贸易”,是指中日间一种独特的贸易形式。当年因为倭寇滋扰朝鲜半岛和中国沿海地区,日本朝廷和幕府都无力禁止,明太祖朱元璋就断绝了与日本的贸易来往。从奈良时代开始,和中国的贸易就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掌握这条财源的势力有可能勃然而兴——比如以福原为基地大规模开展对南宋贸易的平清盛——因此足利义满当政后,千方百计地派遣使者到中国来,甚至不惜俯首称臣,也要恢复两国间的贸易往来,并将此贸易往来牢牢紧抓在幕府手中。
  应永十一年(1404年),也即明朝永乐二年,明成祖朱棣派遣使臣来到日本,赐予足利义满一枚金印,上刻“日本国王之印”几个字。同时,他还下赐名为“勘合符”的特许证数百道,规定日本官船可手持勘合符前往中国朝贡并进行贸易——这种贸易形式,就被称为“勘合贸易”。
  足利义持时代,因为舆论一致反对义满向明朝称臣的行为,使得义持与明断交,勘合贸易曾经一度中断,到了足利义教当将军的时候方才恢复。但这种贸易是打着朝贡的旗号附带进行的,明朝自诩天朝上国,对于远来的进贡船队从来待遇优厚,高价收取其货物,额外还有赏赐,所以一次勘合贸易,所得利润不下五倍。日本各国守护、名山大寺、豪商巨贾,全都削尖了脑袋想往贸易船上钻。
  最终得以组成贸易船团的,主要有以下几大势力:京都天龙寺和相国寺、细川氏、大内氏。其实他们身后,还各有实际主持事务的豪商巨贾,细川氏靠的是堺的商家,而大内氏则依靠北九州博多的贸易商会。
  为了独占勘合贸易的巨大利润,堺和博多、细川和大内,都展开了激烈的或明或暗的竞争与较量。于是大内政弘为了打倒细川氏,独霸勘合贸易,遂在“应仁之乱”中响应山名宗全的号召,点集数万大军,并要求四国的河野通春出动战船五百余艘协助运兵,浩浩荡荡杀奔京都而来。
  西军得到强援,立刻发动全面反攻,九月间占据了内里,并在从九月十八日开始的东岩仓合战中杀败细川、赤松的别动队,阻止了敌人的反扑。到了十月份,京都对外的七条主要通路,除丹波路以外,另外六条全都被西军所控制,东军被压缩在京都东北角上,驻兵相国寺、细川胜元邸和花之御所,负隅顽抗。
  

  ●硝烟畿内
  
  应仁元年(1467年)十月四日,西军的畠山义就、大内政弘、一色义直、土岐成赖、六角高赖等部对花之御所及其东面的相国寺发起全面进攻。细川胜元派畠山政长统率三千兵马前往救护,并且明确表示无力再派后援。畠山政长大呼道:“我将独立杀破敌军百万雄兵,博取军功第一!”首先向一色军发起自杀性冲锋。一色军不敌溃败,被斩首八百余级。
  西军的总攻击就此遭到挫败,双方再度进入长期对峙。这场战乱引发京都各处大火,从六月开始,陆续有公卿、守护的宅邸,以及名寺古刹被烧,然而足利义政将军却躲在花之御所里,照样每日饮宴作乐,观看猿乐(滑稽戏),吟诵连歌。据说他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天下破败就让它破败吧,世间毁灭就让它毁灭吧,我之荣华富贵也不过云烟而已。”室町幕府倘若不灭,那真是没有天理了!
  东西两军的对峙一直持续到文明元年(1469年)四月——因此这场动乱也被称为“应仁•文明之乱”——东军终于再也扛不下去了,各部陆续突出京都,逃往丹波等地。大内政弘等西军将领随后追赶,却没料到自己后院却燃起了熊熊烈火——当年五月,丰后守护大友亲繁、筑前守少贰赖忠响应细川氏的号召,开始进攻大内氏在北九州的领地;十二月,大内教幸(政弘叔父)在长门掀起反旗,宣布加入东军。
  第二年(1471年)五月,斯波义廉的重臣朝仓孝景归降东军,被授予越前守护之职——这给西军造成了异常沉重的打击。连年战乱,守护大名们势穷力竭,财政状况也都濒临破产边缘,于是被迫于文明四年(1472年)元月开始和谈。次年(1473年)三月,山名宗全旧伤发作,撒手人寰,五月细川胜元病殁——两个老对头同年归西,也算是巧中之巧了。
  当年十二月,足利义政正式把征夷大将军的宝座传给儿子义尚。第二年是文明六年(1474年),四月,两军新的统帅山名政丰和细川政元正式讲和,因为幕府将军还捏在东军手里,所以算是山名政丰向东军投降。又三年,到文明九年(1477年),西军全部退出畿内归国,“应仁之乱”才算暂时打上一个句号。
  “应仁之乱”是战国时代的开端,将全日本一分为二的大战乱虽然暂时停止了,但各地守护、豪族之间的战争从此再也停不下来,月月都起争端,处处燃起战火。考究战国时代,一般都称其为秩序颠倒的“下剋上”的时代,那么,何所谓下剋上呢?
  可以分几个层次来说明这一独特的词汇。首先,昔日辉煌的京都在“应仁之乱”中被大片烧失,无数公卿为躲避战乱而逃亡远国,原本就残存不多的朝廷威信更加一落千丈。明应九年(1500年)九月,后土御门天皇去世,竟然无钱安葬,被迫通过幕府请求各寺院和豪商赞助,允许赞助者有权使用天皇家独享的菊、桐家纹。因为天气炎热,没等下葬,天皇的遗体就已经腐烂生蛆了。
  朝廷实权被武士所夺非止一日,但从来没有这样凄惨过,甚至被迫要向卑贱的商人伸手要钱,这是第一重下剋上。第二重下剋上是指幕府权威丧尽。将军足利义尚(后改名义熙)于延德元年(1489年)三月死于讨伐近江守护六角高赖的阵中,足利义视之子义材继任为幕府将军。明应二年(1493年)二月,义材将军采纳了畠山政长的建议,领兵讨伐畠山义就之子基家,然而他才离开京都,立刻后院起火——幕府管领细川胜元发动“明应政变”,改立堀越公方足利政知之子义遐为幕府将军,改名足利义高。闰四月,细川军击败并且俘虏了义材将军,畠山政长自杀。六月,义材将军在被流放的路上转逃往越中,依附当地豪强神保长诚。
  明应七年(1498年)九月,义材将军更名为足利义尹,又去依势力更为庞大的越前守护朝仓贞景(孝景之孙)。次年(1499年)十一月,义尹将军在上洛途中被六角高赖战败,逃去西国依附大内义兴(政弘之子)。就这么跑来跑去,一直挨到细川政元的被杀。永正五年(1508年)四月,细川高国(政元养子)上洛,赶跑了幕府将军义澄(足利义高改名),当年六月,大内义兴进入洛中,拥义尹将军复位。
  从此义尹将军就被控制在细川高国和大内义兴手中,纯属傀儡,受尽了欺压。他一怒之下逃出京都,流亡到近江甲贺郡,被劝回京后于大永元年(1521年)再度出走和泉。这回细川高国再也不劝他回来了,改立足利义澄的儿子义晴为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成为守护们手中的傀儡,可以随意拨弄,可以随意废黜和改立,然而一直到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以前,并没有一个强大的守护势力能够拥着一位将军长居京都,他们总是和周边势力打来打去,时胜时败,一旦势力退出京都甚至消散,则所拥立的将军也就走到了末日,这真是可悲的现象。不过,这也确保了毫无能量的幕府将军可以继续存在下去,等到真有一个庞大势力能够久居京畿,纵横四方,无人能挡,则室町幕府的运数,也就接近尾声了。
  

  ●家臣和素浪人的抬头
  
  岔开话头,咱们先说说权倾洛中,人称“半将军”的细川政元。此公乃是东军统帅细川胜元的嫡子,胜元死时,政元年仅九岁,但已经表现出了他非凡的聪明才智。文明十八年(1486年),二十一岁的政元出任幕府管领,他在这一高位上一直呆到永正三年(1506年)。期间,消灭政敌畠山政长,废黜将军足利义材(义稙)而拥立傀儡足利义高(义澄),实际把握了幕府的实权。
  权臣擅自废立幕府将军,这真是上下颠倒的真正乱世了。细川政元把持幕政,同时控制了几乎整个近畿和四国,当真是威风凛凛,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可是这样一位豪杰,却天生怪癖,迷上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修验道。
  在《细川两家记》一书中,记载了细川政元的奇行。他主要修炼的,乃是“饭绳之法”和“爱宕之法”,据说修行成功以后,神通仿佛天狗,可以腾空而起,甚至在天上飞行,而且传说确实有人看见他在半空中站立过(天晓得!)。这位权倾天下的“半将军”在迷上邪法以后,每日必要斋戒沐浴,口唱咒文,做出诸般丑态。为了修炼的顺利,他完全戒绝女色,甚至不允许任何女性靠近他的身边。
  政务之暇,政元开始考虑游方全国,寻找修练的捷径。因为他不近女色,所以没有子嗣,于是过继了三个养子——澄元、澄之和高国。三个养子为了夺取细川家督的继承权,不断明争暗斗,细川氏从此分裂。永正四年(1507年)六月,细川政元在入浴的时候,被细川澄之派系的香西元长刺死,享年四十二岁。
  政元死后,细川澄元在家臣三好氏的辅佐下,攻灭弑父的澄之,正式继任细川家督。然而不到一年以后,受排挤的细川高国在大内义兴的帮助下攻入畿内,驱逐足利义澄,复立足利义稙——曾用名义材、义尹等。澄元麾兵与战,大败而走阿波,最后老死于彼方。
  细川高国也学他老子的榜样,最终废义稙将军而立足利义晴。义稙被追到淡路,随即死在那里。不过高国本人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他因为听信谗言,逼死了家中执事香西元盛,大永七年(1527年)二月,香西元盛的兄弟柳本贤治攻入京都,细川高国奉着义晴将军走逃近江。高国先后求救于伊势北畠氏、出云尼子氏、备前浦上氏等有力大名,想请他们发兵襄助自己夺回京都。享禄四年(1531年)六月,细川高国、浦上村宗与细川澄元派的三好元长在摄津四天王寺展开大战,最终村宗战死,高国自杀。
  三好元长乃是细川澄元的家臣,澄元死后,元长辅佐其子晴元杀回洛中,并拥晴元为幕府管领——从此三好氏就掌握了京都的实权。然而到了元长之子三好长庆的时代,三好氏的实权却又落在了家臣松永久秀手中,久秀纵横畿内,自称“幕府执权”。这是下剋上的第三层表现,那就是家臣甚至陪臣执国柄,旧的守护大名纷纷没落,他们的家宰、执事、守护代们甚至守护代的家臣们就此得到了出头之日,架空或者驱逐主家,最终成长为新的战国大名。
  再举一个例子,尾张国的守护本是斯波氏,但后来权力被其家臣织田氏所篡夺,上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安和下四郡守护代织田广信将尾张一分为二。信安有个侄子名叫织田信秀,他出仕广信成为下四郡守护代家的三奉行(事务官)之一,凭藉出色的政治手段和赫赫战功逐渐架空织田广信。到了信秀的儿子织田信长时代,终于灭亡两家守护代,统一了整个尾张国。
  其实新的战国大名来源很多,除了旧的守护大名的转化(多在远国),守护大名家臣、陪臣的崛起外,还有一些所谓的“素浪人”,也一步登天称霸一方——这是下剋上的又一层表现。所谓素浪人,就是指失去主家的流浪武士,他们靠着出仕新的主家,建功立业而逐渐发达起来,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北条早云。
  北条早云出身不详,传说本名为伊势新九郎盛时(或名长氏、盛定),乃是备中豪族伊势氏的后裔(传统说法则为毫无根基的狱卒出身),后来成为骏河国守护今川义忠的门客,靠着将其妹嫁与义忠为正室(即北川殿,传统说法则为侧室)而逐渐升格为重臣,并领富士郡的知行官。义忠死后,其子今川氏亲与同族小鹿赖满争位,盛时因为帮助氏亲(他的亲外甥)击败赖满取得了家督之位,而被封为骏河兴国寺的城主。
  延德三年(1491年),关东堀越派内乱,伊势盛时向今川氏借得一支兵马,趁机突入并以奇迹般的速度,杀死堀越公方政知之子茶茶丸,平定了伊豆国。
  据传,盛时曾与重臣六人夜宿三岛神社,议论历史与现实。盛时说:“昔年源平二氏共立朝廷;保元、平治之乱,源氏衰弱,平氏掌权;治承、养和年间,源氏重新抬头;源氏三代而亡,平的北条氏代之治理天下;北条氏传了九代而灭,源的足利氏取得了胜利。由此可见,武家政权是天命由源平二氏轮流执掌的。而镰仓的持氏殿下去世后,关东实权掌握在上杉氏手中,上杉出于藤原氏,他们有什么资格成为武家领袖?!”
  盛时宣称自己出于平氏,企图代上杉氏统治关东。当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广瞀的平原上有两株巨大的杉树,一只小老鼠在啃杉树的树根,啃着啃着,竟然膨胀起来,化作一条斑斓猛虎。盛时认为梦中那两株杉树,就是指的关东山内、扇谷两上杉氏,而小老鼠,就是生于壬子年属鼠的自己——这是上天预示,他要代上杉氏而兴,成为关东新的统治者。
   伊势盛时,后来冒称北条氏(一说其子氏纲开始冒充),出家入道后,法号早云庵宗瑞。他就是小田原北条氏(也称后北条氏)的始祖北条早云,新的关东霸主——瑞梦竟然应验了。
  

  ●下剋上和一元统治
  
  以上所述,都是在统治阶级内部的下剋上风潮的表现,其实下剋上更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平民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且说从两畠山氏争乱到“应仁之乱”,京畿附近频繁爆发战争,百姓不堪其扰,于是文明十二年(1480年),丹波、山城、大和、播磨等地同时爆发一揆。尤其在京都地区,大群农民和手工业者为反对新设的七处关卡而愤然起义,进而袭击奈良地区,烧毁了兴福寺的十三重高塔。
  文明十七年(1485年),大和农民发动一揆,以“大和国总百姓等”的名义请求“德政”,要求免除拖欠的年贡。同时山城国也爆发一揆,要求对峙的两畠山军队移往别处交战。其实这些一揆的参与者并不仅仅是农民,也有很多国人在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年十二月,山城国南部三十六名国人代表一揆势力向幕府提出诉求,此后这三十六人即共同管理山城国南部,并且驱逐幕府派驻的守护。这一状况一直延续了整整八年,才被幕府和守护大名们镇压下去。
  整个战国时代,类似的一揆此起彼伏。一揆分很多种名目,前面提到过,以农民为主体的暴动,称为土一揆,此外,以国人为主体的暴动称为国人一揆,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则还有一向一揆。
  一向一揆是由佛教净土宗的分支净土真宗(即一向宗、门徒宗)所领导的暴动。一向宗因为简化修行法门,提倡口念佛号即得往生,因此在室町中后期广为传播,信众深入乡村和偏远地区,人数极为惊人。这些有了虔诚信仰,并且往往也有牢固组织的一向宗信徒们一旦闹起事来,规模和声势都与别种一揆不同,事实上,虽然没有爆发全国性的一向一揆,却很有我国汉朝末年到处都是张角信徒、黄巾战士的架式。
  一向一揆的总后台是摄津石山的本愿寺,就本愿寺本身来说,它逐渐发展成为一方割据势力,有兵有粮,寺庙也造得很碉堡一般,除了头子都是和尚,偶尔唱唱佛号外,与别的战国大名没多大区别。本愿寺也经常煽动与自己不和的战国大名领内众信徒发起一揆,不过只有真正与农民切身利益相关,这种一揆才具备最可怕的声势和破坏力。
  一向宗最盛行的地区是畿内和北陆地区。文明三年(1471年),本愿寺法主莲如上人亲往北陆传教,使得这一地区的信徒数量大增,农民、僧侣和国人在宗教的旗号下结合起来,反抗守护大名的统治。虽然莲如号召信徒要遵守本分,不得抗缴年贡,不得轻蔑神佛,但他所埋下的火种蹿出熊熊火焰,他自己却是扑灭不了的。
  长享元年(1487年)十二月,加贺国爆发大规模一向一揆,次年集结近二十万人包围了高尾城,六月城陷,守护富樫政亲自杀。一揆随即迎立富樫一族的泰高为名义守护,接管了加贺一国。从此加贺国在国人信徒和一向宗寺院的联合领导下,支撑了九十余年,号称“百姓所有之国”。
  就在这种种下剋上的背景下,旧的守护大名纷纷没落,新的战国大名们成长起来。战国大名和守护大名的区别,主要在于是否愿意维持旧有的庄园经济——维持松散的领国统治,容忍或保护旧庄园的存在,动员力有限的,就是守护大名,相反,运用种种手段摧垮旧庄园经济,完成领地的一元统治体系,动员力强盛的,就是战国大名。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农村的联系日益紧密,无论为了加强对土地的投入以期待更大产出,还是为了有计划地统一协调耕作,都需要打破旧的庄园经济,把数郡甚至一国、数国都置于一个强有力的武士集团的统治之下。此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和手工业者也希望撤除因庄园林立而到处设立的关卡,完成流通领域内的一元管理。因应这种时势,战国大名就此产生了。
  农业和商业的发展促成统一的趋势,因此战国大名们对内加强一元化管理,对外频繁发动兼并战争。在兼并战争中,一元化管理薄弱,旧经济体系残余较多的武士集团纷纷败下阵来,最后的胜利者,必然属于迎合历史发展趋势而敢于大刀阔斧改革旧制度的新的战国大名。
  咱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武士家族内部从诸子析产制向总领继承制转化的趋势,因争霸战争的需要而加速,反过来也强有力地支持其家族对外扩张。在诸子析产制的旧继承模式下,大名家业只会越分越小,内部凝聚力不足,很容易就在争霸战争中失败——如细川、山名、斯波、畠山等庞大的旧的守护大名家族,虽说领有数国守护职,但往往一门总领实际可以控制的地域非常有限,分家家长们有能力反抗一门总领的领导,两畠山争乱、武卫家骚动,就都是这种原因所造成的恶果。而在总领继承制的新模式下,一门总领具有绝对的权威和实力,他的兄弟们、同族们只等同于他的普通家臣,必须从一门总领手中接受封地,一门总领为了维护自己的权柄,就会非常小心地划分家臣领地,并且不时加以“转封”,甚至藉机予以“除封”和“改易”,使得分家很少有机会威胁到本家的安全。虽说从诸子析产制向总领继承制的转化,要到江户幕府时代才算彻底完成,但这种转化趋势加速了战国大名的成长,加速了旧庄园公领制的崩溃和新的一元化的封建领主制的形成,却是不争的事实。

  
  ●战国时代的起止
  
  广义的战国时代,是指从应仁元年(1467年)开始的“应仁之乱”为其发端,到元和元年(1615年)德川幕府消灭丰臣氏,制定武家诸法度,即所谓的“元和偃武”最终结束。此外,还有一种狭义的划分法,即从应仁之乱到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上洛,这一百年的动乱才称为“战国时代”。此后就是织田信长统治的“安土时代”和丰臣秀吉统治的“桃山时代”。庆长八年(1603年),德川家康得到征夷大将军的名号,开设幕府,标志着桃山时代的终结。
  仅以狭义的战国时代来论,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从“应仁之乱”直到延德三年(1491年)北条早云进入关东,旧的守护大名纷纷衰弱,曾经两分天下的细川、山名家族分崩离析,并且势力极大收缩,新的战国大名们纷纷崛起。第二个时期,是从延德三年(1491年)到永禄三年(1560年)的“桶狭间之战”,战国大名们恶战不休,逐一吞并周边弱小势力,在很多地区都形成了一两个家族独大的局面——比如甲信的武田信玄、北陆的上杉谦信、关东的北条氏康、中国地区的毛利元就,等等。
  永禄三年(1560年)爆发了著名的“桶狭间之战”,尾张小诸侯织田信长在争霸战争中脱颖而出,很快就统一尾张、降服三河、吞并美浓和北伊势,随即拥末代室町将军足利义昭入洛,开始了他“天下布武”的艰难历程——这是狭义的战国时代的第三个时期。
  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击败六角、三好、松永等畿内战国大名,控制了京都及其周边地区,他以足利义昭为傀儡,发动了频繁而有效的兼并战争。天正元年(1573年),织田信长放逐足利义昭,彻底灭亡有名无实的室町幕府。天正四年(1576年),织田信长三分天下有其一,将统治中心迁到琵琶湖南岸的安土城——因此他统治的时代被称为“安土时代”。
  天正十年(1582年),爆发了“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在进京途中夜宿本能寺,遭到部将明智光秀的袭击,被迫自杀。仅仅数月后,信长的重臣羽柴秀吉就在山崎合战中用武力消灭明智光秀,在清州会议中用政治手段击败竞争者柴田胜家,攫取了信长遗留下来的大部分领地。其后羽柴秀吉就任关白,受天皇赐姓丰臣,逐步统一了整个日本。因为丰臣秀吉长时间滞留京都南部的伏见地方,处理政事,此处密植桃树,故其统治的时代被称为“桃山时代”。
  文禄元年(1592年),丰臣秀吉来到北九州的名护屋坐镇指挥,派十六万大军入侵朝鲜,并妄图以朝鲜为跳板进攻明朝,掀起了所谓的文禄•庆长之役,朝鲜史上称为“壬辰倭乱”。这次对外侵略当然可耻地以失败告终了,而丰臣政权的内部矛盾也随之极大爆发出来。庆长三年(1598年)八月,丰臣秀吉忧愤而殁,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关东大名德川家康趁机挑动丰臣家中文治、武断两派之争,并于庆长五年(1600年)七月两分天下的“关原合战”中打败文治派,收服武断派,掌握了全日本的实权。
  其后德川家康开设江户幕府,并最终灭亡丰臣氏,重新统一日本。这就是整个战国时代的基本流程。
  战国时代在日本历史中占有非常独特的地位,一则如上所述,它是从庄园制向领主制演化,从诸子析产向总领继承演化的关键时期,二来动乱维持时间之长,战争规模之大,全日本无处不燃起烽火,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仅以战争而论,因为战争频度的增强,规模的扩大,使得战争的基本模式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性的变革。
  首先是野蛮时代残余的骑马武士一骑挑模式彻底没落,步兵集群战术被广泛运用;其次,火药武器从“南蛮”(指乘船从南方航来的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新兴势力)传入,火铳、大炮很快就被日本人吸收,并大规模大范围运用到实战中去。正因为如此,日本战国时代群雄并立,才会对后代历史爱好者造成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本书,也将用最大的篇幅、最详细的描写,来介绍整个战国时代的方方面面。

  
  一向宗的创立
  
  日本古代佛教,曾经存在过一个非常独特的宗派,主张只须专心念佛,便可靠他力往生。这个宗派因为教义简单、修行便捷,很快就传播到日本各地,甚至渗透入偏远的乡村,聚集起数量惊人的虔诚信徒。在乱世中,信仰很容易爆发出主持者都难以控制的巨大力量,于是这个宗派终于获得了极大的政治影响力和军事武装力,在十五、六世纪的战国时代,成为实际上的一镇诸侯——从前那些豢养僧兵,也号称拥有武装力量的南都北岭,和这个宗派相比,不过是侏儒之比巨人罢了。这个宗派,就是日本净土宗的主要分支——一向宗。
  净土宗的开山始祖原为法然上人。这位上人出身于美作国的土豪家庭,幼名势至丸,曾向黑谷的慈眼房睿空学习佛法。睿空赐他房号“法然”和僧名“圆空”。据说法然上人在读到中国善导所著的《观经散善义》中所写“一心专念弥陀名号”一句时,恍然开悟,就此创立了“一向专修宗”,也就是日本净土宗的雏形。
  法然上人活动的年代,大致等同于源平合战时代,他的教义在畿内广为传播,因此一度被谗遭贬,被流放到四国的土佐去。然而上人并不以此为辱,他反而利用这个机会,使得净土宗的教义更向偏远地区传播。法然上人圆寂于建历二年(1212年)正月,享年八十二岁——正当镰仓幕府三代将军源实朝在位。
  法然上人以后,净土宗逐渐分化为很多支派,最终将其发扬光大的是亲鸾上人。亲鸾上人出自藤原氏,幼名松若麻吕,自小出家,后拜在法然上人门下。他开创了净土真宗(俗称一向宗或门徒宗),大量排除清规戒律,甚至宣扬只要怀有对佛的虔心,不必出家即可修行。亲鸾上人圆寂于弘长二年(1262年)十一月,享年九十岁——正当镰仓幕府六代执权北条长时在位。
  亲鸾上人以后,净土真宗也很快分化为本愿寺、高田、佛光寺等很多个支派,其中势力最大的是本愿寺派,本愿寺派到第八代法主莲如上人在位时势力极大扩展,信徒几乎遍布整个日本,拥有了自己的强大武装,经常煽动信徒暴动,是为一向一揆——此时,已经是战国时代了,而一向宗本愿寺,也终于蜕变成为徒自口诵佛号的割据诸侯。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4

十三章川中岛龙虎相斗


●甲斐的武田氏
  
  从日本本州中部的关东山地一直往北,经过丘陵、盆地密布的长野县,翻过挺拔的越后山脉,即可到达广阔的越后平野。这一地区,日本古代史上主要为甲斐、诹访(南信浓)、信浓和越后四国的领域,统称甲信越地区。
  信浓和越后,都是富饶的大米产地,虽然有越后山脉相隔,但自古以来的联系就非常紧密。源平争战的时候,源义仲就是在信州木曾谷起兵,然后直捣北陆的越后,进而西取京都的。而甲斐土地贫瘠,河川长年泛滥,所以室町幕府把它作为关东的附属品,统归关东将军管辖,也许只是将其作为军事门户使用,而并不期望其生产能力。
  且说平安晚期,源氏一门总领为前面提到过源义家,义家有弟是为新罗三郎义光,义光有子为刑部三郎义清,因为尊卑分脉的原则(非一门总领的兄弟分家出去,另立苗字),被分封在常陆国那珂郡的武田乡,遂以武田为苗字。后来义清、清光父子因为与常陆本地在乡武士的矛盾而被转移到甲斐国的市河庄居住,从此就在那里落地生根了,并成为甲斐国内诸源氏后裔的领袖。
  源平合战的时候,武田信义、安田义定兄弟跟随源赖朝参加了富士川合战,受封骏河、远江两国,信义之子五郎信光被转封甲斐国,后加安艺国。南北朝时代,武田氏作为源氏同族跟随足利尊氏南征北战,成为室町幕府的重要支柱,同族先后担任多国守护职,最主要的就是甲斐、安艺和若狭,家系也因此三分,主枝是在甲斐(一说在安艺)——咱们在本章就单说甲斐武田氏。
  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关东地区爆发上杉禅秀之乱,甲斐守护武田信满因为和禅秀是甥舅关系,于是也被卷入,并在战争中丢掉了性命。室町幕府任命信满孙信元为新任守护,却遭到甲斐国人们的一致抵抗,最后武田信元在同族的信浓守护小笠原政康的帮助下,才勉强在国内站稳了脚跟。
  武田信元死后,其叔父信重继为一门总领和甲斐守护,守护代迹部氏利用甚嚣尘上的反守护国人势力驱逐了信重的重臣、其弟武田信长而把持国中实权——武田信长被迫逃往上总国,是为上总武田氏的始祖。
  守护代迹部氏大有下剋上的意味,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武田五郎信昌,大概守护大名武田氏也无法逃避衰亡的命运吧。武田信昌乃是武田信重的孙子,他在担任一门总领和守护的时候,恰逢迹部氏家督明海去世,于是在宽正六年(1465年)联合不满守护代统治的国人们,讨灭迹部氏,重新掌握了甲斐国的实权。
  信昌死后,嫡子武田信绳和其弟油川信惠为了争夺家督之位而爆发战争,甲斐国人众一分为二,史称“油川氏之乱”。明应七年(1498年),两家和睦,信惠承认信绳的一门总领地位。永正四年(1507年),信绳去世,纷乱再起,油川信惠立刻发兵进攻信绳之子、继承人武田信直。
  当时油川信惠拉拢了甲斐国内势力最强的国人众小山田氏,兵马强盛,而武田信直继承家督的时候还没成年,毫无威望,势单力薄,所能调动的部队不足千人,似乎完全无力与信惠抗争,只有乖乖交出一门总领的份儿。然而这位武田信直却是不甘屈居人下的狠角色,永正五年(1508年),年仅十五岁的信直趁着暴雨奇袭油川信惠的居城胜山,油川信惠、岩手绳美兄弟或战死,或自杀,困扰武田氏三代的油川之乱就此合上终幕。
  此后武田信直或拉拢或降伏了穴山、小山田、大井等有力国人众,强化统治模式,使大批国人众转化为武田氏的家臣,也即使武田氏从守护大名成功转化为战国大名。永正十六年(1519年),武田信直将主城从石和馆转移到甲府(即甲斐国的国府,一国国府亦称府中)的踯躅崎馆(踯躅崎意为“杜鹃花”),并于不久后改名为武田信虎——人称“甲斐之虎”。
  武田信虎以贫瘠的甲斐一国,南抗骏河今川,东战相模北条,西攻诹访、信浓,四面皆敌而保持数十年不败,确实是一员悍将。然而,这样的战争是没有尽头的,独断如信虎也终于不得不开始思考新的战略了。

  
  ●武田晴信的抬头
  
  天文六年(1537年),武田信虎将长女嫁与骏河守护今川义元,一方面保证了南线的安全,一方面利用今川氏牵制相模后北条氏,从此他就可以将主要精力放在西线和北线,希图攫取信浓国富饶的大米产地。
  武田信虎最初的战略目标是诹访——诹访是信浓东南部一个郡,八世纪初曾一度从信浓国内单分出来,称为诹方国。此郡因为寺社林立,所以也被称为“神国”,由世袭的诹访大社大祝及其同族管理,而从甲斐进入诹访有三条通路,其中以走信浓佐久郡的佐久口最为近便。
  天文九年(1540年)五月,武田信虎率军杀入佐久郡,占据了佐久口,打开了前往诹访的通路。他随即就把第三个女儿嫁给诹访大社大祝赖重为继室,用和平的阴谋手段,开始从内部瓦解诹访各势力间的关系。然而,正当他的战略卓有成效地进行着的时候,他本人,却不得不被迫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这是战国大名领国化趋势中的一个反复,因为连年争战,兵役要家臣们负担,军费要家臣们分摊,却因收获甚微而无法给予家臣们重赏,这使得家臣化转变没能彻底完成的甲斐国人众逐渐厌倦了武田信虎的统治。他们起初靠进谏来请求信虎改弦更张,信虎对此的反应却是流放、诛杀,纯粹以武力压制。于是国人众们只能策划政变,妄图逼迫信虎隐居,而拥立其嫡子武田晴信继任为新的甲斐守护。这股反信虎势力的代表人物,就是甲斐武田氏同族、信虎的重臣同时也是晴信师傅的板垣信方(或写作信形)和甘利虎泰。
  武田信虎并非未能洞悉奸谋,他与女婿今川义元秘密联络,计划在前往甲骏边境围猎的时候,放逐晴信到骏河,而改立次子信繁为家督继承人。然而计划泄露,板垣、甘利等人将计就计,于天文十年(1541年)六月,抢先把武田信虎流放去了骏河,武田晴信在他们的支持下登上了家督宝座——从此,猛将信虎就在远离家乡的骏府和京都,度过了他漫长而凄苦的余生。
  武田晴信在位时期,甲斐武田氏战国大名领国化的进程并未因坂垣、甘利等国人众的坐大而停滞不前,天文十六年(1547年)六月,晴信完成了分国法《甲州法度之次第》的制定,严格规定封建秩序和义务,他大力提拔一批中小国人出身的武士作为自己亲随,此后多数成长为著名的大将,如春日弹正、教来石民部等等。对比其父信虎来说,晴信更注重内政的建设,嗣位之初,就开始大规模兴建釜无川的治水工程——釜无川长年泛滥,可谓是甲斐贫弱之源。
  对于诹访,武田晴信继续其父信虎的战略,他鼓动诹访的同族高远赖继等人叛乱,并联兵向诹访赖重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天文十一年(1542年)七月,诹访赖重在桑原城之战中败北,被送至甲府软禁起来,不久后自杀。晴信随即娶赖重之女(按辈分是晴信的甥女)志保姬为侍妾,稳定了诹访的人心,然后消灭高远赖继、笠原清繁等割据势力,完全吞并了诹访郡。
  诹访以后就是伊那、小县等信浓诸郡——信浓国名义上的守护,乃是居住在府中林城的小笠原长时,不过小笠原所领不过数郡而已,信浓北部当时最庞大的势力,乃是以葛尾城主村上义清为首的,村上、屋代、岛津、高梨、栗田等七家豪族。武田晴信发兵进攻村上义清,一开始连连得胜,随即却于上田原一役遭到惨败,板垣信方、甘利虎泰等大将全都身首异处。
  这是天文十七年(1548年)二月间的事情,武田军先胜后败,正在前线检视斩获首级的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突然遭遇数倍于己的村上军的袭击,当场丢了性命。前锋受挫,晴信不予救援,勒兵缓缓退却——这可以说是为了保存实力,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然而也可以看作是晴信故意要铲除坂垣、甘利这两个碍手碍脚的老家伙,真相为何,就没有人知道了。
  天文十九年(1550年)七月,武田晴信重整旗鼓,再攻信浓,首先攻克小笠原长时的林城,迫其北逃,随即趁着村上、高梨两家争斗之机,主力直逼村上义清的重要支城——小县郡的户石城。户石城又称砥石城,本属海野氏统辖,天文十年(1541年)海野氏相助武田信虎与小笠原、村上作战,战败被逐,此城遂被村上义清所吞并。
  户石城城防坚固,号称“难攻不落”,武田军围攻将近两月却毫无进展,遂于十月初被迫解围退去。然而就在撤退的时候,村上义清看准机会,突然率兵从后追击,武田军全面崩溃,名将横田高松、一族的武藤信尧等纷纷战死,此战即被称为“户石之崩”。
  武田氏受此重挫,本来很可能一蹶不振的,然而北信浓七家豪族间矛盾重重,使得村上义清无力深入追击,彻底击溃武田军主力,使其再不敢踏入北信浓一步。而武田信玄则总结失败的教训,在不久以后就诱使户石城主动开城投降——因此事而声名鹊起的,乃是武田氏家臣真田幸隆。
  真田弹正忠幸隆出身海野氏,乃是小县郡真田庄松尾城的国人真田栋纲之子。天文十年(1541年)海野一族战败后,栋纲父子丢弃了领地,流亡至上野国,后来信隆辗转来到甲斐,投在武田晴信麾下。信隆智勇双全,尤其对佐久、小县等地的天候地理、风土民情都非常熟悉,于是晴信就以恢复真田旧领为条件,派他潜入户石城,煽动海野旧臣反抗村上义清的统治,转而归降武田氏。户石城的易主,给北信浓豪族们造成了异常沉重的打击。
  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元月,小笠原长时逃出信浓,去往北面的越后,依附新任越后守护代长尾景虎,到了八月份,连村上义清也站不住脚了,村上、高梨等家族陆续北逃,向长尾景虎求救——川中岛长达十一年的血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长尾为景的奋战
  
  从十四世纪中期开始,越后国的守护职就由上杉氏世袭,然而实权逐渐被守护代长尾氏所篡夺。桓武平氏控制关东的时候,有所谓的镰仓党也即坂东八平氏等同族豪强存在,越后长尾氏即八平氏之一长尾氏的分支。南北朝时代,足利尊氏派关东执事山内上杉宪显进攻南朝势力占优的北陆地区,长尾景忠作为上杉宪显的执事从行,与新田义贞方的风间氏对战。此后上杉宪显就任越后守护职,长尾景忠被授予守护代的重任。
  长尾氏有很多分支,比如古志长尾氏、栖吉长尾氏、上田长尾氏,等等。长尾景忠的侄子高景就任守护代的时候,势力开始膨胀,他迎接关东执事山内上杉宪方的次男房方为越后守护,居住在府内,自己则在钵之峰建城,实际管理国中事务——钵之峰城,也就是后来长尾氏的世代居城春日山城。康应元年(1389年),勇将长尾高景在进攻北方佐渡岛的时候战死。
  越后国虽属北陆,但守护却是关东管领山内上杉氏的同门,而实际掌权的守护代也出自山内上杉门下,因此数度关东变乱,比如“应永之乱”、“永享之乱”,长尾家督都曾率领越后兵出征,越后和关东,可谓是密不可分的。
  享德三年(1454年),关东战乱又起,山内上杉氏的家宰长尾景仲在上野起兵,攻击关东将军足利成氏,受此牵连,长尾家督邦景(高景之子)被守护上杉房定勒令切腹自裁,邦景之子实景逃到信浓,上杉房定任命长尾分家的赖景接任守护代一职。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守护、守护代之间其乐融融,互为奥援。
  长尾赖景传子重景,重景传子能景,长尾能景在永正三年(1506年)出征越后,讨伐一向一揆,结果在般若野中伏战死。这个时候,越后上杉氏通过检地等措施,正一步步地朝向战国大名的格局迈进,长尾能景对此态度极为顺从,但继其担任守护代的儿子长尾为景却反其道而行之,竭力阻止上杉氏的领国一元化政策。永正四年(1507年),长尾为景追放守护上杉房能,改立房能的养子上杉定实,房能于逃亡途中自杀——是为下剋上的“永正之乱”。
  占据阿贺野川以北的北越后国人众,俗称“扬北众”,其中有力者如本庄、色部等人以吊祭上杉房能为名,起兵攻击长尾为景,却被为景逐一击破。于此同时,上杉房能的兄长、关东管领山内上杉显定与其养子宪房率八千关东军杀入越后,降伏了坂户城主上田长尾房长,并以坂户城为基地,对长尾为景发起猛攻。永正六年(1509年)八月,长尾为景战败退往越中,其后又逃往佐渡。
  重新整合兵马以后,长尾为景于翌年(1510年)渡海回归越后,在蒲原津登陆,经过寺泊、椎屋等战役,将上杉显定赶出越后府中。坂户城主长尾房长一看情势不妙,转过头来归降长尾为景,切断了上杉显定退往关东的后路。当年六月,两军在长森原展开激战,关东管领上杉显定被杀,长尾为景重新控制了越后一国。
  竟敢当阵斩杀关东管领,长尾为景的胆子实在是不小,这也是战国乱世下剋上的一个典型范例。然而长尾为景却并没有因此得以安居春日山城,傀儡守护上杉定实送密书给上条上杉定宪、古志长尾房景、琵琶岛城主宇佐美房忠等人,要他们合兵讨伐长尾为景。在扬北众中条、新发田等家族的协助下,长尾为景最终获胜,将上杉定实送往荒川馆幽禁起来。永正十一年(1514年),守护方军队彻底败灭,宇佐美房忠自杀,长尾房景等人表示愿意臣从于长尾为景。
  就这样,以春日山长尾为景为领袖,以府中、上田、古志的长尾三家为核心,以扬北众为辅翼的新的战国大名诞生了。然而长尾为景的统治仍然并不稳固,领国一元化政策只是行至半途,享禄三年(1530年),上条上杉定宪掀起“上条之乱”,长尾为景率古志长尾景信等将前往征伐,上杉定宪开城投降。然而,随即因为和长尾为景关系亲密的幕府管领细川高国兵败自杀,使得他的威望一落千丈,天文二年(1533年),上杉定宪再次举兵,长尾房长、宇佐美定满(房忠之子)等越后豪族纷纷倒戈,长尾为景节节败退。
  到了天文五年(1536年)四月,宇佐美、柿崎等军和长尾为景在三分一原展开决战,长尾为景虽然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却已感心力交瘁。于是他把家督之位传给长子长尾晴景,自己出家隐居,也希望藉此举动可以消除部分越后豪族对自己仇恨。当年十二月,长尾为景去世。
  从长尾为景艰难奋斗的一生可以看出,越后的国人势力非常强大,很难在短期内将其聚拢起来,形成真正的领国一元化体制——长尾为景做不到这点,他的儿子晴景就更做不到。传说中长尾晴景是个胆怯无能之辈,好女色也好男色,他甫一继位,家老(总揽具体事务的重臣)昭田常陆介就发动兵变,晴景凄凄惶惶逃出主城春日山。
  长尾晴景走投无路,只好把被老爹幽禁起来的守护上杉定实又扛了出来,利用定实的名义与上杉定宪、长尾房长达成妥协,还娶了长尾房长之女为妻。就这样,长尾晴景缓过一口气来,反攻春日山,赶走昭田常陆介——不过这个时候,所谓的守护代长尾家,实际掌控地域收缩到原来的一半还不到。
  就在这种背景下,陆奥“天文之乱”爆发了,起源正与越后有关,并且因此使越后国改朝换代,迈向了新的辉煌。

  
  ●“越后之龙”上杉谦信
  
  越后守护上杉定实没有子嗣,于是决定从陆奥国迎接外曾孙时宗丸到越后,作为养子和继承人。时宗丸乃是陆奥守护伊达稙宗的儿子,伊达稙宗生子无数,惯于通过送子出继来控制别国,不过越后乃是大国,时宗丸即便当上越后守护,也终究无法使伊达家的势力深入北陆地区,说不定反而会成为争夺稙宗继承人伊达晴宗一门总领权的强大对手——晴宗本人正是这样想的,他不但坚决反对父亲的决定,还在劝说无效后掀起反旗,这就是席卷整个陆奥地区的大动乱——“天文之乱”。
  而就越后国来说,在是否迎立伊达时宗丸为守护继承人的问题上也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因为时宗丸的母亲乃是扬北众中条藤资的妹妹,中条藤资一力撺掇,扬北众其余势力怕中条家因此会逐步坐大,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所以一致表示反对。长尾晴景站在反对一方,越后国内战乱又起。
  在这新的战乱中,一个人脱颖而出,那就是长尾为景的幼子喜平二景虎。据说长尾景虎从小就被送去林泉寺出家,得到名僧天室光育的教导,学问非常优秀,他十四岁的时候,被兄长晴景命令还俗,任其为枥尾城主——枥尾是中越后的名城,也是守备春日山城的重要门户。长尾景虎凭藉其出色的野战能力,迅速平定周边叛乱,压制反抗国人,几乎统一了整个中越后。
  长尾景虎的声望日隆,使得长尾晴景心生不安,于是着力压制兄弟的功勋。就这样,守护代长尾家一分为二,越后也随之一分为二,正因守护继嗣问题和晴景严重对立的中条藤资趁机拥立长尾景虎为新的守护代,本庄实乃、大熊朝秀、直江实纲、山吉行盛、古志长尾景信等也都群起响应。
  无论是政治影响力,还是军事实力,长尾景虎都占有绝对的优势。为了避免再起战祸,守护上杉定实出面调停,于天文十七年(1548年)十二月让长尾景虎进驻春日山城,继承守护代和长尾家督之职,长尾晴景则体面地退往府内,和守护大人一起隐居去了。
  天文十九年(1550年),上杉定实去世,没有继嗣,越后守护一职就此空缺,同年,一直希图利用守护的旗号与长尾景虎对战的上田长尾政景、宇佐美定满等人前往春日山,表示臣服。至此,长尾景虎完全统一越后国,成为越后实际上的一国之主,并且成为新的实力强大的战国大名。
  到了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武田晴信进攻北信浓,一直杀至川中岛地区,村上、高梨等北信浓七家豪族派使者向越后求救,提出以北信浓高井、水内等四郡,以及村上义清所保有的小块越后领地作为酬谢。长尾景虎遂派猛将柿崎和泉守景家统率本部进入信浓,与武田军对战——是为第一次川中岛合战。
  柿崎景家初战取胜,但很快就中了武田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与村上义清等豪族一起凄凄惶惶逃回越后。长尾景虎并未惩罚柿崎景家,而是抓紧时间对武田氏兵法谋略展开广泛、深刻的研究。两年后,即弘治元年(1555年),景虎亲自统领大军,发动了对川中岛地区的攻略。
  武田晴信调兵来迎,在初战不利的情况下,接受部将春日虎纲“避战”建议,坚守不动。两军对峙竟长达二百余日,最终由于骏河守护今川义元的从中调解,各自罢兵而去——这是第二次川中岛合战。
  弘治三年(1557年),爆发了第三次川中岛合战,又是稍一接触、长期对峙、各自撤兵,已经成为模式,乏善可陈。但是这种战法,大合武田晴信的脾胃,却把长尾景虎憋个半死,他在战后稍加修整,便西去击破与武田氏相互策应的越中诸豪族联军,斩断晴信的一条臂膀。
  翻过头来说说川中岛初次合战的前一年,也即天文二十一年(1551年),关东管领上杉宪政被后北条氏所迫,离开居城平井逃往越后。因为山内上杉家本是长尾氏世代主家,因此受到了隆重的欢迎和款待。上杉宪政提出,希望长尾景虎出兵关东,攻灭后北条氏,恢复关东的秩序,并且承诺事成以后即以上杉家名、关东管领之职,以及世传的御旗、文书相赠,他自己只求上野一国养老足矣。
  上杉宪政一直在春日山城吃了九年的客饭,直到永禄三年(1560年),长尾景虎才终于得到机会,开始关东攻略。他联络关东各地豪族,围攻后北条氏的主城小田原,但迟迟不能攻克。次年(1561年)闰三月,长尾景虎在镰仓鹤冈八幡宫正式继承关东管领之位,改苗字为上杉,并且拜领上杉宪政的“政”字,更名上杉政虎。当年夏末,上杉政虎回归春日山,随即修书请庄内的大宝寺义增和会津的芦名盛氏协助出兵,秋八月十九日又来到了川中岛……
  

  ●龙虎军略
  
  上杉政虎官至从四位下近卫少将,担任关东管领,其后又得将军足利义辉下赐一字,更名辉虎,出家入道后法名谦信,习惯上称为上杉谦信。武田晴信则最高做到从四位下大膳大夫,出家入道后法名信玄,号德荣轩,习惯上称为武田信玄。
  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在信浓川中岛地区的对战,就是日本战史上有名的川中岛合战,长达十一年,先后发生五次大规模战役,但始终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仔细剖析两个人的个人性格和双方实力的对比、战略的运用,应该就可以体会到这种均势产生的根源了。
  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两个人在个人性格和生活作风方面迥然相异。信玄好色,而且据说还喜欢男风;谦信似乎是天生对男女情爱甚为反感,终生未娶,继承人从养子之中挑选。信玄无坚定的信仰,虽然他信奉佛教净土真宗,但总给人感觉是为了防止连襟本愿寺显如(一向宗本愿寺派总本山石山本愿寺的住持)来给他捣乱;谦信则笃信佛教真言宗,被看作是战神毗沙门天的化身,因此一向一揆总是在越后如火如荼地展开着。
  信玄毕生为了家族的存续而战,在甲斐的经济没有达到满意的程度、在釜无川治水工程没有完成前,即使没有谦信掣肘,他也未必会有攻上京都,夺取天下之心。谦信则号称是为了正义而战:平定越后,是恢复北陆的秩序;川中岛合战,是应村上等豪族所请;关东攻略,是管领上杉宪政的哀求;发兵越中,是为祖父报仇;其后吞并能登、进入越前,则是响应将军足利义昭讨伐织田信长的诏令。
  由于性格使然,两人的军略也截然不同。信玄是静,他把孙子四如真言(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搬上军旗,自率山队,稳坐阵后指挥。他认为:“对于胜利,取五分为上,七分为中,十分为下。五分可以激励斗志,七分则生惰性,十分则骄傲忘形。”谦信则为动,以“毗”字为军旗,乱“龙”为突击信号,凡战阵必冲锋在前,很少后退。他曾引用《吴子》的话说:“舍生去战则生,怕死去战则死。”
  因此两军相遇,信玄总是躲避,要寻找最好的战机予敌以重创,而谦信则勇往直前,甚至露出满身破绽,引诱对方主力前来决战。川中岛的五次会战,往往都会产生这样一种局面,一方攻,一方守,攻的不得其门而入,守的找不到机会反攻,旷日持久,终于各有损伤,罢战归去。
  上杉谦信的兵法,后世称之为越后流,分为泽崎景实的“要门”和宇佐美良贤的“神德”两个支派。而武田信玄的兵法,后来被“兵家之凤”小幡景宪所整理和继承,史称“甲州流”。
  传统认为,信玄是个阴谋家,而谦信则是义士,然而仔细考究两人的人生历程,却很难将这种评价冠诸于上。首先,乱世用谋本是常理,信玄不但擅长战略战术两道,也非常重视内政发展,其实可称为“名君”。而谦信隐藏在“义”的旗号后面的,也很可能是另外一副面孔:夺取越后守护代之位,或许是为了争夺权势;阻拦武田氏吞并信浓,或许是为了保障越后不受侵略;关东攻略,或许是垂涎关东管领的名号;吞并能登、进入越前,或许是为了夺取天下。
  总之,站在战国大名的角度来看,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都没有明确的上洛目标,他们一直扎根本乡本土,逐渐扩展势力,他们之间的碰撞只是双雄势力接壤后的必然结果。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上洛的时机也都不算好,在势力发展到顶峰的时候双双逝去,或许正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这两个人,从根本上来看,也许倒是同一种类也说不定。
  拉回来再说两人所处的情势,如果对比双方的实力和环境,谦信的处境比之信玄,可就太过于艰难了。首先,信玄继位时已与南方的骏河今川氏结为同盟,其后又联合相模后北条氏,并最终于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促成甲骏相三国同盟,彻底保障了自己的侧翼。不仅如此,他还十余年辛苦布置,给上杉谦信张开了一张庞大的包围网:谦信南有武田氏,东南是因为关东攻略而势同水火的后北条氏,西面是也与武田信玄有盟约的越中诸豪强,北方还有佐渡的本间氏和水匪,只有东面若即若离的芦名、大宝寺等诸侯,有时还能够帮上一点忙。
  然而,上杉谦信通过毕生的努力,冲破了这张巨网:向南,阻扼武田氏于川中岛地区;向东南,数次击败关东霸者后北条氏;向北,围剿水匪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向西,攻破椎名康种、神保良春、铃木国重等,统一了越中国。直到武田信玄、北条氏康先后去世,东国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毗沙门天神使者之剑了……
  

  ●上杉、武田家臣团的对比
  
  武田信玄的谋略共有两手,一手在外,一手在内,他在越后国内部给上杉谦信制造的麻烦,比外部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问题首先要从双方领国化的程度和家臣团的组成谈起。
  武田氏彻底完成了守护大名向战国大名的转化,起码在甲斐国内,一元统治非常稳固。武田氏的家臣团主要分为四部分:一是信虎留下来的谱代(世代家臣)老将,譬如前面提过的板垣、甘利,以及原(虎胤、昌俊)、诸角(虎定)、饭富(虎昌),等等,还有信玄两个智勇双全的弟弟——武田信繁和武田信廉;二是源氏同族的穴山(梅雪斋信君)、秋山(信友)、小山田(信有),等等,均已彻底家臣化;三是外乡的降将或者客卿,如来自信浓的真田一族、保科一族,来自诹访的木曾一族(木曾氏和诹访、小笠原、村上,并称为信浓四大豪族)、阿部胜宝、长坂长闲斋、迹部大炊助,等等。
  但是作为武田军主力的四大名臣,则都是信玄从下级侍从里亲自选拔并培养起来的,他们包括:仁智勇俱全的“鬼美浓”马场美浓守信房(原名教来石民部少辅景政)、深谙信玄兵法之要的“避战将军”高坂弹正忠昌信(原名春日虎纲,有关昌信继承高坂家一事,日本史学界很多人仍持否定态度)、代替其兄虎昌和信玄长子太郎义信统领无敌骑兵军团“赤备”的山县昌景(原名饭富三郎兵卫),还有在武田信繁死后成为信玄副将的内藤昌丰。
  武田家族的这种格局,从信玄的曾祖信昌时代就已经打下基础了,武田氏的一元化统治是逐步地稳固地完成的,并最终以信玄的《甲州法度之次第》而确定下来。相比之下,越后国却很象是一个以上杉氏本城春日山为中心的豪族联合体,上杉谦信的父亲长尾为景一力摧垮了即将成为战国大名的越后上杉家,然而奋战毕生也无法彻底压服越后国内大小林立的国人众们,谦信继位还不久,立刻就遭遇到来自南方的武田氏的强大压力,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进行更为有效的统合。
  因此,长尾•上杉氏家臣团是很松散的,很多家族仍具备相当的独立实力和分离倾向,如长尾房景、柿崎景家、北条高广等名将,无不仅仅摄伏于谦信的威名,而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忠诚心。真正对谦信死心塌地,坚贞不二的,恐怕只有传说中的鬼小岛弥太郎和宇佐美定行两人而已吧。
  鬼小岛弥太郎,本名小岛贞兴,据说他从小跟随谦信左右为侍从,力大无比,徒手打死过野熊,因此人送外号“鬼小岛”。而宇佐美定行,据说就是琵琶岛城主宇佐美定满,与谦信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永禄七年(1564年),宇佐美定满邀请长尾政景游览野尻湖,二人在湖上对刺而死,时人揣测,定满大概是怕谦信无后,一旦撒手西去,长尾同族、素有威望的政景将会乘乱夺取越后,因此才设计除之。然而事实上,恐怕是因为定满不满谦信收政景的儿子景胜为养子,从而和政景起了矛盾,这才私斗而死吧。
  在这种情况下,武田信玄不断煽动越后豪族掀起反旗,包括柿崎景家、北条高广等将,几乎每个人都有被武田信玄收买,两三次甚至更多次的反叛记录。于是包括家臣反叛、水匪猖獗和一向一揆在内的种种内乱,搞得上杉谦信应接不暇。在战阵上,即便对抗信玄也往往洞察先机的他,在诡谋的攻势下总是焦头烂额。他甚至数度心灰意冷,前往高野山出家,想要撂挑子。然而越后诸将虽然当他在的时候各怀鬼胎,谦信一走心又虚了,既怕被武田一口吞并,又怕在越后国本身的内斗中丢了性命,于是苦苦哀求,深刻反省,把谦信又劝了回来——有学者认为,出家入道,就其结果来看,是谦信的一种政治手段,此话不无道理。

  
  ●血战川中岛
  
  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战争,是战国时期战略战术运用的极至,也是旧时代战争的最后终结。信玄最早将南蛮传来的铁砲大规模运用到实战中去,并发明了攻城战中的铁砲密集射击战术;谦信也非常注重火器的使用,在春日山城建立了自己的铁砲作坊。要说双雄不接受新生事物,完全是胡说八道,但他们的战术思想没有革命性的突破,却是不争的事实。
  且说永禄四年(1561年),就在上杉谦信关东攻略的同时,武田氏在川中岛地区修筑了一座可容纳上万兵马的大城——海津城,以春日虎纲为守将。如果海津城能够在川中岛站稳,对上杉氏将造成巨大的威胁,因此谦信从关东归来后没歇几个月就又火速进军,希图一举将海津城攻克。
  然而当率兵来到川中岛的时候,上杉谦信却发现尚无大军进驻海津,于是不去围城,重施故伎,东上死地妻女山扎寨,引诱武田军前来围山,好进行主力决战。
  第二日,即八月二十日,武田信玄统带两万大军进驻了海津城。诸将纷纷请令,包围妻女山,困死越后军。但是,信玄一眼就看透了谦信之所想,谦信又不是马谡,故意陷入死地,能没有后着吗?他带兵绕过妻女山,翻上了更东边的茶臼山,与海津呈夹击妻女山之势,给越后军以巨大的压力,逼迫谦信下山。
  然而,这回轮到谦信以静制动了,整天饮酒练兵,“我自岿然不动”,就是不下山。信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装作失去了耐心,原路返回海津城,却于途中设下埋伏,引诱上杉军前来阻击。谦信虽然渴望主力决战,但是没有胜算的决战是没兴趣的,信玄的“移营之计”依旧没能骗过他,就象刘备骗不过陆逊一样。
  恰在此时,军师山本勘介献上了“啄木鸟战法”——这位山本勘介(或写作勘助)晴幸入道道鬼,据说本是骏河人,五短身材,独眼、瘸腿,相貌丑陋,因此不被家主今川义元重用,遂流浪四方,来到了甲斐,经板垣信方的推荐出仕信玄。不过山本勘介此人只出现在《甲阳军鉴》一书中,虽然后来发现了姓名接近的其它一些记载,但其身份地位似乎并没有那样重要。
  且说所谓“啄木鸟战法”,不管是山本勘助提出的,是马场信房提出的,还是信玄本人设定的,它都立刻被圈定下来。此战法即将两万大军分为二路,一路一万三千,以马场、春日、饭富、真田四将统带,从背后趁大雾夜袭妻女山,认为谦信见不到信玄本阵,必然避战下山,而信玄便可将本阵八千人埋伏在必经之路的八幡原上,前后夹击上杉军。
  当日黄昏,上杉谦信在妻女山上遥望海津城,只见炊烟袅袅,却全无往日欢乐景象,立刻判断出武田军夜间将有所行动。他先发制人,抢先率全部兵力一万六千人潜下妻女山,夜渡千曲川,于黎明时分来到了八幡原。
  时逢大雾,上杉军以两倍兵力汹涌杀来,武田信玄仓促应战,急忙排布鱼鳞之阵,坚固防守,等待奇袭别动队前来。而上杉谦信则布置车悬之阵(车轮战术),向信玄本阵展开不停息的轮番进攻。这一仗惨烈异常,武田方因为少主太郎义信中了谦信诱敌之计,不守反攻,破坏了阵势的完整性,几乎一败不可收拾。这是武田氏最大的两次危机之一(第二次为长篠之战),名将死伤无数,如军师山本勘助、副将一门众武田典厩信繁、老臣诸角丰后守虎定、初鹿野源五郎等,全都战死沙场。
  激战至午前,武田军接近全面崩溃的边缘,马场信房等人终于赶到了战场,上杉军腹背受敌,只好停止进攻,向善光寺坪方向撤退。传说上杉谦信就是在此时演出了著名的单骑闯阵的活剧。
  谦信分派好撤兵事宜,单人匹马闯入武田本阵,所向披靡,直到信玄面前。当时,信玄正端坐阵后,手持军配(军扇)指挥战事,眼见谦信催马挥刀而来,急忙用军配格挡。第一刀,被军配格住;第二刀,正中肩头,幸好不是重伤;第三刀,武田氏护卫蜂拥赶来,扶走了信玄,挡住谦信。三刀砍罢,谦信仰天大笑,驳马离开了战场。
  不过细考整个战役的过程,颇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比如说,武田军为何将三分之二的兵力作为奇袭别动队,而置本阵于悬危?还有一种说法,即根本就没有“啄木鸟战术”一说,是武田信玄亲率八千兵马进攻驻扎在善光寺坪附近保障退路的三千上杉军,上杉谦信看破了武田军的动向,遂率主力夜下妻女山,在八幡原赶上信玄并与之交战。等到武田主力闻讯前来增援,上杉谦信恐怕难敌数量庞大的生力敌军,这才转身退走。
  对于这场大战的胜负,后世学者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武田军损失大于上杉军,上杉胜;有的认为,上杉军最早被迫撤退,脱离战场,武田胜;还有的和稀泥,说午前上杉胜,午后武田胜——是为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也是最惨烈的一场大战。
  此后的永禄七年(1564年),又发生了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川中岛合战,依旧是不胜不负的局面。三年后(1567年),武田信玄统率甲相联军进攻上野,包围箕轮城。箕轮守将是旧管领上杉宪政的重臣长野业正之子业盛,业盛勇猛可比乃父,智谋却差得太远,最终箕轮失陷,长野一族灭亡,上杉谦信失去了半个上野国。
  对应信玄的策略,三年后(1570),上杉谦信击灭椎名康胤,又三年(1573年)完全吞并了越中。
  

  关于骑和骑马军团
  
  在日本古史料记载中,经常可以看到数千骑、上万骑的说法,比如上杉谦信夜下妻女山,就有所谓的“飞越千曲八千骑”的记载。然而事实上,这八千之数指的乃是步骑混编的军队,并不是真的有八千骑兵。
  日本古代战马很少,这也就是相当长时间内只有上位武士才能骑马,下级武士和杂兵都只能徒步的原因之一。越后、甲斐,都号称是著名的战马产地,因此上杉和武田的骑马军团闻名天下,然而据资料记载,当时越后的骑兵不过一千三百而已,甲、信的数量应该大致与此相等。
  据说武田信玄麾下有著名的骑马军团“赤备”,由饭富虎昌和信玄长子义信统带,虎昌和义信谋反被杀后,这支部队交给了虎昌的兄弟饭富三郎兵卫(山县昌景)。然而这很可能只是一个传说而已,首先当时很多将领的部队为了便于查认和指挥,更为了震慑敌胆,统一铠甲颜色,比如后北条家就有所谓的“五色备”,织田信长麾下也有“赤母衣众”和“黑母衣众”,饭富兄弟所部统一把甲胄漆成红色,并非独特之举。
  其次,所谓骑马军团,与近现代的骑兵部队并不是一个概念,那仍然是步骑混编的军队,只不过其中骑马武士的数量较多,威力较强,故而得享此名而已。当时国人众大多被收编为战国大名的家臣,但仍享有领地,必须自己出钱组织武装跟随大名上阵。当有战事发生时,大名会给各家臣派发“兵役帐”,规定出兵数目,很多时候连兵种都详细点明,战国大名的部队就是这样组成的,根本不存在大量骑兵单独成军,集合训练的可能。
  当然,具体到了战场上,因应形势的需要,各将麾下的骑兵有可能单独挑选出来统一执行某种任务。比如越后骑兵所以威震天下,就因为上杉谦信善于将骑兵统合起来,集结成数十支骑兵小队,互相配合以冲击和削弱敌军。
  总体而论,战国时代的战争规模扩大,步兵集群的运用是第一位的,骑马武士的作用大为下降,而真正意义上的骑兵部队,则几乎根本就不存在。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5

十四章关八州独立王国


  ●后北条氏的崛起
  
  日本古代所谓的“关东”的概念,并不属于“五畿七道”之划分,在律令制下,习惯上将三关(伊势铃鹿关、美浓不破关和越前爱发关)以东的东日本全土,都称为关东地区。中世纪则以东海道的相模足柄坂和东山道的上野碓冰峠以东地区称为关东,又名坂东。到了室町时代,以关东将军镇守镰仓府,把甲斐、伊豆、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上野、下野、常陆十州作为其管辖领地。到了江户时代,去除甲斐和伊豆,将剩下的德川家康之起家根本,也即广袤的关东平原,总称为“关八州”——也就是我们即将谈到的“关东”地区。
  战国时代纵横关八州的是以坚固的小田原为主城的后北条氏。延德三年(1491年)四月,堀越公方足利政知去世,国中动乱,骏河守护今川氏的家臣北条早云趁机攻入堀越城,追放政知之子茶茶丸,并仅用三十天时间就平定了伊豆一国。
  早云施政清明,课税较轻,深得领民的欢迎。当时关东诸国的税率,法定是五公五民,早云改为四公六民,另外每户多缴一钱作为公益。他还明确规定了米价——百文一斗二升,并规定田(水田)一反(日本古代土地面积单位)课税五百文,畑(旱地)一反课税一百六十五文,即平均每反田要缴米六斗,这对当时的农民来说,负担要减轻很多。这一善政,一直延续到后北条氏的灭亡。
  此时关东两上杉氏正在争斗不休。事情要从文明八年(1476年)说起,当年六月,山内上杉的家臣长尾景春(即导致关东将军足利成氏被追讨的元凶长尾景仲的孙子)发动叛乱,并于次年(1477年)元月打败关东管领上杉显定,迫使显定走逃上野。五月,扇谷上杉氏的家宰太田道灌(资长)迎回显定,消灭长尾景春。
  因为这次事变,山内上杉家威信大降,扇谷上杉家隐隐有觊觎一门总领权之意。于是上杉显定暗耍阴谋,用离间计使扇谷上杉定正于文明十八年(1486年)七月在相模的糟屋馆诛杀了太田道灌,自毁长城。
  上杉定正这一招昏棋使自己丧尽了人心,长享元年(1487年),两上杉氏正式兵戎相见,是为关东“长享之乱”。因为以太田道灌之子资康为首的大批原属扇谷上杉氏的国人众倒戈,临阵归附山内上杉氏,使得上杉定正节节败退。
  上杉定正被迫无奈,只好向割据伊豆的北条早云求救,早云趁机将势力伸入相模国,并于明应五年(1496年)从伊豆的韮山城出兵,奇袭相模名城小田原,把从属于扇谷上杉氏的大森氏一族从城中驱逐出去。此后早云即以小田原为主城,经过前后三代的休憩和完善,建成为天下闻名的“难攻不落”的金池汤城。
  到了永正元年(1504年),骏河守护今川氏亲发兵援助上杉定正的继承人上杉朝良,北条早云此时尚未彻底摆脱今川氏的从属地位,于是随同进军,进攻以武藏为根据地的关东管领山内上杉显定。联军一开始势如破竹,在武藏立河原之战中击败上杉显定,但随着今川和后北条的退兵,上杉显定卷土重来,迫使扇谷上杉氏臣服——两上杉氏近二十年的争乱,就此划上句号。
  前面提到过,永正七年(1510年),上杉显定在攻击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的战争中败死,因为北条早云与长尾为景遥相呼应,遂遭到已服从于山内上杉氏的扇谷上杉朝良的攻击。早云发兵攻打东相模,逼近镰仓,却遭到扇谷上杉氏麾下名将三浦义同父子的顽强抵抗,被迫议和退兵。
  北条早云秣兵厉马,终于在永正九年(1512年)再次东进,率军突袭了三浦义同的居城冈崎城。三浦义同猝不及防,仅仅防守了一天就被迫弃城而走,退守住吉城。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了四年,最终后北条氏获得胜利,永正十三年(1516年)七月,相模国三浦半岛最南端的新井城被攻克,三浦义同、义意父子自杀,北条早云占据了整个相模国。
  当年八月,流亡将军足利义澄(当时正式居留京都的是足利义稙)下诏,任命北条早云为伊豆守护,这标志着后北条氏正式脱离今川氏的阵营,成长为独立的战国大名。三年后(1519年),北条早云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北条早云半生戎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出头,才娶了小笠原氏,并在两年后产下长男、继承人氏纲;又两年(1489年),次男氏时诞生,小笠原氏去世;翌年,早云于六十岁高龄续娶葛山氏为正室,并得到了三男长纲——也即战国时代最长寿的武将北条幻庵。

  
  ●第一次国府台合战
  
  伊势氏冒充平的名门北条氏,并以北条氏的鳞形为家纹,以“虎之判印”为一门总领的签押,历史上有据可查的最早记录,是在北条氏纲当政的大永二年(1522年)。为了和源平合战时代的北条氏作区别,所以这一族习惯上被称为“后北条氏”或“小田原北条氏”。
  北条氏纲的目标,乃是位于关东平原中部的广袤而富庶的武藏国。大永四年(1524年),他攻击太田道灌在世时修建的江户城,扇谷上杉朝兴(上杉朝良侄)弃城而走,逃往河越。次年(1525年),北条氏纲又攻克了岩付城,使扇谷上杉氏的势力继续向北收缩。
  大永六年(1526年),北条氏纲的后台、姑表兄弟今川氏亲去世,从此骏相两国的关系日趋恶化。根源在于后北条氏一直和甲斐武田氏交战,但今川氏亲的继承人今川义元却娶了武田信虎的女儿,双方联姻和睦,这使北条氏纲有如芒刺在背。于是氏纲先发制人,于天文六年(1537年)率兵进攻骏河,是为“河东一乱”。
  天文七年(1538年)十月,爆发了第一次国府台合战,北条氏纲及其长子氏康迎战小弓御所足利义明和安房豪族里见义尧。在此,咱们先简单介绍一下里见氏的由来,据说其始祖乃是居住在上野里见乡的新田义俊,室町中期,里见义实确定本处于安房馆山,其子成义(“成”字,为拜领古河公方足利成氏的一字)将势力扩展到上总,逐渐成长为战国大名。
  到了第三代当主里见义通,完全确立了家族在安房和上总的第一豪门地位,并修筑鹤谷八幡宫以显示自己的权威。永正十五年(1518年),义通病殁,遗命传位于才元服的嫡子竹若丸(义丰),而暂时让兄弟实尧代领家督之位。天文二年(1533年)七月,义丰急袭实尧的居城稻村,迫使实尧自杀。次年(1534年),实尧的嫡子、得到北条氏纲支持的里见义尧在泷田•犬挂之战中击破里见义丰,义丰退入稻村,和实尧落得同样的下场——史称“天文的内讧”。
  前此不久,上总真里谷武田氏(即前文所述武田信长的那一支)为了攻击割据下总千叶郡的豪族原氏,当主武田信保千里迢迢从奥州找来放浪的足利义明作为大义旗帜——义明出自古河公方家,因与其兄高基夺位失败而北逃。有了武田氏的撑腰,足利义明野心重燃,于大永四年(1524年)攻克原氏的本处小弓城,即在此地建起御所,称为小弓公方。
  小弓城之攻克,使得足利义明权威大盛,反过头来压制扶持他上台的武田信保。天文三年(1534年),武田信保受排挤而被迫出家,同年病殁。信保一死,他的两个儿子——庶出的长子信隆,和嫡出的次子信应——开始争夺家督之位,整个关东南部都被卷入战乱。房总诸将大都奉戴足利义明,支持武田信应,而正在武藏扩展势力的北条氏纲则援助武田信隆。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后北条氏的老盟友里见义尧却突然撕毁盟约,转而加入小弓方阵营。形势急转直下,武田信隆的居城峰上失陷,信隆逃往武州金泽。基本扫清房总内忧的义明•义尧势,遂北向追入武藏。
  天文七年(1538年)春,足利义明为主将,义明弟基赖与里见义尧二人为副将,总兵力约一万,进驻下总国西部的国府台地区。北条氏纲匆忙向古河公方足利晴氏求得讨伐御内书,十月二日,命其子氏康率军二万进驻江户,六日,氏纲本人也正式领兵来到前线。
  据目前发现比较可靠的《小弓御所样御讨死军物语》中记载:足利义明在国府台正面渡河,通过国府台与松户台中间的低地前进;北条氏纲则从江户出发,渡浅草川,在松户对岸的金町布阵。十月七日凌晨,后北条军与小弓方的预想相反,从金町直接渡河发起攻击。在松户台发现这一敌情的椎津隼人祐急忙要求义明驱动全军急进迎敌,然而遭到拒绝。
  午前九时,大战正式开始,后北条军士气旺盛,锐不可当,于午后四时击破椎津隼人祐等敌方前军,直面坚固的国府台小弓军本阵。北条氏纲先作出迂回侧击的假象,随即突然正面直插敌阵,小弓势大乱,足利基赖和足利义明先后讨死。正在和北条旗本(直属武士)军激战的里见义尧见势不妙,匆忙向船桥方向退却。
  里见义尧于退却途中,在救出足利义明的遗孤后,放火烧毁了小弓御所。从此,小弓公方家灭亡,其遗臣逐渐都变成了里见氏家臣团的重要组成部分,南总里见氏的势力不但没有衰退,反而更可以放胆在房总地区继续膨胀了。十月十日,后北条氏进军上总,武田信隆夺取小弓城,原胤荣夺取峰上城。次年(1539年),北条氏纲侵入安房,被里见义尧击退——第一次国府台合战至此终结。
  

  ●河越之夜战
  
  北条氏纲死于天文十年(1541年)七月,其子氏康继承一门总领和守护之位。古语有云:“将门不过三代”,而北条氏在第三代氏康的领导下,却达成了前所未有的辉煌胜利。首要一提的,就是与“严岛”、“桶狭间”并称为日本“三大奇袭战”的“河越之夜战”。
  且说天文十四年(1545年),北条氏康进攻骏河,与今川义元对战于长久保城下,失败退兵。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宪政利用这个机会,以古河公方足利晴氏为号召,联络关东各诸侯兵马八万,号称二十万,攻击后北条氏在武藏的重要据点——河越城。联军主将是宪政本人,副将则由扇谷上杉朝定担任。
  河越城守将,乃是后北条氏第一名将,以“地黄八幡”为旗印的北条纲成。纲成本姓福岛,是今川氏辖下远州土方(一说高天神)城主福岛正成之子。正成在与甲斐武田信虎的合战中阵亡,家臣们保护其子前往小田原依附北条氏纲,氏纲以女妻之,准其拜领北条苗字,列为一门众,并赐“纲”字,遂称北条纲成。
  北条纲成所部不足千人,无法抵抗数十倍于己的关东联军的猛攻,只得加固城防,严守不战,一方面快马前往小田原,请求家主北条氏康派发援军。然而氏康刚从骏河败回,深知此时出击,肯定败多胜少,于是派遣使者卑躬屈膝地请求和谈。上杉宪政虽然不允议和,但见后北条氏不敢援救河越之围,也就并不着力攻打,只将城池团团围住,想等其粮尽兵疲,自然开城投降。
  就这样,河越城守了整整半年,毫无落城迹象。围城联军的士气逐渐涣散,据说阵中商人来往穿行,妓女开张接客,仿佛城下町(战国时代的城池大多等于城堡,商业区在城池之外,称为城下町)一般,哪里还有一点打仗的样子?
  北条氏康侦查到联军这种状况,认为时机成熟了,于是在次年也即天文十五年(1546年)的四月二十日,亲率八千精兵,趁着夜色奇袭河越。关东联军猝不及防,乱成一团,北条纲成也开门杀出,于是一夜之间,八万联军全线崩溃,副将上杉朝定也死于乱军之中。
  河越之夜战,策划时间之久,一击而破之速,以及双方兵数对比之悬殊,在“三大奇袭战”中首屈一指。此战正式决定了关东地区的命运,从此八州之内,再没有力量可以抵挡后北条氏疾风烈火般的侵攻了。管领上杉宪政先是逃到上野的平井城,随即平井城被攻破,干脆亡命越后。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十一月,北条氏康攻克古河,立足利晴氏之子,同时也是自己外甥的足利义氏为古河公方,基本确立了关八州支配体制。
  其实后北条氏得以在关东地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善得寺的会盟。那是氏康攻克古河前不久的事情,当年三月,氏康再次进攻骏河,今川义元向甲斐武田信玄(晴信)求援。这个时候,武田信玄正和越后的长尾景虎展开川中岛地区的争夺战,哪有余暇来理会姐夫今川义元的闲事。然而于理不能不有所表示,于势则一旦今川氏战败,后北条氏很可能以骏河为跳板进攻甲斐。于是武田信玄派遣使者前往两军阵中,表示愿为中人,进行和睦调解。
  今川义元一心想西进上洛,可是摆不平后方的后北条氏,这个梦想永远只是泡影。情势如此,他立刻接受了武田信玄的建议,派重臣太原雪斋崇孚为联络人,往来斡旋,最终决定三家在骏河境内的善得寺签署盟约。这就是著名的甲骏相三国同盟,从此后北条氏可以全力于先祖早云三岛瑞梦的实现,今川氏则专心打通东海道西进,而武田氏也终于彻底保障了侧背,得以继续在川中岛地区的恶战。
  

  ●上杉谦信关东出阵
  
  后北条氏虽然称霸关东,却无力将八州彻底吞下,北条氏康面临着两大强敌,一个来自南方,是自第一次国府台合战后势力不退反伸的南总里见氏,另一个就是来自于北方、强大的越后骑马军团。
  天文二十年(1551年),后北条大军进攻上野平井城,名将北条氏繁(纲成之子)身着尊胜陀罗尼母衣,挥舞沉重的铁棒,冲锋陷阵,敌军无不望风而逃。关东管领上杉宪政被迫逃出上野,于次年(1552年)来到越后,以收长尾景虎为养子,传给他上杉苗字和关东管领之位为条件,请求景虎出阵关东,攻击后北条氏。但长尾景虎才想整兵起程,就陷入了川中岛长期鏖战的泥沼,动弹不得。
  一直等到永禄二年(1559年),长尾景虎上洛谒见幕府将军足利义辉,得到义辉对其继承关东管领一职的允诺,随即回到主城春日山,厉兵秣马,准备进军关东。为了牵制长尾景虎,当年九月,武田信玄发兵上野。
  然而武田氏越是插手关东事务,长尾景虎就越是不能善罢甘休。次年(1560年)五月爆发了著名的“桶狭间合战”,今川义元败死,三国联盟缺了一个角,于是长尾景虎就利用这个机会,于八月间杀入关东平原。北条氏康想要先发制人,派其子氏政联合关东诸侯三万五千人北进,包围了只有七百守兵的枥木城。长尾景虎率所部八千人来救,在离城里半(日里一里半,约为八公里)外扎营。景虎登高而望,见关东联军阵列不整,不禁冷笑说:“是非我之敌也!”于是亲率二十三骑冲阵,所到处无不望风披糜,北条氏政狼狈逃回相模。
  因为此次战败,受后北条制压的关东诸侯们骚动起来,纷纷脱离北条的控制,转向协助越后军,比如西上野的长野氏、东上野的横濑氏、下野的宇都宫氏、常陆的佐竹氏、上总的里见氏,以及武藏忍城的成田下总守长泰,等等。长尾景虎势如破竹,前锋直指后北条氏的居城——相模国小田原城。
  北条氏康此时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复昔日悍勇奋进的少年心态,他在仔细研究了长尾景虎的战法以后,将全部兵力收缩回小田原。小田原是当时天下第一难攻不落的坚城,氏康又加固了城防公事,储备了足够两年食用的粮草,专等长尾景虎前来攻城。
  另一方面,氏康还请求盟友武田信玄出兵协助,威胁越后军的侧背。于是,信玄亲自披挂上阵,翻越碓冰峠进入关东,同时策动加贺、越中的一向一揆进逼越后。与信玄数度交锋的景虎,深知这只甲斐老狐狸不会随便为了盟友的兴亡而动用到自己主力,但是关东各路诸侯却被这一表面文章吓破了胆,逡巡着不敢前进。在谦信一再督促下,才终于在次年(1561年)三月攻入相模,关东联军十一万兵马团团包围住了小田原城。
  然而,良机一去不再,此时高大的小田原城已如一道险山,难以攀越。越后军远来疲乏,粮草补给也逐渐困难,关东诸侯们又都心怀鬼胎,于是长尾景虎只好在围城半月以后退去,转往镰仓继任关东管领之位,改名上杉政虎(谦信),然后全军撤回越后。
  上杉谦信参拜完毕镰仓鹤冈八幡宫,正式以关东管领的身份跃马归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且说谦信所到之处,关东诸将无不下马行礼,唯有一人端坐在马鞍上不动,此人非他,正是忍城城主成田长泰。谦信见之大怒,冲过去挥起扇子打在长泰的脸上,把对方的乌帽子都打落了。
  武藏国北部割据着被称为“武藏七党”的数家豪族,其中势力最强的就是成田氏。传说成田氏出于藤原家族,身份高贵,其祖先当年对源氏的八幡太郎义家都可不下马而行礼,因此成田长泰得意洋洋,骑在马背上傲视群雄。孰料上杉谦信并不了解这段往事,反以为长泰故意无礼,因此才给予小惩大戒。长泰脸面丢尽,怀恨在心,谦信前脚才离开关东,他就转身又投靠了小田原后北条氏。
  时势正是如此,越后军一走,关东平原仿佛冰雪消溶,巨兽一般的后北条氏又从冬眠中微笑着苏醒过来,重新压服关东各国的国人、豪族。上杉宪政曾要求谦信在关东攻略后给他上野一国养老,不过此后他一直呆在春日山城,并没有真的回归上野——他的决策是正确的,最接近越后的上野国最终也没能保住。永禄五年(1562年)十一月,武田信玄、北条氏康联合进攻上野,上杉谦信再次关东出阵。拉锯战一直打到永禄九年(1566年),东上野的横濑氏(后改称由良氏)投降后北条氏,次年(1567年)西上野的长野氏被武田信玄攻灭,上杉谦信只保住了沼田一城而已。
  

  ●第二次国府台合战
  
  后北条氏重新制霸关东后不久,就爆发了第二次国府台合战。这次合战的双方统帅,正好都是第一次国府台合战的两位主角的儿子,即北条氏纲的儿子氏康和里见义尧的儿子义弘。
  永禄六年(1563年),上杉谦信再次关东出阵,攻击常陆土浦城主小田氏治,他同时请求上总的里见氏和武藏岩付的太田氏出兵协助。于是里见义尧派其子义弘,并太田三乐斋资正进攻后北条氏。
  太田资正暗中联络族叔、江户城主太田康资,请他离开后北条氏的阵营,献出江户城来。此太田康资乃是太田道灌嫡派的曾孙,早就对后北条氏心怀不满,于是双方商定,只等北条氏康出兵救援小田氏,他即夺取江户城,切断后北条军的退路。
  然而北条氏康何如人也,这样发生在眼皮底下的阴谋他岂有看不见之理?结果还没等他离开小田原,太田康资的计划就败露了,被迫逃出江户城,往投岩付太田资正。为了接应康资,太田、里见联军匆忙西进,列阵于国府台地区。
  次年(1564年)正月,北条氏康、氏政父子亲自上阵,以猛将北条纲成为先锋,以氏康的另外两个儿子氏照、氏邦,以及大道寺直家为合后,统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往国府台。太田、里见联军以逸待劳,没等后北条势站稳脚跟,就挥军掩杀过去。后北条方乱成一团,名将远山纲景、景久父子、富永政家等先后战死,多亏北条纲成阻遏追兵,勇猛奋战,才避免全军皆溃的命运。
  双方激战整整一天,直到暮色四合才各自收兵。太田、里见联军打了胜仗,不免摆宴庆功,松懈了防备。而北条氏康就趁着这个机会,于夜半时分冒着浠浠沥沥的小雨,悄悄潜至联军背后。一声号响,后北条军汹涌杀来,联军大溃,里见义弘等人突破重围,好不容易才逃得了一条性命。
  就这样,第二次国府台合战又以后北条氏的胜利而告终,据说这仗里见、太田联军死伤五千三百余人,后北条氏方死伤三千七百余人,在冷兵器时代,这一伤亡比率是相当可观了。北条氏康趁胜追击,突入上总国,逼近里见氏主城久留里,连里见氏的重臣正木时忠都弃甲被迫归降。
  这一仗几乎宣告了南总名门里见氏的灭亡,不过好在英主里见义尧还在,费尽心机才熬过了苦日子。至于里见义弘,他后来继承义尧为家督,鼓励百姓“落书”(就代官贪污害民等事,直接向家主上书),可以说是一位贤君,但他在战略战术上却能力偏低,被迫与后北条氏和睦,在争雄关东方面,可算是彻底地沉寂了下来。
  不过北条氏康也并没能高兴太久,上杉谦信的势力被他逐渐驱逐出关东,但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永禄十一年(1568年),武田信玄悍然撕毁甲骏相三国盟约,出兵骏河。后北条氏派兵增援骏河今川氏,反被强大的武田军越过国境,一直杀到小田原城下。
  此时北条氏康已经退位,把守护之职让给了长子氏政。他急忙和上杉谦信达成合议,即所谓“越相同盟”,然后仍采用对付越后军的老办法,收缩防线,死守小田原。小田原城高堞密,上杉谦信无力攻克,武田信玄也只能望而兴叹。
  北条氏康还想出一条毒计,联合今川氏停止了对武田氏的海盐供应,并在边界布置重兵缉拿私商。甲信都是平原和山区,不靠海,海盐供应一断绝,武田信玄差点儿没当场愁死。然而正在危急关头,越后竟然送来了海盐。上杉谦信写信给信玄说:“我与公战,以刀剑,不以食盐。”
  

  ●千叶和宇都宫
  
  后北条氏从早云开始一直到氏政,梦寐以求的就是建立关八州独立王国,然而他们虽然最终制霸关东地区,却并没能把林林总总的大小势力全都吞下,真正将国人收为家臣,完成一元化统治的,大概只有伊豆、相模和武藏南部地区而已。其余各地的割据势力,只是名义上奉北条氏为盟主,一旦出现了强大的外部压力,立刻就会阵前倒戈。上杉谦信数次关东出阵,这些势力就都在越、相间来回摇摆,为了家族的延续,什么信义、誓约,全都可以弃之不顾。
  当时关东地区存活下来的较大势力,除后北条氏外,还有上总的里见、下总的千叶、常陆的佐竹、下野的宇都宫,等等。里见氏咱们已经介绍过了,下面先来说说割据下总的千叶氏。
  千叶氏本是平的名门,祖先因为居住在下总千叶庄而以千叶为苗字。源平合战的时候,源赖朝在石桥山战败,渡海逃到安房,聚拢了房总各地的豪族,这才得以卷土重来。这些房总亲源氏的豪族中,就包括千叶氏的千叶介常胤。源赖朝非常器重千叶常胤,平常都尊称他为“师父”。镰仓幕府建立后,千叶氏成为幕府有力御家人,世袭下总守护之职。
  时代变迁,包括建武新政、足利尊氏的反乱、“观应之乱”,以及关东地区的数度变乱,千叶氏左右逢源,一直存活到战国时代。康正元年(1455年)六月,关东管领上杉房显和幕府联兵进攻在镰仓府的关东将军足利成氏,在支持上杉房显还是支持足利成氏的问题上,千叶家臣分为两派,重臣圆城寺尚任倾向于上杉氏,原胤房则暗通足利成氏,导致家中分裂。
  就在当年,原胤房率军袭击千叶城,偏向于圆城寺一派的千叶家督胤直及其子胤宣仓惶出逃。原胤房穷追不舍,千叶父子被迫自杀——千叶氏的嫡流至此断绝。战国中后期割据下总的千叶氏,乃是千叶支族、马加城主千叶康胤的后裔,康胤是胤直的亲叔父。
  第一次国府台合战,千叶氏当主昌胤站在后北条氏一方,英勇奋战。其后北条氏康把女儿嫁给了千叶昌胤的儿子利胤,并且生下一子,取名亲胤。据说千叶亲胤为人傲慢放纵,结果被家臣弑杀,家督之位落到了他的叔父千叶胤富手中。
  千叶胤富气度恢宏,一度使千叶氏衰退的势力有所回复。然而时势使然,大厦将倾,终究是无法独立支撑的,下总的里见氏屡屡北侵,千叶胤富以后北条氏为靠山顽强抵抗,虽然最终击退了里见氏,然而经过长年的战争,千叶氏麾下重臣原氏、高城氏等家族却都逐一被盟友吃掉,变成了后北条氏的直属大名。下总名门千叶氏,最终被绑在后北条氏的战车上,一起走向灭亡。
  至于宇都宫氏,来源不详,分支也很多,镰仓初期,家族成员曾担任过丰后守护和下野二荒神社的“检校职”——这是一个神职。到了室町幕府时代,下野宇都宫与佐竹、小山等豪族并称“关东八家”。
  室町中期,宇都宫氏和小山氏发生冲突,当主宇都宫基纲在康历二年(1380年)的裳原合战中被小山义政杀死。关东将军足利氏满下达了义政追讨令,关东八国豪族齐集武藏村冈,以泰山压卵之势击灭了小山义政——是为“小山义政之乱”。
  继承战殁的宇都宫基纲为一门总领的乃是其子满纲,满纲无子,以婿养子持纲为嗣,持纲于应永二十九年(1422年)因为反对关东将军足利持氏而被追讨,最终身首异处。他的儿子宇都宫等纲时年四岁,被家臣保护着流浪诸国,成年后才回归下野,并于“结城合战”中跟随幕府方大将上杉清方奋战,终于使得家族安稳下来。
  不过宇都宫等纲后来和关东将军足利成氏不睦,再度遭到追讨,其子明纲倾向成氏,逼迫父亲退位,自己继承一门总领。明纲传位其弟正纲,正纲娶了佐竹家的小姐,生下儿子成纲,这位成纲,可谓宇都宫家一代英主。且说宇都宫正纲本为重臣芳贺氏的养子,成纲继位时年仅十五岁,就依靠叔父芳贺高益的辅佐,整顿家臣团,结好佐竹氏和岩城氏,与下野的有力豪族那须氏相对抗,势力大为扩展。
  后来佐竹氏、岩城氏与宇都宫氏反目,联合那须氏共同杀入宇都宫领。此时那须氏已经分裂为二,宇都宫成纲就暗中策反了南那须氏,然后于“小川绳钓合战”中大破佐竹、岩城联军,斩首竟达五千级!可惜成纲不久后就去世了,其子忠纲被叔父兴纲所弒,兴纲又于天文五年(1536年)被家臣芳贺高经所杀,宇都宫氏就此衰弱。
  芳贺高经拥立宇都宫兴纲的儿子尚纲为一门总领,尚纲随即又攻灭芳贺高经。天文十八年(1549年)十月,宇都宫尚纲出动两千五百兵马进攻“那须七党”的喜连川城,结果遭敌背后突袭,死于战阵之中——宇都宫氏复兴的希望就此彻底破灭了。尚纲的儿子广纲年仅六岁,在芳贺高定的辅佐下勉强维持家业不堕,并且联合上杉谦信,堪堪挡住后北条氏的北侵之路。

  
  ●常陆的佐竹
  
  对比千叶氏和宇都宫氏,常陆的佐竹氏就要辉煌多了。佐竹氏出于清和源氏,新罗三郎义光初为常陆介,其子孙有世居常陆国久慈郡佐竹乡的,遂以佐竹为苗字。源赖朝曾赐佐竹四郎隆义月丸军扇,被隆义绘上旗帜,这就是佐竹氏的世代家纹——五本骨扇和月丸。足利尊氏开幕,封佐竹氏当主贞义为常陆守护,遂子孙世袭此职。
  南北朝初期,佐竹氏占据常陆国北部地区,遂将庶子们分散出去,各有所领,拱卫本家。这种庶子虽分有领地,但一门总领对他们不仅仅具有宗家权,还具有宗主权的形式,乃是从诸子析产制向总领继承制转化的一个中间阶段。这些分家在战乱中强盛起来以后,往往反过头来会威胁到本家的一门总领权,类似例证在很多战国大名家族中都有所反映,佐竹氏也不例外。
  “观应之乱”的时候,佐竹氏的当主名叫义笃,义笃的弟弟师义死于战乱,其子山入佐竹与义成为“京都样扶持众”的一员。所谓“京都样扶持众”,乃是镰仓府辖下各大名送交室町幕府的人质,与义因此和幕府关系亲密,其权势逐渐威胁到了主家的存在。应永十四年(1407年),佐竹义笃之子、一门总领佐竹义盛去世,没有子嗣,便迎入关东管领上杉宪定的儿子义人为继子,改名佐竹义宪,这一决定遭到了佐竹与义的坚决反对。佐竹家臣也因此分裂为二,一部分支持义宪,靠拢镰仓府,另一部分则以佐竹与义为中心,靠拢幕府,反对义宪,称为“山入党”。
  室町幕府和镰仓府的矛盾日益加深,于是幕府就任命山入佐竹与义为常陆守护。应永二十九年(1422年),佐竹义宪联络甲斐武田氏进军镰仓,将佐竹与义杀死在比企谷的自家宅邸中,幕府就又封与义的儿子祐义继为常陆守护。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佐竹家一分为二,宗家与山入家各挂半个守护职衔。
  分裂状况一直延续到永正元年(1504年),宗家的佐竹义舜(义宪的曾孙)终于打败山入家佐竹氏义(祐义的曾孙),并且重整家臣团,迈入了战国大名的行列。佐竹义舜把弟弟义言配置在山入地方,称佐竹北家,另一个弟弟政义配置在桧泽、高武地方,称佐竹东家,北、东,以及后来分出的南家(始祖为义舜子义里),共同拱卫宗家的安全。义舜,被称为“佐竹氏中兴之祖”。
  佐竹氏与中常陆的江户氏达成协议,江户氏向南发展,佐竹氏向北发展,势力侵入陆奥南部和下野那须郡。永正十三年(1516年),佐竹义舜去世,其子德寿丸继位,是为佐竹义笃(和他的祖宗名字相同)。享禄二年(1529年),义笃的弟弟义元占据部垂城,联络同族的小场义实、高久义贞等人掀起反旗,这场动乱延续了整整十二年才被镇压下去,称为“部垂十二年之乱”。
  佐竹义笃死后,其子义昭继位,年仅十四岁,南义里、北义廉、东义坚三分家交替辅政。其间佐竹氏和江户氏关系恶化,开始爆发战争。一直打到天文二十年(1551年),江户氏当主忠通战败,臣服于佐竹氏。弘治三年(1557年),佐竹义昭又协助下野宇都宫广纲复位,并将女儿嫁与广纲,达成了与宇都宫氏的联合。
  佐竹义昭既然打败了江户氏,就改北进策略为南进策略,收服宍户氏并且笼络真壁氏。对于佐竹氏势力的扩大,后北条氏当然不能视而不见。永禄三年(1560年),佐竹义昭进攻白河结城氏,突然收到古河公方足利义氏送来的议和命令。义昭心里很清楚,此时的古河公方完全是北条氏康操控的傀儡,于是对此一笑置之。
  上杉谦信关东出阵,又给佐竹义昭提供了大好机会,他在越后军的帮助下,夺取小田氏的大半领土,又降伏了常陆府中的大掾氏,几乎统一整个常陆国,同时在下野的势力也有稳步扩展。然而就在事业巅峰的时候,佐竹义昭却于永禄八年(1565年)去世了,年仅三十五岁。
  佐竹义昭的继承人乃是长子义重,是勇名响彻关东的大将,人称“鬼义重”。他多次配合上杉谦信与后北条氏作战,永禄十二年(1569年)越相同盟以后,义重被迫将主要进攻矛头重新调整到北线,终于和南下的伊达氏产生严重对立。天正三年(1575年),陆奥南部的大名芦名氏断嗣,迎佐竹义重的次子义广为家督,义重本想趁此机会控制芦名氏的,却没想到年轻的伊达家督政宗挥兵杀来,一战就灭亡了芦名家,芦名义广凄凄惶惶逃回常陆……
  

  日本古代的兵器
  
  日本古代的主战兵器,相当长时间是刀,包括短柄的太刀和长柄的薙刀。平安时代以前,日本人常用的兵器原本为剑,即直身、两面开刃的短兵器,一般单手握持,也可以双手握持。平安时代以后,直身双刃的剑逐渐转化为曲身单刃的刀,某些学者认为,这可能是武士们征东的时候,从虾夷人那里学到的新样式。武士阶层掌权以后,日本刀完全替代了日本剑,不过按照日本人的传统叫法,仍可称之为剑。
  日本刀的种类很多,主要包括肋差、打刀和太刀三种。肋差即单刃短刀,其身较直,一般在战场上仅做自杀和割取敌首级使用,偶尔也用来近身搏斗。打刀就是普通意义上的刀,单刃曲身,主要单手使用,佩挂在腰间的时候刀刃向上。太刀也可写作大刀,比打刀更长并且更加弯曲,因为长而且沉重,所以基本只能双手使用,佩挂在腰间的时候,习惯上刀刃向下。此外,还有一种小太刀,其曲如同太刀,其长如同打刀,或者更短,还有一种野太刀,比普通太刀更为长大,多为马上武士所用。
  上面所说的那些刀具,不管是单手使用还是双手使用,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柄短于刃。此外,还有一种柄长于刃的刀类武器,称为薙刀。薙就是割草的意思,薙刀是真正意义上的长柄刀,和可称为长刀的打刀、太刀、野太刀之类是不同的。此外,还有被称为“小长刀”的长柄刀,刀刃较薙刀为长,柄、刃接近一比一的比例。
  古坟时代,一说是平安时代,从中国大陆传来了鉾(即矛),不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被广泛地使用。到了南北朝时代,由于战争规模扩大,步兵战的作用日益显著,矛的变种因为便于训练和使用,逐渐代替了薙刀,成为新一代的主战兵器——这就是“枪”,日文也写作“鑓”。枪的种类很多,主要表现在枪头形状的不同,包括素枪、十文字枪、菊池枪、泽泻枪,等等。
  日本古代的射远武器,主要为弓和铁砲,很少用弩。日本的弓绝大多数都是单体长弓,长度超过使用者的肩膀,用竹、藤、木等材料制作弓身,多层固定,但并非复合弓,射程近,精度差。日本箭也多小而轻,主要分为征矢和镝矢(响箭)两大类,簇头虽然花样繁多,在远射过程中却并无太大的不同。
  铁砲也称为铳,即火绳枪,是从战国中期传入日本的,很快就部分替代了弓箭的作用,成为最有效的远射武器。不过铁砲造价昂贵,近代以前根本不可能完全替代弓箭。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38

十五章风雨濑户内


●大内氏的兴衰
  
  在日本古代,“中国”一词,并非是“大唐”、“大明”的同义语,而是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山阴两道地区。山阳道包括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三备)、安艺、周防和长门,山阴道则包括丹波、丹后、但马、因幡、伯耆、出云、石见、隐岐,共十六国。
  战国时代,首先称霸中国地区的乃是大内氏,大内政弘在“应仁之乱”中挥师上洛,几乎因此打败东军,声名响彻天下。政弘传子义兴,大内义兴的时代,大内氏开始从守护大名向战国大名转化,随之而来的是家中重臣的不满,以及下剋上的风潮。明应四年(1495年),大内义兴诛杀了长门守护代内藤弘矩、弘和父子,因为此事,重臣杉武明阴谋废黜义兴,拥立其弟大护院尊光。大内义兴识破阴谋,杉武明自杀,尊光逃到丰后依附大友氏,改名大内隆弘。
  明应八年(1499年)十一月,幕府将军足利义尹被六角高赖打败,逃到周防国山口城依附大内义兴。等到永正四年(1507年),大内义兴终于得着机会,保护义尹将军上洛,并于翌年(1508年)七月助其复位。
  大内义兴在京都住了整整十年,被义尹将军封为管领代,并加封山城守护。就在他离开本领的这段时间里,出云的尼子氏骤然崛起,屡屡进犯大内氏领土以争夺中国地区的霸权。大内义兴回归山口后,就与其子义隆一起与尼子氏作战,反复拉锯,一直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病死为止。
  大内氏的全盛时代乃是大内义隆统治时期,不过这也是由盛转衰的重要关头。大内义隆幼名龟童丸,继位时领有周防、长门、石见、丰前、筑前、备后、安艺七国守护职,同时垄断了对明贸易,国家富庶,兵马众多。他是一个著名的艺术家和文化保护者——当然,换句话说,不是能够长久生存于战国乱世的雄杰。
  天文四年(1535年),后奈良天皇即位,大内义隆献上大量礼金,换得太宰大弐的官职,成为殿上人,从此开始接触朝廷公卿,并且迷上了京都的贵族文化。由于连年战乱和朝廷入不敷出,大批公卿流落地方,当时公卿受到非常优待的地方,共有三处,即大内氏的山口城、今川氏的骏府城和朝仓氏的一之谷城。而作为贵族文化最后分支的大内文化、今川文化和朝仓文化,也因此而繁荣兴旺。
  大内义隆先后娶了万里小路秀房之女贞子和小摫伊治之女、广桥兼秀之女,受这些贵族小姐的感染,生活日益奢糜腐化,国政都掌握在重臣相良武任的手中。然而其实大内家重臣的笔头(指首席)乃是陶氏,陶氏同时也是周防国的守护代,当主陶隆房英勇果敢,忠诚勤恳,声望日隆。因为相良武任的专权,隆房与之对立,屡谏大内义隆亲贤臣远小人而没有结果,痛悔之后,终于发了狠心。
  天文二十年(1551年),陶隆房在居城、周防的富田若山举兵,迅速攻入山口城,杀死相良武任,放逐了大内义隆。义隆行至深川大宁寺时更被迫自刃——巨山一样的大内家族,骤然间垮了下来,倾刻间烟销云散……这是战国时代,守护代下剋上的典型例证。
  陶隆房的叛反理论是“天の与へをとらざれば、還つてその科を受く”(出自我国古语:天予不取,反受其祸),他利用这种天道思想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是隆房并未彻底灭亡大内家族,他迎来丰后大名大友宗麟之弟晴英(大内义兴的外孙)继承大内氏,更名大内义长。陶隆房也拜领晴英的“晴”字,改名为陶晴贤。
  但是,陶晴贤仅仅能够制压防、长、丰、筑四国,安艺的豪强毛利氏,此时已把势力伸入石见和备后,以为大内义隆报仇为名,拒否陶氏的支配,石见的吉见正赖也反感陶晴贤的弑主行为,向毛利氏请求增援。此时,东中国的霸主尼子氏衰微,国人暴乱不断,没有后顾之忧的毛利氏当主元就趁机挥军西进,攻克佐东银山、草津、樱尾诸城,占领了号称神岛的严岛。
  大内义兴死前曾有遗言:“安艺的元就,要将其牢牢掌握为部下,否则不堪设想。”终于,义兴的谶言变成了现实。毛利氏、大内氏、陶氏……不,整个中国地区的命运,都走到了关键的转折点。这就是战国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严岛合战”!
  

  ●夺回月山富田城
  
  毛利氏本是安艺的国人领主,势力极其弱小,所以能够崛起成为中国地区的豪雄,全靠了有“濑户内第一智将”的毛利元就的奋战。毛利元就仿佛一株生长在夹缝里的小草,西有大内,东有尼子,但他终于顶破巨石茁壮成长,变成参天巨木。
  因此,在叙述毛利氏的历史之前,就必须要先谈谈尼子氏。大内氏虽然曾经兴盛一时,大有并吞天下之势,但东进的道路,却被一只猛虎遮断,那就是同样辉煌如初升旭日的出云尼子家族。
  尼子氏出于近江源氏佐佐木氏流,出云和隐岐的守护京极高秀三男高久,领得近江国犬上郡尼子乡,乃以乡名为苗字。京极氏是室町时代的大守护,近畿、中国数州都在它的统治之下。应仁之乱的时候,京极氏的家督乃是京极持清,人称“三朝元老,一大异人”,作为东军大将,他一战突入西军近江守护六角氏的居城观音寺城,声威响彻畿内。持清在江州鏖战,无法兼顾遥远的出云,于是派任尼子清贞为出云守护代。
  当时,出云国东面的伯耆、西面的石见,都在西军山名氏统治之下。响应山名氏的号召,出云国内国人领主叛乱不断。尼子清贞经过数年征战,用兵神出鬼没,先后击败百余名有力的国人领主,统一了出云东部的能义、意宇、岛根三郡,并夺得重要战略据点美保关,将居城移至月山富田。
  此时西方横田郡的统治者、原美保关代官三泽氏,亦为争夺出云的霸权而开始向东进军。文明二年(1470年),三泽氏煽动尼子氏领内爆发一揆,不但被清贞很快镇压,反而进取出云神西和伯耆境松二郡。同年,京极持清去世,由其年幼的孙子继承家督之位。京极氏对出云的统治进一步放松,尼子氏更获得了部分守护权限。不久,幕府正式发布命令,三泽、牛尾、佐世等诸云州国人领主,皆受尼子氏管辖——新的战国大名开始形成。
  美保关是与李氏朝鲜王国通商的重要贸易关卡,尼子清贞取得其代官资格,欲用此地积累财富来巩固自己的势力。时在近江的守护京极政高要求尼子氏每年上缴五万疋(合五百贯)的公用钱,这样一来,清贞辛辛苦苦从关税上获得的利益就要被全数剥夺。清贞嫡子又四郎自告奋勇上京,恳求主家将公用钱降至每年一万疋,遭到拒绝。又四郎回到出云后,一方面为任务未能完成而请罪,另一方面,根据他的所见所闻,禀报说京极氏势力衰退,已不足为惧。
  文明七年(1475年),尼子清贞仍然只准备了一万疋进献近江,京极政高屡屡催促满额上缴,清贞拒不理会。不久,京极氏内讧,政高丢了守护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文明十年(1478年)前后,尼子清贞退隐,不久后神秘地去世,由嫡子又四郎继承家督之位,那就是战国史上鼎鼎大名的尼子经久。当时经久才二十出头,出云国内各国人领主动向有异,尼子与主家京极氏又矛盾日益尖锐,各方面皆不看好他的前途。
  文明十四年(1482年),幕府以尼子经久“段钱不纳、公役无视”为名,下诏责罚。经久急忙搜罗隐岐、出云两国领内,上缴大笔公用钱——他开始感到,自己的霸权纯是父亲一人打出的,而并非自己本身的实力所致。文明十六年(1484年),幕府下达了经久追讨令。立刻,受清贞压制的各国人领主纷纷反叛,以三泽氏为盟主,三刀屋、朝山、盐冶、古志等西方诸氏举兵直逼尼子氏居城月山富田。尼子经久战败被追放,忍饥挨冻逃到山林深处,投靠母亲的娘家真木氏。一代战国英雄尼子经久,就在这种穷困窘迫的境况中,开始接受时代的孕育!
  京极氏新任盐冶扫部介为守护代,入主月山富田城。此时,京极氏和六角氏的江州争夺战愈演愈烈,已经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战费开支巨大,盐冶扫部介被迫在出云国内课征重税,施行暴政,搞得天怒人怨。
  隐匿在深山中的尼子经久认为复国时机终于到来了,遂于文明十七年(1485年)十月冒雨拜访了同样隐居的旧臣山中勘兵卫,诚恳向对方述说了自己宏伟的志向和夺回居城的决心。勘兵卫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于是,他帮助经久召集流散的旧臣,开始谋划复国之策。
  他们计划的关键,是要利用月山富田城下的被差别民集团——钵屋贺麻党,对月山富田城发动奇袭。所谓被差别民,俗称未解放民,是指大化改新以后仍旧保留奴籍而未被解放为自由人的贱民、秽多。月山富田城下的钵屋中,就居住着被差别民集团贺麻党,他们是以歌舞艺能为生的群体(好象有点类似于吉普赛人)。每年元旦,贺麻党都要进入月山富田城,表演千秋万岁舞——尼子经久决定好好利用这一惯例。
  另方面,作为很少与外界来往的独立集团,贺麻党同时还秘密进行武器生产和自我武装,他们本身的战斗力也不可忽视。经过谈判,贺麻党同意成为经久的臂助。
  文明十八年(1486年)元夜寅时上刻(三时左右),头戴乌帽子、身披甲胄、外罩素袄的钵屋贺麻党一行,高唱万岁、敲着太鼓,来到了月山富田城下。因为这是每年的惯例,城兵未加详细盘查就放他们进城了。贺麻党中隐藏的尼子经久及其部下一进城就四面放火,然后突然袭击前来救火的城守兵。月山富田城中大乱,盐冶扫部介自杀——就这样,仅仅被追放三年后,尼子经久重新成为月山富田城主,时年为二十九岁。
  

  ●阴阳一太守
  
  取得月山富田城的尼子经久,开始重新征服云州的战争。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碍,就是威望素著并且实力强大的三泽氏。尼子经久击垮三泽氏的经过,也许经过后人的反复渲染和加工——因为,实在是太过精彩和戏剧化了。
  尼子氏复国的第一功臣山中勘兵卫因为顶撞尼子经久,被判死罪,狼狈逃往三泽氏的领地。经久大怒,将勘兵卫的妻子和老母下狱牢系。勘兵卫出仕三泽氏,前后两年,忠勤无匹;两年后,他向三泽氏家督为国哭诉经久的残暴,说:“请求借给我一支兵马,潜向月山富田,城内有我的故交,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就可以救出我的家人,也能给尼子氏以沉重打击。”三泽为国大为感动,将大半兵马交付给他。勘兵卫统兵来到富田近边待机,暗中通知尼子经久,经久立将一千兵马来迎,并于敌后安排埋伏,前后夹击,三泽军大败。不久以后,经久又进军包围了三泽氏本城,主力尽失的三泽为国被迫出城投降。
  三泽氏既已降伏,其它的国人领主,如三刀屋、赤穴等,都先后归降尼子经久。经久很快就重新平定了出云,并开始向外扩张。
  就在尼子氏势力逐步扩大的时候,其主家京极氏却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京极家督政经与其弟高清争夺近江守护失败,逃到出云,于永正元年(1504年)去世。政经死前,把嫡孙吉童子丸托付给尼子经久和多贺经长。吉童子丸尚幼,经久很快就把出云守护的头衔握到了自己手里(一说到其孙晴久的时候,尼子氏才正式得到这一职衔)。
  当时西国最大的势力,乃是大内义兴。尼子经久在安艺诸豪强的帮助下,逐步扩展势力,欲与大内氏一较短长。永正九年(1512年),经久命令备后松永的古志为信牵制大内进军。五年后,趁着大内义兴入京的机会,他亲统大军,从备后山内方面南下;与此呼应,备中新见国经开始向美作进军,伯耆的尼子久幸(经久弟)进军牵制大内方各国人领主,安艺守护武田原繁从大内氏侧背展开扰乱行动,濑户内海由杉内氏击破大内水军。等到大内义兴匆忙赶回防、长,局势已经变得几乎不可收拾了。
  在此前的永世十年(1513年),尼子经久与嫡子政久一起进攻大原郡阿用城的樱井宗的。因为敌方城池坚固,经久决定采取长期包围的策略。政久恐怕将兵在外,士气疲惫,每夜在城下吹笛,此事被樱井宗的探知,事先准备好大弓,某夜引弓一发,正中政久咽喉。尼子政久当场毙命,年仅二十六岁——后来武田信玄夜听吹笛被铁砲所伤的传说,怀疑即此事的附会。
  大永元年(1521年),大内、尼子,双雄在石见展开大战,胜负的关键乃是石见国吉见、益田、福屋等有力的国人领主之向背。这些国人好象墙头草一样来回摇摆,经久此次决定干脆强攻,一举解决这一问题。首先,尼子经久攻击都治骏河守的今井城;次年(1522年),又攻克福屋一族的乙明城。大内氏派遣的援军与尼子氏得胜之师在滨田决战,难分胜负,只得议和退兵。
  而此时在山阳道方面,大内氏名将陶隆房攻克安艺武田氏的镜山城,已故的武田原繁之后继武田光和再次臣服于大内氏。安艺豪族毛利元就在判断了双方实力后,决定背反大内氏,跟从尼子经久,复夺镜山。元就施计,说降了城将藏田房信的叔父,终于使尼子方大获全胜。经过此战,尼子经久看到了毛利元就智谋的可怕——虽然当时还预料不到,辉煌的尼子家族将会覆灭在此人手上……
  且说尼子经久,当时掌握着山阴、山阳两道十一国守护职,人称“阴阳一太守”。尼子的最盛期在他手上,衰亡的发端也由他开始。他曾将盐冶的三千贯领地分给三男兴久,兴久贪得无厌,更要求加增家老龟井秀纲的七百贯领地。秀纲听闻此事,在经久面前屡进谗言,尼子兴久惶恐之下,遂于天文元年(1532年)揭起叛旗。父子双方在佐陀城交战,兴久战败,重臣米原小平内、龟井利纲等均殁于阵。兴久逃依岳父、甲山城主山内直通,尼子经久派黑正甚兵卫追击,包围甲山,迫使兴久自杀。
  经此内乱,尼子氏势力衰退,安艺国的有力国人领主,熊谷、宍戸等先后被毛利氏怀柔,山内直通等因怨恨尼子经久杀子的行为,也联络了三吉、多贺山等家族降伏于毛利元就。天文五年(1536年),尼子军展开反击,一口气攻克备后、安艺、石见等各处叛反旧领。诸战中,经久嫡孙尼子诠久奋勇当先,甚至突入美作国,掳得大片土地。于是次年,经久将家督之位让于诠久,自己退居二线——此时经久八十岁,诠久二十四岁。
  尼子诠久(后改名晴久)乃是一位豪勇之将,即位初,他就从大内氏手里夺回石见银山城,随即击破播磨守护赤松政村,并将之放逐,又攻克别所就治的三木城,所向披糜。天文八年(1539年),尼子晴久计划讨伐重归大内的毛利氏。他不顾诸将反对,准备倾重兵杀向安艺吉田郡山城。叔祖尼子久幸急忙跑去和病榻上的经久商议,经久唤来晴久责问,但晴久用“臆病野洲(久幸任下野守)”一句就冷冷地顶了回去。
  

  ●郡山和富田的合战
  
  天文九年(1540年),“新宫党”尼子国久统率三千兵马,通过备后入侵安艺,但在犬饲平战役中遭到宍戸一族的顽强抵抗而败退。尼子晴久斥退国久,自为统帅,进攻安艺的毛利势。他命久幸、国久等一门众,召集云、石、耆、幡、作、备中诸国共三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出,誓将毛利氏一举踏平。
  毛利氏当主元就得报,急忙收拢军队,有众八千,准备凭坚固守,同时派遣使者向大内氏求救。九月六日,尼子军杀入石州口,放火烧尽了城下町,随即包围毛利氏的主城吉田郡山。十二日在大田口方向展开激战,尼子方本城信浓守、高桥元纲战殁。二十三日,尼子晴久中了元就的反间计,放弃要害风越山,而将本阵转移到青山、三塚山一线。
  大内氏发兵救援安艺,二十六日,尼子侍大将汤原宗纲为先阵攻击大内军,遭到毛利军出城夹击而惨败。宗纲丧生,留下“腹切岩”的古迹。
  眼看形势不妙,十月十一日,尼子晴久以一门众诚久为先锋,向吉田郡山城发起总攻。毛利元就放弃笼城,出兵在土取桥与敌决战。双方正在激斗,元就又出奇计,伏兵蜂起,尼子军几近崩溃,大将三泽为幸等为保护尼子晴久而当场战死。晴久被迫后退,战局再度陷入胶着状态。十二月三日,大内氏名将陶隆房率援军一万前来相助,笼城方士气更为高涨。
  次年(1541年)正月三日,最终决战开始了,毛利、大内联军反复突入,火烧尼子军阵屋。十三日,联军猛将吉川兴经统率三千兵马奇袭驻扎在长尾地方的尼子军阵,守将高尾丰前守战死,黑正甚兵卫亡命奔逃。陶隆房趁着尼子诸军前往救援长尾的机会,突袭尼子本阵。尼子晴久已经做好了战死的觉悟,多亏叔祖下野守(就是被晴久斥骂为“臆病野洲”和“尼子比丘尼”的尼子久幸)的苦谏才被迫撤离。久幸欣慰地看主君安全离去,才率深野房重等十数骑直冲陶军,力尽而亡。久幸用兵谨慎,也有“避战将军”之名,素来被晴久等年轻武士目为胆怯——战阵之上,何者为勇,何者为怯,尼子晴久就算现在明白过来,也已经为时太晚了……
  尼子败兵在寒冬的深雪中一路败逃,尼子久幸的首级也无人再能捡回。毛利、大内联军趁胜扫荡整个安艺,臣从于尼子氏的各国人领主纷纷败亡。病榻上的尼子经久闻听败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殁于是年十一月十三日,享年八十四岁,和父亲清贞同葬于洞光寺中。
  尼子大军败退,毛利元就乘胜追击,攻克佐东银山,城主武田信实逃往出云——一直夹在大内、尼子两个大家族中间左右摇摆的安艺守护武田氏至此灭亡。
  一年以后,也即天文十一年(1542年),甲斐的武田晴信吞并诹访的同一年,陶隆房鼓动大内义隆远征出云,一举扫平尼子残党。大内方总兵力一万五千,包括毛利、小早川、吉川等安艺豪族,浩浩荡荡向东方杀去。然而大军行进迟缓,三月集中于石见,七月才攻克赤穴光清的赤穴城。十一月,风雪大作,大内义隆将本阵设在马泻的正久寺,而毛利元就父子则在白泻地方安营过冬。
  次年(1543年)二月,冰雪融化,大军继续前进,大内义隆本阵向经罗木山移动,毛利元就父子直取月山富田城,进出要隘菅谷口,并在莲池绳手地方击破尼子军。
  对应大内氏的进攻,已经无力反击的尼子氏遂开始采取分化瓦解策略。四月末,大内方的数家强力豪族,包括三泽、三刀屋、本城等,甚至还有毛利元就的外甥(同时也是妻甥)吉川兴经,都一起背叛大内家,而将军队开入月山富田城,协助尼子势防守。眼看双方的胜负天平突然倒转,大内义隆无奈,只得仓惶撤军。尼子军于后掩杀,大内军大败亏输,而只有经石见路归国的毛利元就因为防护得当,未受大损,安然撤回居城吉田郡山。
  三年内两次大战,进攻方全都殺羽而归,损失惨重,夹在两大势力间的毛利氏反倒趁机稳步壮大。“濑户内智将”毛利元就即将转守为攻,创造比大内氏和尼子氏更为辉煌的业绩!
  

  ●元就的诞生
    
  毛利氏源出镰仓幕府的初代公文所别当,也是著名的兵法家大江广元,广元子季光所领为相模国毛利庄,其后人遂以地名为苗字。建武三年(1336年),季光之孙毛利时清成为安艺国吉田庄的地头——这就是小豪族毛利氏的由来。
  明应六年(1497年),毛利元就诞生在吉田郡山城,他是次子,幼名松寿丸,后取名少辅次郎。在松寿丸四岁的时候,其父毛利弘元让位给长子兴元,自己退居猿挂城。六年后(1503年),弘元病殁,年仅三十九岁。
  当时的毛利家,幼主临朝,重臣环绕——兴元虽然继承家督之位有年,年龄却并不大,要在弘元去世后的第二年才始元服。当时大内氏纵横于西,尼子氏崛起于东,安艺诸豪族夹在中间,朝秦暮楚,只能勉强维持生存而已——毛利氏也不例外。
  毛利元就就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成长起来。他十五岁元服,取名少辅次郎;二十岁时长兄兴元病殁,元就辅佐兴元之子、年仅两岁的幸松丸即位。次年的永正十四年(1517年),他初次上阵,参加了有田合战,对抗安艺守护武田元繁。
  安艺武田氏原本同样从属于大内家,当尼子势力蓬勃发展的时候,当主武田元繁突然易帜,倒向尼子氏,并趁着毛利兴元去世的混乱机会杀入安艺国山县郡。毛利元就接到大内氏的命令,出兵与武田军在有田城下交战,以少胜多,突入敌本阵,杀死了武田氏大将熊谷元直与元繁本人。此战(有田中井手•又打川的合战)之舍身奇袭的原理,和以后织田信长在桶狭间杀死今川义元是一样的,因此又有“西国桶狭间”之称。
  战后,大内义兴把山县郡的一半赏给毛利元就,然后满意地回国了。同年,元就娶了小仓山城主吉川国经之女阿玖为正室。
  此后的永正十五年(1518年),毛利元就进攻备后国赤屋郡,大获全胜;大永元年(1521年),毛利氏倒向尼子方;大永二年(1522年),攻克坂城。这些仗都是在东西两大强豪的授意下发动的,毛利氏的势力并未因此而得到扩张,终究,毛利氏不过是大内东进或尼子西征棋局上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唯一可欣慰的,是毛利元就的勇名从此响彻西国,他在家中的地位也日益稳固下来。到了大永三年(1523年),二十七岁的毛利元就面临第一个大的人生转折点。
  这一年的四月,毛利元就的长男少辅太郎(隆元)诞生;六月,尼子兴久开始大规模的安艺侵攻战,毛利氏作为尼子方的附属,也被迫发兵参与。六月十三日,毛利元就和老丈人吉川国经统率四千兵马,向镜山城发起了进攻。守备镜山城的,乃是再度降服于大内氏的守护武田氏大将藏田房信。元就施巧计说动了房信的叔父作内应,很快将城池攻克——通过此战,毛利元就开始从一员猛将向奇变百出的智将转化。
  七月十五日,毛利幸松丸在吉田郡山城病殁,福原广俊、志道广良、桂元澄等老臣召集诸将连署书状,迎接毛利元就继任家督。八月十日,毛利元就进入吉田郡山城。
  当时毛利氏家臣团分为两派,一派拥立元就,另一派却倾向于元就的异母弟相合元纲。尼子兴久为了可以长时间控制毛利氏,暗中支持元纲派发动政变。第二年(1524年)年初,元纲派的阴谋终于暴露,首脑日下津城主坂上总介、长见山城主渡边次郎左卫门等均被元就杀死。相合元纲退到船山城,四月,船山被志道广良攻陷,元纲战死。
  战国时代,父子兄弟相争的惨剧屡屡发生,并且其背后往往都有他国势力的煽动甚至控制。以后在谈到织田家的时候,我们还会有情节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要叙述。就连一直被认为感情甚笃的武田晴信、信繁兄弟,也因为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时,信繁所在的阵列位置过于偏离本队,而有“被信玄谋杀”的说法出现——这正是乱世中悲哀而脆弱的人心啊!
  且说毛利元就既斩相合元纲,稳定了家族内部,于是在次年(1525年)三月,再度叛离阴谋策划他兄弟相残的尼子氏,向西投向大内氏的怀抱。六月,元就攻陷贺茂郡米山城,收降豪强天野兴定。享禄三年(1530年),元就次男少辅次郎(元春)诞生,三年后(1533年),三男德寿丸(隆景)诞生。
  就在德寿丸诞生的同一年,毛利元就还收服了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的大将熊谷信直,攻克高松城,并与高田郡五龙城主宍户元源签署和议,次年又商定婚约,将长女五龙姬许嫁于元源之孙隆家——这一系列战斗和政治谋划,却不是为了大内氏或为了尼子氏,而是为了毛利氏本族的发展和昌隆。
  

  ●百万一心
  
  毛利元就在接任家督之初,就花费很大功夫重筑居城吉田郡山,把它作为控制整个安艺国的根据地。如今在郡山遗址上仍然矗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筑城时候作为口号的四个字——“百万一心”。其中,百字缺少横下一撇,而万字为简写,下方的折画出头,从上往下,其实应该读作“一日一力一心”。这个口号,很好说明了毛利氏崛起的最大秘诀,那就是团结一心,共同奋斗。
  从大永三年到天文五年,整整十四年的时间,毛利元就终于在安艺国站稳了脚跟,成为东西方两大势力都绝不敢轻视的强大地方力量。时机到了,该是雄鹰展翅高飞的时候了。天文六年(1535年),元就把尚未元服的长男隆元送到大内家做人质,获得了西方势力的全力支持。
  就在这种背景下,发生了上文所述的尼子氏西侵的吉田郡山城合战和大内氏东征的月山富田城合战,毛利元就趁机攻灭安艺守护武田氏,将势力扩展到安艺国西部。
  大内氏在月山富田城下撤兵的时候,沼田城主小早川正平在鸱巢川与追兵恶战,大败自杀。小早川家与濑户内海贼众关系很好,本身也拥有强大的水军力,正拼命寻求陆地上的强力靠山。经过反复协商,天文十三年(1544年)十一月,毛利元就三子德寿丸作为小早川分家兴景(毛利兴元的女婿)的继承人,更名小早川隆景,进入竹田城,并于六年后娶小早川正平之女,正式继承沼田小早川本家。
  安艺豪强吉川氏和毛利氏数代姻亲,但是吉川兴经却在富田城下倒向尼子氏,与大内、毛利联军交战,此事在战后引发了吉川家内部的分裂。在毛利元就的暗中策划下,最终决定由元就次子少辅次郎成为吉川家养子和继承人,改名吉川元春。天文十六年(1547年)八月,兴经退隐布川,元春正式成为吉川家当主。
  这就是所谓的“两川体制”,由吉川和小早川两翼辅弼,毛利氏这只西国雄鹰,就可以放胆展翅高飞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某日,毛利元就将三个儿子都召唤到身边,要他们一人折断一支箭,三子很轻松就完成了;接着,元就把三支箭合在一起递给他们,结果连最武勇的吉川元春也无能为力。元就趁机讲明了团结一心的道理,果然三子联合一体,把毛利家推到了光辉的顶点。
  类似传说,中国各时代各民族中层出不穷(比如吐谷浑王阿柴的故事),因此也难以考证,究竟是毛利元就抄的中国故事呢,还是根本编这个传说的人抄的中国故事。笔者倒是更喜欢黑泽明电影《乱》中的情节,那是一部把毛利家“三矢之誓”的故事和莎剧《李尔王》相结合的虚构影片——片中的老头子一文字信虎也是拿了三支箭交给三个儿子去试折,老大、老二装模作样摆摆架式,都无法成功,老三却抬起腿,轻松地就把三支箭在膝盖上折断了,把老头子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团结道理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天文十五年(1546年),五十岁的毛利元就让位给刚被大内家放回来的人质——长男隆元,自己退居二线。名为退隐,其实元就仍然掌握着家中的主导权力。
  为了进一步密切自己与大内氏的联系,三年后,毛利元就派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二人出使山口,觐见大内义隆。期间,元春和大内重臣氏陶隆房结为兄弟,并商定为毛利隆元迎娶义隆的养女(内藤兴盛之女)。此后不久,大内和毛利联军就攻入备后,神边城主山名理兴逃走出云。
  第二年,眼看外交形势一片大好的毛利元就,开始整顿家族内部事务。二月,吉川元春正式进入吉川氏主城新庄小仓山;七月,诛杀叛臣井上元兼一门,并以此为契机,要求福元贞俊以下家中武士二百三十八人递交血书,宣誓效忠;九月,奇袭布川,杀死吉川兴经父子;同月,小早川隆景继承沼田小早川本家……
  毛利元就严密了家中的等级秩序,由亲信到谱代到外样到土豪,层层辖制,构筑了牢固的封建家族体制。这点,从每年元旦庆贺的日程安排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元日,身份低微但就居于元就身边的御马屋方众(俗称马迴众)一起向元就朝拜献礼;二日开始,一族众(包括一门众和谱代众)和外样众(包括被称为一户众或一所众的各地土豪)登城朝贺,一直延续五到六天;八日为寺家众;九日为佐东(佐东银山)众;十日为国众(独立势力)。
  就这样,毛利元就整顿了家臣团,强化了一元统治,积聚了实力,终于迎来了弘治元年(1555年)改变历史的“严岛合战”。
  

  战场上的标识物
  
  日本古代战斗时区分敌我和不同部队的标识物,和世界各国相同,主要为军旗。传说军旗最早出现在源平合战中,源氏白旗、平氏赤旗,用以标识敌我双方,后世常把家纹绘上军旗,但也有例外——
  比如武田信玄,在其本阵往往树立多面军旗,包括代表源氏的白旗,代表武田氏的白底或红底割菱家纹旗和红底九花菱家纹旗,代表信玄自己的蓝底或黑底金字“孙子四如真言”(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之旗和御旗(上绘日轮,中以条隔,下绘割菱),此外,还有诹访明神旗、胜军地藏旗、八幡菩萨旗,等等。
  再比如上杉谦信,以长尾为苗字的时候,军旗上绘长尾九曜纹,继承山内上杉家后,军旗上绘上杉竹雀纹,此外,还有天赐御旗(深色底红日轮)、刀八毗沙门之旗(白底,上书一个黑色的上下结构的“毗”字)。传说当上杉谦信发动总攻击的时候,本阵就会立起“乱龙之旗”作为信号,这是一面白底、上写草书黑字“龙”的军旗。
  朝仓氏的家纹为四瓣三木瓜,但朝仓义景有单绘一木瓜的军旗;斋藤氏的家纹为抚子,但斋藤道三另有立浪纹旗;今川氏的家纹为二引两,也受赐可以使用桐纹,但今川义元另有赤鸟纹旗——某些情况下,是一家多纹,某些情况下,则是某位家督个人所好。
  除军旗外,日本古代还有两种特别的标识物,即马印和指物。所谓马印,乃是大将位置的标记,可以是旗,也可以是高杆上挑着别的什么惹眼的物件。比如伊达政宗的马印为“黑之二段鸟毛笠”,杆顶扎一丛金色羽毛,下面附两顶黑色羽毛编成的斗笠;丹羽长秀的马印为“枝弦竹上金之短册”,杆顶扎着竹枝,每个分岔上都系挂着很多金色的长条形纸片;织田信长的马印为“金伞”;丰臣秀吉的马印为“金瓢箪”(金葫芦);等等。
  所谓指物,即武士背上所插的靠旗,一般为单面,呈方形、1:2或1:4长方形,书写姓名或绘制家纹。此外,也有部分特殊编列的武士会佩戴特殊的指物(有可能两面或多面),比如武田信玄的使番(传令兵)所背负的红底白蜈蚣靠旗,德川家康的使番所背负的黑底白“五”字旗,诸如此类。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0

十六章改变历史的奇袭


●西国的争霸
  
  战国时代三大奇袭战,就是天文十五年(1546年)的河越夜战、弘治元年(1555年)的严岛合战,以及永禄三年(1560)的桶狭间合战。河越夜战已经介绍过了,而严岛合战、桶狭间合战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寡敌众,直迫敌方本阵,在局部战场上造成优势,最终以敌主将的死亡而宣告战役终结。因此,可将这两场战役单列一章来讲述。
  先说严岛合战。天文二十年(1551年)九月,大内氏重臣陶隆房发动政变,弑杀了家主大内义隆,次年(1552年)三月,陶隆房迎大友晴英为新家主,改名大内义长,自己也改名为陶晴贤。山口大内氏就此倾垮,原本依附于大内氏的各国豪族纷纷反叛,陶晴贤四处灭火,应接不暇。
  毛利元就知道称霸时机来到,自己迟要和陶氏恶战一番的,然而在西战陶氏前,他还必须首先把眼光放到东面,遏阻尼子氏趁火打劫的妄想。元就派出大批间谍在月山富田城下散布谣言,说新宫党内通吉川氏,有反叛之心。尼子晴久虽非无能之辈,但玩谋略哪里是毛利元就的对手?果然上当,自毁长城,杀死了新宫党尼子国久父子。
  所谓新宫党,是以尼子晴久叔父国久为首的一门众集团。国久有子丰久、诚久、敬久、与四郎;丰久已经战死,诚久有子氏久、常久、吉久、弥四郎、胜久(助四郎),这是战斗力非常强的一大分家。新宫党的覆灭,使得尼子氏复兴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在寒风中烟消云散了。
  暂时消弭了背后的威胁,毛利元就遂将矛头指向西方的陶氏。他故伎重施,伪造了与陶氏重臣江良房荣的来往信件,信中对陶晴贤弑主之举表示了极大的不满。陶晴贤截获这些信件后,果然中计,派弘中隆兼杀死了可称为自己左膀右臂的江良房荣。毛利元就得知此讯后,立刻以救援石见国的吉见氏为名发兵西进,杀至严岛。
  严岛又称宫岛,是个周长30.9公里,面积仅30.17平方公里的小岛,距离对岸、西安艺的大野也才不过1.8公里而已。昔日平家曾在这里修建了严岛神社,此岛遂以社名。
  弘治元年(1555年)春,毛利元就派兵在严岛西北部的有之浦(又名宫尾地)筑城。对应元就的策略,陶晴贤亲率大军两万五千(一说为三万),在折敷畑合战中受挫后,南下直扑严岛。当时毛利元就可以动员的兵马不过四千而已,如果正面与敌冲突,肯定是必败无疑。
  于是,毛利元就开始计划奇袭的妙策,布置陷阱,等待陶氏上钩。他命令宫尾的中村二郎左卫门做好笼城准备,派已斐丰后和新里宫内少辅五百兵往援。宫尾筑城已经完成了,可是对外却宣称失败,同时,毛利氏的宿老桂元澄还施反间计暗通陶晴贤。通过这种种策略,促使陶氏大军立刻登陆严岛,踏入早已布设好的陷阱……
  九月二十一日,陶军两万余,乘坐五百艘战船,从周防的室木滨驶向严岛,翌日清晨于严岛大元浦登陆。陶军的先阵是三浦房清,上陆后进驻距离宫尾城很近的塔之冈,利用神社布下本阵。第二阵布置在钟撞堂山和大圣院、十王堂附近,第三阵为陶晴贤本阵,布设在弥山、驹之林的山岳地带。
  已将本阵由吉田郡山移往佐东银山的毛利元就得知陶军已登严岛,不由高呼快哉,立刻下令由宍戸隆家留守郡山,而亲帅嫡男隆元、元春等诸军,九月二十四日从佐东银山城出发。于路,熊谷、平贺、天野等安艺诸国人领主纷纷前来会合,军势增加到三千五百。毛利军行至草津地方,更与小早川隆景军合流,总势四千。
  陶和毛利,双方陆军比为一比五,但是水军比却没有那样悬殊。毛利氏的直属水军儿玉就方部、小早川的沼田水军乃美宗胜部,总计有战船一百二十艘。此外,还要加上已与沼田众谈妥,作为助势的因岛村上水军,总舰数达到敌方的半数以上。
  此时,宫尾城下的激战已经到了最紧要关头。城兵英勇奋战,数次打退陶氏优势兵力的进攻,但是,终究兵力太过悬殊,落城只是时间问题了。九月二十六日,毛利元就于草津增派大将熊谷信直前往增援宫尾城,城兵得讯,士气重振。
  然而实际上,宫尾城只是钓鱼的饵食而已,毛利元就真正的目的是奇袭陶晴贤本阵,一举将其击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就要用优势的水军封锁严岛海面,以避免敌军逃亡。元就寄希望来补充水军力的,乃是因岛村上势的同族能岛和来岛两村上氏,此两村上氏的水军力非常强大,称为“冲家水军”。元就虽然早就派乃美宗胜前往恳请来岛通康援助,但是冲家水军答复含糊,向背不明。
  九月二十六日,毛利元就传信给小早川隆景:速命沼田水军前来草津冲参战——战局不可再拖,他此时已经舍弃对冲家水军前来助战的希望了。
  九月二十八日,毛利元就将本阵移往地御前和火立山一线,派遣沼田水军和川内众增援宫内城。当晚,突然三百艘打着白底“上”文字旗印的战船顺潮北上,出现在宫尾城附近海域——这正是冲家水军,曙光就此笼罩在毛利氏一方。
  来岛通康只答应乃美宗胜一日的助势:“只有一天,战满一日我们就要从宫岛离开。”然而,仅此一日也已经足够了。
  

  ●严岛合战
  
  弘治元年(1555年)九月三十日,毛利元就本阵进至火立山附近的海岸边,后来此处就被称作“运胜之鼻”。在渡海前往严岛的时候,正逢暴风雨大作,元就命令:“仅我本船点火为记,各船跟进,喊声和橹拍子等一概禁止!”他还激励士气说:“暴风雨乃是上天加护,趁着敌人疏忽之机一举将其击破,不要放一人逃走!”
  夜间戌亥之交(夜间九时),毛利元就冲破逆风,在包之浦登陆,亥时,全军都登上了严岛。元就准备在第二日天明前就翻越博奕尾峰,直袭陶氏的前军本阵塔之冈。
  十月一日天色未明,毛利元就本队已经在博奕峰顶待机,瞄准了塔之冈敌阵的右侧背面。毛利隆元统帅主力军,先阵是吉川元春,二番是小早川隆景率领的水军势,从宫岛冲的大野和玖波方面迂回,与宫尾城的守兵相配合,冲击陶军的本阵。三番队由能岛的村上武吉指挥,以所有冲家水军兵力警戒海面,击破企图从海上增援战场的陶氏水军,并切断敌人的退路。
  黑夜中敌我不明,小早川氏的二番队水军竟然侵入了陶军警护船团的正面。大将乃美宗胜心生一计,叫属下高呼:“我等乃筑前加势,宗像、秋月、千手等联军,特来谒见陶殿下!”
  卯时(清晨六时),太鼓齐鸣,毛利元就下达了突击命令,两千兵马直冲陶军本阵。变起仓促,陶军狼狈不堪,陶晴贤急命回身向山顶进攻,反而引发更大的混乱。此时,混过敌军防线登陆的小早川军从正面向塔之冈发起冲锋,宫尾守军也开城杀出,腹背受敌的陶军很快就处于崩溃的边缘。
  此时海面上的冲家水军,以能岛的村上武吉为总帅,分三番进攻敌水军势。第一番先以乱箭开道,穿插分割敌阵;第二番用火箭驱敌;第三番以秘传的火药烧毁敌船,最后才是武者船的白刃相攻。陶氏水军的混乱凄惨程度,比之陆地战场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至午后一时,陶军终于全面崩溃。此战毛利元就所以能够取胜,很大一点因素,与其后的桶狭间合战非常相似,那就是:因为地形的狭窄,使陶氏两万陆军无法铺开,人数众多不但不成其为优势,反而直接成为混乱的源泉。
  其实严岛合战中,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泷之小路一带。当时,陶将弘中隆包与其子中务丞率五百本部兵马迂回到此处,企图从侧背攻击毛利军本阵,遭到吉川元春的安艺新庄势之邀击。恶战正酣,突然从侧面的柳小路方向又出现了陶势三百人,吉川元春堕入穷地,几乎全灭,多亏熊谷、天野等军及时赶来救援,才终于摆脱了危机。
  弘中父子被迫后退,为了阻遏毛利军的追击,他们点燃了泷之小路附近的民家,然后逃往大圣院方向。火势蔓延,绚丽的严岛神社几乎毁于一炬。吉川元春命令停止追击,先扑灭神社的大火,他的这一举措,受到了当时和后世的一致好评。
  另一方面,毛利隆元也正面对陶军五百兵马的垂死抵抗,他亲自抬枪上阵,杀得敌军望风披靡。见此情景,陶晴贤心知扭转战局无望,万念俱灰,准备冲入敌阵赴死,被大将三浦房清所劝阻。二人急奔大元浦,希望找到一艘小船,回归防长,再图后举。
  小早川隆景于后一路追杀,在大元谷杀死了殿后的三浦房清。不久后,陶晴贤来到海边,但见波涛汹涌,青天无限,更无一片帆影。如是下将,此时或者隐匿、或者投降,但身为一代名将的陶晴贤,但觉人生一梦,他再有何面目生存于天地之间,更何面目回见房长的父老。“何惜何恨,运数天定。”——吟罢辞世之句,陶晴贤遂于海边切腹自杀,享年仅三十五岁。
  此战仅止一日,陶军阵亡四千七百八十余人。与战国另两场著名的奇袭战不同的是,陶晴贤乃善战名将,与今川义元不同,更非上杉宪政之流可比,一时疏忽,致此大败,可不叹欤!毛利元就所以被称为“濑户内的智将”,也确实名实相符。
  弘中隆包父子尚不知陶晴贤死讯,先在多宝塔附近等待战局的转机,后于驹之林的龙马场顽强抵抗汹涌而来的毛利势。虽然号称陶军的精锐,但是在缺乏粮草、食水和替补人员的情况下,更毫无休息机会地长时间作战,终于全军覆没。最后,弘中隆包自杀性地向敌将挑战,因为饥渴疲累而被当场讨取——这已经是十月三日、陶晴贤死后的第三天了。
  两年以后(1557年),毛利元就最后攻克长门胜山城,大内义长自杀,大内氏就此灭亡。
  

  ●东海道的巨人
  
  桶狭间合战与严岛合战既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着根本的不同。整个严岛合战,每个细节都可见毛利元就谋划之精妙,虽然出现了很多不可测的因素(比如冲岛水军的增援、弘中父子的奋战,等等),但战局始终牢牢掌控在毛利元就手中。然而织田信长大破今川义元的桶狭间合战,剖开后人添加的重重迷雾和光环,却更象是一场撞大运的赌博。
  咱们先来说说战败一方的今川氏。源的八幡太郎义家有个玄孙名叫足利义氏,足利义氏五传就是足利尊氏,而义氏的儿子长氏受封三河吉良、今川两个庄园,长氏就是吉良氏的始祖,其养子国氏就是今川氏的始祖,称今川太郎。
  因此今川氏本是足利氏的同族,足利尊氏起兵叛乱的时候,今川氏家督基氏率领四个儿子跟随尊氏征战疆场,其五男今川范国受封骏河、远江两国守护职、嫡孙今川赖贞受封因幡、但马、丹后三国守护职,也算是室町时代少有的名门了。
  此后骏河今川氏逐渐繁盛起来,得到一门总领权,今川范国五传到今川义忠,赶上了应仁之乱。义忠本在京都担任将军足利义政的护卫,大乱初起,他逃归骏河,随即就应细川胜元和伊势贞亲的邀请加入东军。
  当时统治骏河西面远江国的,乃是西军的斯波氏,阵营既然不同,今川义忠于是名正言顺地向远江发起进攻。位于远江国东部,与骏河相接壤的,是横地、胜间田这两家国人领主的领地,今川义忠大破横地和胜间田,但在凯旋回骏府的途中,却被敌方残党的流矢射中,文明八年(1476年)四月,死于远江盐买坂。
  今川义忠横死的时候,其子龙王丸只有六岁,三浦、庵原、朝比奈等重臣遂推举今川一族的小鹿范满暂时摄位。龙王丸成长到十七岁以后,元服改称今川氏亲,理当正式继任家督之位,然而小鹿范满却故意拖延,不肯让权。长享元年(1487年),今川氏亲的重臣、也是亲舅舅伊势盛时领兵突袭骏府,杀死了小鹿范满,整顿家中秩序,氏亲这才得以在舅父的扶持下登上一门总领宝座。
  明应三年(1494年),今川氏亲继承其父的遗志,开始进攻远江国,并于文龟元年(1501年)击败远江守护斯波氏和信浓守护小笠原氏的联合军。永正五年(1508年),今川氏亲收降斯波氏,正式兼领远江守护。
  今川氏亲可谓是奠定东海道巨人今川氏根基的一代英主,对外,他支持舅父伊势盛时(即北条早云)征战关东,自己吞并了远江,并将势力伸入更西面的三河国和尾张国,对内,他在领内检地,加强了一元化统治,并且拟定分国法《今川假名目录》。就这样,骏河国今川氏安全而成功地从守护大名转化为战国大名。
  战国时代很多大名都喜欢使用“书判”,即印章,如今川义元有“如律令”印、“义元”印、“承芳”印,织田信长有“天下布武”印,北条氏有虎纹印,武田家有龙纹印,等等——始作俑者,就是今川氏亲。氏亲用印是武家第一号,用朱印也是武家第一号,印文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大概也是第一号,老婆寿桂尼也用印(“归”),恐怕也是第一号。
  战国时代,很多国家都发现了金山或者银山,于是领主就将之国有化,成为财政的主要来源,如武田有甲州黑川、中山两座金山,今川有安倍梅的岛金山,北条有伊豆的金山,上杉有佐渡的鹤子银山,等等。在战阵上,许多将领从掘金掘银上得到启发,用“金山众”掘通敌方的城墙,或者掘断敌方的水源,获得了很大成功。而考究这一毒计的老祖宗,又是今川氏亲。
  永正十三年(1516年),今川氏亲进攻远江的引间城,守将大河内备中守贞纲抵抗得非常顽强,让今川军难以得手。于是氏亲调来了挖掘骏河安倍山金矿的“金山众”,掘断了引间城的水源,使得城池不攻自破,大河内氏父子兄弟死的死、囚的囚,今川军得获全胜。今川氏亲之奇谋秘计,由此可见一斑。
  今川家历代文化修养都很高,尤以氏亲为首,他是诗歌大师饭尾宗长的入室弟子。据说当北条早云参加武藏立河原之战、关东出阵的时候,氏亲和宗长一起连了千句和歌为他送行和祈福。那时候是北条氏与今川氏的蜜月时期,氏亲发兵支持早云关东转战,早云也帮助氏亲攻略三河,外甥和舅舅磁得不得了。
  今川氏亲殁于大永六年(1526年),他有六个儿子:长子氏辉英明果断,继承一门总领之位,可惜年仅二十四岁就病逝了;次子彦五郎同日去世;三子玄广惠探、四子泉奘、五子梅岳承芳(即其后的今川义元),都出家做了和尚;六子氏丰。
  先放下“东海道一弓取”今川义元,说说倒霉的今川氏丰。本来诸子出家为僧是战国时候的通例(譬如长尾景虎),这是为了保证长子所继承的一门总领权不受威胁,然而今川家三个儿子都当了和尚,偏偏身为末子的氏丰,才四岁就被派到尾张去做那古野城主,老爹氏亲还给他娶了尾张守护斯波义统的妹妹做老婆,风光无限。然而这位今川氏丰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诗歌的爱好,而毫无治国之能。某日,他邀请尾张海东郡胜幡城的城主织田信秀来参加连歌会,信秀不但一口答应,还随手带了大批间谍进城捣乱,于是那古野城不战而落,成为胜幡织田氏统一尾张国的根据地。
  

  ●“花仓之乱”后的今川氏
  
  今川氏辉继位时年仅十四岁,家中事务都由其母寿桂尼辅佐处理。天文五年(1536年)氏辉去世,没有子嗣,家臣们遂商议迎其出家为僧的几个兄弟还俗继任家督之位。有两名备选者,即年龄较长,但由今川氏亲侧氏福岛氏所生的花仓院遍照光寺的主持玄广惠探,以及年龄较轻,但由氏亲正室中御门氏寿桂尼所生的善得寺的梅岳承芳。
  因为母亲和师傅太原雪斋的帮助,梅岳承芳抢先还俗,继承了家督之位。玄广惠探也还俗改名为今川良真,在娘家福岛氏的拥护下整兵来攻,结果在骏府城下战败,逃至花仓城。寿桂尼派兵攻克花仓城,逼迫今川良真自杀,从而使自己的亲生儿子坐稳一门总领之位——是为“花仓之乱”。
  梅岳承芳还俗继任家督后,受将军足利义晴赐以上字“义”,更名为今川义元,从此就在母亲和师傅和呵护下逐渐成长起来。其师、临济寺的高僧太原崇孚雪斋,法号九英承菊,与其说他是佛教高僧,不如说他是学问僧,与其说他是学问僧,不如说他是武僧,与其说他是武僧,又不如说他是外交僧——甲骏相三国联合的“善得寺会盟”,就是雪斋所一手策划的。
  今川义元在完成三国同盟以后,把主要目标放在西线,很快就降伏了包括松平氏在内的三河国大小豪族,同时他也把骏远三这三国的内政搞得有声有色。然而义元对传统文化和京都风俗简直痴迷到了让人反胃的程度,他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养娈童、整天召集无耻文人开肉麻诗会,整个儿一腐朽公卿形象。并且骏河国一片歌舞升平,民风日渐柔弱懒惰,竟有“三河人去打仗,远江人种大米,骏河人置酒高会”这种传言出现。
  就在这种背景下,永禄三年(1560年),今川义元整顿兵马,开始了他的上洛之途。据说集合三国兵马,加上甲斐和相模派来的援军,总势超过两万人,义元准备打通东海道,一举攻入京都,扶持日益衰败的室町幕府,完成制霸天下的梦想。
  而这个时候的尾张国,统治者乃是胜幡织田氏。号称“尾张之虎”的织田信秀在夺取了那古野城为扩张基地后,势力稳步发展,到他儿子织田信长在位的时候几乎统一了整个尾张国。然而尾张连年战乱,元气未复,织田信长所拥有的领地不过十四万石而已,和割据骏远三三国的今川氏根本就无法相提并论。
  战国时代,习惯以年贡的多少来衡量一个势力的强弱,年贡多则钱粮足,钱粮足自然兵马盛,相反,年贡少则养不起太多的武士,而即便百般节省养起来了,也无法提供足够战争使用的钱粮物资。当时计算年贡主要有两种方法,或采用贯高制,或采用石高制。所谓石高,石是容积单位(即“担”,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年贡多少石粮食,就是多少石高;而将粮食换成钱,千文为一贯,年贡折合多少贯,就是多少贯高。
  因为粮价因天时丰歉和是否为主要粮食产地而波动很大,因此贯高数和石高数是无法直接换算的,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才将年贡的计量方式统一为石高制。后人以此上推,估算当时织田信长的年贡数约为十四万石,而今川义元的年贡数则约六、七十万石。按照每万石可征召和供养士兵三到五百人的惯例计算,今川氏的总动员力为两到三万兵马,而织田氏则最多有兵七千人(实际不过四、五千而已)。
  今川义元在进攻尾张国之前,先利用谋略招降了尾张南部智多郡的数位国人领主,从内部瓦解织田氏的统治。早在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义元策动鸣海城主山口左马助教继掀起反旗,织田信长闻讯,急率八百兵马,与山口、今川联军对战于三山赤冢,激斗良久却无法分出胜负。此后在山口氏的影响下,沓挂等数城先后背叛,尾张东南部的爱智、智多两郡豪族纷纷倒戈。
  到了永禄三年(1560年)四、五月间,织田信长派家老佐久间信盛领兵,再度包围了鸣海城,同时派佐久间盛重进攻更南方的大高城。两城向今川氏求救,今川义元正好一切准备停当,遂于五月十二日离开本城骏府,集结大军西下——著名的桶狭间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今川义元上洛
  
  时为永禄三年(1560年)五月,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在经过了周密的部署以后,以大将朝比奈泰朝和三河豪族松平元康为先阵,驱动两万大军,沿镰仓街道西下,矛头直指尾张国。当今川军先锋于五月十七日进入尾张国境的时候,织田信长还在派兵围攻谋反的鸣海、大高等城。
  此时尾张国内投降的呼声甚嚣尘上,就织田信长本人来说,他一贯蔑视权威,唯我独尊,当然不愿意臣服于他人,可是究竟是出城迎战,还是凭坚防守,也拿不出确定的主意来。五月十八日,今川义元进入三河沓挂城,随即召开军事会议,命令先锋三千人马兵分两路,分别进攻织田军为攻击大高城而建的两座砦子——丸根和鹫津。
  鹫津砦驻军五百,即将面对今川方大将朝比奈泰朝两千兵马的进攻,而丸根砦驻军四百,即将面对的是松平元康的千余人马。当日晚间,丸根守将佐久间盛重派快马前往织田主城清洲,禀报说:“我军挫败了敌方向大高城运送军粮的行动,但据此可以判断出,今川主力将在明日凌晨向我发起总攻。”
  得报后,织田信长立刻召集重臣开会商议。部分人仍持投降论,主战派则一致认为敌众我寡,与之野战必败无疑,建议将前线兵力全部召回,集结力量固守主城清洲,以等待时局的变化。对于两派的意见,信长全都不置一词,最后站起来笑笑说:“运数终时,智慧之镜也蒙尘垢。”然后宣布散会。
  因为根本没有对前线部队派发任何指令,就使得面对汹涌而来的今川大军,丸根、鹫津两砦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措施。佐久间盛重全力出砦迎击,鹫津砦则做出固守待援的态势,但不管怎样,以弱敌强的战斗是很难打的,第二天上午,经过六、七个小时的激战后,两砦全部陷落,守将逐一战死。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今川军仍占有绝对的优势,织田方危如累卵,并且似乎根本找不到丝毫转机。今川义元的战略是,依靠赶来投效的河内豪族服部友定的水军,配合本方前锋,两路夹击围攻大高城以及鸣海城的织田军,取胜后就地休整,等待主力赶来会合后,再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指清洲,一举平定尾张国。
  且说织田信长散会后即回内室休息,但想必他一直在战、降之间犹豫不决。投降肯定是没有出路的,然而如果坚决抵抗,究竟是出城野战,还是固守清洲呢?自己刚平定尾张大部分领土不久,地方豪族很难同心同德共度危机,一旦收缩兵力守城,这些豪族肯定会陆续投靠今川方,到那时候,被两万大军重重围困的清洲孤城,真能有存活下来的希望吗?
  估计就在次日凌晨,丸根和鹫津两砦战斗打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织田信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反正降和守都没有前途,不如孤注一掷,出城去拼个你死我活。于是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命令侍从敲鼓,自己挥舞着折扇高歌一曲。那是一种名为幸若舞的曲艺中的一折,叫做《敦盛》,讲述了四百年前源平合战中,平氏的少年武士平敦盛慷慨赴死的故事——
  “人间五十年,与下天(指佛教神话中天界的最低一层,据说那里的一昼夜,等同于人世的五十年)相比,仿如梦幻。一度生存者,又岂有不灭之理?”
  歌罢此曲,信长穿戴好铠甲,站着用过早饭,然后跨上战马,飞一般冲出了清洲城门。他并没有集结军队,大有单骑闯阵之意,此时跟随在身边的只有五名骑马武士和两百多步卒而已。诸将得到消息匆忙整兵赶上,等信长来到清洲南方的上知我麻神社的时候,已经聚拢了约一千兵马。
  这是五月十九日的清晨,织田信长在上知我麻神社略做休息,很可能参拜了神龛,祈求上天的护佑。其后,他率军继续南下,来到了丹下砦,然后转向东南,约十时左右,进入善照寺砦。丹下和善照寺两砦是织田方为了围困鸣海城而建的,其中各驻扎有数百兵马,织田信长命令守军放弃两砦,全都集合到自己身边,加上陆续赶来的尾张国内各豪族的部队,织田军已经聚齐了两千多人。
  此时向南方望去,大高城附近腾起阵阵浓烟,可见战况异常激烈。随即又传来赶来会合的佐佐胜通所部八百人在细根附近遭遇今川大军,已被歼灭的消息——细根距离善照寺砦,直线距离还不到两公里。此时摆在织田信长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迅速南下救援丸根和鹫津两砦,争取在今川主力到达前先击溃其先锋部队,二是就此退回清洲,另谋它策。
  有名重臣拉住织信长的马缰,请求他就此罢手,调头北撤。但信长回答说:“今川军昨晚运粮去大高城,而今又已作战半日,肯定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可获全胜!”于是继续南下,渡过黑末川,进入中岛砦,把这里的守兵也搜罗一空。然而信长的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太好了,此刻时机已然错失,如果昨晚就作出抉择,那么以其麾下这近三千兵马,还可能和今川方的先锋部队恶战一场,未知鹿死谁手,等到当日凌晨才起意救援,早就缓不济急——事实上,差不多信长来到善照寺砦的同时,丸根、鹫津两砦就已经先后失陷了。
  今川方选择的进攻时机非常巧妙,当日正逢满潮,沿海道路极其泥泞,难以通行,而织田方从清洲城派发援军南下,最近路程就是沿着伊势湾的东岸前进。因此信长在离开中岛砦后,无法继续南下,被迫转而向东——幸运的曙光竟然从此笼罩在他头上。
  

  ●悲风桶狭间
  
  今川军先锋在攻陷丸根、鹫津两砦后,原大高城守将鹈殿长照进驻丸根,先锋朝比奈泰朝进驻鹫津,另一名先锋官松平元康所部则进入大高城休整。今川军的主力部队,此时正从三河沓挂城往大高方向赶来,但是进军速度非常迟缓。据说今川义元因为身体肥胖(还有传说他上身长而下身很短),才出兵的时候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臣子们都说这是不祥之兆,所以他弃马乘轿。正当五月初暑,在进入尾张国后,左右都是山地,道路狭窄难行,人马通过都很不容易,更何况是轿子呢?
  大军前行,当然不会抱成一个球体,而除先锋和后卫外还会分成多个梯队。佐佐胜通所遭遇的,其实是今川主力最前卫的梯队,人数大约一千,而当这个时候,今川义元本队距离大高城还有将近十公里的路程。
  接近中午的时候,义元本队约五千人来到了田乐狭间,在此停顿下来。田乐狭山是一座海拔五十六米的小山,附近道路崎岖狭窄,一如桶状,因此名叫田乐狭间,又名桶狭间。据说义元行至此处,士兵们都很疲惫,正好赶上当地百姓送来酒食以趋奉新的统治者,义元就命令部队原地纳凉休息,等吃过午饭后再继续前行。
  今川义元驻军桶狭间的消息,很快就被当地豪族梁田政纲密报给了织田信长。按照传统说法,信长是因为得到这条密报,才匆匆从清洲城中领兵南下的——这当然不可靠,信长的目标如果一开始就是桶狭间,他有更便捷的道路可走,不必要先南下善照寺、中岛等砦,况且,他当日凌晨启程出城的时候,今川义元恐怕还呆在沓挂城里没有动身呢。还有神化信长者,一口咬定那些犒师的百姓父老都是信长或者梁田政纲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把义元滞留在桶狭间。这当然也不可信,今川义元在中午前后停步不前,完全是个偶发事件。
  织田信长抓住了这个偶发事件,同时也是稍纵即逝的大好战机,已经没有退路的他,立刻经细根、有松村等处,直趋桶狭间,意图和今川义元的本队作拼死一战——这是一步绝对的险棋,先不说各梯队的今川大军如果及时回援,将形成包夹之势,就算大高附近的先锋军快马加鞭西行,也能在织田军到达桶狭间以后不久赶到。
  然而事实上,直到战役结束,大高守军始终没动。一方面,经过六、七个小时的激战,今川先锋军也已经疲惫不堪,亟待休整;另方面,今川军中普遍弥漫着骄傲轻敌情绪,认为尾张小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踏平,因而放松了警惕性。
  主将今川义元本人就是这种骄傲麻痹情绪的代表,当前卫击溃佐佐胜通所部,献上五十余名武士首级的时候,义元仰天大笑,口出狂言:“就算天魔鬼神到来,又能奈我何?!”这种轻敌情绪最终要了他的性命。
  今川义元在内政、外交、计谋方面都有过人之长,但他的临战经验不足。前此多次出兵,与各方势力争胜,主将大多为太原雪斋,雪斋去世后,可以说今川氏内部已经很难找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了。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此次远征乃是为了夺取天下,所以今川义元才亲自披挂上阵。
  按照战场上的惯例,本队驻守的时候,各分队应该密集交叉地团团保护主将,但一来义元临敌经验有限,二来桶狭间地势狭窄,所以今川本队五千人延着山路呈西北、东南方向一字展开。如果敌人从桶狭间两侧猝然来袭,这样固然可以制造足够的纵深,逐步消耗敌人的实力,但也会因为排列过于松散而很难在局部战场集中力量。相信织田信长来到桶狭间附近,得报今川方这样排布阵势,必定心花怒放吧。
  织田信长是抄小路,尽量绕开今川各部兵马,于当日下午一时左右来到桶狭间的。他站在高处远远望去,今川本队还在纳凉休息,因为天气炎热,很多兵将都卸除了沉重的铠甲,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防卫非常松懈。他正打算喝令进攻,突然天空乌云密布,一会儿的功夫就狂风暴雨大作。
  正当夏季,午后的暴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老天似乎也在帮织田信长的忙,风向是由西向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直往今川阵营袭去。于是织田信长仰天长啸,挥舞长枪,立刻军号声一齐吹响,织田三千兵马如同下山的猛虎一般扑向今川本队。
  今川军仓惶迎战,但他们迎风而立,睁眼都很困难,更别说拿起武器战斗了。而义元本人听到阵外的厮杀声,一开始还以为是军士吵闹,正想遣使呵斥,听闻敌军来攻的消息后,才匆忙穿上铠甲,拔刀指挥战斗。因为布置分散,今川军很快就被集中全力的织田军层层击溃,等到下午二时左右,义元眼看难以取胜,就跨上战马,在亲卫三百人的保护下向东退却。
  织田信长大声吼道:“不必多所杀伤,只要砍下义元的首级,我们就胜利了!”一马当先,猛追义元。因为暴雨的缘故,山路相当泥泞,义元退却的速度也很缓慢,他大概跑出一公里左右,就被织田军追上,此时身边剩下了不到五十人。织田信长的马迴众服部小平太春安首先追上义元,挺枪就刺,义元返身迎战,砍伤了春安的膝盖。另一名年轻武士毛利新介良胜随即冲上,以二打一,终于刺倒义元,砍下了他的首级。据说义元临终前还死死咬住良胜的手指不放,他肯定是死不瞑目的吧……
  桶狭间之战以织田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仔细回顾整个战役过程,以寡破众带有相当的偶然性,神化信长者往往把大高城、桶狭间、夜半出阵、父老犒军甚至天降暴雨,都算在织田信长身上,说那全都是他预先布设的计谋,倘若果如其言的话,信长不是一代英雄,而变成彻底的一个妖人了。
  根据战前织田家的会议过程,以及战时的行军路线可以看出,织田信长几乎直到最后一刻才判断出今川义元本队的方向,而在桶狭间这个局部战场上,利用天候和地形之便利,以三千人击破五千人,本身并不算是军事史上的奇迹。
  其实织田信长致胜的关键主要有两点:一是抓住战机,集中主力打击敌方的指挥中心,二是孤注一掷,死中求活。而就今川义元来说,他的失败完全是轻敌大意所致,当然,行军迟缓,以及将本队驻扎在狭窄的山道上,也是导致最终人头落地的重要因素。
  

  战斗的道具和仪式
  
  战斗中用于发号施令的道具,日本古代和中国古代非常近似,主要有号、钟和鼓。号即吹奏乐器,经常使用的是法螺贝;钟的形制类似于锣;鼓的全称为“背负太鼓”,一人背负,一人敲响。
  武将指挥战斗,中国古代多使用令旗,而日本则独有“军配”和“采配”。军配全称为“军配团扇”,是用皮或薄铁制成的团扇,最早上画带有金刚界大日如来种子梵文的圆阵、天干地支、二十八星宿等图像,是军师用来推算吉凶方位的工具,后来演变为大将所持,而且似乎除了扇凉外别无特殊用途。采配则是一尺多长的木柄,柄头密缀纸条或布条,挥动时可互相摩擦发出响声,一般物头(小队长)以上才可携带,并使用它来指挥战斗。
  古人相信,战争的成败系乎天运,因此在出阵前要举行一系列仪式,以向上天祈祷成功。日本古代最重要的是所谓“三献的仪式”,即大将上阵前食用打鲍、胜栗、昆布三种食物,在进食的时候,让儿童歌唱此三品的名字,取其谐音,为“打って,勝って,喜ぶ”,意即战胜喜悦。此外,在大将出馆(城主居邸)的时候,要在馆门前的地上放置包丁(一种菜刀),大将踏过包丁,以示“将踏刃而前”。最后,在出阵前,家臣们还往往会开连歌会来祈祷胜利。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0

十七章天下布武


●“尾张之虎”

  结束战国乱世的织田信长,最初不过尾张国的一个小领主而已,他所以能够在桶狭间击破雄霸东海的大大名今川义元,进而吞并北方的美浓国,甚至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入京都,挟末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昭而号令天下,这和尾张国本身的地理、政治因素都是密不可分的。
  就地理上来看,尾张是东海道的枢纽,既靠近京都,又不属于自“应仁之乱”后就战乱无日休止、势力犬牙交错的畿内地区。尾张国位于著名的粮食产地浓尾平原的南部,同时靠海,有海盐鱼虾之利,经济富庶,交通方便,四通八达。从政治形势上来看,尾张国较早打破传统的庄园经济,小农经营非常普遍,这就给其国的封建统治者尽快完成一元化进程打下了扎实的社会基础。
  胜幡织田氏,可以说是一个爆发户,对于尾张守护斯波氏来说,胜幡织田氏原本不过是家臣的家臣,是谓陪臣而已。织田氏先祖本是越前国丹生郡织田神社的神官,约在室町中期成为越前守护斯波氏的被官。应永七年(1400年),越前守护斯波义教兼领尾张一国,遂拔擢织田入道常松(信广)为尾张守护代。
  斯波氏是幕府三管之一,斯波氏家督常年留居京都,当然不能无人侍奉,而织田常松虽为尾张守护代,也跟随家主居住洛中,把守护代的职权又委任给其弟常竹。常松、常竹的后裔在进入战国时代以后分裂,尾张国也随之一分为二:南部的下四郡(海东、海西、爱智、智多)由常松系的织田大和守家奉着傀儡守护斯波氏统治,主城在清洲;北部的上四郡(丹羽、叶栗、中岛、春日部)则由常竹系的织田伊势守家统治,主城在岩仓。
  且说尾张国下四郡守护代织田大和守广信手下有三位一族重臣,称为三奉行,是为织田因幡守、织田藤左卫门,以及织田信秀。织田信秀本是上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安之兄信定的儿子,信定筑胜幡为居城,这一支即被称为胜幡织田氏。织田信秀靠着他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勇猛顽强的作战能力,很快就脱颖而出,压制了家中同僚,权力甚至凌驾于主家之上,被誉为“尾张之虎”。
  织田信秀主要外部的敌人,来自于两个方向,即北面的岩仓织田氏、美浓守护代斋藤氏,以及东面的三河国人松平氏、郡河守护今川氏。天文十一年(1542年),织田信秀攻入三河国,松平氏向今川氏求救,今川义元派兵增援,与织田军遭遇于松平主城冈崎东南面的小豆坂。恶战良久,长驱而来的织田军因为体力不支,首先向后败退,今川、松平联军在后紧紧追赶,幸亏织田信秀的三弟、以武勇善战著称的织田信光担任殿后,大呼酣战,不但逼退追兵,更鼓舞了本方士气,扭转了战局。最终今川、松平联军崩溃,西三河一带尽归织田氏所有——是为“第一次小豆坂合战”。
  天文十六年(1547年),织田信秀整备兵马,再攻三河,希图一举灭亡松平氏。翌年(1548年)三月,织田军与松平、今川联军再遇小豆坂。此次的战局发展与上回截然不同,在总大将太原雪斋的指挥下,联军越战越勇,织田军先胜后败,终于一溃千里——是为第二次小豆坂合战。
  今川义元趁此机会完全控制了西三河,将松平氏收服于麾下,并且将势力伸入尾张国,夺取了山田郡(大永年间,分爱智、春日部两郡的一部分合为山田郡)。织田信秀极为恐慌,于是听从家老平手政秀的建议,为次子吉法师迎娶美浓国守护代斋藤道三之女归蝶姬为妻,从而结束了与斋藤氏的长年战争,稳定了北部局势,将全部兵力都用来防御来自东方今川氏的威胁。
  织田吉法师,就是后来的织田信长,他是信秀的次子,也是最年长的嫡子,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信长于天文三年(1534年)出生于尾张国那古野城——那古野本是今川氏进攻尾张的桥头堡,当年信秀计克此城,于是从胜幡移居过来,旋即就得到了嫡子,欢喜不胜。
  据说织田信长少年时代非常不成器,喜爱新奇的事物,蔑视传统的礼仪规条,经常身穿奇装异服与同龄孩童游戏角斗,丝毫也没有作为领主继承人的自觉。除了师傅平手政秀、父亲信秀,以及某些幼时玩伴外,几乎家中所有人都对这个孩子抱持着深深的厌恶感。当时信长的外号是“尾张的大傻瓜”——傻瓜并非白痴,而是指其行为放纵,无才无德。
  就连织田信长的母亲土田夫人也不喜欢他,却宠爱三男信行。织田勘十郎信行,和信长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行为却与兄长迥然相异,他品行方正,聪明懂礼,深得家中众人喜爱。土田夫人和家臣们屡屡向织田信秀建言,请求废黜信长的继承权,而以信行代替,但全都遭到信秀的拒绝。
  天文二十年(1551年)三月,织田信秀去世,享年四十二岁,将一门总领之位传给了织田信长。信长初继位的时候,下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友(广信之子)就趁机重新攫取权力,控制了海西郡,而爱智、智多两郡大多数豪族都臣服于今川氏麾下,信长实际领地只有海东一郡而已。
  然而处于如此四面楚歌状态下的织田信长却依旧一副野蛮的傻瓜相。据说连父亲的葬礼他都姗姗来迟,急得重臣们商议说:“都是先主的儿子,不如让信行公子来主持葬仪吧。”正当身穿丧服、神情悲戚的信行将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信长却突然出现在了寺院门口。他依旧裸着上身,腰挂零零碎碎的各种小物件,用麻绳缠着刀柄随意插在腰带上,就这样大步流星并且面无表情地走到父亲灵前,抓一大把抹香随便一掷,然后转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事件,大部分重臣都投入到织田信行的麾下,他们等待时机要废黜信长,而拥信行继位。平手政秀苦苦地为织田信长支撑着局面,但大傻瓜却丝毫也无悔改之意,使政秀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闰一月,政秀在居处切腹自杀,留下了长长的一大篇谏言,从不要身着奇装异服,到必须耐心倾听家臣的意见,几乎指出了信长所有的错误。
  平手政秀的死谏,给织田信长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在这种背景下,平手政秀死谏后的同年四月,美浓守护代斋藤道三突然提出想见自己的女婿信长一面。
  

  ●美浓的“蝮蛇”
  
  美浓国在尾张北面,土地广阔,物产丰富,室町时代的守护是土岐氏,但权力掌握在守护代斋藤氏的手中。斋藤氏源出藤原家族,始祖藤原叙用曾任斋宫头之职,因此以斋藤作为苗字。平安时代以来,斋藤氏世代担任美浓国的目代,也即国司的代官,一直到南北朝才臣从于武家的土岐氏,就任美浓守护代。室町后期,斋藤氏家督利永建构名城稻叶山作为居城,声威渐隆,掌握了美浓国的实际权力。
  应仁之乱的时候,守护土岐持益和守护代斋藤利永都归属西军,素与斋藤氏不睦的豪族富岛氏、长江氏则从属于东军,兵连祸结,长年鏖战。斋藤利永死后,传位给儿子利藤,斋藤利藤号为“妙椿”,不但是智勇双全的名将,也是和歌高手。文明十二年(1480年),妙椿在七十高龄时去世,斋藤氏从此衰弱下去。
  衰弱的源起是美浓守护土岐成赖(持益之子)想要废长立幼,协助谋划者名为石丸利光。这位石丸利光本是斋藤氏的重臣,功勋显赫,受赐斋藤苗字,权势几乎凌驾于主家之上。因为斋藤氏当主利国(妙椿之子)反对土岐成赖的决定,石丸利光公然发兵讨伐斋藤利国,这场将美浓众国人一分为二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周边很多势力如近江的六角氏、尾张的织田氏、伊势的北畠氏全都卷了进来。虽然最终斋藤氏取得了胜利,但在和近江六角氏的战争中,当主、利国之子利亲也战死沙场,继位的胜千代利良年龄尚幼,只好由叔父长井丰后守利隆担任后见(监护人)。
  斋藤利良长大成人后,非常厌恶叔父长井利隆,两人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于是长井利隆就以美浓守护土岐政赖之弟赖艺为号召,发兵攻击斋藤利良,是为“永正十四年(1517年)的内讧”。战争结果,斋藤利良败北,保着土岐政赖逃往越前,长井利隆则拥土岐赖艺继任守护之位。
  天文七年(1538年),美浓守护代斋藤利良客死于越前,斋藤宗家至此断绝,于是土岐赖艺就允许长井氏家督新九郎利政继承斋藤苗字,就任守护代一职,改名为斋藤山城守秀龙。然而事实上,这位斋藤秀龙和斋藤家、斋藤的分家长井家原本毫无关系,他的发迹本身就是战国时代下剋上的一个极佳的范本。
  斋藤秀龙原名西村勘九郎,本是一名来历不详的素浪人,传说中他曾在京都出家为僧,甚至传说他贩卖过菜油,因为精通枪法而出仕长井氏,累功升为重臣,并最终成为长井家督长弘(利隆之子)的婿养子。此人狡诈无双,人称“蝮蛇”,据说他运用了相当不光彩的手段,阴谋压制家中反对派,才得以成为长井长弘的继承人,然后他谋杀长弘,篡夺了长井家,继而利用守护土岐赖艺的信任,又篡取了斋藤氏的家名。
  然而斋藤秀龙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又于天文十一年(1542年)领兵包围了土岐赖艺的居城大森,赖艺弃城逃往尾张,求助于织田信秀。织田信秀立刻联络亲守护的美浓豪族,诸如氏家、稻叶、安藤、不破等等,联军进攻斋藤氏本城稻叶山。斋藤秀龙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提出双方和谈,风风光光又把土岐赖艺接了回来。可是没过两年,他一看自己脚跟已经站稳了,再次进攻大桑城,土岐赖艺二度逃亡,往依越前朝仓氏。
  斋藤秀龙后来出家入道,法名道三。斋藤道三一生都在阴谋秘计中打滚,他的生涯也被笼罩上重重迷雾和不切实际的绚丽色彩。近年来新发现的资料表明,所谓斋藤道三,与最初的西村勘九郎可能并非一人,而是父子两代,父子两代经过不懈努力,终于篡取了美浓一国,被后人称为“窃国大盗”。
  且说斋藤道三当年应允把女儿归蝶姬嫁给“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是想利用这层关系窃取尾张国。等到织田信长继位,斋藤道三就约他在尾张富田的正德寺会面,想仔细观察一下女婿是否还有可资利用的价值,如无,则将其刺杀,或者胁迫其递上降表。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正德寺会盟时,斋藤道三没有丝毫不寻常的举动,或者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放织田信长安然离开,并且双方签署盟约,美浓斋藤氏从此成为信长的坚强后盾,这本身就相当地不寻常。只能认为道三看出了信长的实际价值,认为这个女婿并非傻瓜,只应当被扶持,而不能被胁迫。
  

  ●“大傻瓜”的征程
  
  得到美浓斋藤氏大力支持的织田信长,开始逐一扫灭尾张国内不肯臣服的势力。弘治元年(1555年)四月,他以杀害守护斯波义统的罪名,讨伐想要恢复往日权力的守护代织田信友,攻克信友本城清洲,旋即将主城迁移到此处。
  然而就在此时,织田、斋藤两家的关系却突然恶化。原因在于斋藤道三之子义龙突然起兵讨伐其父,美浓国多数国人都站在义龙一边,弘治二年(1556年)爆发了长良川合战,一代枭雄斋藤道三战败自杀。传说美浓守护土岐赖艺曾将一名侍妾赐与斋藤道三为妻,其后即生下斋藤义龙,因此义龙认为自己本是土岐赖艺之子,而道三则是驱逐自己生身父亲的逆贼,因此这才掀起反旗。不过乱世中父子相争本是常事,原不必要在血缘关系上去找借口吧。
  织田信长派兵增援斋藤道三,结果殺羽而归,并且从此和斋藤义龙结下了仇怨。蛰伏已久的织田信行终于盼到了这个大好时机,就在道三战死的当年八月,他召集以家老、那古野城主林秀贞为首的支持者们,悍然掀起了反旗。
  双方军队在清洲城东、庄内川附近的稻生地方交战,织田信长所部不足千人,看似毫无胜算。然而信长在仔细分析过形势后,亲自上阵猛攻信行军主力、猛将柴田胜家的阵列,他首先让农民动员兵冲前攻击,引诱胜家出战,随即突然将本方武士投入战场。柴田军不支败退,牵动全局,亲信行的家老林美作守当场战死,信行退往居城末森。
  稻生合战后,织田信长乘胜进军,很快就包围了末森城,逼迫兄弟信行投降。他随即原谅了柴田胜家等家臣,将他们笼络到自己麾下。次年(1557年)十一月,织田信行联合上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安,再度谋划起事,却被柴田胜家出首告发,信长忍无可忍,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
  此后,织田信长又打败了庶兄织田信广,重新稳定了尾张下四郡,然后将矛头指向上四郡的岩仓织田氏。此时织田信安已经失去权柄,担任守护代的乃是其子伊势守信贤。永禄元年(1558年),信长率军讨伐织田信贤,双方在岩仓以西的浮野地方展开激战。最终织田信贤败北,并于次年(1559年)被迫开城投降。
  就这样,“尾张的大傻瓜”用了七年的时候,不但恢复了父亲信秀的旧有领地,进而灭亡两家守护代,基本统一了整个尾张国。他本想就此将目标转向北方,与斋藤义龙一争长短,却没料到东方的老虎开始行动了,今川义元先是策动尾张南部多名国人领主叛乱,继而亲自统率大军上洛,浩浩荡荡杀往尾张而来。
  就在这种背景下,永禄三年(1560年)五月爆发了桶狭间合战,织田信长奇袭今川义元的本阵,当场砍下了义元的首级。消息传来,今川军全面崩溃,就连驻扎在大高城及其附近的朝比奈泰朝、松平元康的前军也匆忙趁着夜色撤出尾张国境。织田信长于后猛追,不但收复了尾张全部失地,还趁势杀入三河国,攻克了沓挂等城。
  然而,松平元康并没有和其他今川将领一般直接逃回远江和骏河,他进入松平家的世代主城——西三河冈崎城——以后就不走了,整顿松平旧臣,拉拢周边豪族,顽强地抵抗着织田军的进攻。他还写信给今川义元的继承人氏真说:“如为义元公复仇,元康愿为前锋。”
  然而桶狭间合战给今川家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今川氏真面对因为大败而引发的骏河、远江两国此起彼伏的反叛苗头,根本腾不出手来西征为父报仇。松平元康一等等了半年,今川氏毫无出兵的迹象,而松平、织田两家,却已经恶战到谁都无以为继的地步了。元康以小敌大,固然打得很辛苦,而织田信长还要面对来自北方斋藤氏的压力,实在不愿意陷身西三河这个泥沼中无法抽身。就在这种情况下,永禄四年(1561年)二月,双方终于停战和谈,结成了盟约。
  次年(1562年)元月,织田信长邀请松平元康前往尾张,到他的主城清洲去过年。据说信长对元康的款待非常热情,并且说,他打算北进攻美浓的斋藤家:“至于东方,就拜托三河大人你了。”
  此次“清洲会盟”,在战国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一个特例,一直到织田信长去世,盟约都没有被撕毁。从此信长的东境安如泰山,他可以专心向北征伐——说来也巧,就在两家和睦的当年(1561年)五月,美浓守护代斋藤义龙突然去世了,北部大门就此对信长彻底敞开。
  

  ●从松平到德川
  
  松平氏本是西三河的当地豪族,究其来由,漫无可考。传统认为清河源氏的新田义季居住在上野国新田郡世良田村德川乡,其后人就以“德川”为苗字,德川氏分支很多,其中一人成为三河国松平乡土豪松平太郎左卫门信重的婿养子,这是冈岐松平氏的始祖——不过这个来源,恐怕是松平元康也及后来开设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生造出来的。
  总之,室町幕府时代,松平信光开始对外扩张,很快就统一了西三河,信光四传到清康,此人武勇无双,被家臣谀美为“活到三十岁定可平定天下”。然而他并没能活到三十岁,就在出阵尾张守山城时被家臣误杀了——时为天文四年(1535年),史称“守山之崩”。
  当时松平清康亲率一万兵马杀入尾张国,与织田信秀作战,包围了守山城。当时清康与其叔父松平信定不和,家臣中有很多人都支持信定,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十二月五日晨,清康在阵幕中召见家臣阿部大藏定吉,因为定吉正是信定一党,其子弥七郎心中惶恐,恐怕会变生不测,就持刀躲在阵幕外窃听。据说清康下令捕捉一匹发狂的战马,口出“拿下”之语,弥七郎以为是下令逮捕自己的父亲,于是突然冲入阵幕,一刀斩向松平清康——清康就此毙命,全军溃散。
  松平清康既死,继承家督之位的其子广忠年仅七岁,织田信秀趁机反攻三河,松平家几乎绝灭。松平广忠流浪在外数年,等到回归冈崎,重整河山以后,为了抵抗织田氏的侵攻,苟延家族的命脉,就向骏河今川氏求援。正因如此,才会先后爆发两次小豆坂合战。
  天文十六年(1547年)的二次小豆坂合战前,今川义元为了控制松平家,要求松平广忠将六岁的幼子竹千代送去骏河做人质。这位竹千代就是后来的松平元康,他出生于天文十一年(1542年),母亲是刈谷城主水野信元的异母妹妹於大夫人。
  大名之间交送而非交换人质,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外交手段,而等同于承认对方拥有对自己的控制权、调动权,也即对方将成为自己的宗主国。虽然儿子年纪尚幼,虽然这是一份屈辱的盟约,走投无路的松平广忠也只好答应了。于是他派二十八名家臣护送竹千代从本城冈崎出发,经海路在大津上岸,准备由当地豪族田原城主户田康光送往今川氏的本城骏府。
  然而,受命护送的户田康光却暗中倒向了织田方,所以不仅没把竹千代平安送去骏府,反而将其送到了尾张末森城,变成了织田信秀的人质。竹千代在尾张整整居住了两年,传说他和信秀的嫡子吉法师也即织田信长很合得来。
  天文十八年(1549年),年仅二十四岁的松平广忠离奇去世。松平家臣分为两派,一派亲今川,一派亲织田,现在主公既死,幼主身在织田家,似乎亲织田派将稳占上风了。然而今川氏却丝毫不给松平家臣首鼠两端的机会,军师太原雪斋立派朝比奈泰能等将领接管了冈崎城。不久以后,雪斋又发兵攻克安祥城,俘虏了织田信秀的庶子织田信广,提出用信广来交换竹千代——就这样,竹千代转而又变成了今川家的人质。
  应该说,竹千代在骏府的生活表面上看来是颇为惬意的,今川义元为了严密控制松平氏等西三河豪族,拉拢其家臣、领民之心,不能不善待人质。而军师太原雪斋也收竹千代为弟子,教他舞刀弄剑,更教他兵法战策。
  传说某次新年拜会上,年幼的竹千代被大群今川重臣围绕在中间,却一点也不显得紧张和局促,甚至当尿意难忍后,他直接跑到走廊上,拉开裤子,朝着院中的沙地旁若无人地小解开了。众人莫不吃惊,只有雪斋和尚点头微笑,认定这个小徒弟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弘治元年(1555年),十四岁的竹千代元服,拜领今川义元的“元”字,起名为松平元信,后改为元康。永禄三年(1560年),松平元康担任先锋,跟随今川义元上洛,结果义元在桶狭间败死,元康逃回冈岐。因为预料到织田军将会乘胜追击,所以很多被安置在三河各地的今川家臣们也都弃城而逃,元康趁机接管了冈崎城和松平旧领。
  清洲同盟缔结后,松平元康为了表明自己和今川氏决裂的态度,放弃了今川义元赏赐的“元”字,改名为家康,并且为自己生造了出自源的新田氏德川流的家系,改称德川家康。因为今川义元的去世,甲骏相三国同盟逐渐崩溃,甲斐守护武田信玄想要举兵南下,吞灭今川氏,德川家康就和信玄达成协议,双方夹攻今川氏真,事成之后,武田得骏河,德川得远江。
  

  ●天下布武
  
  保障了侧翼安全的织田信长,开始大规模对美浓用兵,永禄六年(1563年)二月,他决定在更临近美浓国的二之宫山筑城,称为小牧山城,随即把本城由清洲迁移到此处。而美浓守护代斋藤义龙死后,其子龙兴继位,此子能力平庸,而又耽于逸乐,臣服于稻叶山的美浓国人众纷纷离心离德。永禄七年(1564年)前后,斋藤龙兴囚禁了岩村城主安藤依贺守守就,随即就被安藤守就的女婿、菩提山城主竹中半兵卫重治奇袭稲叶山城,不仅救出了自己的老丈人,还把龙兴给赶了出去。
  安藤守就和大垣城主氏家直元(卜全)、郡上八幡城主稻叶良通(一铁)并称“西美浓三人众”,向来共同进止,守就一旦得脱囹圄,立刻整合三家兵马占据了稻叶山,颇有取斋藤氏自代之意。然而他这种行为激怒了其余的美浓国人,陆续聚拢到斋藤龙兴身边。安藤守就无奈,只得退出稻叶山,并且迎回龙兴。
  这一恶性事件使织田信长看到了从内部瓦解美浓国的机会,于是他委派家臣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木下藤吉郎秀吉等人潜入美浓,游说各地豪族倒戈。永禄九年(1566年)八月爆发了河野岛之战,织田军遭逢前所未有的大败,然而时隔不久,丹羽等人就说服了西美浓三人众。次年(1567年)八月,信长再次动兵,与三家兵马合流,一直逼至稻叶山城下。
  在制压了稻叶山城西南方的瑞龙山寺后,织田军放火焚烧城下町,将城堡围困得水泄不通。斋藤龙兴向国内豪族求援,可惜应者寥寥。激烈的围城战持续了一个月,弹尽援绝的龙兴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以放自己一条生路为条件,开城投降。信长进入稻叶山,放这个份属妻侄的美浓守护代乘船逃往伊势长岛——此时距斋藤道三战死,已经整整十一个年头了,富庶的美浓国终于降伏在织田信长脚下。
  织田信长进入稻叶山城以后,很快就把本城从尾张的小牧山又迁移到此处。稻叶山不但高大坚固,并且美浓周边环境也比尾张要好:美浓往东,是武田氏控制的信浓国,但两国交界处多崇山峻岭,军行不易,相信一代枭雄武田信玄不会从此道攻击织田氏;美浓往北,是贫瘠险峻的飞驒国,根本不对自己构成威胁;美浓往南,是故乡尾张;美浓往西,就是环绕琵琶湖的近江国,经此可到京都。控制美浓国,可谓打开了通往京都的第一道门户。
  掌握了浓、尾两国的信长,实际控制区域虽然还不到整个本州岛的二十分之一,在群雄纷争的战国时代,却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大大名了,足以与北条、武田、毛利等强大势力一较短长。于是信长将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取周文王“凤鸣岐山”之意,并为自己定制了一方图章,上刻“天下布武”四字。
  “天下布武”,就是准备以武力来平定乱世,取得天下。对照岐阜的名称,说明到此时候,织田信长已经拥有了天下之志,目光不再局促于自己领地和周边领土,甚至也并不局限在畿内、京都,而放诸广大的日本列岛。然而要想上洛进而控制天下,信长还亟需一个大义名分,他与今川义元不同,义元本就是足利氏的同族,又是世代守护,可以堂堂正正地上洛去辅佐幕府,信长却没有这个资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上天降下一宗宝货,几乎是硬塞到了织田信长的怀中。就在夺下稻叶山城后不久,美浓旧豪族明智光秀回到故乡,觐见信长。明智氏本是土岐氏的支族,一度仕奉斋藤道三,道三、义龙父子相争,明智氏在战乱中灭亡,遗族星散,不过对于光秀本人,其源流却始终是一个谜。
  明智光秀带来了前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之弟足利义昭的书信,希望织田信长可以协助义昭上洛,讨伐掌握幕政的三好氏和松永氏,扶持义昭继任征夷大将军。信长得信,喜不自胜,立刻回书允诺。永禄十一年(1568年)七月二十五日,足利义昭在明智光秀、细川藤孝等家臣的保护下,从越前来到美浓,暂居立政寺中。两日后,义昭与信长会面,信长献上钱千贯,以及太刀、铠甲、马匹等物,以表达对义昭的敬意。
  一个月后,织田信长整备大军,联合北近江的豪族浅井氏,开始了上洛之战。他很快就击破了南近江守护六角氏,进而赶走三好三人众,降服松永久秀,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进入京都。九月,足利义昭继任第十五代,也是最后一任室町幕府将军。
  狭义的战国时代至此终结。
  

  武士的切腹
  
  日本武士在战败后习惯“自刃”,这里所谓的“自刃”并非以剑刎颈,而是指切腹。切腹又名割腹、剖腹,是日本古代独有的一种自杀方式。这种方式并非古已有之,最早的记载是在永祚元年(989年),传说大盗藤原义在被捕前,用刀将自己的腹部割开,然后用刀尖挑出内脏,抛向搜捕他的官军。
  切腹的开始盛行是在镰仓幕府以后,因丢失阵地而引咎切腹,或耻于被擒而阵前切腹,占了绝大多数,一直持续到战国时代。德川家康江户开幕以后,社会秩序相对平稳,因殉死而切腹,和作为刑罚的“诘腹”,这两种方式逐渐占据主流。虽然幕府严令禁止殉死,但是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历史性的趋势。
  至于为什么选择切腹作为武士最崇高的死亡方式,现在普遍认为:古代许多国家和民族均主张人的灵魂是寄宿于肚腹中的,因此,武士便在有必要将自己的灵魂向外展示的时候,采取切腹以示众人的方法和仪式。
  切腹最常用的工具是胁差,即长约一尺的短刀。武士在从容切腹的时候,都会脱卸铠甲,身着代表死志的白衣,然后跪坐在整洁的布毯或毛毯上,解开衣襟,露出肚腹,再将胁差插入腹中。切腹有多种形式,最常见的是“一字形腹”,即用右手执胁差深刺入左侧肋骨下,然后刀刃稍微上翻,一字状横拉到右侧腹。还有所谓“二字形腹”和“三字形腹”,则是在一字形腹的伤口上方或下方,再横拉一刀或两刀。最罕见的是“十字形腹”,即在一字形腹的基础上,不拔出胁差,而直接将其抽回到靠近脐部处,先向脐下豁开,再从脐下向咽喉方向上划。
  武士切腹,有很多经验和技巧。首先,为了表现自己的英勇气概,切腹的时候不能闭上眼睛;其次,身体倾倒的方向应该是正前方,因此整个切腹过程中,膝盖要并拢,身体要略微前倾,并且为了保证向前伏倒,如果袖子够长的话,可以压在双腿底下。胁差上一般也都裹以吸水性强的白纸,以免鲜血污秽了尸体。
  然而割开腹部并不一定会死,更不会立刻就死,据说如果切腹不得法,人要长达七十二小时后才会断气。因此武士在完成整个切腹过程后,会将胁差从腹腔内拔出,然后直刺心脏。为了防止切腹后即脱力,没有能力再刺心脏,一般情况下都会配一名“介错”,在武士完成切腹动作后,从后挥刀斩断其头。介错的技术要求很高,首先,必须在武士切腹后前倾的一瞬间出刀,其次,虽说一刀断头,却不能全断,要在咽喉部位留下一点皮肉相连,以免头颅滚远。
  切腹是非常痛苦并且很讲究技巧的自杀方式,因此非武士阶层一般都没有切腹的资格。而女性、儿童自杀,一般是以胁差自刺咽喉,也不会采用甚至不被允许采用切腹的方式。
  至于近代的日本法西斯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用的竟然是长长的军刀,那实在是太不专业,也太可笑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7

十八章第六天魔王


●三好与松永
  
  永禄十一年(1568年)九月,织田信长挥师上洛,终结了狭义的战国时代。而在此之前,洛中的形势又是如何的呢?
  且说室町幕府第十二代将军足利义晴本是管领细川高国扶持的傀儡,大永七年(1527年)二月,柳本贤治攻克京都,高国奉着义晴走逃近江。三月,细川澄元之子晴元奉义晴之弟义维为主,从四国乘船,登陆摄津的堺港,十月,足利义晴摆脱了细川高国的控制,回归京都,随即就与细川晴元、足利义维握手言和。
  享禄三年(1530年)六月,柳本贤治在播磨东条被细川高国和浦上村宗的联军所杀;翌年(1531年)六月,细川晴元的重臣三好元长又在摄津四天王寺击破细川、浦上联军,高国自杀,村宗战死。就这样,细川晴元继任幕府管领,奉戴将军足利义晴,基本控制了京畿地区。
  此时洛中一向一揆蜂起,细川晴元与一向宗法主本愿寺证如(光教)连年鏖战,直到天文四年(1535年)方才达成和解。这次谈判的功臣,就是三好元长之子千熊丸,元服后起名三好利长,后改范长、长庆。
  三好氏传说出于小笠原氏,镰仓时代,小笠原家族担任信浓和阿波守护,阿波一支的分家居住于三好郡,遂以郡名为苗字。一直到战国时代,三好氏成为细川澄元、晴元父子的重臣,在细川政元三个养子的连年纷争中,为澄元系最终获得胜利立下过汗马功劳。
  然而三好氏家督三好元长却于天文元年(1532年)因谗言而失势,甚至遭到细川晴元的讨伐,自杀于显本寺中。进他谗言的,乃是三好一门的政长,以及畠山氏的家臣木泽长政。元长死后,其子千熊丸逃归阿波本领,一年后得到细川晴元的原谅,回归畿内。
  千熊丸也即三好长庆,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却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在家臣松永久秀、长赖兄弟的协助下,他先于天文十年(1541年)联合三好政长击败了木泽长政,继而于天文十七年(1548年)在摄津江口之战中杀死了三好政长。细川晴元拥着前将军足利义晴和现任将军足利义藤逃出京都,三好长庆奉细川高国之子氏纲为新的幕府管领。
  三好长庆以三个弟弟三好义贤(实休)、安宅冬康、十河一存为辅翼,将四国的阿波、淡路、赞岐作为领国和根据地,基本制压畿内地区。天文十九年(1550年)足利义晴去世,其子、将军足利义藤与三好长庆达成和议。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足利义藤回归京都,正式任命细川氏纲为幕府管领——这个管领也是傀儡,幕府实权就此转移到陪臣三好氏的手中。
  翌年(1553年),足利义藤暗通细川晴元,三好长庆闻讯后亲率两万兵马杀入京都,流放足利义藤。此后长庆筑主城芥川以控制摄津国人,又出兵攻入东波磨,制压丹波半国,进而把河内、大和两国都置于麾下,势力达到鼎盛。永禄元年(1558年),流浪将军足利义辉(义藤改名)和三好长庆达成和解,长庆迎接义辉回京,而义辉则任命长庆为“相伴众”,待遇等同于三管四职。
  以三好长庆当时的威望的实力,他其实很有机会挟幕府将军以号令诸侯,成为第一位战国时代的“天下人”,今川义元即便灭亡尾张织田氏、打通东海道杀至洛中,是否能击败地头蛇三好氏,也还在未知之数。然而长庆盛极而衰,末日很快就来到了,掘墓人非他,竟然是他最为倚重的家宰松永久秀。
  松永氏本是畿内豪族,松永久秀从三好长庆的祐笔(书记官)起家,很快就因其卓越不凡的能力而得到赏识,被提拔为部将。松永弹正少弼久秀与其弟备前守长赖势力日益膨胀,执三好家臣之牛耳,三好长庆曾经认命久秀为京都奉行(负责京都治安之职)。永禄三年(1560年),也即今川义元上洛的同一年,三好长庆打败河内守护畠山高政,控制了河内国,随即派松永久秀进攻大和,久秀修筑多闻山为居城,很快就将大和国基本掌控在自己手中。
  永禄四年(1561年),人称“鬼十河”的猛将、三好长庆之弟十河一存病殁,次年(1562年),他另外一个弟弟三好义贤战死,失去了左膀右臂的长庆从此沉沦下来。长庆的嫡子三好义兴反感松永久秀之为人,因此在永禄六年(1563年)被久秀下毒害死。久秀就此彻底架空长庆,控制了三好家的实权,他自诩为幕府执权,专横跋扈,不可一世。
  永禄七年(1564年),三好长庆去世,松永久秀拥立其养子、十河一存之子三好义继为三好氏家督。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以为时机到来,遂暗中联络各地有力大名杀上京都,击败三好氏,以恢复幕府往日的荣光。得知此消息的松永久秀唆使“三好三人众”(三好政康、三好长逸和岩成友通)攻入室町御所,杀死了足利义辉。据说被誉为“强情公方”的足利义辉精通剑术,在门前奋战多时,终因寡不敌众,退归内室自焚而死。
  足利义辉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五岁出家,法名觉庆。他被义辉家臣细川藤孝、一色藤长等人救出兴福寺一乘院,躲过松永久秀的追踪,逃往豪族和田惟政处。和田惟政从属于近江南部的大名六角义贤,永禄八年(1565年),觉庆移住近江,隐居在琵琶湖畔的矢岛地方。
  第二年(1566年),觉庆还俗,取名为足利义秋,向朝廷上书说明自己才是室町幕府的合法继承人(松永久秀拥立足利义荣为第十四代幕府将军)。他的这一举动,触怒了与三好、松永氏和睦的六角义贤,于是三家联兵相向,知道毫无胜算的义秋匆忙逃往若狭(今福井县东部),不久又转至越前。
  早在还俗之初,义秋就向各地有力大名送去书信,要他们协助自己击败三好氏,就任室町幕府将军,这其中,也包括因桶狭间之战而声名鹊起的织田信长。因此在等待了整整两年,看越前守护朝仓义景毫无发兵迹象以后,足利义秋遂瞩望于织田信长。永禄十一年(1568年),足利义秋往依织田信长,并且改名为足利义昭。
  

  ●信长上洛
  
  织田信长亲率大军上洛,从美浓国的岐阜城出发向东,首先要经过近江国,然后才能来到京都所在的山城国。室町幕府时代,近江国设置有两个守护,南部是源氏名门佐佐木家的嫡流六角氏,北部则是佐佐木氏的庶家京极氏。不过到了战国中期,近江已经四分天下了。
  近江国中心部位有一片浩瀚的内陆湖,是为琵琶湖,琵琶湖把整个近江国划分为湖东、湖西、湖南和湖北四个区域。其中湖南归属守护六角氏,湖西最大势力则是佐佐木氏的另外一个庶家朽木氏,湖东和湖北由京极氏的被官浅井氏下剋上占据,此外,最南部的甲贺郡国人林立,自成体系——甲贺,也是当时忍者集团的一个重要据点。
  六角氏在六角定赖为当主的时代修筑了名城观音寺,开始迈入战国大名的行列,并将江北的浅井氏也笼入麾下。定赖传子义贤(承祯),义贤传子义治,六角义治制定了战国大名分国法《六角氏式目》,也算是中平之主。
  织田信长上洛,最近捷的路径就是通过六角氏的领地,然而六角义贤父子与三好、松永氏交好,当初还发兵攻打过足利义昭,因此信长准备武力攻取观音寺城,也算是给畿内诸侯树立一个榜样——敢于阻挡他前进道路的,只有灭亡一途!为了进攻六角氏,信长决定拉拢江北的浅井氏。
  浅井氏的来源,传说出自贵族三条公纲。嘉吉年间,公纲得罪了幕府实权派京极氏,被迫蛰居于近江浅井郡丁野村,并在此地生下一个儿子。后来其子出仕京极氏,就起名为浅井重政——是为三条公纲落胤说。不过这种说法很不可靠,因为浅井这个苗字早在嘉吉年以前就在当地钟铭上出现过了。
  战国时代,完成下剋上格局,代替京极氏割据江北的是浅井亮政,亮政死后传子久政,久政一度臣服于江南的六角氏,生下嫡长子也得拜六角义贤一字,取名为浅井贤政。作为战国大名来说,浅井氏的一元化管理并不完善,家族的政治结构采取“重臣合议制”,矶野、海北等重臣兼麾下有力豪族商量定了的事情,连家主也往往无法违拗。对于浅井久政的臣服六角氏政策,重臣们一致表示反对,主张联合北方越前国的朝仓氏以抗拒六角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浅井久政被迫下台隐居,让位给儿子贤政。
  浅井贤政继位以后,立刻与六角义贤决裂,甚至剔除了自己名字中的“贤”字,改名为浅井长政。永禄三年(1560年),也就是织田信长桶狭间大破今川义元的同一年,浅井长政也在野良田合战中重创六角氏,声名鹊起,并且维护了家族的独立地位。于是织田信长为了打开西进的通路,就把妹妹市姬嫁给了浅井长政,两家结为姻亲。
  传说市姬是一位绝色美人,而浅井长政不但勇猛善战,也是天下知名的美男子,这段婚姻从表面上看来,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然而夫妇二人虽然举案齐眉,浅井氏诸多重臣却对此并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织田氏不过是一个来自乡下的暴发户,两家联姻,对浅井家可并无好处。这段婚姻的缔结是在足利义昭来到美浓之前,可见即便没有义昭这件法宝,织田信长也迟早都会上洛去夺取天下的。
  永禄十一年(1568年)九月,织田信长整备大军西进,联合浅井氏进攻六角氏本城观音寺。因为包括日野江城主蒲生贤秀在内的江南豪族纷纷倒戈,投靠织田氏,织田军势如破竹,很快观音寺城就被攻克,六角义贤、义治父子仓惶逃往南方的伊贺国。
  占据南近江以后,织田信长继续向西,很快就攻入山城国。此时占据京都的乃是三好氏一门的“三好三人众”,他们不敢抵抗浓、尾、江三国联军,被迫撤出洛中,向西蹿逃到摄津、赞岐等地。“幕府执权”松永久秀说服三好氏家督三好义继出降,于是织田信长风风光光地进入京都,随即就上奏朝廷,拥立足利义昭为新的幕府将军,将其暂时安置在京都的本国寺里。义昭对信长感激涕零,十月二十八日,他宴请信长观看日本传统艺能——能乐,席间希望信长就任幕府管领一职,在遭到婉拒后,干脆说:“我封大人为副将军,如何?”
  副将军作为正式职衔,是从来也不曾存在过的,但无论是副将军,还是幕府管领,足利义昭的动机都很明显,要将织田信长完全纳入幕府管理体系,成为自己恢复室町荣光的左右臂膀。信长对此心知肚明,但他的志向是夺取天下,而不是帮助室町幕府再兴,义昭只是自己的工具,怎可以一跃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上司呢?因此,他也推辞了副将军的职衔,并很快离开京都,回归岐阜城。
  
  ●伊势平定战
  
  织田、浅井联军所以能够长驱直入,迅速攻入京都,是因为选择时机的正确。织田信长西进的时候,适逢三好氏拥立的将军足利义荣病故,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为了下一任将军的人选产生矛盾,正在洛中激战不休。
  其实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的战争早就已经开始了,永禄八年(1565年)五月,第十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辉被弑杀,当年十一月,“三好三人众”之一的三好长逸控制了一门总领三好义继,随即以义继之名下令讨伐松永久秀。次年(1566年)三月,三好义继出兵攻击堺港,松永久秀逃往根据地大和。
  到了永禄十年(1567年)二月,三好义继和“三好三人众”又闹崩了,往依松永久秀。当年十月,久秀和“三好三人众”对战于名刹东大寺,为了避免寺院成为敌军的掩体,久秀竟然下令放火,把东大寺大佛殿焚为灰烬——因为这一行为,松永久秀此后即被咒骂为“天下至恶”。
  洛中连番恶战,织田信长趁虚而入,杀入山城国。结果“三好三人众”西遁,松永久秀匆忙献上名茶器“作物茄子”(又名“九十九发茄子”),从而降伏于织田、浅井联军。织田信长知道畿内势力犬牙交错,不是一两日就能彻底平定的,于是赦免了久秀弑杀将军之罪,允许其归入麾下,并安堵其大和旧领。
  且说织田信长方才回归岐阜,“三好三人众”就卷土重来,联合流浪的斋藤龙兴等人包围了六条本国寺。此时足利义昭身边只有数百亲卫,以及信长留下的少数武士,无法抵敌,节节败退,幸亏包括三好义继、池田胜正在内的畿内豪族赶来支援,才堪堪击退敌兵。受此教训,织田信长立刻率十数骑冒雪进京,筹措物资,准备为义昭修建一座城堡居住——也就是后来的二条城。同时,他还顺便翻修皇宫,获得了天皇朝廷的青睐。
  暂时解决畿内危机后,织田信长把矛头指向了尾张西面的伊势国。伊势是个很特殊的国家,幕府并无派驻守护,名义上统治者仍是朝廷任命的国司——由国司而成长为战国大名的,一共有三个家族,即伊势的北畠氏、土佐的一条氏和飞驒的姊小路氏,合称“三国司”。织田信长于永禄十年(1567年)八月,也即包围美浓稻叶山城的当月,首度派大将泷川一益进攻伊势。在织田大军的进攻下,北伊势豪族诸如长野、工藤、神户、关等家族纷纷归降——事实上,在织田信长上洛以前,他就已经将伊势的北半国置入囊中了。
  永禄十二年(1569年)八月,织田信长统合大军,向伊势南部进发。当时南伊势北畠氏的当主名为具教,据说此人曾得到“剑圣”塚原卜传“一之太刀”的真传,还击败过“柳生新阴流”鼻祖柳生石舟斋宗严,自创名为“伊势新刀流”的剑术流派,此外,他还精通和歌,乃是文武双全的名将。闻听织田大军来攻,北畠具教聚拢麾下兵马,有众一万六千,严阵以待。
  织田军数量比北畠军多过数倍,号称七万,汹涌而来。正当两军恶战之际,北畠具教之弟木造具政却突然掀起反旗,主动投降了织田信长。八月二十八日,织田军绕过固守不降的数座敌城,直薄北畠氏本城大河内,在桂濑山设下本阵。然而由于城内粮食充足,北畠氏重臣鸟屋尾石见守又防备得法,织田军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却收效甚微。
  织田信长假借和谈之名拖延时间,同时策反城内北畠氏重臣,最终在十月二十七日迫使北畠军开城投降。北畠具教被迫让位给儿子具房并出家为僧,同时收信长次子茶筅丸为婿养子,答应立茶筅丸为下一代继承人。就这样,织田信长继美浓后又拥有了第三个完整的领国——伊势国。
  北畠氏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织田茶筅丸元服后起名为北畠三介信雄,天正四年(1576年)十二月,因为怀疑已隐居三濑御所的北畠具教煽动领内国人一揆,他就率领织田军突袭三濑御所,北畠具教在挥剑斩杀十九人,重伤百余人后,终于跳上七尺高的石垣切腹自尽,享年四十九岁。接着信雄又袭击北畠具房隐居的多气御所,除具房本人幸免于难外,北畠氏一族竟被屠杀殆尽。
  

  ●越前讨伐战
  
  足利义昭一心恢复室町幕府的荣光,想尽各种办法想把织田信长笼入麾下,信长却始终不肯入彀。义昭在失望之余,不免心生忐忑,他害怕信长步细川父子、三好长庆、松永久秀等人的后尘,只把幕府将军当作号召天下诸侯的旗帜和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义昭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但他当时应该料想不到,信长的野心和能量较之上述诸人都要强过万倍。
  于是义昭一方面继续拉拢信长,甚至在书信中称信长为“御父”——他倒是很希望信长如同周公之辅成王一般辅佐他,永远不起异心——另方面却封官赏爵,想将畿内豪族全都收服到自己麾下。对此,织田信长在元龟元年(1570年)向足利义昭提出了《五条书》,其后又拟就《异见十七条》。这两份文件的内容,是如同父亲教导孩子一般,告诉义昭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潜台词很简单:“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如敢胡作非为,我定严惩不饶!”
  如此严格限制幕府将军的权力,令足利义昭大为恼火,并且彻底失望了。于是将军与霸王间互相利用的蜜月期很快终结,义昭遂仿效其兄足利义辉在受三好氏控制时所采取的策略,开始秘密写信给各地有力大名,请他们上京讨伐织田信长,从水深火热中拯救自己和室町幕府。
  对应足利义昭的策略,织田信长一方面派家臣羽柴秀吉(即木下藤吉郎秀吉)等人守备京都,随时监视幕府的动向,另方面胁迫和拉拢幕臣,把明智光秀、细川藤孝等人都纳入自己的体系中来。同时,在元龟元年(1570年)正月,信长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以足利义昭的名义写信给畿内及附近地区的二十一家大名,要求他们上洛觐见朝廷和新将军。然而书信送到越前的一乘谷城,越前守护朝仓义景却弃而不理。
  朝仓氏传说是开化天皇或孝德天皇的后裔,赐姓日下部——开化天皇本是传说中的人物,孝德天皇在位时期是七世纪中叶,相关记载也不很详细,这个氏源有多不靠谱,那就可想而知了。比较真实的来源,是已知平安时代末期在但马国朝仓地区居住的一个家族,以朝仓为苗字,就是战国大名朝仓氏的始祖。
  南北朝时代,朝仓广景成为幕府重臣斯波高经的被官,受封越前坂井郡的部分领地,建筑主城黑丸。当时越前国的守护代乃是甲斐氏,长禄二年(1458年),堀江氏等北陆有力被官打着守护斯波氏的旗号攻击甲斐氏,在朝仓氏的协助下,甲斐氏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就此,朝仓氏因功受赏,领土和威望都日益扩大。
  朝仓广景六传为孝景(敏景),正如前文所述,此人在“武卫家骚动”和“应仁之乱”中曾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孝景本属西军,文明三年(1471年)五月,他转而归附东军,被授予越前守护之职(一说是在文明十三年也即1481年才正式替代斯波氏就任守护),随即将甲斐氏驱逐到加贺国,自己掌控了越前国的实权,将本城设在一乘谷。
  上面所讲的朝仓孝景也被称为初代孝景,因为他传位给儿子氏景,氏景传贞景,贞景的儿子和继承人也叫孝景,是为二代孝景——使用与先祖相同的名字,在日本古代是很常见的事情。二代朝仓孝景传位给其子义景,当时作为义景后见(监护人)存在的,乃是初代孝景之子,也即义景的高叔祖——朝仓教景。
  朝仓教景号为宗滴,他几乎一辈子都在和加贺、能登、越中等周边地区的一向一揆作战,勇猛顽强,据说七十九岁高龄的时候还提刀上阵,也算战国时代一段佳话。朝仓义景在这位高叔祖的羽翼下安享太平,只知享乐,不知战争为何物,等到弘治元年(1555年)宗滴去世以后,义景更加肆无忌惮地歌舞宴游,朝仓家就此走向衰弱。
  朝仓义景热爱京都文化,不但大量收留贫困公卿,还把本城一乘谷搞成北陆地区难得一见的繁荣净土——当时一乘谷的朝仓文化、山口的大内文化与骏河的今川文化,并称为京都文化的三大分支,而义景也与大内义隆、今川义元并列为三大风流大名。只可惜论起战国争雄,义景是三人中能力最弱的,前此足利义昭流亡到一乘谷,他明明具备上洛的能力,却空置宝货而不能用,使义昭灰心丧气,走投织田信长,由此可见其政治眼光之短浅。
  但等织田信长拥足利义昭进京以后,朝仓义景却又后悔不迭,好象被曹操抢先夺得汉献帝的袁绍一般。他一闹脾气,根本不理会信长要求进京觐见新将军的书信,于是信长就以此为藉口,于元龟元年(1570年)四月亲统大军,并会合三河的德川家康,通过盟友浅井氏的领地进攻越前。
  朝仓军节节败退,连名城金崎也开城降伏。然而就在织田信长驻马金崎,准备继续前进的四月二十七日晚间,他却突然得到了浅井氏背盟来袭的消息。这个消息,传说是其妹、嫁到浅井家的市姬传递出来的,市姬派人送来了一小袋豆子,口袋两端都用丝线紧紧捆扎,很难解开。织田信长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当年的第二次小豆坂合战,织田军就是被太原雪斋切断后路,这才一溃千里的——妹妹传递来的信息,一定是要自己注意后方!
  

  ●秭川合战
  
  原来浅井长政为了对抗六角氏,曾与朝仓义景结有盟约,两家的联系非常紧密。正因如此,织田信长本次越前讨伐战并没有强要长政出兵相助。在他想来,自己此次发兵,是打着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的旗号,以责问朝仓义景为何不肯上京谒见为名,曾与自己并辔入京的长政即便不愿相助,也应该不会横加阻挠。
  然而浅井长政此时却已可悲地无法控制家中舆论,被迫要背弃盟约,向信长挥舞刀剑了。浅井家本采取“重臣合议制”,家主不过合议的主席而已,并没有足够强大的独裁力量,家中重臣和麾下豪族多年来与朝仓氏并肩作战,早就培养起了牢不可破的感情,况且他们认为织田信长狼子野心,毫不可信,如果顺利灭亡朝仓氏,很可能掉过头来攻打浅井家。重臣们纷纷以“唇亡齿寒”之意游说长政,见长政不予采纳,干脆又把隐居的老头子浅井久政扛了出来。
  不忍拂逆父亲之意,无力抗拒臣下要求,同时又怕失去家主宝座的浅井长政终于下定了决心,秘密发兵,准备与朝仓氏南北夹击织田信长的军队。织田信长得报,匆忙转身后撤,并派羽柴秀吉、蜂须贺正胜和德川家康为殿后,阻挡正从一乘谷汹涌杀来的朝仓援军。在西近江豪族朽木信浓守元纲的协助下,织田大军沿琵琶湖西岸,经朽木谷城折往西南,终于在三十日顺利回归京都——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金崎退兵”。
  五月十九日,织田信长仅率从者十人离开京都,翻山越岭回归本城岐阜,途中遭遇刺客,几乎丧命。此时近江的局势一片混乱,朝仓、浅井联军分道南下,流亡伊贺的六角义贤、义治父子也煽动江南诸郡爆发国人一揆。京都东面急报频传,而西面的三好氏也大有混水摸鱼,卷土重来之势。
  当年六月,织田信长整备浓尾势三国大军,动员了一万五千人马,并要求德川家康亲统五千三河兵赶来会合,浩浩荡荡重新杀入南部近江,以救援本方困守的几座孤城。叛乱陆续被平定,六月二十一日,信长到达浅井氏本城小谷南方不远的虎御前山,他命令士兵放火焚烧附近村庄田地,意图诱出浅井军主力与自己决战。浅井长政固守不出,同时派快马前往一乘谷,要求朝仓氏出兵增援。
  织田信长不敢遽攻坚城小谷,于是转道南下,攻击要隘横山城。横山位于小谷与浅井氏重镇佐和山城之间,只要攻克横山,就如同往敌人的心脏部位插入一柄尖刀,浅井势即便不因此元气大伤,也无法再轻易南下骚扰京都附近地区了。六月二十三日,织田军团团包围了横山城,次日,越前八千援军终于赶到了小谷城北方,著名的姊川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秭川发源于伊吹山地,迤逦向西,流过横山城的北面,最后注入琵琶湖。六月二十七日晨,浅井、朝仓联军伪作撤退之势,随即半途杀回,于次日凌晨突然向驻扎在龙之鼻地方的织田本阵展开猛烈进攻。织田、德川对浅井、朝仓,双方在秭川岸边爆发激战。织、德联军一开始处于劣势,但织田信长陆续将包围横山城的部队拉到前线,投入战斗,终于扭转了战局。
  当时朝仓八千大军所面对的德川势,投入战斗的仅有三千人而已,但三河兵素以能耐苦战闻名,在大将酒井忠次的指挥下,连续数个小时阻遏敌军,使其不能前进。上午十时以后,浅井、织田两军也开始正面交锋,浅井方大将远藤直经一马当先,率八百骑直插信长本阵,猛将、佐和山城主矶野丹后守员昌随即跟进,织田军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
  然而织田信长在危急关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让刚刚赶到战场的丹羽长秀等部不必前来加固本阵的防守,反而转向阵列最西面,攻击朝仓军侧翼,援护德川家康。于是得到生力增援的德川军开始反击,大将榊原康政突破朝仓军侧翼,杀死朝仓氏猛将真柄直隆父子,终于将敌军赶回姊川北岸。
  朝仓军溃败后,浅井方不敢再孤军深入,也被迫缓缓后撤,在浅井长政几近完美的指挥下,很快就摆脱了追兵,安全撤到秭川以北。此战双方损失,一说浅井、朝仓方为五千人,织田、德川方为三千人,一说比例类似,但总数不超过三千。
  虽然浅井、朝仓联军首先败退,但织田、德川联军也无隙可乘,无法追击以扩大战果,因此从战役层面来说,姊川合战可谓胜负难决。但从战略角度来考虑,朝仓、浅井联军主力战后向北退去,暂时不敢再来,织田信长遂得以调动全部兵力攻打横山城,并最终迫使其开城投降。
  织田信长派羽柴秀吉守备横山城,然后南下攻击琵琶湖东岸的坚固要塞——佐和山城,守备此城的,正是在姊川合战中曾给织田军以沉重打击的猛将矶野员昌。信长知道要攻克此城,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于是命丹羽长秀在城东、市桥长利在城北、水野信元在城南、河尻秀隆在城西,构筑鹿砦,重重包围,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他自己则于七月四日进入京都,并于四日后离京回归岐阜城。
  

  ●烧讨比叡山
  
  元龟元年(1570年)八月二十日,织田信长再度从美浓发兵,进攻摄津国的野田、福岛等城砦,这些城砦都是“三好三人众”与斋藤龙兴在得到本愿寺、浅井、朝仓等势力的暗中支持下修筑的。
  在攻击这些城砦的同时,为了威慑本愿寺,使其放弃对三好党的增援,织田信长致信本愿寺法主显如(光佐),要他交纳贡钱,作为织田军的军费。其实信长并不在乎这一点点军费,他要的是显如立刻表态:“支持我,还是与我为敌。”然而显如上人早有与织田势一战的觉悟,他和朝仓氏本有姻亲关系,又以中国地区的毛利氏为后援,自以为石山坚城,根本就无人可以撼动,于是毫无转寰余地地拒绝了信长的要求。
  九月十三日深夜,织田军首先动手,运用大铁砲(大口径火枪)轰击石山本愿寺,显如上人派根来、杂贺、汤穿等纪伊国擅长使用铁砲的家族,以三千支铁砲与织田军对射,一时间硝烟弥漫,震动天地——长达十一年的石山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为了救援三好党和本愿寺,浅井、朝仓联军于九月十六日大举南下,杀入坂本口,守备宇佐山城的织田方大将森可成战死。织田信长闻报大惊,匆忙放弃对野田、福岛两城的包围,并且脱离与本愿寺兵马的接触,以柴田胜家、和田惟政殿后,自己退回京都。二十四日,织田军从京都出发,迎战浅井、朝仓联军,联军在比叡山内的蜂峰、青山、局笠山等地布防,严阵以待。
  比叡山延历寺是日本佛教天台宗的总本山,由最澄大师于九世纪初创建,历史悠久,它的军事力量虽然不可和本愿寺同日而语,宗教神圣地位却只有更高。知晓浅井、朝仓联军在比叡山布阵的织田信长开出条件,只要延历寺肯加入本方,就交还前此被近江大名侵夺的山门领(寺庙地产),同时威胁说,若不服从,“包括根本中堂在内的三王二十一社等所有庙宇,我都会一把火将其烧为灰烬”。然而延历寺轻视信长的行动力,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
  织田信长眼看威慑无效,自己此刻四面皆敌,一个搞不好就要全局糜烂,于是又把足利义昭这尊“泥菩萨”扛了出来,要他下令各方势力退兵和解。义昭虽然满心不愿,但自己身处信长的掌握中,暂时还不敢明着和对方硬碰。于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在足利义昭和公卿二条晴良的调解下,双方开始和平谈判,最终决定停战退兵,江北三分之二归属织田家,三分之一归属浅井家,延历寺仍保有旧领。
  这一协议使浅井氏丧失了南方大片领地,随时可能被近在咫尺的织田军侵袭骚扰,损害是相当巨大的,但被织田军切断了后路、急于夺路回国的朝仓军基于本身利益考虑,迫使浅井长政退让妥协。此后浅井氏即陷入了疲于奔命的窘困境地,最终灭亡的预兆,其实在此刻就已经注定了。
  次年也即元龟二年(1571年),二月间,佐和山城终于开城降伏。浅井长政匆忙出兵进攻横山城,却被羽柴秀吉击退。当年八月,在朽木元纲的协助下,织田军攻陷了江南一揆的重要据点志村城,保证了进出比叡山附近的通路。
  此时比叡山延历寺已成瓮中之鳖,于是织田信长亲率大军来到山下,要完成他去年许下的诺言,把这座宗教圣山夷为平地。家臣佐久间信盛、武井夕庵等对此表示异议,遭到信长的痛骂。他下令封锁一切下山通路,然后纵起大火,开始了残酷的围歼战。根本中堂以下山王二十一社全被焚毁,包括僧侣、信徒在内约三四千人,不分男女老幼,均惨遭屠杀。
  因为这一暴行实在令人发指,从此织田信长就被称为“第六天魔王”(指佛教神话中欲界第六天的魔王,名为他化自在天)、“佛敌”,加上他前此为了获得来自南蛮的武器、物资,与天主教教士频繁接触,遂被目为接受天主教义,要绝灭日本传统的宗教——佛教。不过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掘所得,延历寺的建筑在元龟二年以前就大多毁弃,并且没发现有多少火烧的痕迹,同时一部分文献史学的研究者也提出了类似旁证,即焚烧比叡山延历寺如此大事,在当时公卿们的日记中却很少提及——此事的真伪是非,恐怕会是永远的历史之谜了。
  

  战国城砦群
  
  战国时代所谓的“城”,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而是城堡,反而散布在城堡外围的基本无防护的商业区,即所谓城下町,才真正具备了城市的雏形。当然,当时的日本并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诸如堺、平户等自治都市,以及京都,均可算是城市。
  战国时代,诸侯林立,纷纷构建城堡来保护自己的财产,此外还在军事要冲或城堡周边修建砦,砦也就是寨,是小型的城堡。一般情况下,城或砦都由竹木制成围墙,外掘浅壕,内建楼橹和士兵居住的长屋,此外还大多盖有一片核心建筑,是城主、城代,或者砦守将的居处和指挥所。
  随着战争次数的频繁、战争规模的扩大,以及军事技术的发展,城堡的规模也日益扩大。到了战国中后期,产生出许多号称“难攻不落”的巨型城堡,比如相模的小田原城、安艺的吉田郡山城,以及织田信长建构的安土城、丰臣秀吉建构的大坂城,等等。城堡分山城和平城两种,山城依山而建,取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平城则往往建在大平原上,取其交通发达、商贾辐凑。
  战国中后期的著名城堡大多以土垒墙,偶有用到石材的,结构更为复杂,防护力更强。这些城堡并非仅止外围一道围墙而已,往往城堡内部也层层隔断,楼橹密布,到处都是明门和暗门。由这些围墙将城堡分割成为多个区域,这些区域称为“丸”,丸皆有名,一般情况下中心区域称为“本丸”,往外辐射,层层区域称为“二之丸”、“三之丸”,等等。也有用方位来命名的,如“西之丸”、“东之丸”,等等;也有用地名或守将苗字来命名的,如“京极丸”、“真田丸”,等等。各丸分布因地势而千变万化,有呈圆形层层向外的,也有呈一字型由高向低的,也有相当不规则的。
  战国前期,城主所居官邸,称之为馆——因此城主往往被尊称为“馆样”——中后期则大量涌现出一种名为“天守阁”的建筑。所谓天守阁,一般以碎石为基,上以土木构建多层楼阁,四面密布矢仓(箭楼)和砲橹,本身既是城堡的政治、军事中心,也是防卫严密的碉堡。天守阁一般都是城堡中的最高建筑,站在顶层就可以鸟瞰城堡全貌,有助于城主指挥整个城堡的防卫战。建构天守阁耗资巨大,非有力战国大名不能完成,因此天守阁本身也逐渐变成了大名实力的一种象征。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7

十九章平安乐土


●长岛一揆
  
  其实织田信长和佛教徒尤其是一向宗的对立由来已久。一方面,信长频繁对外用兵,领内说不上横征暴敛,农民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若有佛教徒煽风点火,很容易就会爆发一揆;另一方面,为了完善一元化统治,信长当然会向佛教寺院所掌握的“山门领”下手,这就必然引发寺院的反弹——其实永禄六年(1563年)爆发的三州一揆,其根由也正与此相同。
  当时德川家康刚在三河站稳脚跟,为了扩大领土,扩充收入,于是大肆侵夺山门领,或者劫掠寺院的财产。当年九月,因为其部将酒井正亲以征粮为名抢夺上宫寺所藏的粟米,成为爆发一向一揆的导火索。一向宗在三河的三大寺院——上宫寺、胜鬘寺、本证寺,僧徒、信众集结起来,据守寺院,阻止家康的部下进入,同时,德川家吉良义昭、荒川赖持、酒井忠尚、松平信次等信奉净土真宗的家臣们也纷纷据城响应。这次一向一揆坚持了整整六个月,沉重打击了德川氏的封建统治,被认为是德川家康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危机。最终双方达成和议,家康承诺赦免一揆首领,保证其领地及寺院产业不受侵犯,才勉强使得动乱得以平息。
  家康的政策比较柔性,织田信长则和他完全不同。且说元龟元年(1570年)九月份,信长正式和石山本愿寺开仗,本愿寺显如上人遂号召普天下的真宗信徒都行动起来,打击信长的暴政。当年十一月,伊势长岛爆发大规模一向一揆,东进杀入尾张国,攻克小木江城,城主、信长的弟弟彦七郎信兴被迫切腹自杀——伊势长岛乃是木曾三川(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交汇处河口的河洲,是以愿证寺(由本愿寺莲如上人之子莲淳所创建的寺院)为核心的一向宗重要据点。
  织田信长大怒如狂,遂于次年(1571年)五月亲率大军队,浩浩荡荡杀往伊势长岛。然而一揆利用地形之便,埋伏在织田军前进的道路上,不断用弓箭和铁砲发起袭击。织田军进退无据,遭到惨败,“西美浓三人众”之一的氏家卜全也在是役战死。
  到了天正元年(1573年)九月,织田信长再征北伊势,虽然未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几乎攻灭了包括片冈、田边、中岛等在内的所有协助一向一揆的周边豪族势力。最后信长留下泷川一益镇守新修筑的矢田城,监视一揆动向,自己撤回岐阜。一向一揆于后追赶,子弹和箭矢如同雨点一般落到织田军的头上,当日黄昏,天降暴雨,铁砲大多无法发射,织田残兵才得以狼狈逃回尾张。
  天正二年(1574年)七月,织田信长三伐伊势长岛——此时他已经灭亡了浅井、朝仓等敌对势力,废黜足利义昭的幕府将军之位,又击退了东方强大的武田氏的进攻,畿内稳定,没有后顾之忧。织田军兵分三路:东面由信长长子、织田勘九郎信忠为主将,统率织田信包、津田秀成、森长可、池田恒兴等将出市江口;西路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稻叶一铁、蜂屋赖隆等从松之木渡河出香取口;中路由信长亲自统帅,配下羽柴秀长(秀吉之弟)、丹羽长秀、安藤守就等将领,指向早尾口。
  战斗持续到七月十五日,志摩海贼出身的九鬼右马允嘉隆,以及泷川一益、水野监物信元等将驾驶着大批安宅船(一种大型战船的名称)赶来增援,随即北畠信雄、岛田秀满和林秀贞的水军也浩浩荡荡杀至。陆上织田军趁势发起总攻,从水陆两线将整个长岛团团包围起来。此时一揆方所余,只有长岛、大鸟居、屋长岛、筱桥、中江五砦而已。
  织田军猛攻上述五砦,首先于八月二日用大铁砲打破了大鸟居的砦墙,据守砦中的一揆势提出投降请求,却被织田信长一口回绝了。当夜,一揆趁着风雨,携家带口蜂拥逃出,织田军在后猛追,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战斗人员,开始了残酷的大屠杀——暴动群众竟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千余人!
  十二日,织田军又攻克筱桥砦。但因为前后猛攻月余,自己也损失惨重,信长决定对剩下的三砦采取长期围困策略,希图将敌人拖垮和饿死。包围战一直持续到九月底,长岛砦一揆弹尽粮绝,过半躲入砦内躲避兵祸的百姓饿死,遂再度提出投降的请求。
  有了上回攻击大鸟砦的教训,织田信长这次很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九月二十八日,一揆和家属百姓纷纷打开砦门,乘坐小船前往织田军阵归降。但等他们来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军铁砲攒射,随即是大安宅船的撞击,织田水军的白刃相加。可怜的百姓们如同稻草一般成片倒下,鲜血把河川都染红了。对于这种违背承诺的无耻举动,百姓们愤怒如狂,有六、七百人虽然身不披甲,手无寸铁,却仍然冒着枪林弹雨猛扑到织田军中,用拳头和牙齿攻击敌人。面对这些走投无路,丝毫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百姓,织田军卒面如土色,纷纷向后溃逃。
  织田信长终于尝到了背弃信约,残酷镇压百姓的恶果,他的庶兄织田信广、十弟津田秀成、叔父津田信次,以及叔父信光的三个儿子津田信成、信昌、仙千代,全都在此役中被长岛百姓杀死。而得知这些噩耗的信长更为暴怒,手段也更趋残忍,在攻破长岛砦后,他率兵重重包围了剩下的中江和屋长岛两砦,竟然放火将砦中百姓近两万人全部活活烧死!
  

  ●三方原合战
  
  拉回来再说,正当织田信长在畿内与三好、浅井、朝仓、石山本愿寺等势力激战的时候,东日本的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永禄十一年(1568年),就在信长上洛的同时,甲斐守护武田信玄悍然撕毁甲、骏、相三国盟约,率军杀入骏河国。
  武田信玄生有六子:嫡长子太郎义信,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次子龙芳自幼双目失明,出家为僧;三子信之十岁夭折;四子四郎胜赖是诹访夫人(诹访赖重之女)所生,继承了诹访氏的家业;五子胜信继承了信州仁科家;还有一个氏秀,是北条氏康的七子,送来做养子兼人质的。且说武田义信娶今川义元之女为妻,在桶狭间合战后屡屡进谏信玄,要他挥师南下,协助今川氏真进攻尾张国,为老丈人义元报仇,见信玄毫无所动,于是起了谋逆之心。
  历史仿佛是武田信玄和其父信虎故事的重演,然而少年义信并非少年信玄,而中年后的信玄却远也比信虎当年要阴沉狡诈得多——义信与重臣饭富虎昌秘密调动军队,想趁信玄前往温泉疗养的时候将其弑杀或放逐,此事被虎昌之弟饭富三郎兵卫(后改名为山县昌景)密报给信玄,于是义信和虎昌俱被拿获,先后自杀。
  义信死后,武田信玄更无牵绊,于是和德川家康结盟,相约夹攻今川氏,并平分其领地。今川氏当主氏真完全不是信玄的对手,即便有盟友后北条氏的援助,依然节节败退,终至亡国出奔。永禄十一年(1568年)十二月,武田信玄进入骏府城,吞并了骏河国,同月,德川家康吞并了远江国,并将居城从三河冈崎迁往远江引马,改名为滨松城。
  然而灭亡今川氏,只是武田信玄上洛计划的第一步,到了元龟二年(1572年)十月,他又以收到幕府将军足利义昭的密信为名,与后北条氏和睦,转而撕毁和德川氏的盟约,率军经信浓向南杀入远江国。德川家康一边顽强抵抗汹涌而来的近三万武田大军,一边匆忙遣使去岐阜求救。
  织田信长此时还在畿内恶战。当年三月,他出阵江北,逼退进攻横山城的浅井长政,随即挥师河内,弭平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的叛乱。七月,信长进攻浅井氏主城小谷,浅井长政困窘之下,向越前送去了假情报,声称:“长岛一向一揆纷起,已经截断从浓、尾通往畿内的道路,如朝仓殿下此刻出兵,定可将织田信长彻底消灭。”于是受到蒙骗的朝仓军立刻发兵一万五千南下,二十九日在小谷城附近的大岳布阵,与织田军遥相对峙。
  在这种情况下,织田信长很难拿出足够兵马增援德川家康,只能派佐久间信盛、平手汎秀、水野信元等将率三千人赶往远江。十月十三日,武田军在一言坂打败德川军,德川家康退守主城滨松。武田信玄随即折而向北,进攻坚城二俣,并于次月十九日将其攻陷。
  武田信玄的目的是蹂躏远江诸城,从而诱出德川家康的主力,一举将其击溃,然后就可以长驱直入,经三河杀入浓尾。德川家康非常清楚信玄的战略意图,于是他集中兵力,固守滨松,不肯出城与武田军野战。
  双方相持到十二月份,武田军作出放弃滨松的假象,从二俣城出发,分两路向西方开去。德川家康此时陷入不可不战的处境,如果放武田信玄绕过滨松,进取老家三河,则孤悬在外的远江数城也迟早会被武田军轻易吃掉,况且一但放武田军进入尾张,自己和织田氏维持数年的同盟关系也算是完了。
  正在此时,佐久间信盛等三千织田军开入了滨松城,德川家康麾下兵马增长到一万一千。家康觉得依靠这些兵马出战,即便不能取胜,也可暂时将武田军逼退,挫败其西进的图谋,于是挥师出城,紧蹑武田军之背,谨慎地保持距离,以等待合适的战机。
  十二月二十二日,由东北开向西南的武田军进入一片高坡,是为三方原台地,随即折向西北,朝祝田方向挺进。很快,紧随其后的德川军也进入了三方原。午后二时,武田军突然全军反转,德川家康闻讯,想要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排布“鹤翼之阵”严密防守。
  四时左右,两军开始接战,武田信玄先派小山田信茂队三百人出阵,用投石打乱德川军的阵脚。德川军中路大将石川数正无奈向前挺进,趁着阵势混乱的这一瞬间,武田大军汹涌而来,德川军立刻全面崩溃。
  这是德川家康辉煌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败仗,士卒死伤惨重,他自己孤身逃回滨松,据说还吓得拉了一裤裆稀屎。织田援军也随之崩溃,大将平手汎秀战死。
  逃回滨松城的德川家康头脑突然清醒起来,立刻打开四门,玩了一招“空城计”。武田军不敢冒进,在武田信玄的指挥下继续汹涌向西——然而就在第二年(1573年)四月,壮志未酬的信玄迎来了他最后的日子。因为身染重病,信玄主动提出与德川家康和谈,然后在回归甲斐的途中病殁。
  对于武田信玄之死,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围攻三河野田城的时候,每晚都到固定地点听城中一位乐师吹笛,这一习惯被德川军掌握后,就事先布置好铁砲,当夜一发过后,第二天武田军就派来军使议和。不过,象信玄这种诡计多端的家伙,很难相信会每夜呆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别人前来袭击。
  武田信玄的确切死期,也是历史上的一个空白。据说当时共有八顶一模一样的轿子,经不同的路线回归诹访,其中有一顶轿子在到达信浓驹场温泉的时候,停留了半日,现在一般认为,那就是信玄过世之日——享年五十三岁。
  

  ●近江的平定
  
  因为道路阻隔,武田信玄病重和退兵的消息并未能迅速传至洛中,足利义昭还在欢欣鼓舞,认为只等信玄杀到,织田势力就会土崩瓦解。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于是四处煽风点火,要求畿内各豪族向织田信长掀起反旗。
  元龟三年(1573年)八月,织田、朝仓两军在小谷城附近对峙,随即朝仓方大将前波九郎兵卫吉继父子被织田家策反,受他的影响,富田弥六郎长繁、户田与次、毛屋猪介等将也陆续投降。织田信长知道朝仓军已不足虑,于是留羽柴秀吉守备虎御前山本阵,自己退回岐阜。次年即天正元年(1573年)三月,得到武田军请和消息的信长离开岐阜,统率大军再度上洛,四月三日包围了二条城。足利义昭这才慌了手脚,急忙请朝廷出面调解,在保证绝不敢再悖逆信长旨意,同时双方交换誓书后,织田军暂时退兵。
  织田信长知道足利义昭并非真心降伏,肯定还有后招,于是他缓缓退兵,掉头攻击占据鲶江城的老对手六角右卫门督义治。五月,他又进入琵琶湖岸边的佐和山城,随即命令在此地建造巨大的战船。
  七月三日,以为信长已经回归岐阜,短时间内无法再上京都的足利义昭,果然又耐不住性子了,潜往槙岛城掀起反旗。于是织田信长就在大战船完工的翌日,乘风破浪横渡琵琶湖,于七月九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二条城,随即转往槙岛城。足利义昭没能抵抗多久,城池就被攻克,他也变成了阶下之囚。
  战后,织田信长把足利义昭年仅两岁的儿子捉来当了人质,而把义昭本人流放到河内国若江城,派羽柴秀吉严密看守。就这样,室町幕府灭亡了,历史迈入了织田信长的“安土时代”。
  当年八月,北近江豪族阿闭淡路守贞征密约投诚,织田信长整合大军再伐江北。织田军首先攻克月濑城,然后一边监视小谷城的动向,一边绕路行至大岳以北的山田山,意图截断浅井与朝仓两军的联系。匆匆从越前赶来增援的朝仓义景近两万人马因此无法靠近小谷城,只得在边境线上的余吴、木之本、田部山等地布阵。八月十二日夜晚,风雨大作,织田信长冒雨仰攻,大破朝仓义景,朝仓军被迫向越前方向退却。
  织田军快速追击,终于在越前刀根山山顶附近一个称为刀弥坂的地方赶上了敌军。“刀弥坂合战”杀死朝仓军三千余人,包括朝仓治部少辅、朝仓扫部助、河合安艺守吉统等数十名越前名将都被取去了首级,从美浓稻叶山城逃出来后就辗转各地与信长对抗的斋藤龙兴也战死于此,朝仓氏主力丧失殆尽。
  十八日,织田信长攻克朝仓氏本城一乘谷,并纵火将其焚毁。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这座繁华了近百年的北陆名城就此烟消云散——也代表着朝仓氏地方政权的覆灭。朝仓义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谷的,眼见大势已去,当即便欲自杀,结果被近臣劝止,遂弃城逃往大野郡山田庄的六坊贤松寺。二十日晨,一族的朝仓式部大辅景镜率二百余骑把贤松寺团团围住,并向寺中发射铁砲。义景知道再无生理,于是长叹一声,切腹自尽,享年四十一岁。他留下的辞世句是:“七颠八倒,四十年中,无他无自,四大本空。”
  朝仓景镜等越前残余诸将在府中龙门寺向织田信长表示降伏,并献上故主朝仓义景的首级。于是信长任命去年主动归降的前波吉继为越前守护代,自己率得胜之师回归江北虎御前山,随即对浅井氏的主城小谷展开猛攻。
  八月二十七日,羽柴秀吉包围京极丸,切断了浅井久政、长政父子的联系。织田信长派使者前往劝说长政投降,长政问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编谎话说:“已降。”长政大笑:“我最清楚父亲的脾性,他或者仍然在生,或者已经殉难,是断不肯投降的。”于是把妻子市姬和三个女儿送到羽柴军中,以示当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偷生。
  其后不久,浅井久政由家臣鹤松大夫担任介错,切腹而死,浅井长政也在经过了英勇的抵抗后,与麾下名将赤尾美作守清纲一起自杀——浅井氏就此灭亡,随即近江一国都很快被织田信长平定了。
  

  ●魔王的辉煌
  
  天正二年(1574年)正月,按照惯例,织田氏配下各军将领和各方大名都齐集岐阜城,向织田信长献上礼物,恭贺新春,然后举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按例外样众纷纷起身告退,只留下直属家臣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拍拍手,各种谁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佳肴异味被端了上来,而盛这些佳肴异味的器具,也是漆金涂银,极尽奢华的。
  信长从小就喜欢与众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对茶道和南蛮文化产生了兴趣,不惜工本搜罗了大量茶器和南蛮物,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却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盘上的三具浅浅的酒盏。
  这酒盏虽然遍涂金漆,但久经战阵,见惯了死人骷髅的将领们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是人类的头盖骨!信长“哈哈”大笑:“这是去年浴血奋战的见证,来吧,大家都来用这金盏饮一杯酒!”他随即解释说,这三具头盖骨属于三个他最为痛恨的敌人——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浅井长政。
  这般残忍暴行,可谓亘古未闻。有人说,信长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疯了,革命者从此消失,暴君就在这头盖骨金盏前诞生。然而这样看待一位乱世枭雄,未免太过简单化了。不错,信长的血管中,确实流着暴虐的血,但生于战国乱世的武将,又有几个真正温和诚挚,不具备暴君的素质呢?重要的是,爱与恨都是双刃剑,过于仁慈会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过于残暴则会把所有朋友都变成敌人,所以每个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着自己的本性,竭力压抑着忌刻、残忍的内在不被发现。相对来说,织田信长对世俗的评价看得最清,他敢于撕下重重伪装,将一名战国武将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历史面前。
  这一年织田信长降伏了“三好三人众”和六角义治,平定畿内,他所面对的最大压力,仍然来自于东方。且说武田信玄死后,秘不发丧,对外宣称重病退隐,而传位给孙子竹王丸,竹王丸年纪尚幼,就以其父四郎胜赖为后见。传说信玄临终时嘱咐胜赖,要将自己的死讯密而不发,同时三年内不要对外侵攻,以免穷兵黩武,为人所趁。但是年轻气盛的胜赖把父亲遗言当作耳旁风,掌权后依旧屡屡兴兵西进,天正二年(1574年)二月,经岩村口杀入美浓,攻克了明智城,六月又攻陷德川氏辖下的高天神城。
  天正四年(1575年)四月,武田胜赖亲自统率大军南下,准备发兵攻打三河,完成父亲信玄上洛的遗愿。一万五千大军出美浓岩村口,二十一日进入三河国,进而包围了只有五百守军的长筱城。
  德川家康再度向织田信长求救,五月十四日,织田信长、信忠父子统率三万大军进入三河,开至冈崎城。此时在长筱方面,武田军已经攻入三之丸,并尝试派金掘众挖地道侵入本丸,守将奥平贞昌派家臣鸟居强右卫门潜出重围向德川家康求救。
  十四日深夜,鸟居强又卫门从排水沟爬出长筱城,随即顺着因梅雨季节而水位暴涨的泷川,向下游漂了四公里远,才在雁峰山上燃起狼烟,通知长筱城中,自己已经安全潜出。十五日,在冈崎城中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织田信长决定放弃适于大军决战的广阔平原有海原,选择狭长的设乐原作为进军方向,而鸟居强又卫门也恰在此时赶到了阵中。
  在禀报了长筱城的危急局势以后,鸟居强又卫门不肯留下,匆匆返回,并在尝试潜入城中时终于被武田军捉获。此时武田胜赖已对这座小而坚固的长筱城感到极度愤恨和烦躁,他威吓强又卫门说:“通知城中救援不会赶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奔跑了一夜,又饿又累,浑身是伤的强又卫门勉强答应了。
  然而,当鸟居强又卫门被捆绑在木架上,立在泷川对岸,遭监视的武田军催促、喝骂时,他却扯开喉咙大喊:“我已经在冈崎城见到了主公和织田公,织田公带来了数万大军,很快就会消灭敌人,将大家解救出去的。请再坚持一下,一定要再坚持一下!”立刻,他就被乱矛攒刺而死。
  就这样,长筱城兵的战意因援军即将赶到而变得更为高涨,抵抗也更为勇猛。万般无奈的武田胜赖只得放弃围城,主力转向西面,迎战正在设乐原布阵的织田和德川联军——激烈的长筱合战就此拉开序幕。
  

  ●长筱合战
  
  长筱合战,对于武田胜赖来说,是一幕不得不出演的悲剧。他以外姓回归本宗,担任家督后见,威望不足以服众,面对其父武田信玄留下的诸多骄横的老将,必须打赢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才能使自己的宝座稳如泰山,为此他只能屡屡发兵东进,寻找与织田、德川决战的机会。然而此时织田信长已从畿内乱局中腾出手来,统率数万大军支援德川家康,相比之下,武田军兵力既寡,士卒也因顿兵坚城长筱之下而日显疲惫,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胜赖实在应该退兵,但从政治影响来考虑,他却可悲地不得不经此一战——只要一退,立刻威信扫地。
  正因如此,武田军中诸名将,比如山县昌景、马场信房(信春)等人从家族利益考虑,均认为以避战退却为最稳妥的方案,然而武田胜赖在亲信长坂钓闲斋、迹部大炊助的支持下,却在长筱以西的鸢之巢山等砦留下部分兵马,主力迎着织田、德川联军西进,直杀向设乐原。
  设乐原北有太山,南有丰川,中夹宽为两公里的平地,织田军就在这一地域,凭藉浅浅的连子川,在西岸布阵。此外织田信长还在连子川岸边修建起数道防马栅——这种种布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大限度地削弱闻名天下的武田骑马武士的突击力。
  为了引诱武田军出击,织田信长还考虑让重臣佐久间信盛前往诈降,而德川家臣酒井忠次则提出,派小股部队绕路奇袭鸢之巢山,定可解长筱之围。信长当时加以断然拒绝,至夜却突然密令酒井忠次率两千三河精兵,并己部五百铁砲手,趁夜色秘密南渡丰川,东进奇袭鸢之巢山。
  战斗在五月二十一日清晨六时展开,武田军利用骑兵优势,对织田和德川的设乐原阵地展开了汹涌的一波又一波的强大攻势。首先是左翼先锋、打着黑底白桔梗旗的山县昌景队攻击德川军,然后是中央先锋内藤昌丰队攻击织田军泷川一益部,右翼先锋马场信房队攻击织田军佐久间信盛部。
  上述三支驻守在防马栅附近的联军长柄(长柄枪)部队一遭到武田军攻击,立刻收缩回防马栅后面。而几乎同时,预先布置在栅后的三千铁砲齐声鸣响,武田军先锋伤亡惨重,被迫退回,换由第二阵继续冲锋。同时,武田胜赖还命令山县队残部从连子川下游迂回到德川军侧面,杀入突出在防马栅外的德川先锋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与其弟治右卫门忠佐阵中。大久保兄弟英勇奋战,与武田军前后进退拉锯达九次之多。
  武田军第二阵由武田胜赖的叔父逍遥轩信廉,以及小山田信茂等将统率,在连射的铁砲面前,同样铩羽而归。然后是第三阵,主力为上野国有“赤武者”之名的小幡队,大将小幡上总介信重身先士卒,却落得个中弹丧命的下场。德川军石川数正、榊原康政、内藤正成、本多忠胜等将率两千步兵趁势从防马栅内冲出,追杀残敌。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武田胜赖却仍旧执迷不悟,发动了第四次自杀性的进攻。第四阵由武田典厩信丰(武田信繁之子)等将统率,都穿黑甲,打着黑色旗帜——就在此时,传来了鸢之巢山被酒井忠次奇袭攻陷的消息。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激战,因为马场信房、内藤昌丰、穴山信君等名将的奋战,武田军已经突入织田、德川联军阵中,连续破坏了两道防马栅。但因为地面杂草丛生,坑洼不平,并且堆满了尸体,使他们很难快速集结力量,扩大战果。杀至下午一时左右,鸢之巢山失陷、后路被断的消息使武田军士气崩溃,名将山县昌景首先中弹战死。
  织田信长准确把握战机,命令全军从防马栅后杀出,开始最后的总突击,德川军也从侧面展开夹击攻势。武田氏名将纷纷倒在设乐原上,除小幡信重和山县昌景外,还包括横田备中守高松、真田源太左卫门信纲、真田兵部昌辉、土屋右卫门昌次、高坂源五郎昌澄等数十人。
  大败亏输的武田军向凤来寺方向奔逃,联军从后追杀,内藤昌丰于途中战死。下午三时,马场信房亲率三十骑殿后,在猿之桥边目送武田胜赖安全离去后,自杀性突入敌阵,枪挑织田军四、五将下马,然后壮烈牺牲。
  武田信玄毕生以顽强敢战的家臣团自傲,他曾经说过,坚城并不可恃,人才才是最重要的——“人是城,人是砦,人是垣”。经过长筱合战,武田氏无数名将战死沙场,信玄亲手组建的家臣团濒临崩溃边缘,存者无不离心背德,甲斐武田氏就此日薄西山,逐渐走向灭亡。
  

  ●平安乐土
  
  就在长筱合战的前一年(1574年),越前再起动乱,织田信长所任命的守护代桂田长俊(前波吉继改名)遭到弑杀,凶手是同为降将的富田长繁和加贺一向一揆。加贺一向一揆曾长年与朝仓氏征战不休,因为旧仇甚于新恨,在织田信长对朝仓氏用兵的时候,加贺本愿寺就站在信长一边,从而于战后获得了在越前发展信徒的合法地位。因为桂田长俊在越前横征暴敛,越前九头龙川附近国人一揆和一向一揆蜂起,与富田长繁南北夹击,桂田长俊不敌败死。
  此时织田信长正在为武田胜赖而头疼,于是当富田长繁写信说自己并无叛意的时候,他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对方越前守护代的职衔。可惜长繁也同样不得人心,北陆一向宗总大将下间赖照和军师七里赖周趁机潜入越前,随即召集一向一揆十三万大军包围了长繁的本城府中。长繁出城逆击,大破敌军,但在追击过程中被不满的部下暗杀,一向一揆随即控制了整个越前国。
  于是,在长筱击败武田胜赖以后,织田信长率军再征越前,朝仓氏旧臣纷纷响应,一路势如破竹,一向一揆势分崩离析,很快就遭受到大屠杀的凄惨命运。据说越前各一向宗寺院的主持都被织田军搜出处以磔刑,参与暴动或被怀疑参与暴动的百姓则全被斩首,前后杀死三到四万人,越前几乎变成“血国”。
  战后,织田信长增筑北之庄城,以重臣柴田胜家为城主,并将越前八个郡作为胜家的封地,剩余的大野郡封给金森长近和原长赖,府中周围两郡封给佐佐成政、前田利家和不破光治——人称“府中三人众”——作为胜家的与力(副手),全权委托北陆军事。
  这是织田氏第一个军团——北陆军团——组建的开端,然而军团长柴田胜家所获得的权力并不完整,织田信长留下了九条法规来约束他的职权范围,胜家等人依旧牢固地置留在织田氏统一的政治结构中。这与旧时代的分封制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后来德川幕府在其基础上建立了完整的诸侯管理体制。
  次年为天正四年(1576年),元月,织田信长命令丹羽长秀在近江国安土山上修筑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城堡,作为自己新的主城。这座安土城先后修建了三年,至天正七年(1579年)正月方才完工,它是织田氏政权的标志,也是“安土时代”名称的来源。
  安土有“平安乐土”之意,安土城构造极其雄伟:城与丘陵东西相连,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岛上,三面围以湖水,因奥岛、伊崎岛而与琵琶湖分开,成为方圆二里许的内湖。城内分本丸、二丸,均建于中央丘陵之上,后面则为长方形的天守阁——信长改变了天守阁的旧名,而呼之为“天主台”。这与其说他是亲近天主教,不如说他是自命为日本的“天主”,将以此城君临天下。
  四月,织田信长再度对本愿寺用兵,派遣荒木村重、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和原田直政四将从海陆两线展开进攻。本愿寺中此时也集结了上万兵马,面对汹涌而来的织田军,以铁砲和弓箭顽强抵抗。织田军不敌退却,信长的爱将原田直政命丧荒野。
  原田直政之死,使织田信长大为恼怒,立刻亲往前线,统率三千精兵,冒着来自敌方雨点一般纷飞的枪弹,杀开一条血路,攻克四天王寺,追击到城户口,斩杀石山军两千七百余人。本愿寺方被迫收缩阵线,于是信长就在石山四周构建起十余座城堡,命佐久间信盛、松永久秀、水野信元等将守备,意图切断外援,将敌人困死、饿死。
  然而织田信长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被打破了,在显如上人和足利义昭的请求下,中国地区最大的势力毛利氏派遣水军前往增援石山本愿寺,并运送粮草物资。毛利水军主要由濑户内海贼大名三岛村上氏(因岛、来岛和能岛),以及儿玉、粟屋等直辖船团组成,巨大的战船足有七、八百艘之多。
  面对强敌,负责警护水面,阻断本愿寺外援的织田方将领真锅七五三兵卫、沼野传内等人匆忙率各色战船三百余艘前往迎战,这就是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在众寡不敌的战斗中,无数火矢和焙烙玉(火药球)落在织田水军头上,毛利水军在付出很小的代价后,就将织田水军击灭,真锅、沼野等将全部战死——对本愿寺的包围圈就此被撕裂了。
  

  铁砲的传来
  
  日本人称火枪为“铁砲”,这种新式武器是战国时代由葡萄牙人传入的。在此以前,日本人已经会使用投掷火器,比如“焙烙玉”,但还不会使用管状火器。管状火器最早是我国唐代发明的,后来传至阿拉伯世界,阿拉伯世界再传欧洲。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东西方管状火器各自发展,到了明朝初期,中国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庞大的火器部队“神机营”。明朝中期以后,欧洲的火器技术逐渐赶超中国,技术回流东亚,日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管状火器(当时主要为火绳铳)技术的。
  天文十二年(1543年),一艘葡萄牙商船被台风带到了日本九州南端的种子岛,当地领主种子岛时尧初次接触到了火绳铳,立刻以重金买下两支,这一事件即被称为“铁砲的传来”。但是得到了铁砲,并不意味着懂得使用,更不意味着懂得制造。传说种子岛时尧下了很大本钱,甚至把自己的女儿都送给葡萄牙人为妻,这才终于搞到了制造工艺——此后“种子岛”也就变成了铁砲的代称。
  第三年,被后世称为“萨摩铁砲锻冶之祖”的名工匠八板清定在种子岛时尧的支持下,终于仿造出了日本自己的第一支铁砲。从此以后,这种新式武器在乱世中很快传播并普及开来。然而到了战国后期,最著名的铁砲制造场却并不在九州,而在濑户内海东端的畿内地区,这里逐渐产生出纪州、堺和国友三大制造基地。
  当时的老式火绳铳非常落后,不但瞄准精度差、射击距离近、故障发生率高,并且最要命的是射击速度慢得惊人:第一步,先要打开火药袋,取出一定份量的火药放入铳管,再用铁钎舂实,然后放入铅弹;第二步,磨擦火石,点燃火绳;第三步,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使火绳落下点燃火药。因此最初铁砲并不被重视,只作狩猎和狙击敌方将领之用。战国群雄中,第一个将铁砲大规模运用到实战中的,乃是甲斐的武田信玄。
  然而,靠着铁砲群发威力打赢一场战役,并从而名垂青史的,却是织田信长。传统认为他在长筱合战中集中了破天荒的三千支铁砲,运用革命性的三段射击术,从而使强大的武田骑马武士成片倒下,溃不成军。然而事实上,三段射击——即将铁砲兵分为三组,一组填弹,一组瞄准,一组射击,如此则可在短时间内最大程度集中火力,提升射击威力——并不新奇,更不神秘,我国早在汉代就曾有过弩矢三段射击的先例,其原理和铁砲的三段射击并无二致。
  当时全日本最强大的铁砲集团,要数纪伊的杂贺党,杂贺党也能轻松聚集起上千支铁砲,并且射击高手比比皆是。杂贺党在石山战争初期曾站在净土真宗一边,利用强大的铁砲技术协防本愿寺,屡次给进攻的织田军以沉重打击。织田信长或许就是在与他们的对战中,轻易学到了铁砲三段射击的技术。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9

二十章霸王最后的辉煌


●毛利氏的壮大
    
  毛利元就于弘治元年(1555年)通过严岛合战杀死了强敌陶晴贤,随即命三子分道直进,很快就灭亡大内家,吞并了防长两国。其长子、家督毛利隆元还将军势伸入九州,在丰前门司城大破丰后守护大友义镇。
  转过头来,毛利氏又东进与尼子氏争夺石见诸豪族的支持。永禄三年(1560年),正亲町天皇即位,因献纳继位费用之功,毛利元就被封为陆奥守,隆元封大膳大夫,元春封骏河守。同年,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促成毛利、尼子两家和谈,并赐隆元安艺守护职。十二月,正当壮年的尼子晴久去世了,其子义久继承家督之位。
  此后三年,毛利氏东击尼子,西战大友,虽然仍是两线作战,但强弱胜负之势却与灭亡大内氏以前全然不同了。最终,在足利义辉的调解下,毛利元就与大友氏和睦,为隆元之子幸鹤丸和大友义镇之女商定婚事,毛利隆元更获幕府赏赐备中、备后、周防、长门四国守护职。
  停止了西方战事的毛利元就倾全力向东,先后取下白鹿、江尾等重镇,击破尼子伦久(义久弟)、龟井秀纲的援军万人,最后团团围住尼子居城月山富田。这场围城战打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尼子义久中了反间计,杀死老臣宇山久兼父子,导致军心混乱,局势才一发不可收拾。永禄九年(1566年)十一月,义久兄弟出城降伏,随即被送往安艺高田郡圆明寺幽闭起来——东中国地区曾经的第一豪强尼子氏就此灭亡。
  其间在攻打名将松田诚保驻防的坚城白鹿城的时候,毛利氏当主隆元突然去世,享年四十一岁——传说他是被人毒死的。于是,毛利元就临时离开战场,回到吉田郡山城,为隆元十三岁的遗子幸鹤丸举行正式的元服仪式,并确定他为新的一门总领。幸鹤丸获得将军足利义辉赐字,取名为少辅太郎辉元。
  此后数年,北九州战火再开,并且毛利氏南下将势力伸向伊予。仿佛一位英雄已经度过了他最辉煌的青年时代,现在的毛利氏,只是缓慢然而稳固地成长而已,过去的强大扩张态势,已经逐渐消失了。
  就在这种背景下,尼子氏在山中幸盛等人的扶持下一度复兴。山中幸盛,通称鹿之介,乃是尼子氏谱代重臣山中三河守满幸之子。鹿之介十六岁的时候初阵,讨取了山名家勇将菊池喜八,威名大盛。永禄八年(1565年),鹿之介年仅二十一岁,毛利氏的尼子侵攻战开始了,毛利军总兵力三万五千,势如破竹,包围了尼子居城月山富田。
  毛利方勇将品川大膳立马饭梨川边,看到一名身着赤丝威大铠、头戴鹿角胁立兜的武将在对岸驰骋,于是放声挑战。来将正是山中鹿之介,他大喝一声,接受了一骑讨,拔刀绕水来斗。品川大膳弯弓发箭,被鹿之介躲过——四周军兵齐声吆喝:“使用弓箭,何等的卑怯!”大膳于是抛却弓箭,提刀来迎。二人你来我往,反复数十回合不分胜负,最后全都下马掷去太刀,以短刀“组打”。先是大膳占了上风,把鹿之介压在身下,但很快就被对方巧妙地扳回了上风,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短刀插入大膳的腹部。
  山中鹿之介割下品川大膳的首级,大喊道:“今天,出云的鹿杀死了石见的狼(大膳名为狼之助胜盛)!”尼子阵中欢声一片。这段故事记载于《云阳军实记》中,鹿之介的勇名从此响彻整个中国地区。
  然而,一将的勇斗无法挽救家族的灭亡,月山富田城终于陷落了,山中鹿之介流浪到京都东福寺,出家当了和尚。传说他对着家传的三日月鹿角兜发誓,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也要复兴尼子家。永禄九年(1569),鹿之介召集了各地流亡的尼子旧臣,拥立新宫党孑遗孙四郎胜久为主,在出云忠山,再度举起四目结(尼子氏家纹)的旗帜。一个月后,他更收复月山富田城。
  次年(1570年)二月,吉川元春统率一万四千大军再次包围月山富山城。鹿之介以七千兵在城南布部山与战,大败而走末石。元春攻克富山,再取末石,鹿之介孤城难守,被迫出降,遭到幽禁。
  初次起兵虽然失败了,但是山中鹿之介的决心并未因此动摇,他用诡计脱出囚禁,逃往近畿,暂时依附于织田信长。信长称赞鹿之介是真正的武士,赏赐名马四十里鹿毛,支持他回家乡去再和毛利氏捣乱。
  几乎同时的元龟二年(1571年)六月十四日辰刻,毛利元就因为食道癌,病殁于吉田郡山城中,享年七十五岁。此后毛利氏就在毛利辉元的统治下,由辉元两位叔父——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为辅佐,缓步向东扩展势力,终于加入了织田氏和本愿寺的战争。
  

  ●石山战争的终结
  
  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结束后,为了重组对本愿寺的包围,天正五年(1577年)二月,织田信长亲统大军南下征讨纪伊的杂贺党。杂贺地区聚集着许多闻名遐迩的忍者武装集团,同时也是日本三大铁砲产地之一,长年来与石山本愿寺互通声气。织田军数次进攻本愿寺,都在杂贺党的铁砲面前吃过大亏。织田信长希望可以通过征服杂贺,斩断本愿寺显如的一条臂膀。
  杂贺的根来寺暗中与织田信长联系,愿为内应,信长于是整军前往。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土桥平次、铃木重意(杂贺孙一)、冈崎三郎大夫、松田源三大夫、宫本兵大夫、岛本左卫门大夫和栗村二郎大夫等七名杂贺首领联名签署誓书,表示臣服于织田氏。
  天正六年(1578年)十一月六日,爆发了第二次木津川口海战。为了重组对石山本愿寺的包围圈,为了击败毛利水军,控制濑户内海,其实在去年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败退后,织田信长就下令九鬼嘉隆在伊势湾建造六艘巨大的新式战船。九鬼氏本是志摩国豪族,拥有强大的海军力量,还曾经作为倭寇的一部分,侵扰过我国东南沿海,因为船上习惯打着“八幡大菩萨”的旗帜而被称为“八幡水贼”。九鬼嘉隆是在遭到伊势国司北畠氏进攻时,经泷川一益介绍臣服于织田信长的。
  本年六月,这六艘巨大无比,外包铁皮,配有摇橹六十支,内置大筒(火炮)三门、中筒(大火枪)二十四支、小筒(火枪)六十八支的战船终于完工了,被称为“铁甲船”。由泷川一益的一艘大安宅船为向导,七舰组成的船团顺风离开熊野浦,驶向濑户内海,首先在和泉淡路冲击败本愿寺的水军,然后在堺港停泊。
  堺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堺港位于濑户内海西岸,最初重要性远不及尼崎、兵库等港口,但应仁之乱以后,细川氏统治此地,将它作为勘合贸易的基地,这才逐渐繁荣起来。除对外贸易外,堺也以刀剑、绢织物、漆器和铁砲生产闻名全日本,成为周边封建大名垂涎的一块肥肉。
  在反抗封建大名的横征暴敛过程中,堺逐渐由门阀豪商组织起独立的管理机构,征召雇佣兵保卫城市,并且统一向封建大名交涉和缴纳赋税,变成了一座自由都市。耶稣会士伽斯巴尔在参观过堺以后,曾称其“富庶而和平,象意大利的威尼斯那样实行自治”。
  这般自由都市,在战乱中的日本,并非独堺一座。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击败名义上统治堺的三好氏,为了将此地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下令堺的管理机构交出矢钱(军用金)三万贯,遭到拒绝。信长准备动用武力征服,堺遂联合另一享有自治权的都市——摄津的平野,合兵抵抗织田军的进攻。
  经过武力压迫和政治威胁,到永禄二十年(1569年),织田信长终于迫使堺屈服,承认他的唯一宗主权地位,并按一定数额缴纳赋税。控制堺市与堺港,大大充实了织田氏的军费和武器来源,而深通谈判之道的堺的豪商们,比如千宗易、今井宗久等人,也为信长和平统一许多地区,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因此,铁甲船团就以堺港为据点,频繁出击,配合陆军再度把本愿寺团团包围起来。十一月六日,毛利水军再度向本愿寺运送军粮,组织了由六百余艘大小舰船组成的大船团,来到木津川口。得到消息的九鬼嘉隆急忙率铁甲船团迎战,两军从早晨六时一直恶战到近午——这就是第二次木津川口海战。
  虽然铁甲船规模巨大、防护严密,又配有相当数量的新式火器,但终究数量有限,要直接面对数百艘敌船,胜算是相当渺茫的。九鬼嘉隆看清了这一点,指挥船团尽量不与敌船靠近,而只远远地以大筒和铁砲轰击。毛利水军火箭如雨,却根本无法射穿覆盖在敌船体外的厚厚铁甲,而因为距离不够,手抛焙烙玉也根本无法伤敌。就这样,嘉隆顺利地将毛利水军击败,血洗了第一次木津川口海战败战之耻。
  纵横濑户内海十数年的毛利水军大败亏输,这对毛利氏和本愿寺两方都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对织田信长威信之上升,也起了相当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从此本愿寺外援断绝,困守孤城,支撑到天正八年(1580年)四月,终于被迫答应织田信长提出的屈辱的和议。在朝廷特使近卫前久、劝修寺晴丰等人的安排下,显如上人写下誓书,宣布停止对织田信长的抵抗,净土真宗放弃根据地摄津石山,以及北陆的加贺,前往它处和平传教。
  显如上人随即离开本愿寺,遁往纪伊的鹭森隐居,其子本愿寺光寿(教如)仍然不舍这座本寺,但坚持到当年八月,终于还是被迫离开。名虽和睦,其实本愿寺势力等于彻底向织田信长缴枪,表示臣服,持续十一年的石山战争就此落下帷幕。
  

  ●“天下至恶”的结局
  
  尾张的小诸侯织田信长所以能够在战国群雄中脱颖而出,与尾张国所处的地理位置、政治经济状况密不可分,同时和信长本人的性格与政策也是分不开的。织田信长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藐视权威,他敢于革新,只要有利于自己的统治,任何势力都可以打倒,任何情感都可以抛弃。
  从尾张时代起,织田信长就非常注重商业的发展。当时日本大小诸侯割据,道路残破,关卡林立,城下町的商业也多被当地行会所垄断,非常不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信长花很大精力修葺道路和桥梁,废除领地上的关卡,同时采取“乐市乐座”制度,以打破行业垄断。所谓“乐市乐座”,是指在城下町专辟场所,任何人都可进入经营商业,只要按时向领主缴纳赋税,就不必经过当地行业公会同意。这种领地内的自由贸易政策,信长并非始作俑者,只不过他执行得更为彻底和完善而已。此外,信长还铸造“大判”(一种金币),统一领内的货币。
  在农业方面,织田信长一方面强力镇压一揆,一方面确定封建领主制,采取“兵农分离”、“检地”(重新丈量土地,确定准确的年贡额)和“刀狩”等政策,力图将农民牢牢禁锢在土地上。当时大部分封建诸侯并无常备兵,武士除还要担任行政任务外,也可能下地种田,农民在作战时也会被临时征发入伍。信长采取“兵农分离”政策,把武士常备兵化,而禁止农民脱离生产,加入到争斗的行列中去。这一政策,后来更发展为“刀狩”,即没收农民所持有的武器,以防转业和暴动。
  政治方面,织田信长先是挟室町将军以号令天下诸侯,继而废黜足利义昭,灭亡室町幕府。同时,他尊奉天皇朝廷,希望建立双头傀儡政治,对足利义昭产生一定制约,而等义昭已被放逐,他又以“征伐未尽其功”为借口,放弃了朝廷赐予的一切官职,想把天皇朝廷也一脚踢开。为了将织田政权名正言顺地纳入天皇朝廷体系,天正九年(1581年),正亲町天皇遣使赴信长处,希望他可以担任左大臣一职,然而信长竟以天皇退位作为条件:“若诚仁亲王得以继位,我将担任官职,悉心辅佐。”为了对抗朝廷,他甚至策划扛出足利义昭之子足利义寻担任第十六代幕府将军,反过来分割朝廷的影响力。
  这种藐视甚至完全无视权威的激进做法,无疑把织田信长推到了一个与天下各势力为敌的危险境地中。再加上他唯力为视,对百姓则严刑峻法,对家臣则要求严苛,微过必惩,就在他达到辉煌顶峰的时候,织田政权内部各种矛盾就已经开始激化了,反叛此起彼伏。
  首先是松永久秀的谋叛。似乎脑有反骨的久秀,前此已经多次向织田信长掀起过反旗了,只因畿内尚未平定,信长在快速进攻,打得久秀开城投降后,也就只给小惩大诫,依旧允其重归家臣团。但是到了天正五年(1577年),听闻“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将要上洛的消息后,松永久秀、久通父子突然从石山本愿寺外撤兵,退守居城大和信贵山。信长立派长子织田信忠集合畿内兵马前往讨伐。十月十日,松永久秀弹尽援绝,自杀而亡,结束了他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一生。
  松永久秀这个“天下至恶”,毕生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认为是该谋叛的时候,他总是忠诚地跟随着信长,以效犬马之劳,而当谁都不注意他的时候,久秀却开始蠢蠢欲动——就连最后的自杀,他也表现得与众不同。据说信长一直垂涎久秀收藏的名茶器“平蜘蛛釜”,但软磨硬泡,用尽种种手段,久秀却坚持不肯献上。此次信贵山城被围,信长传话说:“交出平蜘蛛釜,我就饶你一命。”久秀闻言冷笑:“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去日无多,何必要你饶恕?不过,你也休想得到我心头至爱。”于是把平蜘蛛釜内塞满火药顶在头上,引燃火绳,“轰”的一声,“天下至恶”与“天下至宝”一起化为飞灰。
  爆炸所引起的大火,烧尽了信贵山城本丸,松永一族男女老幼全都葬身火海。恰好就在十年前的同月同日,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相争,为了避免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殿被敌人占领作为据点,干脆放一把火,将这座千年古刹烧为灰烬。十年以后,久秀自己也化为了灰烬,时人都说这是上天对恶徒的惩罚。
  而在此前的天正元年(1573年),松永久秀的旧主三好义继已经去世了。当年十一月,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等人呼应足利义昭起兵造织田信长的反,结果在信长大军压境后,久秀及时降伏,免于一死,义继却是死脑筋,坚决不降。结果三好氏本城若江城被攻陷,义继愤懑恐惧之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十字切腹而死。
  

  ●荒木谋叛
  
  第二个向织田信长掀起反旗的重要人物,乃是摄津守护荒木村重。荒木氏本是丹波豪族波多野氏的同族,荒木高村时代移住摄津川边郡的小部庄,出仕于豪族池田长正——高村的孙子就是荒木村重。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奉足利义昭进京,义昭即封和田惟政、池田胜正(长政之子)、伊丹亲兴三人共任摄津守护职。
  作为池田胜正重臣和女婿的荒木村重,最初并非亲织田派,反而与三好氏暗中一直有所往来。织田信长与浅井、朝仓氏恶战的时候,荒木村重策应三好氏,与织田讨伐军连番恶斗,元龟二年(1571年)更在白井河原杀死了摄津三守护中最具实力,也最受信长信任的和田惟政——此人权势薰天,曾被传教士弗洛伊士称为“京都之副王”。
  然而最终荒木村重还是投向了织田信长的怀抱,通过织田重臣细川藤孝的居中联络,天正元年(1573年)三月,他主动进京谒见信长。当时江州战事未毕,信长无力西顾,于是关照村重:“摄津就交给你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在信长的默许下,荒木村重很快就颠倒了主从关系,放逐池田胜正,将池田氏纳入麾下,并攻克了伊丹城——这是三守护之一、支持足利义昭的伊丹亲兴的本城。
  攻克伊丹城以后,荒木村重对其大胆改修,建成难攻不落的要塞,改名为有冈城。有冈城本丸四周由石垣防护,外布野宫砦、昆阳砦、上腊冢砦、鹎冢砦、岸砦五个附属城堡,其结构为当时首创,尤其利于防护铁砲的射击——后来丰臣秀吉修建的一代名城大坂,在相当程度上就借鉴了有冈城的设计。
  此后荒木村重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赢得了久盼的摄津守护一职。然而谋叛也在此后不久的天正六年(1578年)爆发了——关于谋叛的原因,众说纷纭,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在包围石山本愿寺时,荒木方大将中川濑兵卫清秀等人暗中向本愿寺贩卖军粮,此事为信长所知,要村重只身前往安土去说个明白。熟知信长残暴脾性的村重生怕一去不回,百般推托,最终起了反心。
  织田大军前往平叛,十一月十六日,荒木村重麾下大将、高槻城主高山右近重友在神父阿尔甘诺的劝说下开城投降(右近是虔诚的基督徒),二十四日,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也降伏于织田军。在他们的带动下,摄津国内豪族纷纷背弃村重而去。
  十二月,织田军团团包围了有冈城。有冈城经过长达十个月的防守战,弹尽粮绝,天正七年(1579年)九月二日,荒木村重化妆逃出城堡,遁入其子荒木村次守备的尼崎城。失去主将的坚城有冈,坚持到十一月下旬终于被攻陷了。
  织田信长在尼崎城郊外的七松地方,残酷屠杀荒木村重的妻子、儿女和仆从,以刺激城内的村重。然而尼崎城又固守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天正八年(1580年)闰三月二日,听到本愿寺即将投降的消息,荒木村重才终于放弃抵抗,再度逃出尼崎城。他四处辗转逃亡,并且剃发出家,取名为“道粪”,直到信长死后,才敢再度现身人前。
  荒木道粪是茶道名家,他与明智光秀、细川藤孝被合称为织田家三大文化名人。
  

  ●危机初露端倪
  
  重臣纷纷谋叛,但织田信长却丝毫没有因此提高警惕,改变政策,他的所作所为,只有更加令人齿冷。首先,他在安土城中建筑了一座“总见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形状象蛇的石头作为神体,号召百姓都去膜拜——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总见寺真正的神就是信长本人,如果任由此人继续狂妄地横行下去,他总有一天会将朝廷也踢去九霄云外,建立一个以他个人为中心的新的独裁体制的日本国的。
  天正七年(1579年),织田信长突然写信给德川家康,要他彻查其长男、继承人信康通敌之事,并给予严厉的处罚。原来信长曾把自己的二女德姬嫁于信康为妻,但夫妇二人并不和睦,尤其德姬与信康生母,也是家康的正室、今川义元的养女筑山夫人势同水火。德姬安土省亲的时候,向信长诉说筑山夫人待她如何刻薄,并捕风捉影地报告说筑山夫人与甲斐武田氏暗中往来。
  筑山夫人骄横跋扈,而她所生的儿子德川信康则为人高傲暴躁,许多德川氏重臣都对此二人抱持着极大的反感,织田信长派人调查此事,得到的也均是负面汇报。于是信长大为恼火,写信给德川家康,要他赐死胆敢悖逆谋叛的筑山夫人和德川信康。
  德川家康收到此信,有如晴天霹雳,但他不敢违逆织田信长的意愿,被迫含泪杀死筑山夫人,并逼爱子信康自杀。据说当时派服部半藏正成为介错,天方山城守通纲担任监督和检视,两人都知道信康蒙冤,含泪完成仪式,然后把信康的首级递送给家康。对于信长的这一乱命,家康虽然暂时隐忍,但心中总会留下伤痛和怨恨,因此对于后来信长在本能寺遇袭自杀之事,后世才会传说家康也曾参与谋划吧。
  天正八年(1580年)八月,本愿寺光寿离开石山,标志着石山战争的彻底终结。同月中旬,织田信长突然给重臣佐久间信盛、正胜(信荣)父子发了一份责难书,内列十九条罪状,责备佐久间父子骄傲、懈怠和无能,因此决定将二人放逐,命令他们剃发出家,隐遁高野山中,仔细忏悔自己的罪过。
  佐久间信盛是织田家谱代重臣,居于宿老(总体负责军政事务的重臣称为家老,资历深的家老称为宿老)之位,却事先毫无征兆地就被扫地出门了,这一消息传来,织田家臣无不人人自危。但这只是开始,并非结束,数日后,信长又放逐了曾与佐久间信盛同为织田信秀托孤重臣的林秀贞,以及安藤守就父子和丹羽右近氏胜。家臣们惊愕之余,大多灰心丧气地认定,信长是认为这些人已无利用价值,因此才将他们一脚踢开的,大家深恐自己将来也有这样一日。
  织田信长所以这样做,或许是为了激励家臣们努力工作,或许是在天下大定前,先排除掉织田家中不稳定的因素,扫尽怠惰之风,他对家臣们的看法、忧虑,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这种骄横的态度,丝毫不计人类情感的雷霆手段,也最终导致了信长本能寺被围身死的悲剧。
  老臣们纷纷退去,此时织田家中的家老级人物主要包括攻略北陆的柴田胜家、进取丹波的明智光秀、攻打东中国地区的羽柴秀吉,以及丹羽长秀和泷川一益,除去胜家、长秀二人外,都非织田家谱代之臣,而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织田信长用人唯才,这是他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然而,此时织田氏内部矛盾已经深刻地体现了出来,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两人的竞争是浮在表面上的,此外还有一股潜流,或许直接导致了织田信长之死,那就是诸子争权。信长年龄最长的三个儿子分别为信忠、信雄和信孝,皆非嫡出,而是侍妾所生,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他们都没有继承一门总领权的无可摇撼的资格,同时也都有几乎相等的继承权。信忠年龄最长,也最得信长宠爱,因此他将织田家督之位传给了信忠,以断绝信雄和信孝二人的痴心妄想。然而,信长让位以后并未隐居,信忠作为织田家一门总领留居岐阜,信长却依旧呆在安土城中当他的天下霸主,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信长是想要脱离织田家而构建一个崭新的武家政治体系,织田氏一门总领之位与信长的事业并非密不可分的。信忠是成为织田氏家督了,但他是否能够同时继承乃父信长的事业,还在未知之数。
  因此,织田(北畠)信雄和织田(神户)信孝急于扩充实力,提高威信,以与信忠一争短长,就在这种背景下,伊贺大侵攻开始了……
  

  ●伊贺和丹波的平定
  
  天正七年(1579年)九月,继承北畠氏苗字的织田信雄自作主张杀入伊贺国,结果遭逢惨败,大将柘植三郎左卫门战死。信雄此次所为,很明显是想要建功立业,树立威信,以动摇织田信忠的继承人地位。
  伊贺国是忍者之国,伊贺上野据说就是忍者的发源地。所谓忍者,其实并不神秘,不过是一些身负特殊技能,受雇于封建大名完成侦查、暗杀、煽动等政治、军事任务的雇佣兵而已。伊贺忍者家族(也即雇佣兵团)有数十家,由所谓“三上忍”领导,其中最有名的是藤林长门守保丰和百地丹波守正西。看他们的名字就可知道,名中加有官称,他们和普通封建割据势力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
  藤林保丰是忍者圣典《万川集海》作者藤林保武的先祖,有传说他与百地正西本为一人,化身为二,统领两个家族不断争斗,以激发部下活力和维持伊贺势力的均衡。而百地正西,正是此次击败织田信雄的伊贺众总大将。
  虽然信雄所为乃是独断专行,但织田信长本人是不会允许近畿有忍者集团这种不安定因素存在的,因此在两年后的天正九年(1581年)九月,他正式授命信雄进攻伊贺,并为他调集了四万大军,派弟弟织田信包担任副将。织田军分三路进入伊贺,经过苦战,担任抵抗军军师的百地正西战死,伊贺国终于平定。为了洗雪前年败退之耻,同时也为了彻底消灭忍者军团这一不安定因素,信雄在伊贺展开了残酷的大屠杀——对比前此他阴谋消灭北畠氏一事,可以看出,信长的这个儿子虽然能力平平,却完全继承了老子的残暴性格。
  前此的天正七年(1579年),织田军大将明智光秀征服了丹波国。丹波本是细川氏的领国,细川氏衰弱后,守护代内藤氏、豪族荻野氏、波多野氏先后崛起。三好长庆控制京畿的时代,其重臣松永长赖(松永久秀之弟)成为丹波守护代内藤国贞的女婿,并在国贞死后继承内藤苗字,基本控制了丹波一国。永禄八年(1565年),受“三好三人众”控制的三好义继与松永久秀断绝往来,一向不服长赖统治的西丹波豪族赤井氏(与荻野氏同源)趁机掀起反旗。当年八月,松永长赖进攻赤井氏主城黑井,赤井氏当主、有“丹波的赤鬼”之称的赤井直正奋勇反击,长赖战殁于“和久乡合战”。
  织田信长上洛以后,赤井直正暂时降伏于信长,但随即就跟随足利义昭与信长对战。天正三年(1575年),信长派明智光秀为主将、细川藤孝为副将,领兵攻打丹波国。内藤氏首先出降,然而正当织田军与赤井•荻野氏相持不下的时候,八上城的豪族波多野秀治突然发兵袭击明智光秀的侧背。波多野氏来源不详,主要有藤原秀乡后裔和石见豪族吉见氏分支两种说法,传至波多野秀治后,利用三好•松永势力的衰退,大肆扩充领地,颇有统一丹波的雄心壮志。织田军此番进攻丹波,秀治当然不能乖乖臣服,更不能坐视赤井•荻野氏被攻灭而不救。
  天正五年(1577年),羽柴秀吉进攻东中国地区,翌年(1578年)二月,三木城主别所长治突然背弃织田家而倒向毛利方。别所长治和波多野秀治本有姻亲关系,于是秀治就派一族的冰上城主波多野宗长率军救援长治。明治光秀趁机对波多野氏的领地展开猛攻,先后包围冰上、八上等城。天正七年(1579年)五月,冰上城破,波多野宗长、宗贞父子自杀。次月,八上城弹尽粮绝,波多野秀治提出和谈的请求。
  和谈的条件是,只要明智光秀拿出一定诚意来,送交人质,则波多野秀治、秀尚兄弟就愿前往安土觐见织田信长,表示愿意降伏。明智光秀果然把高龄老母送入八上城中,波多野兄弟也如约出城前往安土,然而,织田信长却毫不客气地把波多野兄弟处以了磔刑,八上城中大哗,波多野遗族杀死了光秀的母亲。
  据说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明智光秀最终背反织田信长,然而如果哀痛老母之死,光秀立刻就该动手,不论胜败,只想着杀死仇人,这才合乎孝道,他不会等到两年后才动手。由此又产生出种种说法,比如说送入八上城的只是光秀母亲的侍女而已,又有传说波多野兄弟妄图在安土刺杀信长,这才遭到诛杀,信长也是出于无奈,光秀莫可奈何。
  总之,波多野兄弟既死,八上城也很快就被攻陷了。当年八月,明智光秀又击败了赤井•荻野一族,迫使赤井直正投降,算是彻底平定了丹波一国。丹波北面是丹后,丹后守护一色氏早就失去了权柄,国人各自为政,屡次遭到周边势力,也包括丹波的波多野、赤井•荻野等家族的侵攻。明智光秀既然平定了丹波,随即兵指丹后,顺道也将其纳入织田氏统辖之下。战后,织田信长将丹波封给光秀,将丹后封给细川藤孝。
  

  ●御馆之乱
  
  到了这个时候,织田信长周边可以说已经没有足以与其抗衡的势力存在了,最后一个妄图上洛的豪雄、关东管领上杉谦信也于天正六年(1578年)魂归极乐。其实谦信响应足利义昭的号召,曾一度经北陆道想要杀向京都,给信长带来过不小的危机。
  战争始于天正四年(1576年),上杉谦信在吞并越中后,又统率大军攻入能登国,基本将其平定,唯余坚城七尾久攻不克。翌年(1577年)三月,谦信退回本城春日山,能登守护畠山氏重臣长续连暗通织田信长,夺回了被上杉氏吞并的熊木、富木等城。七月份,上杉谦信再度发兵一万五千来攻,十七日于天神川原列阵,长续连一族的长连龙派人向织田信长求救。九月十八日,织田氏北陆军团的柴田胜家统率丹羽长秀、池田恒兴、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部共四万八千大军,越过加贺手取川,准备救援能登七尾城。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向内争不断的畠山家,却突然倒向上杉谦信。畠山氏重臣游佐续光和温井景隆认为织田军无法战胜“越后之龙”,提出降伏于上杉氏,在遭到长续连驳斥后,干脆发动政变,把长氏一族百余人全部诛杀,然后打开了城门。
  闻听七尾城已经落入敌手的织田军匆忙后退,但适逢天降暴雨,手取川水位猛涨,困于河滩上待渡的部队遂遭到越后骑兵的奋力突击,损失千人,其中半数是溺水而亡。手取川之战后,上杉谦信彻底吞并了能登国,织田势力缩回加贺。
  传说上杉谦信在此次征讨能登的战斗中,曾经写下过一首汉诗:“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诗中充满了迟暮之意,可见这位名将的来日无多了。
  北陆地区在冬天经常会降下大雪,行军不易,因此上杉氏主力往往秋来冬去,不能持久。这一年,败退的柴田胜家也拣到了这个便宜,上杉谦信于十二月份回归春日山城,不再对敌人强追猛打。第二年春天,雪化冰消,正当这位名将再欲发兵东进之时,却因脑溢血而暴亡在厕所中——享年仅四十九岁。
  据说上杉谦信因为信仰真言宗,早早就出家入道,因此毕生没有娶妻,当然也就没有儿子,他过继了几个孩子作为养子,到他去世后,最有继承资格的共有两人。一是上杉景虎,本是北条氏康的七子,名为北条氏秀,一度被送到武田家当养子兼人质,后来甲相交恶,随即越相同盟,氏康就又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送到了上杉家。谦信非常喜欢这个养子,把自己的原名“景虎”都赐给了他。
  另一个养子,则是坂户城主上田长尾政景和谦信之姐仙洞院所生的上杉喜平二景胜。据说谦信临终前,遗命将越后守护与长尾氏一门总领之位传给景胜,而让景虎继承上杉家名和关东管领。然而他才一咽气,景胜就先下手为强,以父亲的遗言为名迅速控制了春日山城的本丸、金库和武器库。上杉景虎挥兵与战,遭到惨败,被迫逃出春日山,进入山内上杉宪政隐居的御馆城。
  消息传到小田原,上杉景虎的亲兄长、后北条氏家督北条氏政想要派兵救援,可是相隔崇山峻岭,远水难救近火,于是他请求甲斐守护武田胜赖出兵。胜赖一开始答应了后北条氏的请求,但随即被上杉景胜以献上部分领土和黄金一万两的条件说服,转而支持景胜。氏政无奈,只得派兄弟氏照、氏邦领兵,千里迢迢杀入越后。
  到了次年也即天正七年(1579年)二月,天降大雪,已经攻克数座越后城池的后北条军为大雪所阻,行动迟缓,上杉景胜趁机对御馆城发动了总攻击,上杉景虎方大将北条景广战死。三月十七日,御馆城被攻破,上杉宪政也在前往春日山城调解的途中遭到刺杀。于是上杉景虎穷途末路,被迫切腹。
  经此“御馆之乱”,上杉景胜继承了乃父谦信的事业,但他却再也拿不到关东管领的职权了。尤其上杉谦信的旗本神余一族、北条一族全都站在景虎一边,陆续被景胜剿灭,上杉家因此实力大损。织田方的柴田胜家趁势发兵攻入能登和越中,织田信长也把流亡在京都的神保长住等越中豪族派回本国,让他们号召旧部以恢复被上杉氏侵吞的领地——织田政权的北线就此安定下来。
  

  茶道和武士
  
  茶道是日本所独有的艺术形式(中国茶很少称为“道”,并且与日本的茶道截然不同),包含有佛教、儒学、建筑、书画、雕刻、礼仪、插花、烹饪、陶器、竹器等非常丰富的内容。我国的饮茶习惯传到日本以后,经过唐代的茶饼煮饮法、宋代的末茶冲饮法和明代的叶茶泡饮法三个阶段的影响,到了室町幕府时代,在村田珠光等名家的倡导下,日本终于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茶道艺术。
  日本茶道的主体是末茶冲饮,室町中后期从民间逐渐走向武士家庭,战国时代许多著名的武将,都同时也是茶道爱好者,甚至是所谓的“大茶人”。比如织田有乐斋(织田信长之弟)、丰臣秀吉、荒木道粪,等等。当时最著名的茶道宗师是千宗易(利休),他开创了千家流的茶道艺术。千宗易的门人弟子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是“利休七哲”,即蒲生氏乡(赋秀)、细川三斋(忠兴)、濑田扫部(伊繁)、芝山监物(宗纲)、高山右近(重友)、牧村兵部(利贞)和古田织部(重然)。其中蒲生赋秀是织田信长的女婿,细川忠兴是织田家大将细川藤孝之子,高山重友是摄津豪族,原从属于荒木村重,古田重然也是织田信长的家臣,都是当时著名的武士。
  喜欢茶道的武士,往往以收集名品茶器为乐,包括茶碗、茶釜、茶入(装茶末的小罐子)、茶杓、茶筅(搅拌茶汤的竹器),等等,甚至还包括举行茶会所必备的周边器具,比如花入(花插)、香炉之类。织田信长、松永久秀、明智光秀、佐久间信盛等都算不上是大茶人,但他们的收藏品却相当可观。这些茶器部分是名家所做,大部分则其本身的艺术价值并不见得很高,往往因为由名家用在某场著名的茶会上,就此附着于茶道艺术的价值,才变得身价百倍的。
  既然饮茶成为风雅之事,收集茶器成为流行之事,那么战国武将们就往往赏赐部下茶器,比赏赐金银、刀剑甚至领地更能使部下欢欣鼓舞,认为是莫大的光荣,这也算是一种独特并且奇特的文化现象吧。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49

二十一章敌在本能寺


●武田氏的灭亡
  
  天正十年(1582年),织田信长发动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大规模远征,是为甲斐征服战。事情起源于当年二月,武田氏重臣木曾义昌把弟弟上松藏人义丰送往岐阜,表示愿为内应,留镇岐阜的织田氏家督织田信忠立派快马将此事禀告信长。信长大喜,就派信忠为主将,整合各方兵马,并联络三河德川氏和相模后北条氏,三面夹击,准备一举灭亡甲斐武田氏。
  木曾氏本是信浓豪族,与村上、诹访、小笠原并称“信浓四大将”,后来臣服于武田信玄,信玄将女儿下嫁给义昌,待如一门。长筱之战后,武田胜赖的威望一落千丈,尤其在与后北条氏反目相攻,以及被德川氏攻克坚城高天神而不往救援两件事上,更使家臣们离心离德。木曾义昌看到天下大势已无法扭转,于是在织田(神户)信孝的努力下,主动归降了织田氏。
  武田胜赖听说木曾信昌叛变,极为恼怒,果然征集一万五千大军,离开新府——武田氏原来的主城在甲府踯躅崎馆,新府是胜赖新建的本城——气势汹汹杀往信浓木曾口而来。然而他的速度快,织田军的速度比他更快,胜赖还没赶到木曾口,侧翼的伊奈口就已经被织田军先锋泷川一益、河尻秀隆占据了,要隘泷泽砦、松尾城等先后陷落。
  侧翼被敌切断,武田大军被迫向后退去,一溃千里。织田方将领森长可本来受命进军木曾口,支援木曾信昌,赶到目的地一看,却不见一个敌人的踪影。织田军进入信州,第一次遭遇到的有规模的抵抗是来自高远城守将仁科盛信。仁科盛信是武田信玄的第五个儿子,过继给信浓名门仁科家,据说他勇猛善战,并且为人公正平和,深受领民爱戴,当地遂有民谣,对比盛信和他的前任武田胜赖(胜赖在归宗前曾镇守过这一地区):“武田殿下贪于得,吾民岁取难为食,仁科殿下慈悲深,所获成山感大德。取彼身家延尔寿,我祈天道有其直!”
  织田信忠派使者前往招降仁科盛信,反被砍了脑袋,只得挥师强攻。双方恶战到三月二日,织田军终于攻入高远城本丸,最后把仁科盛信及其麾下十八将包围在居馆内。当时织田信忠身穿金襴阵羽织(武将披在铠甲外的短外套),倚着一株梧桐树指挥战斗,正当此时,忽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铠甲,手提薙刀冲杀出来,且战且呼:“我乃诹访(指武田方将领诹访胜右卫门)之妻,谁来与我一战!”竟然连杀七八人,直冲到信忠身边,终因身陷重围,以薙刀自刺己喉而死。
  战况空前惨烈,最后织田方将领森长可亲自攀上屋顶,掀起顶板,命令铁砲朝内发射。仁科盛信自度终不得免,于是切腹,洒出肠子而死,时年仅二十六岁。据说后来盛信投肠之处,血痕久久不能灭尽;而织田信忠所倚的桐树,犹有刀痕纵横其上。
  织田信忠杀入信浓的同时,德川家康也率兵进入骏河。面对德川氏的大军,继妹夫木曾信昌降敌以后,武田胜赖的姐夫穴山梅雪斋信君也在江尻城叛变。此外归降的大将还有朝比奈骏河守信置、依田源十郎信蕃等许多人。
  众叛亲离之下,武田胜赖逃回新府,连夜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新府肇建,设施不全,当然无法凭以据守,重臣真田昌幸(真田幸隆之子)主张退至上野吾妻郡岩柜城,老臣小山田信茂则主张守备天险岩殿山城,胜赖采纳了后者的建议。
  小山田信茂先回岩殿山城准备,武田胜赖放弃新府,经韮崎、甲府,过笹子峠前往岩殿山。他前脚才离开,织田军随后就杀到了,放火将新府烧为一片白地,然后一路紧追。三月九日,在笹子峠麓,小山田信茂突然起了反心,夺回人质,并命令士兵用铁砲攻击胜赖所部。胜赖只得逃往日川溪谷,部下五百余人纷纷奔散。三月十一日,在织田方将领泷川一益的穷追猛打下,胜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在天目山自杀,留下辞世句:“朦胧之月被云遮蔽。云逐渐散开,终于月落西山。”其妻小田原氏的辞世句则是:“在晚春中渐次凋零,忧恨驻足于树梢花端。”
  就这样,曾经纵横一方,威震天下的名门武田氏,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灭亡了,最终连西上野的真田昌幸和小幡信贞(于长筱战死的小幡信重之子)也倒戈投向织田氏。四月二日,织田信长亲自来到甲府,论功行赏,将甲斐封于河尻秀隆,信浓的高井、水内、更科、植科四郡封给森长可,上野和信浓佐久、小县两郡封给泷川一益……他还把骏河一国赐予德川家康。
  然而织田信忠却对小山田信茂的背主逆行大感厌恶,命堀尾茂助吉晴将其斩首。织田军还放火烧毁了供养武田胜赖遗体和窝藏六角氏残党的惠林寺,寺中长老快川绍喜自投火中寂灭,留下遗言:“灭却心头火自凉。”——这是禅宗经典《碧岩录》的偈子,此时用来确是应景。
  

  ●本能寺之变
  
  织田信长灭亡武田氏,回归安土城以后,一方面让泷川一益继任关东管领,要他准备展开对后北条氏的进攻,一方面以三男信孝为主将、丹羽长秀为副将,准备渡海进攻四国的长宗我部氏,同时,他还命令柴田胜家继续经营北陆、羽柴秀吉继续攻略中国地区。天下即将底定,其后的战斗,似乎用不着信长亲自出马了。
  然而到了当年五月,羽柴秀吉攻入备中国,包围了毛利方名将清水宗治守备的高松城,毛利氏当主毛利辉元亲率五万大军前来增援,双方隔城对峙。于是羽柴秀吉写信给织田信长,认为这是消灭毛利军主力的大好机会,如能得到“御势御合力”,则“将西国于当年中悉归于幕下之事,如在掌中”。
  于是织田信长命令明智光秀、细川忠兴、池田恒兴、中川清秀、高山重友等将整备兵马,火速赶往中国地区,增援羽柴秀吉。而信长本人则先要上洛觐见天皇,回应朝廷想要任命他为太政大臣或者关白的意愿,然后再集合部队作为后援。五月二十九日,信长随同小姓(年轻侍卫)百余人上洛,六月一日晚,暂居四条坊门的本能寺,而其子织田信忠则先一步进京,住在相隔不远的妙觉寺中。
  次日是六月二日,天还没亮,织田信长就听到寺外传来喧哗之声,他最初还以为是侍卫们吵架,才爬起身来准备斥责,忽听铁砲发射之声,阵阵鸣响,这才感觉不妙。这时候,信长最亲信的侍卫森兰丸入内禀报说:“有人谋叛,是桔梗旗印,象是惟任日向守的部队!”
  惟任日向守就是明智光秀,织田信长曾经上奏朝廷,赐与其九州名门惟任氏,并官拜正六位下日向守。原来明智光秀本在安土城负责接待上洛游览的德川家康一行,突然受命远征中国地区增援羽柴秀吉后,他于五月二十六日回到本城丹波龟山,一面整合部队,一面前往爱宕山中参拜,祈祷获胜。估计就在参拜过程中,光秀下定了谋叛的决心,于是召来亲信将领明智左马助秀满(光春)、明智右卫门尉光忠、藤田传五、斋藤内藏助利三、沟口胜兵卫茂朝等五人,要他们递交誓书和人质,以表示支持自己的行动。
  对于普通兵将,明智光秀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召集家中物头(小队长),告知说:“京都的森兰丸有信使来报,主公为了加强对中国地区用兵,要在京都检阅我家的军队。”于是大军向京都进发。
  据说明智军总兵力为一万三千人,铁砲手全都点燃火绳,长枪兵也去掉枪鞘,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士兵们内心疑惑,普遍认为是织田信长下了密令,叫明智军前去袭击正在洛中游玩的德川家康。这可见即便最下层的兵卒,对于他们的领袖织田信长都报有一种怎样的观感——信长公是强大的主君,但他毫无信义,诛杀甚至谋杀盟友,对他来说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等到大军进至山城国桂川地方的时候,明智光秀终于下达了详细的命令:“敌人,就在本能寺中!从今日起,殿下即将成为天下人,即便如提鞋的低贱之辈亦当欢欣踊跃,竭尽忠勇,树立武勋便在今日!”
  于是明智军把本能寺包围得水泄不通。织田信长身边的小姓众奋勇抵抗,陆续战死,连信长本人也提枪上阵,在连杀数人后肘部受伤,被迫退往内室,随即内室就燃起熊熊大火,估计信长先切腹,然后丧身于火海之中了。
  得知父亲丧命本能寺的消息后,织田信忠匆忙逃出妙觉寺。他认为明智光秀既然发动叛乱,一定早就派人把守住了京都附近的各条通路,贸然出逃,凶多吉少,于是前往京都,据守二条御所——这是信长所一力扶持的诚仁亲王的官邸,修建得相当坚固,信忠退守此地时,身旁从属大概有三到五百人。
  明智军很快就包围了二条御所,经过谈判,诚仁亲王一家退出御所,以免遭受池鱼之殃。等亲王一离开,明智军立刻发动猛攻,激战数小时后,织田信忠也被迫在纵火后切腹自杀——享年二十六岁。
  就这样,织田信长与他所开创的“安土时代”,全都葬身于红莲烈火之中。
  

  ●山崎合战
  
  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发生的“本能寺之变”,彻底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明智光秀究竟为什么徒起变乱之心?他究竟有无同谋呢?对于这个问题,历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织田信长的残暴、寡恩,肯定对光秀掀起反旗产生过影响,但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因素,相信两人政治理念之不同,才是发生变乱的最主要原因。光秀是个相当传统的武士,曾辅助足利义昭,想要复兴室町幕府,然而织田信长则极端藐视权威,在灭亡足利幕府后,先后多次推辞朝廷授予的征夷大将军、太政大臣乃至关白的职衔,很明显他想要彻底推翻旧制,建立一种新的政治制度。这种新的政治制度是光秀所无法理解的,甚至是会使光秀感到恐惧的,因此他才出此下策,起兵弒主。
  明智光秀发动政变,究竟有无帮凶呢?其实很多势力都存在这种可能性:比如与织田信长仇深似海的废将军足利义昭,比如中国地区的豪强毛利氏,比如害怕被信长一脚踢开的天皇朝廷,甚至还包括盟友德川家康和重臣羽柴秀吉,因为这两人在事变后的举动全都很费人思量。
  且说明智光秀在本能寺逼死织田信长,又在京都二条御所逼死了织田信忠,随即就发兵攻克安土城,基本控制了畿内地区。六月八日,他献给朝廷银五百枚,五山名寺和大德寺各银百枚,同时下令免除京都的田赋。随后,他又通过朝廷公卿,表达了自己希望开设幕府,就任新的征夷大将军的愿望,据说朝廷也颇为动心,准备择机颁下诏旨。
  然而明智光秀拉拢畿内织田氏旧臣的图谋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碍,首先是有姻亲关系、曾经并为足利义昭左膀右臂的细川藤孝断然回绝了光秀的使者,还命令其子、光秀的女婿细川忠兴禁闭思过。继藤孝之后,光秀的与力筒井顺庆、中川清秀、高山重友等人也对谋叛行为表示坚决反对。
  不过细川、筒井等家族的兵力有限,即便他们不肯加入明智光秀的阵营,也根本无力与此时的光秀相抗衡,只能暂作壁上观,以等待时局的变化。相信只要光秀在畿内彻底站稳脚跟,然后收拾掉织田家东西两大军团的主将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细川藤孝等人为了家族的平安和延续,还是会被迫跳上光秀的战车的。于是光秀秘密修书给上杉景胜及毛利辉元,要他们牵制织田氏兵马,等待他缓过手来,再两面夹击,予以全歼。
  消息传到北陆,上杉军果然倾巢而出,把柴田胜家绊在越中、加贺一带动弹不得。然而奇怪的是,传往中国地区的消息却被羽柴秀吉截获了,秀吉立刻与毛利氏达成和议,然后火速回师位于播磨的本城姬路,稍事休息后,留浅野长政、小出秀政守备,自己数百里急行军杀入畿内。
  羽柴秀吉从姬路动身是在六月九日清晨,到了十一日午前,他就已经赶到摄津的尼崎地方。织田方多位城主如池田恒兴、堀秀政、高山重友、中川清秀等人陆续来合,到了十二日晚间,秀吉屯兵摄津的富田,总兵力已经超过三万。次日早晨,织田信长的三男织田信孝和重臣丹羽长秀也派使者前来联络。
  羽柴军回师速度如此之快,令明智光秀大吃一惊。其实光秀本人的动作并不慢,他二日在本能寺弑杀了织田信长,五日就攻陷安土城,然后又先后攻克羽柴秀吉和丹羽长秀在近江的封地——长滨城和佐和山城,只是因为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人不肯归顺,才打乱了他的既定步骤。当时光秀正出兵河内,得到羽柴军东来的消息后,立刻回归京都,然后十日从京都出发,率领一万六千大军进驻山崎以北的胜龙寺城。
  山崎在摄津国和山城国的交界处,临近通往中国地区的交通要道,最终惨烈的决战就在这一地区展开。羽柴秀吉奉戴织田信孝为名义上的总大将,将主力分为三队,左翼、天王山麓布设的兵马由其弟羽柴秀长和军师黑田孝高统率,右翼、淀川附近的兵马由池田恒兴、加藤光泰、中村一氏等将统率,中央、西国街道上的兵马则由高山重友、中川清秀和堀秀政统率。
  十二日夜,两军开始小规模接触,到了十三日凌晨,明智军首先对羽柴中军发起猛攻,高山重友队一度陷入绝境,幸亏中川、池田队从右侧、堀队从左侧夹击敌军,才勉强挽回败局。双方恶战整整一天,因为羽柴军兵力既众,又占据了较好的地理位置,明智军逐渐败下阵来。到了晚上七时左右,明智光秀眼见败局已无法挽回,于是下令撤退,自己率败兵七百余人退守附近的胜龙寺城。
  羽柴军团团包围了胜龙寺城。军师黑田孝高劝羽柴秀吉说:“明智军笼城坚守,我方很难快速攻克,所谓‘围城必阙’,不如放开一面,则光秀必走,我军可于后追杀。”秀吉听取了他的建议,空开一个缺口,明智光秀与少数亲信出城逃亡,想要回归老巢近江坂本,重整兵马以待后举。然而在经过京都山科小栗栖地方的时候,他们却遭到了“落武者狩”的袭击——所谓“落武者狩”,是指专门刺杀和抢劫败战武士的农民或土匪。
  据说明智光秀虽然击退来犯之敌,但也身负重伤,自忖无法再走,于是命部下沟尾庄兵卫茂朝为介错,就在当地切腹而死。这是六月十三日晚间的事情,距离本能寺之变不过才短短十一天而已,此事即被后世称为明智氏“十日天下”。光秀的辞世句为:“逆顺无二门,大道澈心源。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清洲会议
  
  明智光秀在山崎战败,随即在小栗栖自杀,其部属遂土崩瓦解,据说他们败退时还放火焚烧了安土城,从此织田氏天下就被破坏殆尽,毫无存留了。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光秀的女婿、重臣明智左马助光春(秀满),传说他被羽柴军团团包围在琵琶湖边,竟然纵马入水,一直游到坂本城下。光春从容登岸下马,入守坂本城,在被堀秀政团团围住,料无生理的时候,先把城中宝物细细整理一番并开列目录,缒到城下,然后才放火、切腹自杀。后人都慨叹说光春是一位真正爱好文化的武人,与以名茶器殉葬的松永久秀之辈全然不同。
  且说羽柴秀吉才在山崎击破明智光秀,控制了近畿地区,织田家其余重臣也纷纷赶了回来,当然,各人境遇不同,有些深为懊悔未能赶上为主复仇的战斗,有些却异常的狼狈、凄惨——本能寺之变的消息传到关东以后,后北条氏立刻翻脸来攻,而刚被织田氏征服的武田旧领也到处爆发一揆,最终织田信长的爱将河尻秀隆在甲斐被一揆所杀,受封关东管领的泷川一益则在神流川合战中被后北条氏打败,率残部退出上野,逃往自己的老窝伊势。只有柴田胜家是打退了上杉军,昂首挺胸回到近畿的。
  于是,在这种背景下,在织田信长的旧主城、尾张清洲召开了重臣会议,议题主要为织田氏新家督的推举和众臣领地的安排,最重要的出席者为柴田胜家、羽柴秀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和池田恒兴五人。
  柴田胜家是侍奉过织田信秀的老臣,也是织田家中第一猛将。织田信长上洛后,他曾受命镇守要隘长光寺城,结果遭到六角义贤煽动江南国人一揆将城攻破,只余本丸。一揆切断了本丸的水源,使守兵陷入苦境,随即六角氏家老平井甚助以谈判为名入内查看。此计被柴田胜家识破,谈判中,甚助起身如厕,请求舀水来洗手,胜家的侍从就捧过来一大盆水,等对方洗完手后,又把残余的水全部泼入庭院。甚助出城后向六角义贤禀报说:“城中存水尚足,最宜长久围困,不能硬攻。”
  然而事实上,此时本丸食水已将告罄,于是柴田胜家将士兵们全都集合在庭院里,把最后三瓶水摆放在他们面前。胜家大声鼓舞士气:“明日我们就将杀出城去打败敌人,现在大家把这最后三瓶水喝掉吧!”一人一口水,竟然还有剩余,胜家毫不吝惜地拔出刀来,将水瓶劈碎,残水渗入泥地——这是“破釜沉舟”之计。第二天一早,柴田胜家率领已抱必死决心的部下突然杀出,一揆猝不及防,很快全面崩溃。经此一战后,柴田胜家遂被冠以“破瓶之柴田”的雅号。
  而丹羽长秀,曾是与柴田胜家齐起并坐的织田氏家老。丹羽氏本是尾张守护斯波氏的家臣,后来因为同僚织田信秀势力膨胀而降格成为信秀的家臣。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从成年起就担任织田信长的侍卫,性格严谨诚实,因此逐渐被提拔为大将。据说长秀长时间负责内政、外交和调略等事务,人称“米之五郎左”。
  泷川久助一益并非织田家的谱代家臣,他本出于甲贺忍者世家,精通兵法,并擅长使用铁砲。不过其人很早就出仕于织田信长,屡建功勋,得到重用。池田恒兴(胜入)则是织田信长的奶兄弟,是近年来开始一路蹿升的新星。
  五位重臣在织田氏家督人选问题上分为两派,争闹不休。因为织田信孝担任总大将击败了明智光秀,因此柴田胜家主张拥立信孝为主,他以为素来与其不合的羽柴秀吉定会抬出织田信雄这尊泥菩萨来捣乱,没想到秀吉却提出以织田信忠之子、年幼的三法师担任织田氏一门总领。秀吉的理由是:织田氏家督本就是信忠的,固然可以兄死弟继,但信雄、信孝都已出继别家(北畠氏和神户氏),和他自己的养子织田(羽柴)秀胜一样都不能再拥有继承权,故此理当父死子继。
  由于羽柴秀吉预先搞了私下串联,丹羽长秀、池田恒兴等人都认为如果拥立织田信孝,则柴田胜家将成为家中第一人,掌握权势,我们英勇奋战,为主报仇,你都没赶上山崎合战,还有什么脸面来抢夺胜利果实呢?为此一致支持秀吉。只有泷川一益支持柴田胜家,但他新近丢失了关东大片领地,兵力单薄,说话已经没有分量了。
  会议最后决定,由三法师继任织田家督,留居安土残城,织田信雄领有尾张国,织田信孝领有美浓国,织田秀胜领有明智光秀的丹波国,由羽柴秀吉担任三法师的后见。织田家臣们各有升赏,但羽柴秀吉的领地是在畿内,便于操控三法师,而柴田胜家的领地则在北陆,鞭长莫及。为了达成平衡,秀吉答应把自己的旧主城近江长滨让给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这样胜家利用楔入近江的胜丰势力,对安土和京都也可以朝发夕至了。
  这种政治格局当然是相当不稳固的,织田家中即将二分,最终是勇猛的柴田胜家会继承织田信长的事业,还是足智多谋的羽柴秀吉会夺得天下呢?
  

  ●羽柴秀吉的奋斗
  
  羽柴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家世不详。如此一位平地蹿起的豪雄,对其出身来源的猜测从来都会走两个极端,或者尊为名门后裔(秀吉自己就编造过天皇私生子的谎言),或者贬为贩夫走卒。按照传统说法,北条早云本是狱吏,斋藤道三卖油郎出身,而羽柴秀吉则是彻底的农民、泥腿子。
  传说木下藤吉郎本是尾张乡下的农民,其父当过织田家的足轻,很早就死了,其母改嫁给织田信秀的一名仆佣。据说母亲在怀着藤吉郎的时候,梦见红日入怀,等到生下儿子来,发现相貌独特,好象猴子,就取供奉猴神的日吉神社之名,称其为日吉丸。因为继父子之间不合,日吉丸十多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从尾张到骏河,一路贩针为生,其本钱乃是父亲遗留下来的一贯永乐钱……
  其实一贯钱在当时是笔相当不小的数目,能够留下一贯钱的藤吉郎的父亲,绝对不会是农民和足轻,这类传说往往自相矛盾,不攻自破。目前比较合理的推测,木下藤吉郎乃是织田家下级武士木下弥又卫门之子,而其继父则是织田信秀的同朋众筑阿弥——同朋众乃是战国大名家中负责艺能、茶事和杂役的职务。
  因为父亲和继父的关系,木下藤吉郎很年轻就开始侍奉织田信长,一开始只是打理家中杂务,因为心思灵巧,又善揣摩上意,因此被信长提拔为侍卫。传说当信长攻打美浓国主斋藤龙兴的时候,想在长良川畔的墨俣地方修建一座城砦作为前线基地,但因为此地距离敌人太近,先后派重臣佐久间信盛和柴田胜家前往,全都铩羽而归。突然,身份低微的木下藤吉郎跳了出来,主动请缨。藤吉郎首先说服了附近的乡下武士集团“川筋众”,利用川筋众蜂须贺正胜、前野长康等人的兵力牵制敌军,然后把木料先在远处整理好,再沿长良川送到墨俣,就地拼搭。就这样,他一夜间完成了一座城砦,被称为“墨俣一夜城”。
  墨俣一夜城是否真的存在都还需要打个问号(虽说日本式的小砦子一夜搭成并不困难),更别说是木下藤吉郎的杰作了。其后丹羽长秀招抚西美浓三人众,民间传说也都安在藤吉郎头上,其实藤吉郎当时身份还很低微,就算为此出过力,也不会是主要策谋和出使人员。
  木下藤吉郎崭露头角是在织田信长上洛以后,信长任命藤吉郎负责京都的治安,并且监视将军足利义昭,藤吉郎从此改名为羽柴秀吉。其后金崎退兵,羽柴秀吉担任殿后,居功甚伟。由此开始,这个人的身影就开始在历史中鲜明起来,他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很多大战中都可看到有他参与的记录。终于,在灭亡浅井氏以后,羽柴秀吉被封与北近江的大片领地,成为一方大名,将主城定在琵琶湖畔的今滨地方,改名为长滨。
  天正五年(1577年)十月,也就是在“天下至恶”松永久秀覆灭的同月,羽柴秀吉受命统率大军团进攻中国地方。同时,织田信长还把蛰伏的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也纵回东中国,要他们复兴尼子家,协助对抗毛利氏。
  羽柴秀吉在东中国地方纵横驰骋,屡建奇勋,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三场战役,即“饿杀三木,渴杀鸟取,不用太刀,水淹高松”。天正六年(1578年),羽柴秀吉基本控制了播磨一国,派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之介驻守西播磨的要隘上月城,以防毛利大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播磨东部的三木城主别所长治突然倒向毛利氏。四月,毛利军包围了上月城,因为三木城横在织田军的增援道路上,上月孤城很快就陷落了,尼子胜久自杀,山中鹿之介苦战之后,又只好投降——他大概还把希望寄托在被毛利家囚禁的尼子氏末代当主义久,及义久的兄弟伦久、秀久身上吧,后世还有人猜测说他是想寻找机会刺杀吉川元春。但是,曾经接受过他一次投降的元春不会再上当了。天正六年(1578)七月十七日,鹿之介被杀于押往安艺国的途中,尼子家的复兴,彻底成为了一场梦中之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羽柴秀吉也已经派重兵包围了三木城,他和毛利氏猛攻上月城的风格不同,切断了三木城的粮道,采取长期围困的策略。围城战持续了整整两年,其间羽柴秀吉说降周边豪族,尤其是备前大名宇喜多直家,从而彻底改变了东中国地区的势力对比。直到天正八年(1580年)正月,弹尽粮绝,已经出现人吃人惨况的三木才终于开城投降,城主别所长治也自杀了。
  天正九年(1581年),羽柴秀吉攻打因幡国的鸟取城,在动兵以前,他先用高价收购鸟取附近的米粮,导致大军合围以后,鸟取城中存粮已被倒卖一空了,很快就变成了饥饿地狱。就这样,鸟取坚城只守了三个月,镇守此城的毛利方大将吉川经家就被迫切腹,以换取城内军民一条生路。
  天正十年(1582年)五月,羽柴秀吉得宇喜多氏之助,攻入备中国,包围了毛利方名将清水宗治守备的高松城。面对汹涌而来的毛利援军,秀吉掘开附近的足守川,水淹高松城,以隔绝其与外界的联系。羽柴军和毛利军隔水对峙,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本能寺之变的噩耗……
  

  石高制和贯高制
  
  战国时代的领主们计算年贡额度,有两种基本方式,即“石高制”和“贯高制”。前者以粮食为标准,石读作“担”,本是重量单位,一石为一百二十斤,后来转作容积单位,一石也即一斛,合十斗或一百升或一千合;后者以货币为标准(当时日本国内不铸钱,用的都是中国外流过去的铜钱),一贯即一千文钱,后来“贯”这个概念在日本也转化为重量单位,一贯仍等于一千文,而所谓重量单位的一文,就是指的一枚开元通宝的份量。
  在咱们粗略想来,理当是商品经济较发达的近畿地区采取贯高制(因为流通的钱多),而主要的粮食产地则采取石高制(方便征收米粮),然而事实上的情况正好相反。封建大名才没有那样温良谦恭,他们既需要米粮来养活家臣,也需要钱币去购买领地内不出产的各种物资,诸如铁砲、马匹等等,所以农民越是缺什么,他们反而越要收什么。
  比如日本最重要的粮食产地之一关东平原,小田原北条氏一直采用贯高制,规定相当额度的年贡要用钱币来上缴,至于老百姓怎么搞钱,他们就不管了。此外贯高制还有一种来源,即从守护大名时代起,就经常临时征收“段钱”,即按段(土地面积单位,又称反,一町等于十段)收取土地税,等到庄园制逐渐崩溃,庄园领主征收年贡越来越困难,相反守护大名的段钱来源却日趋稳定,于是就把段钱的征收恒定化,并扩展到领内一切土地上去。因为段钱最初便是以钱币来缴纳的,因此维持传统,逐渐发展成为了贯高制——贯高制对战国大名摧毁残余庄园势力,完善领国一元化统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强制征收钱币年贡,甚至强制征收质量好的钱币为年贡,使得农民们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因此贯高制发展了一段时间之后,战国大名们又被迫逐渐转向石高制。等到丰臣、德川政权先后统一日本,则石高制也就在全国范围内固定下来。后世对于战国大名的领地大小、财政来源,往往用年贡额来推测和计算,一般也都采用石高制。
  石高制还分表高和实高两种,所谓表高,是指中央政权检地后所确定的年贡额,而实高是指封建大名所实际能够征收的年贡额。天下统一以后,大名们将主要精力从对外扩张转向内政开发,领内年贡数日益增加,中央政权却不可能每年都检地核准,所以实高和表高往往差着十万八千里。
  打个比方来说,从庆长三年(1598年)到天保三年(1832年)这近两百五十年间,陆奥国的石高增加了七成,出羽国增加了三倍,日向国增加了一倍八成三,摄津国增加了一成七,山城国增加了零点二成,大和国增加了一成二——越是边远地区,越可开垦新田,增加石高,发展速度很快,畿内地区则没多少发展空间了。
  再打个比方来说,伊达政宗受封大片南部陆奥的土地,主城定在仙台,再加上常陆国一万石和近江国一万石,宽永十一年(1634年)计算的表高为六十二万石。然而事实上到了政宗晚年,经过不懈的努力,大力开垦荒田,仙台幡的实高已经接近一百万石了,时人俗称为“仙台百万石”。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50

二十二章天下人秀吉



  ●宇喜多氏的崛起
  
  羽柴秀吉在东中国地区长年鏖战,所以能够节节取胜,很大程度上是靠着备前、美作的大大名宇喜多氏的侧翼呼应。而东中国地区豪族们纷战不休,唯一能够从中崛起并最终坐大的,只有宇喜多氏,这个家族对其后的政局产生过相当重要的影响,因此要先在这里插叙一番。
  宇喜多氏又称浮田氏,据称是备前豪族三宅氏的后裔。三宅氏来源于古代朝鲜半岛的百济国,传说有三兄弟渡海来到日本,在备前国一个小岛上定居下来。他们的旗标(也是以后宇喜多氏的家纹)是“儿文字”,因此这个岛就被称为儿岛。此外,宇喜多氏还自称是佐佐木氏儿岛高德的后裔,家纹还有“剑酢浆草”和“鹤龟”两种形式。
  当时,播磨、美作、备前三国的守护职掌握在受细川家扶持,从而复兴的赤松氏手中,而赤松氏在地方上最强有力的被官乃是浦上氏。宇喜多氏有史可考的是第三代宇喜多能家,侍奉浦上则宗、宗助、村宗三代,善于在战局将定的时候投入兵力,反败为胜,武名很盛,受封备前国砥石城。
  永正十五年(1518年),浦上村宗与赤松氏当主义村不和,退居本城三石。同年九月,义村纠集大军讨伐村宗。三石城中人心动摇,一夜就有七十余兵逾垣逃走。多亏宇喜多能家激励士气,并且身先士卒杀向敌阵,最终在船坂峠之战中击败了赤松势。
  次年(1519年),赤松义村引诱浦上村宗的兄弟、香登城主宗久反叛,也因为被宇喜多能家发现而及时攻破香登城,杀死浦上宗久。永正十七年(1520年),义村煽动小寺则职攻击东美作的浦上势,村宗派能家率兵两千往援。义村得信,搜罗美作全国之兵投入前线,村宗也急忙亲统主力两千五百与能家合流。
  浦上、宇喜多总势四千五百,浩浩荡荡开到战场,抬头一望,赤松氏的二引和三巴旗号漫山遍野,无穷无尽,不由大惊失色。当夜,将兵们纷纷开了小差,数千兵马四散奔逃,到得天明,只剩下宇喜多能家麾下七十骑而已。能家大怒,于是亲统这七十骑自杀性地冲入敌阵。人要是已经放弃生的希望了,那么爆发出来的攻击力要强大到噩梦一般,赤松势竟然被这七十骑冲得七零八落。浦上氏的逃兵千余人闻讯重新回归战场,再度与赤松军对峙。不久,浦上村宗买通了小寺则职的家臣,双方夹击赤松义村,义村大败,权威丧尽,被迫隐居——浦上家因此成功地制压了西播磨一带。
  由此看来,宇喜多能家简直是浦上家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樑,可是从来历史上自毁长城的事情屡见不鲜。大永三年(1523年),浦上村国、小寺藤兵卫二人拥立赤松政村(政祐),发兵攻击三石城,能家带着自己两个儿子出阵——长子兴家和次子四郎(传说名为义家)——大破敌军。但是战斗中,年轻的四郎中了村国的策略,被包围讨死。能家为此悲伤不已,再加上年纪老迈,遂辞职回去砥石城隐居,并且削发出家,法号常玖。
  十一年后,浦上村宗去世,重臣高取城主岛村丰后守自称得到村宗的遗命,奇袭砥石城。逼迫宇喜多能家自杀,而能家的儿子兴家则抱着年仅六岁的儿子八郎逃到备后福冈町豪商阿部善定家里藏了起来。后来兴家还娶了善定的女儿,生下次子忠家和三子春家。福冈是中国地区有名的商业自由都市,拥有自治权,岛村丰后守也拿他没辙。
  等到宇喜多兴家死后,八郎离开阿部家,住到邑久郡笠加村依靠亲戚,逐渐成长起来。天文十二年(1543年),他出仕天神山城的浦上宗景,第二年元服,称宇喜多三郎左卫门直家——就算在战国时期也很罕见的一代阴谋家就此出现了。
  宇喜多直家初期受封浦上氏最前线的乙子村,此处向西是细川家的儿岛郡,向北是松田氏的上道郡,并且还有犬岛的海贼不时上陆骚扰。直家招募了三十名足轻守护此地,以后的重臣户川秀安、长船贞亲、冈利胜、花房正幸等人都在其中。经过长年激战,直家不但守住了此地,还因功使自己的知行增加到三千石。
  宇喜多氏的旧臣们听说幼主出山,纷纷来投,结果兵多粮少,从宇喜多直家以下,大家亲自下地劳作,以增加收入。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使得宇喜多家臣团空前团结起来,为以后成长为战国大名势力奠定了基础。
  数年后,宇喜多直家的同族浮田大和送来密信,双方里应外合攻破砥石城。不久,大和内通备中豪族的阴谋败露,直家受命讨伐,亲斩大和,受到浦上宗景的表彰。天文十八年(1545年),直家终于从家主手上取回了祖父的旧居——砥石城。
  天文二十年(1551),通过浦上宗景的撮合,宇喜多直家娶了上道郡沼村的沼城主中山备中之女为妻。八年后,他获得岛村丰后守和中山备中谋叛的证据,向主君宗景进言,诱杀二人,终于报了祖父之仇。其妻闻讯自杀——但是直家才不在乎这个,他趁机把岛村氏和中山氏领地的大半收入掌中,势力俨然已经可以和主家分庭抗礼了。
  

  ●阴谋家直家
  
  永禄三年(1560年),宇喜多直家派其弟忠家进攻松田氏麾下上道郡龙之口城主撮所元常,结果大败而归。直家不动声色,秘密授计给小姓冈清三郎,数落清三郎的不义之行,把他赶出家去。清三郎往投撮所元常,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取得元常的信任,然后寻机将其刺死。直家亲自给清三郎元服,起名冈刚介——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富庶的西上道郡吞入腹中。
  西部备前国的松田氏在毛利氏支持的备中大名三村家亲侵攻下,势力逐渐衰退,于是新当主元贤提出和浦上氏和睦。元贤娶了宇喜多直家的女儿,并将其妹嫁给宇喜多春家。永禄八年(1565年),三村家亲侵入美作国,包围了三星城,直家遣马场职家往援,职家英勇奋战,三村势暂退,但是次年又来,在兴禅寺扎下本阵。直家派远藤又次郎和喜三郎兄弟秘密潜近三村家亲身边,用铁砲将其打死——如此反复运用暗杀手段,并且得心应手,每每成功,翻遍整部战国史,大概也只有宇喜多直家一人而已吧。
  三村家亲的同族五郎兵卫,提出为了吊祭被暗杀的家督而与宇喜多直家决战,遭到重臣反对。于是他亲自统领一族五十余人,和家亲的近臣五、六人,抱着决死之心杀向备前国。直家接受挑战,以三千人来迎。已经有讨死觉悟的三村势大呼冲阵,宇喜多军几乎全面崩溃,多亏宇喜多忠家从侧面插入,砍下了五郎兵卫的首级,才得以将危机消弭。
  第二年(1566年),三村氏新当主元亲夜袭备前国要隘明禅寺城,将之攻克。宇喜多直家立刻领兵五千包围明禅寺,引诱元亲前来决战。于是元亲发动备中全部兵马再次杀往备前:先阵庄元祐所部七千,通过富山城,前往增援明禅寺;中军石川久智所部五千,攻克宇冈山城北方的原尾岛;元亲自将大军八千,通过汤泊村和四御神村,直取宇喜多氏居城沼城。
  “攻不下明禅寺,我一定会被三村军俘虏;攻下了明禅寺,三村军会全面崩溃——胜负就看这座城了,进攻!”宇喜多直家高声呼喊,军兵士气大振,终于攻破了城池。败兵逃跑中,遭遇到庄元祐的援军。听说明禅寺城已经失守,庄军军心大乱,明石、户川、长船等宇喜多氏麾下骁将趁势直进,铁砲声震动天地。最终庄元祐负伤,全军溃散。
  庄氏的败兵,随即逃到石川久智军中。进退两难的久智才刚召开军议,商讨对策,宇喜多军已经杀到,于是三村氏的中军也崩溃了。三村元亲死中求活,亲统旗本队直逼宇喜多直家的本阵小丸山——然后又是一场有死无生的搏命冲锋,宇喜多军前备明石行雄和冈刚介完全崩溃,幸亏长船、户川等军击败庄元祐和石川久智后匆匆来援,才将三村势击败。
  经过此役,原三村方的冈山城主金光宗高等人见势不妙,纷纷请降,宇喜多氏势力大振。数年后,宇喜多直家杀死金光宗高,将主城移往冈山。
  然而侵入备中和西美作的宇喜多势,不可避免地要与西国霸主毛利氏开启战火。永禄十二年(1569年)四月,毛利元就之子穗井田元清统军一万进攻备中,三村元亲也趁机包围了佐井田城的植木秀长。宇喜多直家匆忙整军一万来救,双方在一里手前对阵。激战正酣之际,毛利氏后备熊谷信直、桂元隆等将突然出现在战场侧面,夹击宇喜多军,宇喜多军丢下一百三十多具尸体后败退了。
  宇喜多直家不能够放弃佐井田,此城如落,所造成的连锁反应,会使得备中全境皆失的。于是他召集备中豪族——石川、福井、工藤等等,联军再来解围。两军乱战之际,佐井田城中因为兵粮缺乏,植木势大开城门,向毛利阵列发动决死的冲锋。直家准确掌握战机,及时将自己的旗本部队投入战场,毛利军大败,竟被斩首六百八十余级!
  当年夏季,尼子胜久在出云举兵,云州、耆州前此被毛利氏灭亡的豪族遗臣纷纷响应,一时间,烽烟遍地,战火腾起。这些势力兵数有限,于是莫不东向请求宇喜多直家增援。直家正是求之不得,遂趁毛利氏将重兵西调九州,与大友氏争雄的契机,帮助尼子等势力,先后攻克高田、幸山、丸山、山王山等城池。
  毛利氏东西应接不暇,遂请求织田信长和将军足利义昭出面,达成与宇喜多氏的和睦。天正元年(1573年),宇喜多直家扩筑冈山城,并将城下町的很大一部分赐予福冈豪商阿部善定,以报答他昔日收留自己的恩德——由此看来,说直家完全是一个冷血动物,似乎也并不怎么合适。
  第二年(1574年),足利义昭和织田信长正式决裂,向各处发布了信长讨伐令。各地的大名、豪族,纷纷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向背。中国地方,尼子、浦上等家族倒向信长,三村氏为了摆脱毛利氏的控制,也与织田氏暗通款曲;毛利氏当然是支持义昭将军的,而宇喜多直家,大概是考虑到自己主家浦上宗景和老对手三村元亲的态度,反而化敌为友,投向毛利氏的怀抱。
  天正三年(1575年),在毛利氏和宇喜多氏的联军讨伐下,松山城沦陷了,三村元亲在逃亡途中自杀,雄踞备中数十年的三村势力,一夕间烟销云散。这里顺便提一下三村元亲的妹妹鹤姬,她嫁给了守备常山城的上野高德,当毛利军包围常山的时候,鹤姬统率女军奋战在第一线,直至落城。这可算是战国时代罕见的女性豪杰——常山是三村势力的最后一座城池。
  不久以后,毛利、宇喜多联军又击败三浦氏,此时三备地区剩余的亲织田势力就只有宇喜多直家的主家浦上宗景了。天正五年(1577年),浦上氏同族久松丸发动叛乱,直家趁机施计攻取浦上本城——难攻不落的天神山城,浦上宗景被迫隐居。
  

  ●贱之岳合战
  
  宇喜多直家是在羽柴秀吉的一再努力说服下,才于天正七年(1579年)十月归顺于织田信长的,就在同月,明智光秀上报平定了丹波、丹后二国。其后不久,直家就病逝了,遗命其子八郎继承家督之位。八郎年龄还小,直家就请求羽柴秀吉收八郎为养子,拜领“秀”字,起名为宇喜多秀家。
  有了宇喜多氏相助,羽柴秀吉在东中国地区更是如鱼得水,屡战屡胜。天正十年(1582年)他水淹高松城,五月二十一日,毛利氏当主毛利辉元亲统大军到达高松城外,却被河水阻隔,无法前进,只能将本阵设在高松以西二十公里的猿挂城中。真正在前线与羽柴秀吉对峙的乃是“毛利两川”——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
  本能寺之变的同时,水淹高松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高松城守将清水宗治提出以自己一人切腹来挽救全体部下的性命,羽柴秀吉也答应说,只要得到宗治的首级,好让他对织田信长有个交代,他就立刻退兵。就在此时,秀吉得到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他暗中收拾行装,做好退兵打算,明里却好整以暇地等待宗治自杀。六月四日,清水宗治乘一叶小舟来到两军阵地中央,随即在舟中切腹。
  在与毛利军交换停战文件后,羽柴秀吉匆匆挥师东归。就在此时,毛利方也得到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吉川元春主张挥师追击羽柴军,然而足智多谋的小早川隆景却说:“秀吉不仅是智勇双全的大将,并且怀有天下大志,如果我们违誓,他必恨之入骨,恐非吾家之福。”拦住了元春。
  就这样,羽柴秀吉快速赶回近畿,在山崎击败明智光秀,从而在其后的清洲会议中掌握了主动权,拥有了重要的砝码。织田家中二分以后,织田信孝为了篡夺家督之位,靠拢和利用柴田胜家,甚至做主将自己的姑母市姬(原为浅井长政之妻)也嫁给胜家。在柴田胜家从北方向羽柴秀吉施压的同时,泷川一益也煽动伊势长岛一揆在南方捣乱。
  就在清洲会议的次年(1583年)年初,羽柴秀吉出兵进攻长滨城主柴田胜丰。柴田胜丰本是柴田胜家的养子,有望继承家督之位,然而胜家更宠爱自己的外甥、另一名养子佐久间盛政,这使胜丰寝食难安。在这种心理压力下,加上羽柴军大兵压境,胜丰遂开城出降——羽柴秀吉拔掉了自己身边的一枚钉子。
  羽柴秀吉所以敢于大胆进兵,是因为当年北陆地区又降下大雪,柴田胜家被困北之庄城中无法动弹。然而胜家确实悍勇,他闻讯后集结兵马,竟然铲雪前进,于三月十日开到了北近江的柳之濑地方。十二日,北陆各家兵马陆续集结,总势两万余,胜家在内中尾山立下本阵,佐久间盛政在行市山,前田利家在别所山,皆在本阵之南。
  十七日,羽柴军大约五万也开到了柳之濑南方、琵琶湖畔的木之本。羽柴秀吉命令其弟秀长屯兵田上山,堀秀政屯兵左弥山,中川清秀屯兵大岩山,高山重友屯兵岩崎山,桑山近晴屯兵贱之岳——大半都是山崎合战时候的老同僚,现在变成了新部下。
  羽柴军兵马众多,但所处地势较为低洼,柴田军兵数虽少,却占有地利之便,因此两军对峙一个多月,谁都不敢抢先发起进攻。四月中旬,羽柴秀吉伪作主力东移,前往讨伐美浓岐阜城的织田信孝。四月二十日,佐久间盛政认为战机来到,不遵柴田胜家之命而妄自发兵,绕过余吴湖,从侧面进攻羽柴军前阵。结果大岩山、岩崎山阵营瞬间就被攻克,中川清秀战死沙场。
  同时,佐久间盛政的副将柴田胜政也进攻贱之岳,眼看就要得手,却被渡琵琶湖赶来增援的丹羽长秀军击退。前军伸出如此之远,不由得柴田胜家不动,于是胜家下了内中尾山,前进至柳之濑旁的狐塚,前田利家则进至余吴湖北的茂山。
  消息在当日午后就传到羽柴秀吉耳中,于是二时左右,正在美浓国大垣城附近的秀吉命令大军掉头,全速前进,当晚九时就赶回了木之本。大垣和木之本之间距离为52公里,竟然只行军了七个小时(另一说是下午四时动身,则只跑了五个小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次日天还没亮,羽柴秀吉就对正在大岩山和岩崎山上休息的佐久间盛政部队发起猛攻。佐久间盛政不敌后退,在贱之岳附近遭到夹击,溃不成军。据说当时有七名秀吉麾下的年轻武士在战斗中立下大功,被后世称为“贱之岳七本枪”,他们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糟屋武则、片桐且元、加藤嘉明、平野长泰和胁坂安治。
  且说羽柴军追击败退的佐久间盛政,一路向北,还没等遭遇到茂山上的前田利家势,前田军就先自撤退了。前田利家是尾张国的豪族出身,一般认为,他和羽柴秀吉素来交好,因此不愿与秀吉交战,但也很可能是事先与秀吉达成过某种密约——这从战后秀吉将北陆大片领地封赠给利家,就可看出来了。
  非止前田利家一人,金森长近等暂隶柴田胜家麾下的织田家将领也纷纷退却,牵动中军,就此全面崩溃。佐久间盛政在逃跑途中被擒获,处以磔刑,而柴田胜家则在回归主城越前的北之庄后,被羽柴军团团围困,无奈之下和妻子市姬登上天守阁,对刺而死,同时引燃火药,炸了个尸骨无存。当年五月,织田信孝逃到尾张的内海地方,也自杀了,泷川一益降伏。
  经过贱之岳合战,历史就此由织田信长的安土时代,迈入了丰臣(羽柴)秀吉的桃山时代。
  

  ●小牧·长久手之战
  
  清洲会议以后不久,羽柴秀吉就在京都为故主织田信长举行了规模宏大、仪式隆重的葬礼——当然,信长早已尸骨无存了,只好做个衣冠塚——以下天下人表明,他才是真正信长事业的继承人。其后秀吉又在贱之岳战胜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柴田胜家,并逼死织田信孝。天正十一年(1583年)八月,羽柴秀吉重新分封诸将领地,把织田系的武将泰半纳入自己麾下,这一举动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织田信长的次男织田信雄。
  贱之岳合战的时候,织田信雄在尾张国作壁上观,他很希望羽柴秀吉打败柴田胜家和织田信孝,从而使自己距离织田家督更近一步,最不济也可以混个三法师的后见当当。然而秀吉在战胜后却根本没有尊奉信雄的打算,于是信雄联合东方的德川家康,于天正十二年(1584年)三月宣布与秀吉绝交。
  羽柴秀吉视织田信雄如同草芥,但他不能不顾虑势力日益膨胀的德川家康。家康原领有三河、远江两国,灭亡甲斐武田氏以后又拿到了骏河一国。本能寺之变的时候,家康与武田氏降将穴山梅雪斋信君应织田信长的邀请上洛,在安土、京都停留一段时候后,正转向堺市游览。噩耗传来,他立刻逃回老家三河。
  据说德川家康首先进入伊贺国,他手下的重臣服部半藏正成本源于伊贺三上忍,就临时招募伊贺残党来保护家康的安全。当时畿内一片混乱,一揆、落武者狩到处皆是,全靠了这些落难忍者的卫护,家康才得以安全回归本领。穴山信君就倒霉得多了,逃亡途中被落武者狩所杀。
  一回到自己的根据地,德川家康立刻毫不犹豫地发布了动员令,不过他的目标并非上洛去讨伐明智光秀,反而进军因为本能寺之变而乱成一锅粥的织田氏甲信领地。当时甲斐领主河尻秀隆为一揆所杀,信浓守将森长可等都已驰援畿内,这一大片无主之地瞬间就被家康一口吞下了。不仅如此,他还收编了很多武田氏的残党,军力越发雄厚——因此德川氏其后参与的战争,很多方面都延续了武田信玄的兵法原则。
  德川家康多年蛰居于织田信长之下,信长既死,平定天下原不作第二人想,没料到羽柴秀吉三不知跳了出来,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基本上收纳了织田家的所有领地,这使家康大为恼火。正好织田信雄送来同盟书信,家康就以支援信雄为藉口,发兵西向,讨伐秀吉。
  天正十二年(1584年)三月开始,双方在小牧和长久手两个地区展开战斗。小牧,即织田信长的旧主城、尾张小牧山城。三月七日,德川家康从主城滨松出发,很快进入织田信雄的根据地尾张清洲城,德川、织田联军总数三万余。羽柴秀吉集合八万大军从北方进入尾张国,很快就攻克了犬山城。
  德川家康在小牧山附近筑起蟹清水、北望山等砦,严密防守,而羽柴秀吉也在犬山和小牧山之间的二宫山地修筑内久保山、外久保山、小松寺山等砦相抗。双方数度接触,羽柴军仗着人多势众,一开始略占优势,羽柴秀吉也干脆把本阵从犬山城转移到二宫山麓的乐田城中。
  对峙到四月六日,羽柴秀吉焦躁起来,打算出一支奇兵从战线东侧秘密南下,切断德川家康与其三河老家的联系,则德川军即可不战而败。这本是一步妙棋,然而用人不当却使策略彻底失效,不仅如此,还斩断了秀吉的臂膀,从而丧失了彻底消灭德川势力的可能性。且说秀吉派其养子羽柴秀次为总大将,池田恒兴、森长可、堀秀政为副将,率军两万南下。作为奇袭部队来说,这两万人的数量也未免太大了,消息很难不被泄露,因此奇袭军也分为两路,总大将羽柴秀次在西,随时戒备德川军的动向,池田恒兴等人在东,希望能够尽快攻克边境附近的岩崎城,突入三河国。
  奇袭军是四月六日半夜出发的,次日一早,德川家康就得到了消息,他派大将榊原康政前往追击,并且自己于八日晚间也秘密离开小牧山城,亲率近万兵马前往增援。四月九日凌晨时分,羽柴秀次军行动迟缓,还驻扎在本阵乐田城东南二十多公里外的白山林中,前锋池田恒兴等人倒已经杀至岩崎城下。四时左右,德川军突然对秀次军发动奇袭,羽柴秀次年纪很轻,没有战斗经验,短短两个小时就被兵力稍弱于己的德川军击溃了。
  羽柴秀次逃回乐田城,副将堀秀政则收拢残部,在白山林东南方的长久手地方构筑工事,想要挡住德川军,以掩护正在攻打岩崎城的池田恒兴部。七时左右,德川大军挟着战胜之势南下长久手,堀秀政战败退却。直到这个时候,岩崎城下的池田恒兴、森长可才得到消息,匆忙回身来战,却已经来不及了。九时左右,德川军猛攻池田恒兴部,池田恒兴、森长可全都战死——森长可是织田家谱代重臣,当年在近江宇佐山城战死的森可成是他的父亲,在本能寺为保护织田信长而被杀的森兰丸是他的兄弟。
  因为长久手战斗的胜利,德川军士气如虹,羽柴秀吉更不敢再贸然发动进攻了,就这样,他竟然被兵力小弱于自己的德川家康牵制在尾张境内,一直对耗到当年冬天。不过羽柴秀吉并没有在前线闲着,他利用威逼、利诱等种种手段,于当年十一月十一日终于说服织田信雄签下合睦文书。失去了拥戴信雄的大义名份,德川家康也就只好退兵,悻悻然回归远江滨松去了。
  

  ●关白秀吉的产生
  
  羽柴秀吉身世寒微,缺乏谱代家臣,他手下一半是当年织田信长派给的与力(助手),一半是清洲会议以后才陆续收服的老同僚,心腹将领数量很少,而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一手养育、提拔起来的年轻武士还未成熟,无法独当一面。在这种情况下,秀吉不可能长时间陷身于一场战役中,时间拖得久了,恐怕威望下降,导致内部有变。因此他大耍最拿手的外交手腕,不但说降了织田信雄,还在次月说服了德川家康,让家康送上庶长子德川秀康为人质,两家达成和睦——秀康的“秀”字,就是羽柴秀吉下赐的。
  天正十三年(1585年)三月,羽柴秀吉扫平了在纪伊造反的根来众和杂贺众,基本稳定了畿内局势。他急于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大义名分,从而慑服天下——当然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开设新的幕府,然而秀吉出身寒微,很难攀附上武家名门,因此事情变得格外地难办。
  从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以来,历代幕府将军都出自源氏(皇族和藤原氏的将军也都继承的源氏正统),镰仓的执权北条氏则是平氏一门,因此习惯上认为只有源、平二氏才有资格担任武家领袖。为了达成夙愿,羽柴秀吉就去央告流亡的室町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从足利义满时代开始,足利氏把“源氏长者”,也就是源氏的宗家的地位掌握在自己手里——秀吉希望获得源氏长者义昭的认同,最好义昭还能收他当养子,赐与足利苗字,那么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幕了。可惜足利义昭流浪多年,雄心消磨殆尽,性格却反而变得格外执拗,在他想来,自己的人生不可能更凄惨了,又何必要对强权低头呢?
  听闻羽柴秀吉求告于足利义昭,朝廷公卿们未免有点起急。多年以来,朝廷一直受到武家幕府的压制,公卿们生活窘迫,朝不保夕,好不容易织田信长为了平衡公武势力,达到打压室町幕府的目的,对朝廷多少给了点好脸色看,朝廷立刻封官许愿,想把信长拉拢到自己身边来。当初信长是软硬不吃,坚决辞去朝廷赏赐的各种官位,搞得朝廷异常被动,现在羽柴秀吉待朝廷的态度比信长更好(其实初上台的势力莫不如此),如果不能及时拉拢他,让他去新建了一个幕府出来,朝廷不会再沦落到镰仓甚至室町时代的窘迫处境中去吗?
  然而织田信长自称是平氏或藤原氏出身,可以担任关白或太政大臣,羽柴秀吉门第太低,冒充哪个高门显姓都没人相信,要授予他高官阻碍重重。这时候,右大臣菊亭(今出川)晴季突然跳将出来——晴季素来与秀吉关系密切,前此秀吉想摇身一变成为源氏,就是此人去找足利义昭关说的——表示他愿意帮忙牵线搭桥,让秀吉和藤原氏扯上关系,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就任朝廷高官了。
  当时是正亲町天皇在位,正亲町天皇时代的第一位关白是近卫晴嗣,后来改名为近卫前久,然后是二条晴良、九条兼孝、一条内基和二条昭实。藤原北家历代担任摄政•关白,逐渐分为近卫、鹰司、九条、二条和一条五个分支,时称为“五摄家”,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关白如不五摄家的子弟担任,是不被朝议和世俗认可之事。于是同为藤原北家出身的菊亭晴季就跑去说服前关白近卫前久,让前久认了羽柴秀吉做犹子(名义上的儿子),给予秀吉藤原北家的身份资格。天正十三年(1585年)七月,朝廷正式下诏,让藤原(羽柴)秀吉接替二条昭实就任关白一职。
  藤原秀吉从贱之岳合战后不久,就下令在摄津国的海岸边,也是原来石山本愿寺旧址附近为自己修筑一座新的主城。这座城池规模宏伟,丝毫也不逊色于当年织田信长的安土城,据说动用超过六万民伕,花费了近三年的时候才得以盖完,起名为大坂城。因为秀吉的暴发户心理,他把搜集来的各种宝物全都放置在大坂城里,并且天守阁内部漆金涂银,华丽无比。藤原秀吉是打算用此天下无双的城堡,向全日本大名宣布:我关白秀吉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我是天皇的代理人,信长公的权势也未必有我煊赫。
  藤原秀吉的名字喊了一年半,然而朝廷公卿本来就假清高地瞧不大起武人,何况秀吉在武人中也属于出身较低的那一类,整天在背后指指点点,搞得天皇和秀吉本人都不大有面子。到了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二月,正亲町天皇痛下决心,授予秀吉养老令官制中的第一位太政大臣,并下赐新姓为“丰臣”。前面提到过,臣、连之类均为古代氏姓制度时代设定的姓,而丰是喻丰茂繁盛之意。从此,羽柴•藤原秀吉就正式改名为丰臣秀吉了。
  

  日本刃的知识
  
  冷兵器时代,最负盛名的三大名刃,是指大马士革刃、日本刃和马来刃。有人称其为“三大名剑”,那是很不科学的,因为按照我国的传统分类法,单面开刃为刀,双面开刃为剑(当然,偶有例外),而大马士革刃和日本刃的全盛时期,产品大多为刀,并且是曲刀,只有马来刃刀剑并重。
  日本本土产铁量少并且多为砂铁,所以要造好刀,只能高价从我国购入钢锭,或者反复精炼砂铁,这就使得古代日本人极为宝贵刀剑,既独辟蹊径琢磨出一整套打造名刃的工艺,又世代相传,好刀不使损毁、湮灭,才在世界上留下了那么大的名声。
  制造日本刃的第一步是冶铁,即将砂铁渗碳强化,造出铁、钢和铣来。以铁中的含碳量为依据的话,一般含炭量较小的即称为铁,特征是非常柔软,在常温下就可以弯曲;含碳量接近1.85%的铁称为钢,特征是坚硬而较脆,常温下很难弯曲,加热后可以锻造;含炭量高过1.85%的铁称为铣,较易融化,无法锻造,因为实在是脆得可以,很轻易就可折断。
  其实光用钢就能打造出兵器来,但这种兵器被称为“丸锻”、“割刃铁”或“数打物”(指一天可以打出好多把来),乃是下品。必须将不同质地,也即不同柔韧性和坚硬度的钢、铁甚至铣结合在一起,经过反复捶打,使得刃利背韧,才真正成其为日本刃。专用名词有“三枚合”、“本三枚合”、“四方诘”、“五枚合”等等,指用几种原料合而为一。
  最繁复的是“四方诘”,就是用一条铁料为基干,一面加铁为背,一面加钢为刃,左右再包夹两条铁料,使其更为坚固。打造出这样的复合材料,然后再加淬火和研磨,真正的日本刃就算完成了。
  这样将多重软硬不同的钢材或铁材锻炼、敲砸在一起,再经淬火和研磨,使兵器表面呈现出或如水波、或如鱼鳞,各种不同的花纹来,就是所谓的“高碳花纹钢”(三大名刃,考其质地全都是高碳花纹钢)。这种花纹深入肌理,虽千年以后,磨去铁锈,依然美妙无伦。不过日本刀流线状的外形非常美观,而日本刃本身的花纹种类既少,也不够规整,属于“平面碎锻复合暗光花纹刃”,就远没有大马士革刃和马来刃来得漂亮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51

二十三章南海风起,西海浪涌


●“姬若子”和“鬼若子”
  
  丰臣秀吉在获得赐姓和太政大臣的官位前后,主要向西方用兵。他首先降伏了毛利氏,随即于天正十三年(1585年)夏季进攻四国。四国岛,顾名思义,是由赞岐、阿波、伊予、土佐四国所构成的,此外还有一个淡路岛,早在秀吉奉信长之命进攻中国地区的时候,就捎带手平定了。应仁之乱的时候,四国主要属于东军的势力范围——赞岐和土佐是细川胜元、阿波是细川成之、伊予是细川胜久。但是,西军也在伊予国埋下了一颗钉子,那就是河野通直,后来战国大名河野氏的祖先。
  战国时代,东四国的赞岐、阿波基本仍在细川氏,后来在篡夺细川氏权力的三好(十河)氏的掌控中,而西四国的伊予和土佐,则群雄并立,恶战不休。先说土佐国,主要割据着七家有力豪族,史称“土佐七雄”,他们是——津野、吉良、本山、安艺、大平、香宗我部和长宗我部。土佐多山而贫瘠,区区一国之中的所谓“雄长”,也不过是些拥有一郡或数乡领地,三五个砦子,不到一千人马的小势力而已。
  土佐七雄之中,势力最大的要算土佐郡的本山氏、安艺郡的安艺氏,还有两个宗我部氏。在古代日本,有一个姓“秦”的家族非常煊赫,枝繁叶茂,繁衍了分家无数,他们自称是中国秦始皇的后裔,始皇的子孙弓月君东渡到日本,在与迈向统一日本进程的大和王国战斗失败以后,即被吞并和同化。据说,秦家有一位著名人士叫作秦河胜,他的子孙曾经移居信浓国,成为关东许多秦姓豪门的始祖。到秦河胜第二十六世孙秦能骏的时候,西迁入土佐国长冈郡宗我部乡,于是定苗字为“宗我部”。
  源平争战的时候,宗我部氏跟随土佐香美郡的豪族夜须行宗为源赖朝作战。镰仓幕府开设以后,行宗得到了长冈和香美两郡的土地作为奖赏,跟随行宗的宗我部氏也因此分在两郡,演变成了长宗我部(在长冈)和香宗我部(在香美)两支。宗我部也称曾我部,因此长宗我部和香宗我部也经常会被写成长曾我部和香曾我部——日本人使用汉字,并不如我们的祖先那样严谨。
  战国初期,长冈郡宗我部氏的当主是长宗我部兼序,主城在冈丰。土佐国内的几大豪族——本山、山田、吉良、大平——联军进攻,打破冈丰城,杀死兼序。兼序的儿子国亲当时年仅六岁,传说被家臣藏在箱驮中逃出城去,往依中村的一条房家。
  土佐一条氏和飞驒姊小路氏、伊势北畠氏,并称“三国司”,是很少的从朝廷公卿转化为战国大名的势力,当主一条房家的祖父一条兼良还曾经就任过关白。传说,房家曾经和长宗我部国亲开玩笑说:“你能有胆从高楼上跳下来,我就帮助你复兴长宗我部家族。”没想到国亲真的去跳楼了。房家惊叹之下,对他喜爱非常,果然在永正十五年(1518年),通过协商将冈丰城要回,还给了国亲。
  从此,长宗我部国亲就开始了艰难卓绝的重新创业的历程。一直到天文十六年(1547年),他才终于积聚力量,向南攻灭大津城的天竺氏,向东攻灭山田氏,扩大了领土。接着,他让次子亲泰继承同源的香宗我部家,基本控制了香美全郡。
  但是长宗我部国亲非常头疼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嫡长子长宗我部元亲,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面色苍白,沉默寡言,被家臣暗地里称为“姬若子”,意思是:象女人一样的男孩子。这样的孩子怎么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呢?国亲对此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元亲的初阵——
  和其他战国武将相比,长宗我部元亲实在是晚熟,他直到二十二岁才始初阵,并且已经这么大了,连怎样使用长枪还不会。他偷偷跑去请教某位武士,对方告诉他:“很简单啊,只要把目光和枪尖连成一条直线,然后不怕死地往前冲就可以了。”元亲牢牢记住,于是依法统率五十骑冲锋陷阵,一下子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从此以后,他的外号也从“姬若子”,变成了“鬼若子”。
  长宗我部国亲一直切齿痛恨着土佐郡的本山氏,因为那是当初攻破冈丰城,杀死他父亲的主谋者。一条房家为了消弭这段仇恨,使两家和睦,要求国亲把女儿嫁给本山氏当主清茂的儿子茂辰。国亲答应了,但这并不说明仇恨已经化解,而仅仅因为他估计自己的力量,暂时还不是本山氏的对手。
  弘治元年(1555年),本山清茂去世,茂辰继位。第二年(1556年),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的长宗我部国亲悍然发兵攻打本山氏麾下的秦泉寺扫部,扫部败死。永禄三年(1560年),他更攻下本山氏的两座重要支城——长滨和浦户,并于六月十五日驱全族之力,指向本山城。但就在进军途中,国亲突患急病去世,享年五十七岁(一说五十九岁)。
  在此之前,长宗我部国亲其实已经将一门总领之位传给儿子元亲了,他自己剃发出家,法号瑞应觉世——四国的豪雄长宗我部元亲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长宗我部氏的崛起
  
  永禄五年(1562年),那时候织田信长才刚打完桶狭间合战不久,长宗我部元亲再度征讨本山氏,发兵三千余,攻击敌人的重要城堡朝仓。本山茂辰挥军来救,九月十六日,双方在朝仓城下展开大战。长宗我部军先锋乃是元亲之弟香宗我部亲泰,以及久武肥后守亲源、中岛大和守亲吉。战斗从辰时(上午八時左右)开始,打了整整一天都没能分出结果。第二天一早,双方再度进入战斗状态,本山茂辰的嫡子亲茂当先冲阵,勇不可当,逼退了元亲本队。多亏鹈来巢、几井等七百人急袭本山军侧翼,才挽回了全军崩溃的态势。
  香美郡土豪野中、五百藏等家族,援护长宗我部元亲本阵退往神田城休整集结。第三天也即十八日卯时(凌晨6时),元亲重整旗鼓,离开神田城驰向前线,在鸭部的宫前地方,与也几乎同时杀出朝仓城的本山茂辰军遭遇。战斗持续到酉时下刻(傍晚7时),经过三十余回合的交锋,长宗我部军终于获得了胜利。本山军战死武士三百四十三名,茂辰被迫放弃朝仓城,退归居城本山。两年后(1564年),本山茂辰去世,新家督亲茂迫于长宗我部氏越来越强的压力,于永禄十一年(1568年)前往冈丰城投降。就这样,长宗我部元亲终于消灭宿敌本山氏,把整个土佐郡都纳入了掌握之中。
  永禄十二年(1569年),长宗我部元亲又发兵安艺郡,先后攻下新庄、穴内等城,直取安艺城。由于安艺氏谱代家臣的内应,很快城破,当主安艺国虎安排儿子千寿丸逃去阿波,又把夫人送回娘家一条氏,然后自杀,安艺氏灭亡。
  本山和安艺两个家族的灭亡,燃起了长宗我部元亲的熊熊野心,他不顾弟弟吉良亲贞的劝阻,开始向西进发,准备向大恩人一条家下手。这时候一条房家早已去世,当主为其重孙一条兼定,一个整天沉溺于酒色之中的无能家伙。随着长宗我部势力的逐步入侵,一条氏属下的城堡纷纷变节。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当主所为,并且恐惧暗淡前途的家臣们,在老臣土居宗珊的带领下,追放兼定,改立兼定之子,同时也是长宗我部元亲的女婿一条内政为新家督。兼定凄凄惶惶地逃到九州,去依靠自己的岳父、丰后国主大友宗麟,宗麟要他静待时机,以图再举。
  时机终于到了,因为长宗我部元亲借口一条内政谋反,杀死内政,而把自己的弟弟吉良亲贞分封在原一条氏本城中村,打算完全吞并土佐国幡多郡,于是天正三年(1575年),受到丰后大友氏支持的一条兼定进入伊予国,立刻得到当地豪族法华津播磨守、御庄越前守等人的支持,集结一千七百多兵马,南下土佐。
  一条兼定纠合旧臣,重构名城栗本,然后在四万十川西岸一带,筑乱杭、逆茂木等砦,布置了三百支铁砲,以防备长宗我部氏的进攻。一条氏复兴的速度实在太快,长宗我部元亲一下子蒙住了,没能及时拿出对应的策略。不久后,兼定完全控制了幡多郡西部,兵力上升到三千五百。他进攻长宗我部方的敷地城,守将敷地相模不敌而走,逃到盐冢城后自杀。
  长宗我部元亲终于统合了七千三百大军,离开本城冈丰,进入中村城。两军在四万十川东西岸布列阵势。元亲把全部兵力分为两个部分,一队主攻,一队佯动,以迷惑敌军。一条军果然中计,拔阵而行。趁此时机,元亲亲自统帅本队从四万十川上流浅滩横渡,直插一条军侧翼。一仗下来,一条方武士被讨取二百余名,全线崩溃。三日后,栗本城也被攻落,一条兼定逃亡中被家臣所杀。至此,长宗我部元亲完全统一幡多郡,也同时完全统一了土佐国。
  统一土佐以后,长宗我部元亲的下一个目标是伊予国,伊予最大的势力是西园寺和河野两个家族。西园寺氏是藤原北家的名门出身,到西园寺实充这一代,所领规模最大。实充传子公高,公高在和豪族宇都宫氏激战的时候战死于飞鸟城下,实充之弟公宣继承了家督之位,又传给公广。西园寺公广一辈子都在和河野氏、大友氏、毛利氏、一条氏和长宗我部氏争战不休,家族越来越是衰弱,终于灭亡在部下武将的叛乱之中。
  河野氏出自越智氏,从源平争战时代起就是伊予的强大国人势力。应仁之乱的时候,这一家族也是唯一扎根四国的西军势力。但等传到河野通直做家主的时候,河野氏也已经在大友氏和毛利氏的反复攻击下衰弱了。通直想把家督之位传给同族村上水军的来岛通总,遭到家臣反对,只好传位远支的河野通宣。最终,河野氏也和西园寺氏一样,拜倒在长宗我部元亲统一四国的脚步前。
  

  ●四国统一战
  
  长宗我部元亲于天正八年(1580年)开始进攻南部伊予,灭亡了宇都宫氏。此时,织田信长的势力已经伸向四国,元亲就派家臣中岛可之助前往与织田信长谈判,请求让儿子拜领信长的一字,结成“乌帽子亲”。信长在提到元亲的时候,叫他“无鸟岛之蝙蝠”,意思是“没有我信长(鸟)在的四国(岛)的元亲(蝙蝠)”。中岛可之助回答说:“蓬莱宫之カンテン。”蓬莱宫也是指的南方岛国四国,カンテン则一解为“恩惠”,一解为“天狗”。不知道信长究竟是怎样理解这句话的,但总之他对这样的回答非常满意,可之助不辱使命而归。
  天正十年(1582年),长宗我部元亲开始对东伊予和赞岐国展开大规模侵攻。当时东四国(赞岐和阿波)的最大势力乃是三好氏的分家十河氏,当主十河存保早就已经归附了织田信长,因此信长对长宗我部氏的东进非常不满。最终信长撕毁盟约,命令三男信孝和大将丹羽长秀做好进入四国增援十河氏的准备。然而双方军队尚未接触,就传来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织田军仓惶后撤。
  当年八月,长宗我部元亲统率二万三千大军进攻阿波国胜瑞城,这是十河存保的主城。此时正当秋收时节,传说元亲下令割尽敌国境内的稻子——这也是一种必需的军事手段。然而,割稻刚开始不久,元亲却又突然修正了命令:“稻子虽然是敌人的,但是种稻的百姓却不是我的敌人,给百姓们留下一畦吧。”
  二十七日,长宗我部军延中富川布阵,十河军五千余在胜兴寺布阵。十河存保派先遣队两千人往河原探查敌军动向,结果遭遇香宗我部亲泰部下三千兵马,战斗正式展开。这场战斗打了几乎整整一天,最终十河存保在突击元亲本阵失败以后,率先脱离战场,逃归胜瑞城。战争的结局是很惨烈的,长宗我部方阵亡六百六十人,而十河方被讨取八百四十三人。九月二十一日,胜瑞城被攻陷,十河家灭亡,长宗我部元亲完全统一四国。
  然而一方枭雄长宗我部元亲的晚年却非常凄惨。首先是才刚统一四国的他,屁股还没坐稳,就于天正十三年(1585年)遭遇到天下人丰臣秀吉的四国平定战。秀吉派其弟丰臣秀长为总大将,渡海进攻四国地区,在敌我极度悬殊的力量对比下,长宗我部氏一战而败,元亲听取了长子、继承人信亲与重臣谷忠澄的劝说,被迫降伏,只得到土佐一国所领安堵。此后,他着意巴结和奉承秀吉,却没能获得更大的好处。
  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二月,丰臣秀吉命令长宗我部元亲、信亲父子参加九州征伐战,长宗我部元亲前往土佐神社祈祷战胜,结果头上的斗笠撞上鸟居(神社前类似牌坊的建物)折断了。家臣们都说这是凶兆,元亲倒不在意:“胡说,明明是吉兆!”谁成想,不久后信亲就在户次川合战中战死了。
  那一年,长宗我部信亲年仅二十二岁,他为人勇猛英武,一直是元亲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信亲死后,元亲下令推倒神社门前的鸟居,此后再不修建。这位豪雄从此一蹶不振,并且开始倒行逆施,他重用佞臣久武亲直,疏远弟弟香宗我部亲泰,杀死次子香川亲和、侄子吉良亲实,最后还不顾所有人反对,传位于末子长宗我部盛亲。就这样,在极度的悲伤、寂寞和胡作非为中,结束了自己的残生。
  拉回来再说丰臣秀吉,他在平定四国的同一年,收降了最后一位织田家的同僚——同情柴田胜家的佐佐成政。然后次年(1586年),为了拉近与德川家康的关系,使得家康可以心悦诚服地来到大坂向身为关白的自己跪拜请安,秀吉竟然勒令自己的妹妹旭姬离婚,强迫把她嫁给了德川家康。家康自从正室筑山夫人因织田信长的严令被赐死以后,一直没有续弦,他经过反复思量,认为丰臣势力正如日中天,无法与之抗衡,于是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
  丰臣秀吉用外交手段稳定了东线,随即再度将目光投往西方。天正十四年(1586年),他以太政大臣的名义,发布了《关东•奥两国总无事令》,即命令以关东的后北条氏、奥州的伊达氏和羽州的最上氏为首的东方各诸侯,不得随意开战,侵攻他人领土,也就是别给自己惹麻烦。扔下这一纸文书后,七月,丰臣秀吉下令九州征伐,攻击正在北进攻击大友氏的岛津氏。
  

  ●切支丹大名
  
  战国前期,北九州地区最大的割据势力是大友氏和少贰氏。大友氏自称其祖先是第一代幕府将军源赖朝的私生子,根子不正,血统可纯。室町幕府开创之初,足利尊氏被楠木正成等打败,逃往中国地区,受到以大友氏、少贰氏为首的九州豪强的支援,据说数日间会兵五十万,终于东进攻克京都,把历史推入南北朝时代。尊氏于是嘉奖大友家督氏泰之功,一下子给了他肥后、丰后、肥前和日向四国守护职。
  大友氏传至第十九代家督大友氏长的时候,开始确立战国大名体制。氏长死后,传子义鉴——大友义鉴时代主要是与中国地区的大内氏交锋(北九州的丰前国,是掌握在大内氏手中的),为此还暗中联络并支持尼子氏,大耍远交近攻的手段。
  大永六年(1526年),大内军占领了大友氏的马岳城,大友义鉴命令麾下户次家族出兵收复。但户次氏当主亲家重病卧床,只好由他十四岁的儿子户次守亲统率三千兵马出阵——这是守亲石破天惊的初阵,因为他勇猛善战、用兵神速,竟然仅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任务,攻克了马岳城。于是大友义鉴赐以一字,改其名为户次鉴连——也就是后来支撑大友家的名将、“雷神”立花道雪。
  大友义鉴也算一代豪雄,最终却毁在自己儿子手里。他的长子义镇勇悍骄狂,锋芒毕露,遭到包括叔父菊池义武、师傅入田亲诚在内的家中诸多重臣的反感。为了巩固地位,义镇利用父亲与叔父对大内氏或战或和的意见分歧大做文章,终于致使其兄弟反目,削弱了反对自己的势力。
  然而大友义鉴不是白痴,他很快就察觉到儿子的阴谋,于是准备废掉义镇,另立三子盐市丸为继承人。和战国时代日本各地频繁上演的故事一样,大友义镇抢先得到了消息,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派重臣津久见美作守、田口藏人等突袭大友义鉴的居所,义鉴和其女儿、盐市丸和其生母,以及一众侍女尽数被杀,史称“二阶崩之变”。事后,入田亲诚也在逃回领地后被攻灭,大友义镇顺利地坐上了一门总领之位。
  大友义镇是日本最早的切支丹(即天主教徒)大名之一,他在永禄五年(1562年)成为教徒,随即取号为宗麟(宗麟在拉丁文中意为“带来光明的人”),组织了全日本第一支铁砲军队,对外挡住了毛利氏强大的九州攻势,对内兼并了秋月氏、城井氏、高桥氏等豪族,一时间成为实至名归的北九州霸主。
  当时大友氏最著名的将领就是户次鉴连。天文四年(1561年),毛利大军入侵北九州,攻陷了重镇门司城。大友义镇亲统大军前往争夺,战斗正酣时,鉴连所部八百名弓兵冒着被反击的危险,将卷有字条的箭矢如雨般射向敌人。毛利军打开字条一看,无一例外都写着:“户次伯耆守鉴连随时候教!”此后,无人不知户次鉴连的大名。
  户次鉴连后来号为“麟伯轩道雪”,又受封为立花山城主,继承立花氏的苗字,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立花道雪。天正三年(1575年),他将城主之位让给年幼的独生女儿暗千代,自己退居二线(女性而为城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六年后(1581年),同僚名将高桥绍运之子统虎入赘,就是赫赫有名的立花宗茂——高桥绍运和立花道雪经常统一作战,时称为“大友双璧”。
  据说立花道雪壮年时曾在大树下躲雨,响雷落地,他以爱刀“千鸟”劈向雷光,结果被打得半身不遂,从此不能骑马,只好由亲兵抬舆,指挥作战。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其战绩,平生经历大小三十七战,竟然无一失败,因此被人称为“雷神的化身”,又称“鬼道雪”,名刀“千鸟”也自此被称为“雷切”。
  然而即便拥有这般名将,一样无法挽救大友氏衰败的命运。大友宗麟做人的准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恃功自傲的家老田口藏人和佐伯惟教先后遭到流放,此外,宗麟也没有忘记曾经反对过他的叔父菊池义武,将其流放到对马岛。在这种雷霆手段之下,家族内部开始产生纷争,而成功后的大友宗麟,却象许多战国大名一样犯了贪享太平的毛病,不但沉溺于天主教,还爱好茶道,拥有十多种全国知名的茶器,据说连远在京都的足利义昭将军都产生了邀请他上洛的愿望。
  就这样,天正六年(1578年)的“耳川合战”宣告了大友氏的末日将近,大友宗麟被南九州的岛津氏打得落花流水,连本领丰后都遭到侵入,遂向丰臣秀吉求救。丰臣秀吉正是打着帮助大友氏的旗号杀向九州,征伐桀骜不驯的岛津氏的。西海地区,徒起烽烟。
  

  ●肥前之熊
  
  天正十四年(1586年)七月,关白丰臣秀吉以援救大友氏为藉口,调集大军进攻九州——因为这个时候,原本称霸北九州的大友氏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灭亡了。敢于挑战大友氏霸权的势力共有两个,先是龙造寺氏,然后是岛津氏。
  先说龙造寺氏,这个家族自称出于藤原秀乡,不过可以查考的其先祖乃是九州豪族高木季纲,季纲的次男季家约在镰仓幕府初期得到了肥前国小津郡东乡内的龙造寺的地头职,从此就以龙造寺为苗字。战国时代,龙造寺氏从属于名门少贰氏——应仁、文明年间,北九州诸国守护,筑前是大内氏,筑后、丰前、丰后是大友氏,肥后是菊池氏,肥前是少贰氏和涉川氏。少贰氏一直与大内氏争战不休,势力逐渐衰弱。
  天文五年(1536年),因为后藤氏、波多氏、龙造寺氏等肥前豪族纷纷倒向大内方,大内义隆遂挥师南下,顺利攻破少贰氏的主城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55

二十四章关东之城,奥北之月


 ●名胡桃城夺取事件
    
  天正十五年(1587年),眼看即将统一九州的岛津氏在丰臣秀吉的征伐大军面前一再败北,最终于五月八日,家督岛津义久以剃发出家作出姿态,派重臣伊集院忠栋前赴丰臣秀吉处递交了降表。当时岛津家中分为两派,义久、义弘、家久主张暂时后退一步,以待时机,岛津岁久则主张继续抵抗。在义久降伏后,岁久仍然固守宫之城不肯认输,虽然最终在兄长义久的反复劝说下,这个三弟被迫含泪承认了败局,但从此就埋下了岛津氏兄弟相残的悲剧的种子。
  丰臣秀吉接受了降表,随即命令岛津氏退出九州中北部,只留下萨摩、大隅和日向南部地区作为封地。岛津义久为此灰心丧气,不久后就将一门总领之位让给了弟弟义弘,而他另一个弟弟、优秀的战术指挥官岛津家久,则突发暴病去世了——传说是被丰臣秀长下毒害死的。
  丰臣秀吉重新划定九州中北部各大名的领地,他先把肥后封给了老同僚佐佐成政,但于次年(1588年)闰五月却又藉口佐佐氏领内一揆而逼迫成政自杀,随即把其领地分而为二,赐给了自己的两名亲信侍卫: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此二人本有矛盾,现在领地相邻,纠纷更是层出不穷,最终各自代表了丰臣家中文治和武断两个派别,导致兵戎相见——此乃后话,暂且不提。顺便说一句,天正十八年(1590年)三月,丰臣秀吉还剥夺了龙造寺政家的封地,转交给龙造寺家的谱代重臣锅岛直茂。
  从九州回来以后,丰臣秀吉暂时专心于内政,先是造了一座豪华的别墅,起名为聚乐第,还邀请后阳成天皇行幸,君臣赏花咏诗,做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随即他发布了海贼禁令和“刀狩令”——所谓刀狩,前面提到过,就是不允许农民持有武器,从而可以更牢固也更安稳地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避免发生转职和一揆。这种种政策并不是秀吉的独创,而是织田信长政策的延续,只不过信长的政策很多都带有浓厚的地域性和暂时性,将其固定下来,并推广到全国的,乃是丰臣秀吉。
  西面既然已经镇定,丰臣秀吉就把目光转向了东方。此时越后的上杉景胜已经归降,东方仍不肯接受他关白兼太政大臣大人的领导,或者只是名义上尊奉却自行其是的势力,还有关东的小田原北条氏,以及陆奥、出羽的群雄。秀吉正想着找个什么藉口出兵关东,最终统一整个日本呢,可巧,机会立刻就送上门来。
  且说本能寺之变以后,德川家康趁机将势力伸入甲信地区,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政也没闲着,一方面派兵夹攻甲信,一方面将势力伸入上野。此时上野国内最大的势力乃是武田氏遗臣真田昌幸(真田幸隆之子),此人智谋无双,顽强地挡住了后北条军以及随后杀来的德川军。天正十三年(1585年),就在丰臣秀吉想尽办法让德川家康降伏,最后不得不于翌年(1586年)把妹子都嫁了过去的时候,爆发了第一次上田城之战,真田氏两千五百兵马大破德川氏七千余众。
  等到德川家康娶了丰臣秀吉的妹妹旭姬,并且跟随天下大势,亲自上洛去觐见秀吉以后,真田昌幸眼看情势不妙,也就立刻奉上愿意服从中央领导的表章。于是丰臣秀吉出面调解德川氏、后北条氏和真田氏之争,将上野沼田地区分为三份,两份给后北条氏,以名胡桃城为中心的三分之一封给真田氏。
  北条氏政先后与在奥州迅速蹿起的战国大名伊达政宗以及德川家康结盟,并迎取家康之女督姬为其继承人氏直的夫人,就此,广大的东海、关东、奥羽地区联成一片,对正在谋夺天下的丰臣秀吉造成很大威胁。于是秀吉在用外交手段降伏了德川家康以后,就于天正十四年(1586年)以太政大臣的名义,发布了《关东•奥两国总无事令》,即命令以关东的后北条氏、奥州的伊达氏和羽州的最上氏为首的东方各诸侯,不得随意开战,侵攻他人领土。
  丰臣秀吉当时正准备九州出阵,所以对于东方诸侯,暂且使用威吓策略。可笑北条氏政以为天下六分之一的领土已在手中,又有坚不可摧的小田原城,与德川氏、伊达氏的联盟牢不可破,竟然把秀吉的警告当成耳旁风。就在这种形势下,天正十五年(1587年)十二月三日,“名胡桃城夺取事件”发生了。
  且说北条氏康的第三个儿子、北条氏政的弟弟氏邦,时为武藏国钵形城主,其家臣猪俣范直奇袭名胡桃城,真田方守将铃木重则城破后自杀。这一事件,成为丰臣秀吉小田原出阵的直接藉口。
  

  ●小田原评定
  
  天正十七年(1589年)十二月十日,丰臣秀吉在聚乐第大会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有力大名,随即召开东征军事会议。最终的布置如下:
  首先,伊贺以东的东海道诸将,以近江、美浓之兵为主力,沿东海而上直取小田原城,先阵为德川家康;其次,中国、四国地区的诸侯,包括纪伊、伊势的水军,沿东海道海岸指向伊豆和相模;第三路,越后、信浓之兵,从东山道经上野、武藏南下,称为“北陆支队”,总大将为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以当年二月一日到三月一日为出阵日期,以长束正家为兵粮奉行,准备军粮二十万石,并用黄金两万枚从伊势、尾张、三河、远江、骏河诸国收购粮草随时补充。
  此次小田原征伐,联军兵力统计为:德川氏先阵三万人,沿东海道而上的丰臣秀吉本队十四万,水军一万,北陆支队三万五千,另外东海道诸城守军一万余——总兵力竟高达二十二万之众,对外号称三十万!这是战国百余年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强大军势。其实以丰臣秀吉当时的实力,三分日本有其二,根本不用动员半数兵力就可以平定关东。但是一来秀吉习惯以强大军势或者惊人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也要向天下人显示自己有如天神一般的强大威势。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北条氏政根本不是那种有头脑、有眼光的人,仍然顽固地梗着脖子,不肯降服。
  当然,终归也有知情识趣的人存在。丰臣秀吉所以叫与北条氏有姻亲关系的德川家康为先阵,正是想试探家康之心。且说出阵前的正月三日,家康主动把第三子长丸送到了大坂城做人质,秀吉心花怒放,立刻亲自给长丸举行了元服仪式,并赐一个“秀”字——这就是后来的德川幕府二代将军德川秀忠。
  大军进处,原本还在观望风色的各路诸侯纷纷前来会合,到了天正十八年(1590年)四月,丰臣氏大军团团包围了小田原城,等到六月,一直以来桀骜不驯的奥州大名,同时也是后北条方另一位重要盟友的伊达政宗也终于南下参阵,身穿死服,亲自觐见丰臣秀吉。
  那么,防守方的后北条氏又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当时北条氏政已经退位隐居,躲至幕后,后北条氏名义上的家督乃是其子氏直,氏直下达总动员令,得兵三万五千,再加上友军两万余,总兵力也达到了五万六千。如果纯从数字方面考虑的话,用五万重兵防护坚城,没有三五十万兵马确实难以攻克。然而,天下大势已经完全变更,军队的编组也与战国时代有了很大的不同:后北条氏采取兵农不分政策,所谓的五万六千兵马,是尽数搜集领内十五岁到七十岁之男子,免除部分劳役和年贡的结果,也就是说,相当多是少经战阵的农民;而丰臣秀吉的直属部队,因为兵农分离和刀狩等政策,正从临时义务兵向职业兵转化中。用五万民兵对抗二十万职业军人,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里要提到“小田原评定”,本来这种每月两回的重臣评定,乃是后北条氏独创的先进会议制度,然而这一名词,后世却成为“久拖不决的会议”的代名词。因应丰臣秀吉来攻的重要评定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天正十六年(1588年)五月,商讨臣从还是敌对的问题;第二次,天正十八年(1590年)正月,商讨笼城还是出阵的问题;第三次,同年六月,商讨降伏还是决战的问题。
  第二次评定的时候,主张笼城的乃是重臣松田宪秀,主张全军出击,在箱根天险迎击丰臣大军的,乃是钵形城主、一门众北条氏邦。双方各执己间,相对侃侃而谈,长久不能达成决议。最后还是北条氏政亲自出面,以乃父氏康当初两度笼城,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先后来攻却全都铩羽而去为理由,敲定了笼城的方略。
  把拥有二十二万军势的丰臣秀吉,和顶多可以动员两三万人的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相比,北条氏政的头脑真是僵化到了极点!
  且说天正十八年(1590年)三月一日,丰臣秀吉亲率三万两千直属部队出阵,十九日到达骏府。当时,德川家康已经在伊豆、骏河国境上的长久保城扎下本阵,翌日即赶到骏府,与秀吉共商进攻方略。二十七日,秀吉进入沼津的三枚桥城,翌二十八日,与家康一起来到后北条氏的前线阵地山中城附近视察。视察后交换意见的结果,是从二十九日开始,向山中城和附近的韮山城发起第一轮攻击。
  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一直致力于把整个关东地区整合成独立于中央政权的“关八州国家”,因此因应新的强力中央政权之诞生,很早以前就开始加紧军事准备。天正十五年(1587年),丰臣秀吉平定九州,后北条氏理所当然地认识到,下一步必然会是“关东平定战”。于是当年,北条氏直即以“京势阵用意”为名,征发领内各寺社的铁钟,改铸为用作城守的大炮。同时,加修各支城的城防工事,尤其在东海道必经之路的箱根天险附近,构筑了足柄、山中、韮山三座坚固要塞,作为第一道防线。
  三月二十九日的山中城之战,揭开了后北条氏灭亡的序幕……
  

  ●后北条氏的灭亡
  
  山中城守将,乃是后北条氏重臣松田康长。当时,玉绳城主北条氏胜,小田原旗本众间宫康俊、朝仓景澄等将亦入城增援,总兵力约为四千到五千人。
  而攻城方则由丰臣秀吉的养子秀次为总大将,秀次自身兵力就有一万九千强,另配给中村一氏、山内一丰、田中吉政、堀尾吉晴、一柳直末等将所部,总兵员据《毛利家文书•山中城取卷人数书》统计,达到六万七千八百。
  山中城乃是依据箱根天险筑就的险峻山城,是后北条氏引以为傲的坚固要塞,但是面对十倍以上的强大敌势,仅仅数小时的激战就被攻克了。根据参与此战的渡边勘兵卫之《渡边水庵觉书》残卷记载,攻方先阵中村一氏首先从岱崎出丸攻入,转向东丸,最后攻陷城将松田康长的大本营西之丸。
  在进攻山中城的同时,丰臣秀吉命令织田信雄、细川忠兴、蒲生氏乡、蜂须贺家政、福岛正则等将统军四万四千,进攻韮山城。韮山城乃是平山城,由北条氏规三千六百兵马把守。从三月二十九日到六月二十四日,此城一直被重重包围,成为整体棋局上一枚被看牢的死子。
  一边包围韮山城,一边丰臣秀吉亲驱大军,于四月一日进入箱根山区,三日就来到了小田原城下。小田原乃是广五里的大城,堑宽壕深,石垒坚固,外城上全部布置了战斗力最强的后北条氏一族重臣。秀吉甫见之下,亦不禁赞叹不已,认识到长期包围战是不可避免的了。
  为了做好长期战的准备,丰臣秀吉在小田原城东南方修筑了石垣山城,作为本阵。史称石垣山一夜城,但德川家康的家臣松平家忠在日记中却记载道:从围城之日起,直到六月二十六日,此城才最后完工。
  丰臣秀吉把爱妾淀姬(浅井长政和市姬的长女)也接到了石垣山城中,并且打破惯例,允许诸大名的妻妾随阵。在长时间无聊的围城战中,或者召太夫、观幸若舞,或者置酒宴、开茶会,日子过得倒十分悠闲。同样,小田原城中的后北条氏一样悠哉游哉,用围棋、将棋、双六等博戏来打发日子。北条氏政声称城内军民都已经贮备了足够两三年的粮草,气焰嚣张,只等丰臣军乏食自退。
  然而丰臣秀吉可不是个只会耐心等待胜机的人,他在包围小田原城的同时,分遣各部队扫荡原后北条氏领内的每一座城池。首先,三月二十八日,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统帅北陆支队三万五千大军,沿东山道而下,翻越碓冰峠,包围了后北条氏重臣大道寺政繁守备的松井田城。四月二十日城落,打开了上野的门户。从此,上州的后北条氏支城次第陷落,北陆支队直扑武藏。
  对应北陆支队的长驱直入,丰臣秀吉又派出木村吉清、浅野长政等部,以及德川家康的部分兵力,前往策应。于是,继上州陷落以后,武州和上下总也逐步落入丰臣氏的掌握之中。
  四月二十七日,江户开城;五月初,前田、上杉联军攻降河越城和松山城,五月十九日再包围岩付城,在浅野、木村、本多(忠胜)、鸟居(元忠)、平岩(亲吉)等军的支援下,二十二日将其攻克。
  武藏钵形城主,为主张出击野战的北条氏邦。在强大的攻势下,六月十四日,氏邦开城向前田利家投降。到此为止,后北条氏残余的支城,只剩下八王子城和忍城了。六月二十三日天还没亮,前田、上杉联军乘雾猛攻山城八王子,将其攻陷。
  忍城则由后北条氏重臣成田氏长的某家臣守护,城周都是沼泽地,攻方难以布置攻城器械。六月五日攻城开始,丰臣秀吉命令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前往负责筑坝,准备水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堤防突然崩溃,反而损伤了己方许多兵马,忍城这才得以幸存,一直守到小田原城的开城降服。工程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由此可见石田三成的军事能力真的不强,不过如果因此就嘲笑三成毫不知兵,又未免过分了一点。
  且说领内支城次第陷落,小田原城内的士气为之糜沮,北条氏政和氏直父子也不再敢过于嚣张了。然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促使后北条势终于全面崩溃:
  第一,是六月二十四日,北条氏规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以韮山城归降丰臣秀吉。第二,此后不久,小田原城内的老臣笔头松田宪秀竟被发觉乃是丰臣军内应。城内人心惶惶,谣言满天,人人自危,早已不复昔日的骄横景象。
  北条氏规离开韮山城以后,直接回到小田原城内,劝说其侄、后北条氏家督北条氏直投降——部分学者认为,这着棋乃是德川家康的功劳,家康和氏规曾经同在今川家做人质,交情非常不错——经过彻夜长谈,氏直终于被说服了。
  七月五日,北条氏直的兄弟氏房出城,来到丰臣方大将泷川雄利阵中,要求以切腹来换取城兵尤其是兄长氏直的性命。丰臣秀吉闻报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要求北条氏政、氏照兄弟,以及二人的老臣大道寺政繁、松田宪秀四人一齐切腹谢罪。
  丰臣秀吉的理由是,氏政兄弟是顽强的主战派,绝对不可饶恕,而氏直作为德川家康的女婿,则可网开一面,流放高野山完事。
  七月六日,德川家康率军进入小田原城,次日,笼城兵全部出城来到家康阵所接受收容。十日,北条氏政、氏照兄弟也来到家康本阵,并于第二日,于城下医师田村安栖家中切腹。就这样,北条早云以来称霸关东近百年的小田原北条氏,到第五代终于灭亡了。
  

  ●奥北的新月
  
  攻克小田原城,灭亡后北条氏以后,丰臣秀吉并没有立刻收兵,而是转道东北,前锋开入了奥、羽两国。
  且说日本的东北部地区,原为阿伊努人也即虾夷人的居住地,大和王朝的征服与开发最晚,这一地区主要包括陆奥、出羽两国,以及大部分仍在化外的北海道岛。天正十八年(1590年)的小田原出阵,竟然整备了二十二万大军,说明秀吉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后北条氏,他还想趁便杀向奥、羽,一举统一整个日本。而当时奥羽地区的最大势力,要算奥北的南部氏、奥南的伊达氏,以及出羽南部的最上氏了。
  奥羽两国,在源平合战的时代由藤原氏统治,开始繁荣起来。南北朝时候,大部分地域都掌握在北朝任命的守护斯波氏手中,此外,南朝方的北畠显成、南部信光则控制了奥州最北部。先说说斯波氏,本为足利氏将军的同族,镰仓末期,足利泰氏(尊氏四世祖)的儿子尾张守家氏来到奥州斯波郡的高水寺城,成为斯波氏的始祖。家氏的长兄赖氏是足利尊氏的曾祖,弟公深开创一色家,此外,其堂兄弟满氏开创吉良家,国氏开创今川家。
  足利尊氏肇建室町幕府以后,即以斯波家氏的玄孙家长为陆奥守护,因为是将军同门,所以普遍尊称这一家族的家督为“志和御所”。此外,幕府在奥、羽两州设置“探题”一职统管国内事务,权力要超过守护。奥州探题曾先后由斯波、吉良、石塔、畠山四个家族担任,但最后权力还是完全落到了斯波氏手中。斯波氏的分支大崎氏控制了大半个陆奥地区,后来纵横一方的伊达、葛西、南部、留守、白河、苇名、岩城等诸氏都曾接受其领导。但是,随着幕府权力的下降,奥州斯波氏也衰弱了,日益遭受北方南部氏和南方伊达氏的侵攻。
  南部氏是清和源氏武田氏的支族,据说其远祖加贺美次郎远行因为在文治五年(1189年)跟随源赖朝奥州征伐,被赐奥州北部的糠部、岩手、閇伊、鹿角和津轻五郡。南北朝时代,南部氏先属南朝,后来攻灭津轻郡的同阵营豪族曾我部氏,投向北朝。这期间,南部氏世传的系谱疑点很多,可以确定的要在其十四代家督南部义政以后。义政在永享之乱中参与讨伐关东公方足利持氏,威名远播。
  南部氏第二十三代南部安信,在大永年间平定津轻郡的叛乱,几乎灭亡浪冈氏,开始在乱世杀出一片天下。说起浪冈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北畠显家的后裔,因为以浪冈为本处而定苗字为浪冈(另说是继承当地豪族浪冈氏的苗字),被南朝封为陆奥镇守府将军。浪冈氏家督世代称“浪冈御所”,而北畠显家之弟显信的儿子守亲,后来也逃入浪冈地方,这一支称“川原御所”。战国初期,浪冈、大光寺和大浦三家平分陆奥津轻郡。永禄五年(1562年),爆发了“川原御所之乱”,即川原御所的北畠具信杀害了浪冈御所的北畠具运,妄图篡夺宗家之位。浪冈氏因此急速衰弱,遂于天正六年(1578年)七月,最终被南部氏的分家大浦为信攻灭,末代家督、具运子显村剖腹自杀。
  南部氏在灭亡浪冈氏以后,基本完成战国大名体制。南部安信之子,就是北陆奥一代豪强南部晴政。南部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说他庞大,不是指其势力范围,而是指其家族谱系。在描述南部氏的兴亡盛衰之前,咱们必须先谈谈他的众多苗字诡异的同族——
  加贺美远行之子光行始称南部氏,光行的几个儿子分了家,除去南部氏宗家外,都改苗字为几户,如一户行朝(另说其为久慈氏之祖)、四户宗朝、七户朝清、八户实长、九户行连等等。宗家实光生时实和宗光,宗光又开三户家族。这几个家族互相争夺,代为宗家,又相互通婚甚至过继,就此把系谱搞得一塌糊涂。
  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八户、九户和三户三家。八户氏原领在甲斐国波木井郡,故又称波木井氏,镰仓末年趁乱进入奥州,后来长时间盘踞宗家位置。九户氏则分出城守、久慈、伊保内、中野诸氏。三户南部氏就是南部安信的一支,安信有弟数人——石川高信、南长义、石龟信房和马毛内秀范。此外,各支系分出的其它家族还有北、东、野泽、堤弹、横田等等。
  且说三户安信的长子名为晴信,后改晴政,乃是擅长闪击战的名将,他继承家督以后,短短数年间就攻入户泽氏统治的岩手郡、秋田氏统治的鹿角郡,武力既盛,就简简单单从八户氏手中夺取了宗家位置,从此改称南部晴政。
  此后,南部晴政以叔父石川高信、同族九户政实为左膀右臂,调解了八户氏家中的内乱,又灭亡浪冈北畠氏、压迫守护斯波氏,几乎统治了整个北部陆奥国。晴政以新月为军旗,狂言声称:“凡新月所照之处,南部的领土不可动摇。”但是真的不可动摇吗?“津轻的风云儿”大浦为信之崛起,以及继承人纠纷,最终打破了他的美梦。
  

  ●奥州征伐和九户之乱
  
  南部晴政一直没有儿子,他把长女嫁给石川高信之子信直,次女嫁给九户政实,并收石川信直为养子,作为首选继承人。但是正和应仁之乱的契机事件相同,继承人才刚确定下来,老头子竟然得了一个儿子,起名晴继。于是,家中各臣或拥护信直,或拥护晴继,分为两派,争斗不休,削弱了南部氏的实力。最终,溺爱亲子的晴政不顾大多数人反对,公然指定晴继为继承人。
  南部信直的后台,当然是他亲老子石川高信,而支持南部晴继的,则是九户政实,以继承人风波为导火索,高信和政实这两大派阀长久以来积累的矛盾终于表面化了。元龟三年(1572年),爆发了“屋里之乱”,晴政和信直养父子之间正式对立。十年后(1583年),信直攻克南部氏主城三户,一代豪强晴政被杀,亲子晴继下落不明。九户政实闻讯,急忙推举其弟实亲为宗家继承人,但遭到一致反对。同族的北信爱发兵百人,将南部信直迎入三户城,并正式发布就任第二十六代家督的声明。
  南部信直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庞大的九户家族就在身边秣马厉兵不说,自己的亲老子也眨眼间被人做掉了。原来,南部晴政灭亡浪冈北畠氏以后,就封石川高信担任津轻郡代,这一任命引起了功臣大浦为信的不满。为信本出南部氏分支久慈氏,继承津轻豪族大浦氏的家名,在灭亡浪冈氏以后,他本以为可以独霸津轻郡,却不料被宗家的宠臣抢了先。于是心怀不满的大浦为信暗中积聚实力,终于在晴政去世后不久,趁着宗家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突然起兵反叛,奇袭石川城,石川高信战死,津轻郡落入为信手中——他从此就自称为津轻为信。
  九户氏反目、津轻氏分裂,使得南部氏宗家雪上加霜,南部信直忧心忡忡。还好,正如南部晴政麾下有石川高信和九户政实一样,信直手下也有两位智勇双全的同族名臣,一个是北信爱,一个是八户政荣。信爱献计,利用已经占领大半个日本的丰臣秀吉的势力稳固现有领土。信直采纳了他的建议,即命信爱前往与加贺金泽大名前田利家联络,通过利家,获得了丰臣政权的“南部总领权公认状”。
  天正十八年(1590年),丰臣秀吉大举进攻后北条氏的主城小田原城,写信邀请南部信直参阵。其实,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仪式,要信直向秀吉证明自己的忠诚,同时向天下宣示,南部氏已是丰臣氏的藩属。于是信直一面让八户政荣统兵一千牵制九户氏,一面亲自南下小田原城。战争结束后,秀吉趁胜向奥州进军,信直在大森地方再度谒见,获得了盼望已久的“南部五郡(糠部、閇伊、岩手、鹿角、紫波)所领安堵朱印状”。
  野心勃勃的九户政实却没有南部信直那样看得清天下大势,他联络津轻、伊达等有力大名,召集栉引、七户、久慈诸家,并征募葛西、大崎等已灭亡家族之浪人,终于在第二年(1591年)正月,正式向三户城发动进攻——史称“九户之乱”。
  南部信直无法抵挡猛将九户政实烈火般的猛攻,急忙向丰臣秀吉请援。政实没有考虑到,向已经臣服丰臣政权的信直动兵,无疑是向天下人秀吉的权威挑战。于是,丰臣秀吉急派蒲生、浅野等大名重组奥州征讨军,北上攻击九户城。津轻、伊达等滑头见势不妙,立刻退出联盟,九户政实因此遭到惨败。当年九月,九户城落,九户家族不分男女老幼,尽遭屠戮……
  南部信直趁着“九户之乱”的机会完善了领内控制,并将剑尖指向北方,准备解决津轻问题。胆战心惊的津轻为信立刻开始了有效的政治外交活动,终于使得秀吉承认他对津轻郡的统治权。为了安抚南部氏,秀吉又赐信直和贺、稗贯两郡,以交换津轻郡。此后,南部信直破弃领内诸城,另筑盛冈作为居所,并且坚决贯彻“靠拢中央”政策,先是丰臣氏,后是德川氏,恭顺忠诚,终于保住了庞大的领地不被削夺。
  

  浅谈兵农分离
  
  织田·丰臣政权逐步实行的“兵农分离”政策,为他们统一整个日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谓兵,就是指的武士,而农是指农民,但在绝大多数战国大名辖下,这两者并不是能够截然加以区分的,大量中低层武士本身也从事农业生产,和富农、中农无异,而多数农民在领主发出动员令以后也必须抬枪上阵,变成了低级武士也就是足轻。这种非常备军制度所引发的弊病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兵源质量得不到保证,农民兵士气偏低,所以很多战场上都会发生数十骑冲散数千人的奇特现象;其次,因为绝大多数的兵役负担者本身也从事农业生产,所以发动战争的同时必然会耽误耕种,破坏领内经济;其三,领主用减免年贡和劳役的方法来要求兵役,这就使得发动战争的经济负担加倍,而长期远征更是非常破费的事情,因此绝大多数战争都只能发生在农闲时候;其四,大批农民握有武器,随时可能结合起来发动一揆,反抗领主的统治。
  虽然兵农不分对封建领主可能造成相当大的损害,但因为战国时代战争数量增多,规模扩大,使得大名们为了可以动员起庞大兵力以应付内外之敌而不得不饮鸩止渴,不仅无法打破这种旧模式,甚至还更加推波助澜。长宗我部氏家中实行所谓“一领具足制”,即除了被称为马迴众的领主亲卫外,主要军事力量来源于半农半兵的所谓“在乡武士”,很多在乡武士只要拿得出一件铠甲(具足),就能在战争中成为中坚将领。岛津氏也有类似政策,拥有一町以上土地的中农、富农被称为“有足(具足)众”,是经常的兵役对象,而那些“无足众”在爆发大规模战斗时也都跑不了,必须抬枪上阵。
  在这种背景下,还没有统一小小的备中国的三村氏为了讨伐宇喜多直家,尽搜领内,竟然能够组织起两万大军,也就不奇怪了,而直家的祖父能家竟能用七十骑突破敌军近万农兵,也不算是什么奇迹。
  织田信长初始也维持兵农不分的政策,等到消灭浅井氏和朝仓氏,压制本愿寺,基本上撕破了“信长包围网”以后,其领地日益扩大,军事实力天下无双,为了提升兵源质量,遂开始实行“兵农分离”政策。兵农分离有一个很大的前提,那就是大名的一元化统治达到极致,对其属下将领拥有转移封地的绝对权力,从而使相当多武士与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剥离开来。信长进而在入住安土城以后,要求大量武士离开封地,统一居住在安土城下町中。从此以后,武士不再从事农业生产,终于变成了职业军人或者封建官僚。
  丰臣秀吉继承织田信长的政策,不仅如此,他还将信长时代开始的“刀狩令”扩大到日本全国,在使武士成为职业军人以后,更解除了广大农民的兵役负担,把他们牢固束缚在土地上,只要为领主生产耕种、服劳役即可。天正十九年(1591年)八月,秀吉正式发布了区分武士和百姓的相关条例,禁止相互间的转职。
  然而这样就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大批在乡武士不甘于只以耕种为生,他们以其世代跟随领主出征的功勋为名,强要挤进武士阶层中去,武士数目既多,却又无仗可打,没有更多的俸禄可给,没有新的知行地可分,很多统一政权下的大名藩主为此捉襟见肘,濒临破产边缘。最终的解决办法是,他们给相当多的在乡武士以武士名份,却又要求他们继续回乡耕种,从而武士就形成了常备兵和预备兵两个阶层。
  因此,彻底的“兵农分离”,只在织田•丰臣政权直接统治下的领地里才真正实行过。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5:57

二十五章皑皑白雪覆盖


●天文年间父子相争
  
  陆奥国北部最大的势力是南部氏,陆奥国南部最大的势力则是伊达氏。伊达氏出自藤原氏,其源头非常混乱,异说很多。文治五年(1198年),常陆入道念西与其四个儿子都加入源赖朝的奥州讨伐军,战后被封陆奥国伊达郡。这个念西和尚,就是伊达氏的始祖,而至于他是伊达朝宗,还是朝宗的儿子宗村,却就谁都说不清了。
  南北朝时代,伊达氏家督行朝站队选择了南朝,北畠显家对这一势力非常重视,甚至把自己的本处也设在伊达郡内的灵山地方。行朝子宗远与北朝的奥州探题大崎氏数度交锋,武名很盛,而更加享有盛誉的,却是行朝之孙、宗远之子——伊达政宗。
  伊达家系谱上有两个政宗,这第一位,乃是拥有“伊达家中兴之祖”美誉的名将。此人曾三次向镰仓府的关东将军足利满兼举起反旗,史称“政宗之乱”,趁机扩大了领土,加强了实力。
  话要从明德三年(1392年)说起,当年幕府将奥、羽两州的探题职降为守护,划归镰仓府关东将军直辖。可是镰仓府权力才刚扩大,几乎立刻就产生了严重的独立倾向,甚至和室町将军足利义满兵戎相见。伊达政宗因为娶了义满的姨母为正室,所以站在幕府一方,先后进攻关东将军足利满兼安插在奥州的两个兄弟——稻村御所足利满直和筱川御所足利满贞,反抗镰仓府的统治。
  以东北偏远地方的一个乡下小大名,敢于对抗强大的镰仓府,这份忠义之心实在令将军感动。政宗死后,其子持宗两度上洛进谒将军,受将军足利义持赐以偏讳,此后,每代伊达氏当主,几乎都受过将军赐字:持宗的孙子为尚宗(受足利义尚讳),尚宗子为稙宗(受足利义稙讳),稙宗子为晴宗(受足利义晴讳),晴宗子为辉宗(受足利义辉讳)……
  先说伊达稙宗,此公最擅长娶媳嫁女,他一共生了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遂利用政治婚姻,先后和相马、苇名、大崎、二阶堂、田村、桑折、亘理等家族交好,并在此后利用过继出去的儿子继承家督,把不少家族直接就给吞并了。他还面对幕府一副更加恭顺的态度,投入超过先祖无数倍的巨额政治献金,终于骗到了原属斯波氏的奥州守护职。
  伊达稙宗所编纂的《尘芥集》,乃是战国大名分国法中条目最为详细的,全文统共一百七十一条。可以说,他最终使伊达氏成长为战国大名,并且奠定了称霸奥州的基础。
  然而伊达稙宗的外交搞得很妙,内政方面却多少有点捉襟见肘,这引起了许多家臣,也包括嗣子晴宗的不满。前面已经提到过,天文十一年(1542年),就是否将稙宗的三男过继给越后守护上杉定实的问题产生争执,导致父子正式反目,引发了“天文大乱”。稙宗和晴宗各自拉拢一批家臣,攒出一队人马来,鏖战不休。而因为前此稙宗的成功外交政策,使得大部分奥羽诸侯和臣从伊达氏的豪族,都因为和伊达家有亲,也自觉不自觉地被卷进了这场战争。田村、畠山、相马、最上、葛西等势力支持老子,岩城、留守、小梁川、国分等势力支持儿子,更有可笑的,大崎、黑川等家族也随着伊达氏的分裂而分裂,就象室町幕府后期,最早同门阋墙的乃是畠山政长和畠山义就一样。
  这场大动乱持续了整整七年,伊达晴宗渐占上风。最后,在天文十七年(1548年),经将军足利义辉出面调停,伊达稙宗被迫宣布隐居,退往丸森城,晴宗正式进入本处、羽州最南方的米泽城,继任为伊达氏的新家督。
  伊达晴宗的对外政策一秉其父,他让几个儿子分别过继并藉机吞并了留守、石川、国分等家族,同时和岩城、二阶堂、佐竹等势力也都结为姻亲。在用兵方面,晴宗主要把目标指向北方的相马氏和大崎氏,但因为受到羽州最上氏的牵制,所获甚少。对内,他运用“采地下赐录”政策,重新规定了家臣的知行和俸禄,稳定并巩固了家臣团。
  也许因为势力扩展得不顺手,也许因为老爹稙宗的阴影不时从丸森城头浮现,伊达晴宗最终也退隐了,让位于嫡子辉宗,自己前往杉之目城定居。
  年纪轻轻的伊达辉宗,其才干远不及父祖,更糟糕的是,父祖两个并不真肯放手让他主管一切。辉宗二十二岁那年,老头子稙宗擅自作主,向羽州的最大势力最上氏提出联姻的请求,最上氏当主义守当即允诺,就把自己十八岁的宝贝女儿义姬送到了米泽城。
  义姬后来有“奥州的鬼姬”之称,她性情刚烈勇猛,和老实敦厚的伊达辉宗形成鲜明对比。对于这桩婚姻,伊达家是希望可以笼络住最上势力,不要随便插手奥州事务,而最上氏则希望藉此控制伊达氏。据说,最上义守和义姬早就有刺杀伊达辉宗,并劫持其嫡子,以完全吞并伊达氏的计划。乱世中的婚姻,若是买卖还算好的,恐怕不少都彻头彻尾是桩阴谋,悲夫!
  

  ●二本松事件
  
  最上、伊达两家联姻后的第三年,也即永禄十年(1567年)八月三日,义姬生下一个男孩,小名梵天丸,元服后取大名为藤次郎政宗——这是伊达家的第二位政宗。就在他诞生后数日,织田信长攻克稻叶山城,灭亡了美浓斋藤氏,两相对照,这个孩子实在诞生得太晚了——但也许要怪他自己,在乱世终结时,却不合时宜地独具在乱世中才需要存有的能力和野心……
  伊达政宗五岁的时候,也即织田信长火烧圣山比叡,纵横京畿的那一年,他突发疱疮,导致右目失明,“独眼龙”的名号,就从此而来。但也有一种完全不靠谱的传说,说他其实并未失明,故意遮上一只眼睛,是为了凝聚视线,观望天下。就象传说中宋初独眼大将郑恩是好眼观阳世、坏眼观阴世一样,这种为尊者讳的流言,实在可笑到了极点。
  且说天正五年(1577年),虚岁十一的伊达政宗元服了,当年,祖父晴宗去世。两年后,政宗娶了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公主爱姬为妻,这桩婚姻,恐怕是其父辉宗在位时唯一高明的外交策略了吧。
  伊达政宗十五岁的时候初阵,到了十八岁,辉宗突然宣布退位,而让政宗继承伊达家业。考究年富力强的辉宗让位幼子的原因,恐怕并非是俗谓的“慧眼识英才”,而是因为其妻“鬼姬”并不喜欢政宗,却偏爱次子小次郎,屡次设谋想更改嗣子的缘故吧。辉宗知道,如果兄弟、母子相争,如果改变立嗣决定,势必引发家中大乱,既然自己无力约束义姬,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趁尚未老朽的时候先确立政宗的家督身份。自己虽称隐居,实际作为新家督的坚强后盾,则义姬必不敢妄动,这样过个几年,等政宗培植好了自己的势力,获取了家中的人心,即便老子死去,也无人可以动摇儿子的地位了。
  况且,在当时的武将们看来,别管年龄大小,只要已经元服,且经过初阵,男孩子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可以把重担交付到他的肩膀上。
  伊达政宗继任家督时隔不久,就发生了一桩恶性的反叛事件。小滨城主大内定纲,虽是名门多多良氏流大内氏的后裔,但在奥州,不过小小一个国人领主,靠着下剋上才成为一方豪族的。这样芝麻丁点儿的势力,在苇名氏和伊达氏之间来回摇摆,也就很正常了。不幸的是,定纲甚得伊达辉宗的信任,而他却辜负了这种信任,一边名义上臣服伊达氏,一边暗地里投靠苇名氏。初继位的政宗当然不能允许类似事件发生,更需要以此为契机,杀人立威,于是亲统大军,讨伐小滨城。
  天正十三年(1585年)八月,伊达政宗攻克了大内氏的小手森城,将笼城兵卒及其家眷八百余人,不分男女老幼全数屠杀干净。大内定纲肝胆俱裂,放弃小滨城,逃往苇名氏的领地。
  这位大内定纲后来通过伊达政宗的重臣片仓景纲联络,再度复归伊达氏,并且成为政宗家臣团中忠心耿耿的一员,按下不表。且说他有一个好友,乃是二本松城主畠山义继,真正的幕府分支,奥州名门。义继非常讲义气,前此响应了大内氏的反伊达氏行动,因此也遭到政宗的攻击。义继卑躬屈膝,向隐居的伊达辉宗求情,才终于被放过一马。
  可是,大概被小手森城的血案刺激得寝食难安,畠山(二本松)义继一直对伊达政宗怀有刻骨仇恨。数月后,他带着一批家臣来向辉宗致谢,却趁此就宴会上劫持了辉宗,准备捉去二本松城,要挟政宗吐还侵夺自己和大内氏的领地——颇有些中国春秋时期劫持齐桓公的曹沫的气概。
  在米泽城外,伊达追兵赶上了畠山义继一行人,双方展开激战。据说,当时义继用短刀顶着辉宗的脖子,辉宗于是大叫:“不要顾虑,向我发砲!”铁砲鸣响,一枚子弹先穿过辉宗的身体,又要了义继的性命,两人同归于尽。
  有关这场悲剧的版本很多,包括伊达辉宗是否真的喊过前面提过的话,包括当时其子政宗在不在追赶队伍中,全都众说纷纭。各种疑点聚合起来不外乎:辉宗之死是否其本人意愿,他真是自杀的吗?这究竟是一场事故,还是一个阴谋?政宗有否存在杀死掣肘的父亲(同意畠山义继投降,就是辉宗对政宗军事、外交政策的掣肘)之心,并且他是否真的这么干了?
  

  ●人取桥合战
  
  父亲之死,使伊达政宗怒发如狂,或者说必须表现得怒发如狂,他不顾当时外交态势不利于己,辉宗去世后才七天,就贸然发兵一万三千,讨伐二本松畠山氏。佐竹、苇名等势力应援二本松,联军三万,于当年十一月十七日,在阿武隈川边与伊达军展开大战——这就是著名的“人取桥合战”。
  伊达政宗以少敌多,打得很不顺手,一度濒临全军崩溃的边缘,老将鬼庭左月良直战死,他自己也险些被擒。但是,激战竟日,终于迎来了夜晚,佐竹军因为听到“水户氏准备进攻佐竹领”的传闻,同时担任军师职务的佐竹义政被家仆暗杀,而主动撤退,脱离战场。联军因此崩溃,伊达方将领片仓景纲、伊达成实等趁机于后追赶,斩获颇丰。
  伊达政宗最为依赖的重臣就是上述的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伊达成实通称藤五郎,是稙宗子实元之子,按辈分算政宗的叔父,但其实比政宗还要小一岁。他是政宗的左右臂膀,也是武勇威震奥羽的名将,但在此后的1595年,却因为无法确定的原因而离开伊达家,出奔高野山。此后成实曾一度出仕德川家康,上杉景胜也想以五万石的待遇招募他,但遭到拒绝。政宗愤恨成实的出奔,发兵讨伐成实治下的角田城,成实的妻儿被迫自杀。
  但在出奔五年后,通过片仓景纲和留守政景等人的斡旋,伊达成实又回归伊达家,并且竭尽忠诚,直到七十九岁高龄去世。他晚年曾受邀前往德川幕府,担任“战话”的讲师,还完成后世藉以研究奥州伊达氏的重要史料《成实记》。成实的盔饰,据说是毛虫的前立,以宣示“绝不后退”的信念。
  片仓景纲则通称小十郎,后世称其与上杉家的直江兼续并为“天下二大陪臣”。景纲本是米泽八幡神社的神职人员,家系不明,受伊达辉宗的重臣远藤基信推举,成为幼年伊达政宗的侍卫,而他的姐姐(一说母亲)於喜多则是政宗的乳母,政宗因此以兄事之,对他言听计从。传说,政宗幼年时罹患疱疮,右目失明并且鼓出,非常丑陋,打击了他的自尊心,景纲因此挥起小刀,一刀割去政宗右目,并教导政宗要振作起来。人取桥之战,片仓景纲在最危急的时候,大呼“我是伊达政宗”,吸引了敌军主力,从而挽救了政宗的性命。
  人取桥合战以后,政宗接受了教训,开始稳步扩展自己的领土。因为此时丰臣秀吉已成天下人,不日就将关东出阵,因此政宗急欲统一奥州,以准备好与秀吉对战或者谈判的本钱。人取桥合战后的第二年(1586年),他攻克二本松领;第三年(1587年),讨伐内通羽州最上氏的家臣鲇贝宗信,接受大内定纲的归降;随即为了援助老婆的娘家田村氏,又与相马氏展开激战——可谓马不停蹄。
  就此顺便说说田村氏。田村氏本出自名将坂上田村麻吕,而战国时代的田村氏,则自称为平氏的后裔,是于南北朝初期过继并继承藤原氏田村苗字的。田村隆显以伊达稙宗之女为正室,而其嫡子清显却娶了相马显稙之女,清显并将自己的女儿爱子又嫁给伊达政宗——田村氏在相马氏和伊达氏两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由此可见一斑。
  伊达政宗的老丈人田村清显,据称乃是豪勇的名将,曾与会津苇名氏同盟,在东白川郡的寺山城击破过北侵的佐竹军。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月,清显还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就突然暴毙,家中分裂,田村月斋等支持显赖,田村梅雪斋等支持显基,新当主的人选久议不决。伊达政宗遂利用这个大好机会,拉拢月斋,压制梅雪斋与其后台相马夫人(清显的后妻)。最后的结果是,相马夫人退隐到船越城,伊达政宗进入田村氏主城三春,立清显的侄子宗显为新家督。大名田村氏从此失去了自主性,成为伊达氏的属臣。
  

  ●统一奥州的障碍
  
  奥州南部,堪与伊达势争雄的家族还有葛西、相马和苇名。葛西氏出自平氏,曾受封下总葛西郡,乃以葛西为苗字。源赖朝奥州征讨,葛西清重因功出任奥州总奉行。南北朝时代,葛西清贞跟随北畠显家转战奥羽,势力渐趋庞大,占领了磐井、胆泽、牡鹿、江刺、气仙、本吉、登米、桃生诸郡的全部或一部分。而既然领地不断扩充,当然会和奥州探题大崎氏产生摩擦。进入战国时代,葛西氏将主城由石卷移至寺池,几乎每年都向大崎领栗原郡发起进攻。
  这样长时间没有结果的战争,耗尽了葛西家族的财力和物力,葛西晴信被迫联合伊达氏。名为联合,实际等同于半归附,因为商定当葛西家无嗣的时候,要过继伊达家的男子为继承人。这样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终于因为没能及时赶上小田原之阵,而遭到丰臣政权的讨伐,葛西军在栗原郡佐沼城作了最后的抵抗,城破被灭。
  相马氏乃是平将门的后裔,将门作乱被杀,其子逃往常陆国信田郡,传到第五代胤国,再度逃亡到下总国相马郡,遂以相马为苗字。源赖朝奥州征讨的时候,相马氏家督乃是过继的千叶常胤之子师胤,因功受封陆奥国行方郡——这就是战国大名相马氏的由来。
  南北朝时代,相马氏响应足利尊氏而与北畠显家作战,得以在室町时代保有领地。战国时代的相马氏,基本是利用政略结婚的手段维持家系的。当主相马盛胤就娶了苇名氏的公主,而其子显胤则与伊达氏联姻。但是因为伊达氏内部的动乱(即天文大乱),使得显胤与伊达氏新主晴宗交恶,兵燹徒燃,两家在五十年内交战三十余次,打得不亦乐乎。虽然相马氏屡战屡败,面对如日中天的伊达氏,还是勉强维持住世系不被灭绝,后因相马义胤参与小田原之阵,被丰臣政权封与宇多、行方、标叶三郡四万八千七百石。
  苇名氏又写作芦名氏,也是平氏的后裔,但在源平合战的时候,其始祖佐原义连却站在源赖朝一方。后来奥州征讨参阵有功,义连受封会津、河沼、耶麻等郡。室町时代,苇名氏仗着天高将军远,自称“会津守护”,得意洋洋地当起土皇帝来了。战国初年,苇名盛高、盛滋父子相争,家中搞得一片混乱。
  最终,苇名盛高传孙盛氏,苇名氏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苇名盛氏武略无双,政略也是一时翘楚,先后降服二本松、二阶堂、田村等近邻势力,和伊达、结城、相马等强豪结为姻亲,又与后北条、武田、上杉等霸主势力结盟,领地和影响力都膨胀到最大。室町幕府永禄六年(1563年)记载的《大名在国众》名单中,就有苇名盛氏的名字,和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织田信长等人并列。奥州群雄中,当时幕府只承认两位战国大名,那就是苇名修理大夫盛氏和伊达左京大夫晴宗。
  永禄十年(1567年),会津发生了大饥荒,苇名盛氏发布《德政令》。这份德政令出台的表面原因是天灾,实际上是为了救济因为频繁出战常陆佐竹氏而濒临破产的武士阶层。可是,讨好武士阶层的金钱物资从何而来呢?当然得要拼命压榨领民啦。《德政令》的结果,是苇名氏配下家臣更为忠诚、团结,但百姓却怨声载道,一揆纷起不休。
  不久后,苇名盛氏退隐,把家督的位置让给嫡子盛兴。天正三年(1575年),苇名盛兴病死,其子尚幼,于是还老而不死的盛氏作主,把盛兴的妻子伊达御前改嫁给自己的养子盛隆,并由盛隆继任家督。他的本意,是趁机继续维持和两大诸侯的和平友好关系,一是伊达氏,二是盛隆出身的二阶堂氏。但是,放着大批本家亲戚不照顾(如同族的猪苗代、荒井、富田、针生等氏),却传位给外人,这就种下了家族内乱的苦果。五年后,六十岁的苇名盛氏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而苇名氏最后的动乱也开始了——
  苇名盛氏才死,苇名氏家主盛隆及其子、三岁的龟若丸就被家臣刺杀了,宗家家系断绝。于是,对应不同的继承人选,家族开始分裂,佐竹派推举佐竹义重的次子义广,伊达派推举伊达政宗的幼弟小次郎竺丸,两派争斗不休。最终,佐竹派占了上风,迎来佐竹义广为苇名氏当主,改名为苇名盛重,时年十三岁。
  伊达政宗对这种结果当然不能满意,他煽动苇名氏家臣造反。心慌的苇名盛重急忙跑去参觐丰臣秀吉,为自己找个稳固的靠山,而把家中事务都交给了重臣金上盛备。可是此时,秀吉的宝刀尚未指向关东,遥远的靠山根本不起作用,近在眼前的“独眼龙”伊达政宗可已经开始了他疾风烈火般的奥州统一战。当时,政宗长驱直入,杀到阿武隈川边,苇名军与战大败,盛重只好向亲爹佐竹义重求救。
  “鬼义重”趁机伸手陆奥,与苇名氏合兵三万,包围了伊达氏的郡山城,而丰臣秀吉也千里迢迢送来了百梃铁砲作为支援。攻防战打得非常激烈,胜负难分,最后因为大名岩城氏的调停才暂时休战。既然提到了,就顺便说说岩城氏。同为平氏后裔的岩城氏,前此一直在伊达氏和苇名氏中间左右摇摆,此战后完全倒向苇名、佐竹一边,导致遭受伊达政宗的猛攻,幸亏时机从天而降,当主岩城常隆匆匆忙忙小田原参阵,才算勉强保住了家系。

  
  ●政宗小田原参阵
  
  天正十七年(1589年),苇名盛重再度出兵须贺川,正在恶战之时,突然重臣猪苗代盛国谋叛,引导伊达军直插主城黑川。盛重急忙挥兵赶回,六月五日,他在磐梯山的摺上原撞上伊达军,于是展开大战——这就是著名的摺上原合战,乃是继人取桥以后,伊达政宗一生中的第二场关键性战役。
  摺上原合战,参战的苇名军约七千人,伊达军则为五千人,战斗首先在苇名方大将富田将监和刚投顺伊达方的猪苗代盛国之间展开。恶战良久,因为苇名军背着西风朝前猛冲,猪苗代盛国大败后退,伊达方二番队片仓景纲急往支援,依然处于下风。就在危急关头,风向突然反转,东风强烈,吹得苇名军士卒很难睁开双眼,伊达政宗趁机亲率铁砲队于侧面射击,挽回了败局。苇名军中一部分不满主家倒向常陆佐竹氏的部队首先败走,终于导致全面崩溃。
  此战,苇名氏死伤两千五百人,当主盛重带着十三骑逃回本城会津黑川城,并于十日晚又逃出黑川城,往佐竹氏控制的常陆国遁走。次日,伊达政宗进入黑川城,获得了战役的最后胜利。
  南陆奥百年强藩苇名氏就此灭亡了,距离丰臣秀吉小田原之阵只差一年,苇名盛重要是多抵抗一阵子,或许还能使家族苟延残喘下去……
  因为苇名氏的灭亡,触怒了他的总后台丰臣秀吉,于是第二年(1590年),秀吉向上杉和佐竹等东国大名下达了讨伐伊达氏的命令。伊达政宗一方面派使者上京,解释说并无与关白为敌之念,灭亡苇名氏乃是为父报仇,另方面却暗中联络小田原北条氏,准备先攻破常陆佐竹氏,再谋求更大的发展。
  所谓“报仇”这种话,在政治斗争中,从来都不过藉口而已。在中国,努尔哈赤书“七大恨”告天,对明朝掀起反旗,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明人窝藏他的杀父仇人尼堪外兰。可是等到在奉天称汗,基本吞并了整个东北地区,终于捉到尼堪外兰的时候,却不过鞭打一顿就放他走路。两相对照,伊达政宗将曾经帮助过大内氏和二本松畠山氏的苇名氏称为杀父仇敌,意图是一样的吧。
  但是,虽然有伊达成实等主战派一力撺掇,伊达政宗终于还是认清了丰臣秀吉的价值,并且认为,战则必亡,降则或有机会。然而,因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就战降两道犹豫不决,竟然导致了伊达家中的分裂——
  前面说过,伊达政宗的母亲乃是羽州山形城大名最上义守的女儿,辉宗死后称为保春院。保春院一直不喜欢长子政宗,却偏爱次子小次郎竺丸,再加上其兄最上义光也将政宗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就更增加了母子、兄弟间的矛盾。最上氏对伊达氏早有吞并之心,但更重要的是,在最上义守和其子义光的争斗中,政宗站在义守一边。义守失败了,一代枭雄最上义光继承了家督之位,便因此深深地痛恨着政宗,暗中撺掇其妹发动政变,废黜政宗一门总领之位。丰臣秀吉的关东攻略,成为保春院和政宗间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因为政宗的犹豫,保春院认为他定会毁了伊达家,甚至还可能会牵累到舅家最上氏,因此想暗杀政宗,代之以次子竺丸。
  天正十七年(1589年)六月,伊达政宗进入会津黑川城,并准备将居城从米泽移至此处,做出向南大举侵攻的势头。其后,他又臣服了白河、石川、岩城等豪族,灭亡二阶堂氏,势力继续膨胀。十一月,丰臣秀吉发布小田原征伐令。
  次年为天正十八年(1590年),元月,丰臣秀吉命令奥羽诸侯小田原参阵,想趁着扫荡关东的机会,也一举平定东北地区。伊达政宗口头上答应,却一再拖延动身的时间,自然引起保春院的担忧。三、四月间,保春院以送行为名,带着竺丸从米泽城来到黑川城,居住在西馆中。四月五日,政宗来到西馆向母亲辞行,准备次日即动身前往觐见秀吉。
  据说,从母亲处回来以后,伊达政宗突然腹痛不止,几乎毙命。经过调查,证实是保春院和竺丸在食物中下了毒,想要害死政宗。于是政宗雷厉风行地处死了兄弟,并将母亲送回娘家山形城。如此人伦惨剧,发生得太仓促,处理得也太干脆,总给人带来无尽疑惑。或许是政宗怕自己离开黑川城以后,保春院和竺丸会趁机抢班夺权,所以才编造个藉口,先下手为强……
  

  ●“独眼龙”的遗憾
  
  因为家中分裂而耽搁了行程,伊达政宗迟至五月九日才离开黑川城。此时,关东各地正在激战,他被迫绕道越后、信浓,兜了个大圈子,才在六月五日来到小田原附近的秀吉本阵中。此时,后北条氏河越、江户诸城已降,钵形、八王子等城也即将陷落,胜负大势已定,这时候再来表示恭顺,不嫌太晚了吗?于是丰臣秀吉大怒,准备杀掉政宗,灭亡小田原北条氏后就挥胜利之师北上,完全吞并伊达领。
  伊达政宗的一生中,有两次身着死者之服觐见丰臣秀吉。一次就是在小田原参阵的时候,他以必死的觉悟,再加上通过浅野长政、前田利家等秀吉亲信的斡旋,终于获得了谅解,仅没收其会津三郡聊作薄惩。七月,政宗交出黑川城,回归旧主城米泽。
  第二次,是在次年,也即天正十九年(1590年)的二月。且说伊达政宗才回到米泽城不久,丰臣秀吉就攻灭后北条氏,开始奥羽领国势力重新分配,剥夺未能及时参阵的大崎、葛西等大名全部领土。是年十月,这些家族的遗臣发动一揆。次年年初,讨伐军总大将蒲生氏乡向秀吉密报,一揆中有人使用政宗的旗帜和指物,并且他还搜获政宗煽动一揆的一封书信。为此,政宗将涂以金箔的磔刑柱置于队列之守,自己再度穿上死人的服装,上洛向秀吉申诉,表明自己和这件事丝毫也没有关系。政宗的理由是,虽然那封书信上的笔迹和他的亲笔颇为相似,但是花押完全不同,定是伪造无疑。
  据说,德川家康对此事的分析和评价是:“大将要在许多文件上描上花押,既然能伪造笔迹,岂有花押完全不似的道理?定是政宗为了事败后便于撇清,故意描了假的花押——他不愧是一位多智的大将啊!”
  此后,伊达政宗使用与早年间完全不同的阴柔功夫,周旋于丰臣秀吉及其它图谋天下的人们中间。“独眼龙”政宗有统一日本之志,却没有扫平日本之能,更不用说,他根本就没有获得上天眷顾的时机。时势创造英雄,没有时势的推动,一个人想在乱世中砍出一片光明,完全是不切实际的臆想。而政宗最高明之处,大概就在于他终于及时看清了形势,甘居下位,从而得保威名不堕。否则,大概会是北条氏政一般的下场吧。
  据说伊达政宗常慨叹自己晚生了二十年,否则就可以和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织田信长等人一较短长,争霸天下。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迷梦而已。政宗不能得到天下,不是因为他的年龄,而是因其所处的环境。偏远贫瘠的奥羽之地,根本不可能憾动天下大局,前此的藤原秀衡不行,后来的奥羽越列藩同盟、虾夷共和国不行,此刻的伊达政宗当然也不行。
  伊达政宗有一位重臣名叫铃木元信,乃是构筑了伊达家完整财政体系的名臣。据说元信曾认定政宗终将成为天下人,为此拟就了所谓的《伊达幕府条目》,但他在临终前终于认识到梦想无法实现,于是流着泪将这些文件付之一炬。
  

  ●羽州的豪强们
  
  日本的东北地区,古代除陆奥国外,还有出羽国,两个地区由奥羽山脉相阻隔。陆奥是日本古代最大的“国”,出羽的面积也很不小,但弱于陆奥,并且土地更为寒冷而贫瘠,开发较晚,地广人稀。除此以外,北海道岛的大部分地区仍被虾夷土著所控制,只有南端有部分和人的根据地。
  出羽国北部主要的割据势力有浅利氏、安东氏、户泽氏和小野寺氏。其中浅利氏领地位置最靠北,是甲斐源氏庶流,南北朝时代进入羽州,领有比内郡。永禄五年(1562年),其主城上冈被南方的安东爱季率兵重重围困,当主浅利则祐自杀,其弟胜赖降伏,成为安东氏在比内郡的代官。浅利胜赖在天正年间还谋图独立,被安东爱季招往主城桧山杀死,其子赖平逃奔津轻为信,浅利氏遂亡。
  户泽氏,出自桓武平氏,原为雫石氏,后从陆中迁至羽州。传至十八代户泽盛安,有“夜叉九郎”之名,豪勇无双,户泽氏在他的领导下,军事力急速强化,一方面与安东氏恶斗,同时南下大曲平野,联合羽南的最上氏,攻击小野寺氏,最盛时基本控制了整个仙北郡。小田原参阵时,户泽盛安不幸战死,一死换来家族安康,所领四万四千石领地得以安堵。
  安东氏本是奥州津轻郡的豪族,后遭南部氏攻入津轻郡,于是逃往羽州和虾夷地。逃往羽州的一支主城在桧山,逃往虾夷地的一支,后来又南下羽州秋田郡,主城在凑,又称秋田氏。两支安东氏最终归并为一,到安东爱季为当主时成为战国大名。
  安东爱季是著名的勇将,曾征服浅利氏统治的比内郡,并且东与南部氏争夺奥州鹿角郡,一度完全攻取,但随即受挫而退。此后,爱季又与户泽氏、小野寺氏争夺仙北地区,在唐松野合战中被户泽盛安所败,野望破灭。爱季死后,桧山和凑两系再度分裂,当主安东实季依靠由利氏的支持,击败叔父道季后重新统一。然而这次动乱被丰臣秀吉目为“私战”,打算趁机处分安东氏,安东实季匆忙上洛向秀吉称臣,大表忠心,才终于保证了所领安堵。其后安东宗家改称秋田氏。
  小野寺氏出自藤原氏首藤氏族,本处在下野国都贺郡,分支进入羽州,战国以前基本领有雄胜、平贺、仙北三郡,主城在横手。南部氏曾试图进入羽州,与小野寺氏反复激战,终被击退。到小野寺辉道时,家族势力达到全盛,其子义道小田原参阵,获得三万一千石知行宛行朱印状。
  上述均为羽北诸侯,此外北海道南部最大的势力是蛎崎氏。蛎崎氏来源不详,一说出自武田氏。传说长禄元年(1457年),阿伊努酋长考西亚马因起兵反抗和人的残暴统治,攻击南部虾夷各地的和人豪族居馆,连战皆下,只剩下茂别、花泽二馆无法攻克。是时,武田信广恰在花泽做客,亲手射杀了考西亚马因父子而取得胜利。战后,信广娶了茂别馆主下国家政的女儿,并改了花泽馆主蛎崎季繁的苗字,统合两个家族,开始在虾夷地战稳脚跟。
  花泽蛎崎氏本出南部氏,而下国氏则是安东氏的分支,战国时代的蛎崎氏通字和安东氏一样都是“季”,因此也很有可能是下国氏篡夺了蛎崎苗字。总之,这个家族传到四代蛎崎季广的时候,获得了“虾夷奉行”一职,基本统一南部虾夷地和人领。季广子庆广接近德川家康,后来筑松前城,改苗字为松前,一直维持着南部虾夷地的统治权。
  这些大大小小的豪族,虽然纷争不断,但因为羽州地域广大却户口稀少,因此他们很少能有较大的发展,唯独南方的最上氏脱颖而出。最上氏出自奥州探题大崎氏,南北朝的时候,大崎家兼因为羽州的南朝势力过于强盛,因此派次子兼赖统军杀入,最终在最上地方构筑山形城,站稳了脚跟,即以地名为苗字,称为最上氏。为了扩展势力,最上氏历代都将庶子分封出去,如天童、黑川、蟹泽、楯冈、中野等等,本意是要建立一族的强大家臣团,但结果强枝弱干,动乱就由此而生。
  永正十一年(1514年),奥州的伊达稙宗通过楢下口和小滝口进攻最上领的上山城、长谷堂城,最上氏家督义定与战大败,阵亡逾千人。于是义定被迫于次年娶了稙宗的妹妹,等于承认伊达氏的宗主权。六年后(1521年),义定嗣子去世,因为继承人问题引发纠纷,领内反伊达氏诸势力趁时而起,伊达稙宗率兵进入山形城,镇压了各地的反乱。大永二年(1522年),在伊达势的支持下,旁支中野义清次子、年仅二岁的最上义守继承了最上氏一门总领之位。最上氏的兴盛之主,就是这位最上义守的儿子义光。
  

  ●枭雄义光
  
  最上义守的嫡长子源五郎义光,可称一代枭雄。当时最上氏家督义守无能,并且宠爱幼子义时,内有诸支系作乱,外仰伊达家的鼻息,几乎濒临灭亡的边缘。天正2年(1574年),二十九岁的最上义光威逼其父义守退位隐居,继任为最上氏第十一代当主。此时,旧领内除主城山形、清水义氏的清水城,以及长谷堂城外,几乎全部本家和外样领地,都纷起拥护其弟中野义时,反抗义光的统治。义光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利用罕见的谋略手段,才将其逐一讨平——
  首先,最上义光讨杀兄弟中野义时;然后,将女儿嫁给延泽满延之子右五郎,离间包括天童、延泽、饭田、尾花泽、楯冈、六田、成生等在内的所谓“最上八楯”。天正五年(1577年),义光攻克天童、东根二城,驱逐天童氏。次年(1578年),他进攻上山城,煽动敌方重臣里见越后守反乱,刺杀城主上山满兼。天正九年(1581年),义光派重臣氏家守栋进攻鲑延城,逼降了猛将鲑延秀纲。
  天正十一年(1583年),最上义光又进攻武藤氏的尾浦城,前森藏人内应,谋杀当主武藤义氏。四年后(1587年)再攻尾浦城,武藤义氏之弟义兴自杀,城池陷落。天正十二年(1584年),义光暗杀白鸟长久,趁机攻克白鸟氏的谷地城。如此频繁并且成功地运用煽动、内应和暗杀手段取人城池,恐怕是战国时代的第一人吧。
  最上义光重整最上氏旧领,将各国人领主收为直属家臣,逐步完善领国一元化统治。同时,他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内政开发和改革,力图把落后的羽南地区发展为不逊于关东、近畿的大粮仓。这些政策主要包括:关闭最上川的关卡,便利通商;增建山形城,整备城下町;开发野边泽银矿和永松铜山;构筑因幡堰和北楯堰,治理赤川和青龙寺川;领内大检地;等等。
  由此可以看出,最上义光并非仅靠武力和谋略扩展领土,他的内政之才,可谓东北第一大名。相较之下,其武功之盛,倒往往被成功的内政和谋略所掩盖,显得无足轻重了。尤其是在争夺庄内地区的统治权失败以后——
  出羽国西南部、临近越后的庄内地区,世代都由武藤氏统治,因为主城在大宝寺,故亦称大宝寺氏。大宝寺氏当主义氏、义兴兄弟被最上义光或派人谋杀,或逼其自杀以后,义兴养子义胜逃往越后国,往依其亲生父亲、上杉氏麾下大将本庄繁长。繁长立发大兵杀入出羽,就此爆发了“十五原合战”。越后兵勇悍能战,最上义光因此吃了毕生的第一次大败仗,被迫后撤,武藤义胜重新入主大宝寺城。
  这次战争,违反了丰臣秀吉的《关东•奥两国总无事令》,因此最上氏和上杉氏到秀吉跟前打起了官司。上杉氏本是世代名门,秀吉又正倚重上杉景胜,东北乡下的最上氏又算什么东西?这场官司的结果,其实不用打就已经胜负分明了。于是最上义光被迫吐出了田川、栉引、饱海三郡,基本丧失了庄内地区的统治权。
  最上义光深知天下大局已定,想要保持家族延续就只能仰天下人丰臣秀吉的鼻息,于是在天正十八年(1590年)秀吉小田原出阵的时候,义光及时参阵,受到秀吉的嘉奖。不仅如此,他还想趁机除掉宿敌同时也是自己的外甥伊达政宗,可惜政宗这只小狐狸耍尽手腕,虽然姗姗来迟却并没有受到太严厉的处罚。
  在看清天下形势,依傍大树方面,最上义光一点也不比伊达政宗差,他先后把女儿驹姬嫁给丰臣秀次,二男家亲送到德川家康处做人质,三男义亲送到丰臣秀吉的亲生儿子秀赖处做人质,到处展开笑脸,终于保住了领地。
  

  元服礼和“乌帽子亲”
  
  按照《周礼》所规定,贵族男子二十岁要行冠礼,贵族女子十八岁要行笄礼,这是一种成人仪式。经过这种成人仪式,男子就可以出仕为官,可以娶妻生子,而女子也可以准备嫁人了。这一礼仪,中国古代数千年延续不变,日本人学了过去,加以改造,称为“元服”。
  其实“元服”一词本出中国,本就是冠礼的另外一种说法。元,就是脑袋,服,就是服装,在这里指的是“冠”。中国古代男子行冠礼的时候,要由父祖辈把他带到宗庙里去,剔去前发(小孩子都是有刘海的),挑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士为其戴上冠,同时起一个表字。冠并非普通的帽子,它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因此非贵族、女性和未成年的男子是不能戴冠的。
  日本的元服礼与此相近,不过他们给男孩子戴上的不是中国式用竹、木所制的冠,而是乌帽子。乌帽子也是中国原装,就是指的乌纱帽,唐朝以后开始流行,后来官员平常所戴的就都是乌纱帽,乌纱帽后面经常会支楞出两个帽翅来,称为“角”,帽翅上立称为“立角”,上立而交叉称为“交角”,向左右两侧舒展开称为“展角”,此外帽翅还有“硬角”和“软角”之分。
  日本古代的乌帽子没有帽翅,一般分为“立乌帽子”和“折乌帽子”两种,区别在于乌帽子的上端是朝上舒展还是打折下垂。贵族男子在行元服礼的时候,会由一位德高望重或者有权有势的人为他戴上乌帽子,系上帽带,并且拟定一个大名。这位执行仪式的人就被称为“乌帽子亲”,他通过为少年男子行元服礼,从此就与此男子结为父子之亲,不但要关照此男子,还经常把自己名字里的一个字赐给对方。织田信长就曾经应长宗我部元亲之请,当了元亲嫡长子的乌帽子亲,下赐一字,给这孩子取名为长宗我部信亲。
  在中国,虽然规定男子二十岁(虚岁)行冠礼,但大概为了让孩子早点成年,好娶妻生子,接续香火吧,历代不断把时间往前推,后来改为十八岁,再后来十六岁就能行冠礼。日本一般的规定年岁是十六,但到了战国时代,为了家族的延续,很多孩子往往十岁左右甚至更早就被迫元服了(三好长庆就是虚岁十岁元服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老子横死,儿子还小的背景下——不早点元服,少主就不能继承家督之位,那么家中就要无主了呀。
  武士的孩子行过元服礼以后就可以上阵打仗了,初次上阵即称为“初阵”——可怜那些提早元服的孩子,才小学、初中的年纪,就必须要学会面对鲜血和死亡。然而,在残酷的乱世,元服前的初阵也绝非罕见,比如关东的宇都宫广纲之子国纲,年仅十一岁就替代病弱的父亲去参加壬生城的会战。当然,反过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以当主不出阵而闻名的朝仓氏,末代义景到了三十一岁,才在战场上露了一小脸儿……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04

二十六章文禄之役


●桃山时代的大名
  
  丰臣秀吉灭亡小田原北条氏以后,随即兵指东北,奥羽诸侯纷纷卸甲归降,就这样,延续了百余年的乱世终于划上一个休止符。秀吉重新划分大名们的领地,为了后事的叙述方便,咱们在这里先把当时全日本最主要的大名及其领地位置开列一番(1590年的格局)——
  首先从东北地区算起:虾夷地是蛎崎庆广;出羽是秋田实季、户泽盛安、小野寺义道、最上义光,基本都是原有势力。陆奥除津轻为信、南部信直、伊达政宗、相马义胤、岩城贞隆等旧势力外,还插入一个蒲生氏乡。氏乡原名赋秀,是南近江豪族、日野江城主蒲生贤秀的儿子,也是织田信长的女婿和丰臣秀吉的爱将,当时著名的大茶人。
  关东地区:常陆国分给佐竹义重、来自上野的由良国繁,以及被伊达氏灭亡而由丰臣秀吉扶持复兴的奥州大名芦名义广;下野有旧豪族那须资景、大关高增、成田氏长、宇都宫国纲、佐野房纲等等;上野有沼田的真田信之(真田昌幸之子);安房是里见义康。
  广袤的关东平原,当然不会就这几家分封势力,事实上在讨灭小田原北条氏以后,丰臣秀吉就把德川家康转封到关东地区,家康及其部下拥有上下总、武藏、相模、伊豆的全部和上野、信浓的一部分。家康本人的直辖领地多达二百四十二万石,加上麾下重臣本多忠胜、内藤信成、大久保忠世等人的封地,总石高超过三百五十万。秀吉的本意,大概是想把家康从他原有的控制稳固的骏远三、甲信等地驱赶出去吧,但没想到从此关东地区反倒变成了德川家觊觎天下的本钱。家康将主城定在江户,也就是战国中期关东名将太田道灌所盖的那座海边小城,因此后来他开设幕府,夺取天下以后,德川氏幕府也被称为江户幕府。
  骏河国内受封的大名有中村一氏;远江有堀尾吉晴和山内一丰等人;三河封给池田辉政(池田恒兴之子)、田中吉政等人——这些都是丰臣秀吉的嫡系。尾张最大的大名是丰臣秀次,乃是秀吉的外甥兼养子,一度成为秀吉的继承人。
  美浓有织田秀信(即三法师)、稻叶重通、贞通兄弟(稻叶一铁之子)等;飞驒是金森长近;甲斐是加藤光泰。这些都是原出织田氏的丰臣秀吉的部下。信浓封给仙石秀久、真田昌幸等人。
  越后仍是上杉家的,当主上杉景胜。越中、能登、加贺的大片领地封给了丰臣秀吉的好友,在贱之岳合战中不战而走从而使柴田军全面崩溃的前田利家。此外,这一地区还有不破广纲、沟口秀胜、丹羽长重(丹羽长秀之子)等诸侯。越前主要封给织田•丰臣两代的宠臣堀秀政、丹羽长秀另外一个儿子长正,以及蜂屋赖隆、大谷吉继、丰臣秀胜(织田信长之子,丰臣秀吉的养子)等人;若狭封给秀吉的连襟浅野长政(长吉)。
  靠近京都的近江国,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因此秀吉主要安排了亲信石田三成、京极高次等人。三成据说原本是近江某寺的小沙弥,丰臣秀吉还在织田氏麾下当长滨城主的时候,有一次出门狩猎,跑得累了,就气喘吁吁地停留在这家寺庙中,三成为秀吉先后上了三碗茶:第一碗量大而温,秀吉一饮而尽,觉得真是解渴;第二碗量较少,热度也高一点,秀吉几口喝干,觉得身体暖融融的很是惬意;第三碗量很少,温度很烫,秀吉小口啜饮,心情随即平静下来。通过“三碗茶”之事,秀吉觉得这个小沙弥非常有头脑,就收他在身边做了侍卫,后来主要负责民政事务,算无遗策,可谓是天才的民政家。至于京极高次,他乃是浅井长政的女婿,长政和市姬共生了三个女儿,长女茶茶(淀姬)被秀吉扯入后宫,二女小初嫁给京极高次,三女小督则是德川家康的继承人秀忠的夫人——因此高次也可以算是秀吉的连襟。
  伊贺国封给大和豪族筒井定次;伊势封给氏家行广(氏家卜全之子)、泷川雄利(泷川一益之子)、织田信包(织田信长之弟)等人;志摩还是本地出身的水军大将九鬼嘉隆;纪伊留给杂贺众杉若无心、铃木重朝等人。
  秀吉把大和国交给了亲兄弟丰臣秀长;和泉国封给了家臣小出秀政、吉政父子,摄津国有织田长益(即织田信长之弟有乐斋)。畿内五国是丰臣秀吉的统治中心,因此分封的诸侯很少,绝大多数领地都由秀吉直辖。
  在丹波国安置了亲信前田玄以等人;丹后仍是细川藤孝、忠兴父子;但马国有川筋众出身的老臣前野长康等;播磨有家臣木下家定等;因幡有原近江豪族、秀吉大为倚重的宫部继润;备前、美作、备中的大片土地给了养子宇喜多秀家。西中国的最大诸侯仍是毛利氏,领有出云、石见、安艺、周防、长门等国,并备后和四国赞岐的一部分。天正十九年(1591年)四月,毛利辉元把主城从安艺国东北部的吉田郡山迁移到西南部海边的广岛。
  淡路配置了亲信加藤嘉明、胁坂安治(“贱之岳七本枪”中的人物);阿波给了川筋众出身的老臣蜂须贺正胜之子家政;赞岐在十河存保战死后,封给生驹亲正、一正父子;伊予较大的诸侯有毛利氏家臣来岛通总、安国寺惠琼,宇喜多氏家臣户田胜隆,以及“贱之岳七本枪”中的福岛正则;土佐一国是长宗我部元亲。
  九州地区:筑前封给小早川隆景及其养子秀秋(也是丰臣秀吉妻子的外甥);筑后是毛利元就的九男小早川秀包,以及大友氏名将立花宗茂;丰前封给了丰臣秀吉的军师、原出播磨的黑田如水(孝高)及其子长政;丰后是大友吉统等人;肥前是锅岛直茂、有马晴信、大村喜前等人,基本都是当地豪族;肥后如前所述,给了亲信加藤亲正和小西行长,此外还有个当地豪族相良赖房;日向北部是秋月种长等人,南部及萨摩、大隅仍为岛津义弘;对马给了世代镇守于此的宗氏,当主是宗义智。
  

  ●不稳定的政权
  
  从各地诸侯的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丰臣秀吉的“天下”,基本还是继承了织田信长的格局,信长在近畿地区鏖战数年,六角、三好、浅井、朝仓等强力大名都已被扫除干净,因此秀吉才可以将这些土地分给自己的部下和旧日同僚。除此以外,东中国、东四国、北九州都是秀吉亲自打下来的,他也可以放心大胆安插亲信。至于用外交手段解决的上杉、毛利等豪强,以及壮志未酬就被压缩回去的岛津、长宗我部、伊达等边远势力,秀吉没有能力将其一口吃下,就只好给张所领安堵状,保证了他们的基本利益不受剥夺。
  只有德川家康是个例外,丰臣秀吉绞尽脑汁把他从老根据地里赶出去,可是被迫又封给了更为广大富庶的关东平原。没有办法,家康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打败了秀吉,人气飚升到顶点,秀吉当时为了及早从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抽出身来,被迫纯以外交压服,而没机会再打一仗来挽回面子。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要转封德川氏,以免家康坐大,但表面上还必须做出重赏家康的姿态,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是想给家康穿小鞋。后人不能责难秀吉将家康转封关东是给自己家族安排好了掘墓人,他当时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
  基于上述情况,丰臣秀吉的统一是很粗略的,国内依旧危机四伏,各方仍有庞大的诸侯势力虎视眈眈,秀吉本人只是一个诸侯霸主,而不象真正的全日本最高统治者。正因如此,秀吉不得不将很多外样大名吸纳入决策中心,以保证诸侯们的利益。
  丰臣政权的最高决策机构是“五大老”,即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隆景死后,由上杉景胜继任),都是拥有一国甚至数国领地的强横大名。后来又设置了“三中老”和“五奉行”处理具体事务。“三中老”分别为堀尾吉晴、生驹亲正和中村一氏,“五奉行”则是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这些人基本都是秀吉的亲信。
  虽然只是草创的统治班底,但假以时日,相信局面可以逐渐稳定下来吧,可惜丰臣秀吉却并不敢长久地等待下去。天正十九年(1591年)八月,也就是下令武士和百姓不得互相转职的同一个月,他好不容易盼到的嫡子鹤松夭折了,年仅三岁。秀吉虽然颇好女色,妻妾无数,儿子却少,生了也总养不大。天正四年(1574年),他唯一的儿子石松丸秀胜去世,为了纪念这孩子,就从织田信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也起名为秀胜。从那以后,秀吉再也没得到过一个亲生儿子,一直到年逾五十,已经快要绝望了的时候,侍妾淀姬——故主织田信长的外甥女茶茶(浅井长政和市姬的长女)——才为他生下鹤松,可是鹤松也还没长大就病死了,这怎能不使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呢?
  虽然按照日本传统,并不很注重血缘传承,可是白手起家的丰臣秀吉却似乎对此看得很重。况且一般没有子嗣,都会先考虑同族继承,再考虑养子或婿养子,丰臣家族人丁单薄,他的兄弟、重要助手丰臣秀长已先在当年一月过世了,秀吉把自己的天下交给谁都不放心。
  丰臣秀吉这一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古代人的寿命普遍不长,虽然有七十九岁还能提刀上阵的朝仓宗滴、活到九十七岁才咽气的北条幻庵(北条早云的末子),那终究是特例中的特例,秀吉年逾五十,随时都可能长眠不起。天下粗定,很多割据势力都只是暂时被压服而已,一旦自己撒手西去,那么丰臣氏的天下很可能一代就灭亡了。
  在这种心理因素下,再加上大环境的制约,丰臣秀吉走了他毕生最大的一招昏棋。鹤松是八月夭折的,到了九月,秀吉突然下令,悍然发动了对外侵略战争。他想要向朝鲜借路,进攻明朝,因为朝鲜人根本就不理会他的通牒,于是准备首先渡海进攻朝鲜。
  对于丰臣秀吉的侵略政策,当时就有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奥州会津的大名蒲生赋秀怒骂说:“这猴子简直是不死找死!”——据说秀吉长相矮小,好象猴子,因此原本织田信长就经常“猿”、“猿”地称呼他。
  蒲生赋秀的愤怒代表了相当多希求稳定的诸侯的意愿,这些诸侯大多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原本势力并不庞大,厮杀毕生,好不容易可以安享太平了,却再度要被硬拉上战场,而且一旦战败,恐怕多年积蓄将毁于一旦,这是他们所异常恐惧的。然而更多数量的大名却并不这样想,首先,跟随秀吉起家的那些将领,很多人年岁并不大,还想拼搏一番,以获取更大的功名,他们希望战争可以延续下去。
  还有很多外样大名,尤以岛津氏和长宗我部氏为最,如果不对外发动战争,他们几乎就要活不下去了。曾以疾风之势席卷九州和四国的这两个家族,领地一下子就被压缩了回去,原本征召起来大量农兵无俸可发,无地可封,要在短时间内复员是不可能的。日本已经被丰臣氏统一了,他们希望可以到日本以外的地方去抢掠更多的土地和资源,来维持家族的稳定,并寻求更多的发展机会。
  所以丰臣秀吉之对外发动侵略战争,事实上并非他个人头脑发热,而是时势使然。如果没有大批封建诸侯和武士在背后撑腰,虽然名为“天下人”,他一个人想要逆潮流而行,也是走不通的,日本国内立刻就会叛乱四起,把他碾成齑粉。然而,对外发动侵略真的是一个好的发泄口吗?丰臣政权因此就能渡过不稳定期吗?且让咱们拭目以待……
  

  ●侵略朝鲜
  
  其实丰臣秀吉的对外侵略之心,早在1586年前后就已经成形了。那一年岛津军开始疾风烈火般的北九州攻略,秀吉被迫调用四国和中国地区的外样大名联军前往征讨,他在下令给毛利辉元的时候,就要辉元在进入九州以后,还要相应做好渡海前往朝鲜的准备。
  到了天文二十年(1592年)正月,侵朝远征军开始编组,三月,诸将齐集北九州的名护屋,开始渡海进攻朝鲜。因为本年十二月改元文禄,所以这场战争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文禄之役”。这一年农历是壬辰年,所以中国和朝鲜的史书则称之为“壬辰倭乱”。
  丰臣秀吉将各地诸侯分为两个梯队,关西大名出兵员主攻,关东大名出粮饷并负责运输。正因如此,他派安插在九州肥后地方的两名亲信——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以及丰前的黑田长政等人担任先锋。天文二十年(1592年)四月,日本用千余条战舰载着总共十五万陆军,从名护屋出发,浩浩荡荡杀向朝鲜半岛。
  日本西北方的对马岛,距离朝鲜东南方的巨济岛直线距离还不到七十公里,渡海本是很容易的事情。四月十三日,日军在巨济岛更东北方的大陆港口釜山登陆,朝鲜军猝不及防,稍一接触就全面溃败。
  当时明朝正当万历年间,朝政虽没腐烂到极点,却已持续在走下坡路,军备还说不上废弛,但可战之兵对照如此大的一个帝国,数量也根本是不够用的。朝鲜李氏王朝的情况比之明朝更为糟糕,因为一直蜷伏在中原王朝的羽翼之下,“人不知兵二百余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国防能力。更重要的是,自从一千年的白村江水战以后,日本就没往大陆地区正式派过兵,在中朝两国的国民和朝臣心里,从来只有小股倭寇,而没有真正的日本大军。
  照理说,丰臣秀吉曾经派遣对马大名宗义智等人前往朝鲜,要求借道伐明,中朝两国应该有所警惕才对。然而在朝鲜人看来,这只不过是日本的外交措辞,想要示之以威,从而在边贸上占得更多便宜而已,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更没有及时通知明朝。更有甚者,日本还派使节前往琉球,要求琉球国王称臣纳贡,琉球国王将此事上奏明朝,明朝一调查,打听到了日使到朝鲜的事情,就派人去责问朝鲜国王李昖,李昖茫然无措,只好矢口否认。
  1592年是明朝的万历二十年,二月,致仕副总兵啺菰谀钠鸨旆矗⑴纱蠼钊缢汕巴鞣ァU蔽鞅庇帽剩尴径耍热怀使跛蹈静磺宄毡鞠肭致灾泄拢奶裎滏业拿鞒⒁簿鸵虼朔畔铝诵模亢敛蛔龇辣噶恕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11

二十七章太阁秀吉的末日


  ●兵败碧蹄馆
  
  平壤一役,明军以强攻弱,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但从此李如松就滋长了骄傲情绪,认为日军不过如此而已,我天兵所到之处,他们全都会望风而逃,不堪一战。而日本方面因为损失惨重(据说小西行长所部减员接近七成),各路兵马遂都后退,齐会京城,无形中分散的主力凝聚起来,准备再打一次大规模会战。就当时在朝鲜的双方兵数来看,明军四万余,日军经过将近一年的战斗,还剩十余万,几乎是明军的三倍。
  李如松对于日军的兵力聚合似乎毫无警觉,虽然经过激烈的攻城战,明军损失很大,但他在平壤才休整了十天就匆匆南进,朝鲜官兵和各路义军与明军配合,很快就收复了开城及其以北被侵占的领土。元月二十四日,明军先锋查大受所部三千精骑南下京城,在京城西北方突然遭遇日军,展开激战。
  当时日军在京城聚集了五万余人,随即以宇喜多秀家为总大将,统率四万三千兵马北上,准备复夺开城。查大受所碰到的,乃是加藤光泰所率领的日军前锋,很快就被明军击败了。小早川隆景部两万余人闻讯而来,查大受撤退不及,被日军团团包围在一处名叫碧蹄馆的地方。
  据说当时李如松正在勘查前往京城的道路,身边兵马本就不多,闻听查大受被围,竟然仅带着一千亲卫赶来救援——真是一员悍将,他应该当先锋,不该当主帅。结果李如松所部也陷入了碧蹄馆之围,日军看到他的旗号,纷纷绕开查大受所部,直奔李如松而来。明军奋勇抵抗,但骑兵射出的火箭因为下雨的关系威力减小,相反日军的铁砲因为防雨装备而仍能反复鸣响。李如松且战且走,数度被日军冲到马前,禆将李有升为了保护他而英勇战死。
  激战至夜,中军官杨元率一千步兵赶来增援。日军不知虚实,因为害怕明军主力将要陆续开到,所以停止追击,朝京城方向退却。从这场四千对两万还打了一整天的恶仗来看,明军的战斗力实在顽强,然而以少击多终究不是兵法的正道,将帅无能,轻敌冒进,这才导致援朝抗日战争旷日持久,竟然前后打了整整六年。
  碧蹄馆之战双方的伤亡比率众说纷纭,但肯定明朝的精锐骑兵受到重挫,李如松被迫暂时放弃南进的打算,退到开城休整。不久后,他听说日军有绕路袭击平壤,切断明军后路的打算,就又匆匆退往平壤。正在各处收复失地的朝鲜官军闻听此讯,吓得也都驳马北逃,很多眼看即将收复的城池全部都被放弃了。
  丰臣秀吉就曾经说过,朝鲜最麻烦的不是“大明奴们(指朝鲜官军)”而是一揆(指朝鲜义军)。然而不管是“一揆”还是明军,都没能彻底打垮日军,打垮日军的是粮草不继。本来因为李舜臣率领朝鲜水军骚扰日方的运输船团,已经使日军捉襟见肘了,当年二月间,京畿、庆尚等道又闹起了罕见的大饥荒。李如松撤退前也还玩了一招狠的,他探听到日军的军粮大都存放在龙山大仓,就派查大受和李如梅率军奇袭龙山大仓,将数十万石粮食烧了个干干净净。日军乏食,再也没有力量北进去夺取开城了。
  日军军心涣散,很多人偷偷逃离前线,渡海回去日本老家,而国内也纷纷爆发一揆。尤以侵朝的急先锋岛津氏为最,早在去年(1592年),侵略战争开始后不久,岛津家臣海北国兼、田尻但马守、伊集院三河等人就率军两千,进攻肥后的八代城和佐敷城,叫嚷着要讨伐丰臣秀吉,史称“海北一揆”。虽然这次暴乱很快就被平息了,但使留在北九州名护屋的岛津义久和已经前往朝鲜的岛津义弘大为惊愕的是,两千一揆中竟然有三百名都是兄弟岁久的家臣!
  丰臣秀吉因此下达了岁久讨伐令,岛津义久无奈之下,只得亲自领兵进攻岁久。七月十八日,岛津岁久战败,在龙之水自杀。岛津氏因为岁久之死,暂时避过了危机,但他们对丰臣氏的仇恨却更为强烈了。
  就在这种背景下,丰臣秀吉被迫于1593年四月九日下令各军火速从京城后撤,为了确保仍然占有朝鲜南部领土,日军连新登陆增援的部队在内,总共集合了九万三千大军,进攻前此细川忠兴拿不下来的庆尚道重镇晋州。晋州守军包括朝鲜官兵和义军才不过七千人而已,守将金千镒急派使者,请求明军南下增援。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别说李如松此时根本没有实力快速南下,就算他真的派骑兵南下了,也是根本赶不及的。
  六月二十二日,激烈的攻防战开始,一直打到二十九日,晋州城破,日军进行了野蛮的大屠杀,不管是官军、义军还是普通百姓,城内数万军民全都倒卧在血泊中……
  

  ●大奸小丑沈惟敬
  
  文禄二年(1593年)春夏之交,日本方面,前线兵将普遍厌战,尤以小西行长为最。行长军在平壤之战中丧尽了主力,这些主力大都是他自己的子弟兵,不是丰臣政权从上而下拨给的,在行长想来,如果再战下去,自己的实力只有丧得更多,而再来两场败仗,即便最后打赢了,论功行赏也未必有自己的份儿,既然如此,不如议和。而在明朝方面,李如松在碧蹄馆吃了败仗不算,此后一直后退,放弃开城回到平壤,这一举动引起中朝双方的舆论大哗。普通朝臣和百姓不知兵事,并不清楚明军究竟遭到了多大损失,光看李如松退兵的举动,就以为仗已经打不下去了,于是议和之声此起彼伏。明朝兵部尚书石星就站在议和派的最前沿。
  于是在石星的授意下,经略宋应昌于三月十五日派沈惟敬到京城去和小西行长等人商谈和平退兵事宜。最后双方达成四点协议:一,明军撤出朝鲜;二,日军从京城后退;三,日方释放俘虏的朝鲜二王子和官吏;四,明朝派使节去名护屋会见丰臣秀吉,开始正式和谈。
  在小西行长的大力游说下,日方绝大多数将领,包括曾经坚决主战的小早川隆景和加藤清正也被迫认清了现实。四月八日,以参将谢用梓、游击徐一贯和沈为敬等人组成的讲和使团进入京城,催促日军撤离,加藤清正、立花宗茂等将领态度突然大变,又跳起来怒骂,小西行长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压制下去了。
  丰臣秀吉的亲信将领主要分为三个集团,即跟他从尾张出来的子弟、受封长滨后招收的近江人,以及征伐中国地区时招收的东中国豪族们,这三个集团互相争功,早有矛盾。其中加藤清正是尾张系的代表人物,他本是秀吉正妻北政所的亲戚,从小如同养子一般被抚育长大。小西行长则是堺的豪商小西隆佐之子,后来出仕备前大名宇喜多直家,转从丰臣秀吉,是东中国系的代表人物,和近江系的石田三成等人也一贯交好。在朝鲜战场,清正和行长两人各自统兵前进的时候,就摩擦不断,矛盾很深,此刻行长既然一立主和,清正当然要跳出来坚决主战,以表明与对方的不同。然而事实上,清正早就通过沈惟敬和宋应昌有所联络,主动表示愿意退出京城。
  四月十八日,在丰臣秀吉的命令下,日军全部撤出京城,次日李如松率中朝联军进城。五月十五日,李如松渡过汉江进至庆尚道东南部的庆州,在这里对朝鲜军做了一番防御部署后就又退回京城。此时,除全罗、庆尚两道的南部地区外,中朝联军已经收复了全部失地。当年七月,李如松如约撤出朝鲜,明朝只留下四川参将刘綎和游击吴惟忠率七千六百人分驻要隘,防备日军背信进攻。
  五月八日,明朝使团在增田长盛、石田三成、大谷吉隆三奉行和小西行长的陪同下,从釜山出海,十五日到达九州名护屋。虽然中方的正式讲和使乃是谢用梓和徐一贯,但因为语言不通,直接商谈相关事宜的还是沈惟敬和小西行长。丰臣秀吉狂妄地提出了“大明、日本和平条件”七条,命令行长传达给明使——
  一,迎明朝公主为日本皇后;二,继续发展勘合贸易;三,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因为日本是武人掌权的);四,京城及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给日本;五,朝鲜送一王子到日本作人质;六、日军交还俘获的朝鲜二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七,朝鲜大臣发誓永不背叛日本。
  如此苛刻的条件,让小西行长也很难向明使开口。在明朝使节想来,蕞尔小国的日本,所以发兵打一下朝鲜,不过为了引起明朝的注意,想要发展双边贸易,多得点钱财,天朝上国,有谁不倾慕的吗?因此明使谈判的前提就是“封贡”,即日本承认明朝名义上的宗主国地位,明朝给予赏赐和允许通商,让他们大发一笔横财,仅此而已。小西行长本人也是希望封贡的,封不关他事,贡则可以给他这个九州大名带来很大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明朝讲和使听不懂日本话,急于停战的小西行长和急于立功的沈惟敬就串通起来,开始欺上瞒下,大耍阴谋手段。行长对秀吉说,明使已经同意了他提出的条件,但必须回去北京交皇帝最后批准,明朝人最爱面子,皇帝可能会提出要日本称臣,咱们挂个空名却得实利,没什么不好。沈惟敬则对谢用梓和徐一贯说,日本人已经答应了向明朝称臣,请求封贡。
  丰臣秀吉不愧老奸巨猾,他怕事情还有反复,就命令在朝日本军队部分撤兵,留下九州大名们在朝鲜沿海筑城固守,以等待谈判协议的正式签署。不仅如此,他还下达了进攻晋州的命令,这才发生了六月二十九日的晋州大屠杀。小西行长陪同明朝讲和使回到朝鲜以后,以自己必须留下来勒束部下为名,派家臣内藤如安为使者,随同明使前往北京。内藤如安,中国史书上记载为小西飞,他本是丹波内藤家的家督,也就是继承内藤苗字的松永长赖的儿子。
  

  ●册封闹剧
  
  在朝鲜战场上,中日双方停战一年多,到了万历二十二年,也即日本文禄三年(1554年)十二月,内藤如安等人经过反复交涉,终于进了北京城,胆大包天的沈惟敬竟然伪造了日本称臣的表章呈递上去。石星另外派人和内藤如安谈判,提出三项条款:一,日军立刻撤出朝鲜全境,甚至撤出对马岛;二、只册封而不准求贡;三,日本、朝鲜从此修好,互不侵犯。如果换了别人,沈惟敬的西洋镜立刻就要拆穿,但内藤如安秉持着家主小西行长教授的原则,一概点头,全盘答应下来。
  十二月二十九日,万历皇帝下旨,派李宗城为正使,杨方亨为副使,前往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内藤如安请求封丰臣秀次为都督关白(此时秀吉已将关白之位让给养子秀次),封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增田长盛、石田三成、大谷吉隆等人为都督,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明朝都一一答应了。内藤如安唯独没提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等人的名字,日军内部的派系之争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年是万历二十三年,日本文禄四年(1595年),正月三十日,明朝册封使团从北京出发,四月二十七日到达朝鲜京城,随后南下釜山。小西行长看内藤如安一切搞定,大为兴奋,于是请求丰臣秀吉下达回国命令,想要把撤兵变成既成事实。秀吉一开始欣然同意,但随后又有所犹豫,下令诸将暂缓撤兵,小西行长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次年(1596年)四月,明朝册封正史李宗城因为贪淫女色,遭到日本人的驱逐,凄凄惶惶从釜山跑出来,逃回京城,随即就被明廷下诏捕拿入狱,于是小西行长只好陪同副使杨方亨回归日本。此时秀吉早就离开了九州的名护屋,并且大坂城也不呆了,他在京都附近开始营建更为豪华的伏见城。六月,沈惟敬在伏见城见到了秀吉,秀吉本想在伏见城会见明使,但因为畿内地区地震频繁,所以最终还是敲定了大坂城。
  九月一日,以毛利辉元为向导,引领杨方亨等一行人来到大坂城接见所。日本诸将四十人列座观礼,杨方亨、沈惟敬等人捧着金印、诏书站立。等到丰臣秀吉穿戴着明朝送去的册封衣冠,满脸笑容地出现的时候,沈惟敬竟然跪拜在地,使随员们无不感到愤慨。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的典礼顺利完成了,秀吉还盛宴款待了来使,在他想来,我答应做你大明王朝属下的日本国王,用这个空头衔换来朝鲜一半疆土,就此面子里子都有了,也可对出征诸侯有个交代,真是事事称心如意。
  然而西洋镜终究是要拆穿的,明使手捧诏书,以中文宣读,日本人根本就听不懂,而就算两国文字基本相通,那些深奥的句子,也不是丰臣秀吉这种武人所能够理解的。等到第二天,秀吉让僧人承兑以日语宣读诏书,并且加以解说,虽然小西行长事先关照承兑要改动一些句子,但承兑仓促间无法完成如此繁难之事,还是原样照读了。
  秀吉听到诏书中全然不提割让朝鲜一半领土和派朝鲜王子赴日为质等问题,不禁勃然大怒,于是下令驱逐明使,再伐朝鲜。这一年是日本的庆长元年,侵朝战争开始了第二个阶段,称为“庆长之役”。
  小西行长分辩说是明朝违约,不干自己的事情,终于逃过了制裁,却被丰臣秀吉再度扔回朝鲜战场。至于那位胡作非为的沈惟敬先生,他逃回朝鲜后还假造了一道丰臣秀吉的谢恩表章,派人送回北京。然而花样不可一玩再玩,西洋镜终于被拆穿了,万历皇帝大怒,先把主和的兵部尚书石星下了大牢(最后死于狱中),然后传令驻朝明军捕拿沈惟敬,就地正法。
  其实这个时候,丰臣政权的内部斗争已经愈演愈烈,丰臣秀吉得不到一点实利是断然不肯从朝鲜撤兵的,因为他已经威信扫地了……
  

  ●茶人之死
  
  丰臣秀吉的侵朝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而日本人也没能从中得到丝毫益处。被驱赶上前线的武士们陷身在朝鲜这个大泥沼中,缺衣少粮,而又必须成天提防朝鲜义军的袭击;留在后方的百姓、町人则被迫缴纳高额贡赋,担当劳役以支撑不义的并且看不到前途的战争继续打下去。当前线战事明显不利于己以后,连秀吉本人也开始悲观丧气,为了散心,他的生活更为奢靡腐化,放着好好的大坂城不呆,还要修建更为宏伟的伏见城,就是一个例证。
  就在“文禄之役”爆发的前一年,也即天正十九年(1591年)元月,丰臣政权的最大栋梁、秀吉的弟弟丰臣秀长病逝了。秀长是丰臣政权的核心人物,他是著名的内政家,并且拥有很强的统合能力,在年轻的谱代众和老奸巨猾的外样中间一直扮演着调停人的角色。秀长去世以后,石田三成等秀吉亲信与德川家康等有力大名间的矛盾益发突出,并且逐渐迈向不可调和的深渊。
  丰臣秀吉在他最后的统治期间,先后杀死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死亡,给他的政权造成了难以弥补的裂痕,同时也使他的威信遭到极大损害——一个是茶道宗师千宗易,还有一个是他的养嗣子丰臣秀次。
  千宗易本是堺的豪商,师从武野绍鸥学习茶道,号抛筌斋、利休居士。天正十一年(1583年),也就是本能寺之变的次年,宗易被丰臣秀吉聘请为家中茶头,负责茶事。在当时,茶道并不仅仅是一门艺术,因为很多知名武将都醉心于茶道,所以茶人也经常会扮演外交使节的角色。千宗易成为丰臣家的茶头,也就等同于他进入了丰臣政权的统治核心,对秀吉协调与朝廷、大名乃至于豪商们的关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然而号称“天下第一茶人”的千宗易,最终却被秀吉勒令自杀。这件事发生在天正十九年(1591年)的二月份,也就是丰臣秀长去世后的翌月。事实上,秀吉和宗易的和睦关系早就破裂了,当可以保护宗易的最后一道墙垣秀长倒塌后,宗易也就终于无可避免地迎来了他的死期。
  从表面上来看,有两件事促成了千宗易的死亡。首先是大德寺山门事件,天正十七年(1589年),宗易资助修建了大德寺山门的金毛阁,大德寺住持古溪宗陈感念其恩,就在阁上安置了宗易木像,此事引起了丰臣秀吉的嫉恨。另外一件事据说是因为宗易倒卖茶器,他早已出家为僧,如此贪图财富的恶性使秀吉异常愤怒。当然,这些都不过藉口和导火索而已,宗易与秀吉在茶道方面的认知全然不同,才是导致两人反目的重要原因。
  千宗易开创了“千家流”的茶道流派,他主张“幽、寂”的茶道精髓,崇尚古朴简约。相反的,丰臣秀吉则追求奢华绚丽的风格,天正十三年(1585年),秀吉开放了自己苦心设计的“黄金茶室”,这座茶室规模很小,这点可以说和宗易所追求的风格是相通的,然而茶室及其中布置的各种器物都由黄金铸造,并且可以拆卸运输,造价昂贵,恐怕除了天下人秀吉外谁都无法仿效,这却是使宗易瞠目结舌,并且大摇其头的。
  在茶道方面的理念不同,其实正体现了千宗易和丰臣秀吉两人对世间的认知,以及对自身定位的不同。在宗易看来,茶道是超脱了世俗的、直指人心的艺术,更是支撑宇宙间的大道的体现,古朴简约,正是大道所规定的社会道德规范。而在秀吉看来,茶道是显示他所开创的太平盛世的工具,也是他个人权威的体现,宗易的茶道理论势必将超凡的艺术凌驾于世俗权威之上,势必导致天意掌握在艺术家们手中而不是掌握在统治者手中的社会认同。
  大德寺山门金毛阁的塑像,本身就是千宗易茶道思想的体现。这座木像所描绘的宗易的外貌,是安祥而平和的,他穿着木屐,柱着拐杖,有如儒家思想中的“玄圣”,有如道家传说中的“真人”,是完全超脱于世俗之外更脱离于世俗统治者所管辖的道德的代表。如果不是因为如此,掌握天下的丰臣秀吉为何会对一座茶人的塑像感到如此嫉恨和恼怒呢?
  千宗易并不仅仅在茶道思想,更根本的是在社会道德教化上与丰臣秀吉背道而驰,他与反对侵略战争的蒲生赋秀等人站在同一立场上,甚至还预言侵朝战争必将失败,这更使丰臣秀吉忍无可忍。丰臣秀吉原本继承了织田信长在近畿的势力,对于近畿最大的贸易港口堺依赖甚深,等到他以九州为基地图谋侵略中国和朝鲜的时候,逐渐倾向于利用北九州地区尤其是博多的豪商们,而把堺抛到了脑后。天正十五年(1587年),秀吉在征伐九州的过程中于箱崎召开了盛大的茶会,主要邀请了博多的豪商神谷宗湛和岛井宗室等人——对比千宗易“幽、寂”的茶道,神谷和岛井等人的茶道要温和得多,与秀吉的茶道并不那么格格不入。
  天正十七年(1589年)四月,曾经继千宗易成为丰臣家茶头的、宗易最有天分的弟子山上宗二,因为屡屡忤逆丰臣秀吉,在小田原之阵中被秀吉处死了,这件事给宗易的刺激是很大的。宗二为人执拗,他更明确地认识到,并且着意体现艺术家是无冕之王,不应屈从于世俗统治者,因此才会被杀。可以说,正是宗易本人的思想教导出了宗二,也导致了宗二的死亡。
  就这样,山上宗二被杀后才过了不到两年,丰臣秀吉就以大德寺山门事件和倒卖茶器为名,于天正十九年(1591年)二月十三日,下令将千宗易幽禁在堺,并于二十五日将他召回京都,勒令自杀。宗易本是商人出身,商人总是要赚钱的,况且茶人养家之道,本就是鉴定和出售茶器,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
  二月二十八日,千宗易在聚乐第葭屋町的邸宅切腹自尽,死前留下一偈:“人世七十,力围希咄,吾之宝剑,佛祖共杀。”
  

  ●关白秀次的被杀
  
  相比千宗易之死来说,丰臣秀次的死亡其实更具有悲剧性,并且对丰臣政权的损害更深。秀次本是丰臣秀吉的姐姐瑞龙院日秀之子,是秀吉的亲外甥。秀吉出身寒微,所以一般认为他的姐姐嫁给了一个农民,然而既然咱们已经分析过秀吉也并非普通农民出身,那么他的姐夫起码该是个低级的乡下武士吧。总之,因为瑞龙院早死,秀吉就把外甥领过来自己抚养,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秀次与其说是秀吉的亲戚,倒不如说是被亲舅舅频繁耍弄的一件政治道具。
  当丰臣秀吉还在织田信长麾下为将的时候,他跟随信长鏖战江州,对抗浅井氏和北面的朝仓氏。为了立功,秀吉前往拉拢原属浅井氏的豪族宫部继润,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就把亲外甥送去宫部家做了养子兼人质——那是元龟二年(1571年)间的事情,这可怜的孩子年仅三岁。
  等到丰臣秀吉继承织田信长的事业,掌控了天下,宫部继润就把小人质送了回来。当时秀吉还没有获赐“丰臣”姓,为了抬高自己家族的地位,就首先要为那些穷亲戚都找个高贵的靠山。想来想去,他让自己的姐夫去做名门三好氏的养子,改名为三好吉房,而吉房之子,也就是秀吉的那个亲外甥,就起名为三好信吉,又被送去了三好家。其后因为秀吉没有子嗣,就把信吉接回来做了自己的养子,赐以上字,这才被称为羽柴秀次,后改丰臣秀次。
  丰臣秀次初次上阵,就是著名的小牧•长久手合战,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孩子虽然名为总大将,但根本不具有军事指挥能力,更不具备总大将应有的威信,从而导致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能因此就否定他的成长价值。事实上,秀次此后屡次跟随丰臣秀长和丰臣秀吉南征北战,参加过四国之阵和小田原之阵,表现也还算中规中矩。
  据说丰臣秀次受其养祖父三好笑岩入道的影响很深。笑岩入道原名三好康长,是三好长庆的叔祖父,本为河内高屋城主,后归降织田信长而受封阿波一国。笑岩是著名的文化人,秀次十多岁的时候生活在三好家中,围绕在笑岩膝下,这对他性格和才能的养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天正十三年(1585年),因为从征四国有功,秀次受封近江四十三万石的领地,主城在八幡山,对于八幡山的内政建设,这个孩子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才能。
  据说丰臣秀次很具有商业头脑,他规划了八幡山城城下町的格局,并且颁布《八幡山下町中掟书十三条》,包括乐市乐座、免税等举措,使市场变得非常繁荣。此外,他还开掘八幡堀,便利水路交通,在城下町设置了日本最早的排水道。因为他治理得法,加上从征小田原北条氏的功劳,天正十八年(1590年)被加封尾张国,主城移到清洲,领地年贡超过了一百万石。
  天正十九年(1591年)八月,丰臣秀吉唯一的嫡子鹤松夭折了,秀吉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恐怕很难再有子嗣,就于十二月将关白之位让给了秀次,自己名义上退居二线——因为退位的关白习惯上被尊称为“太阁”,所以此后人们就称秀吉为“丰太阁”。这等于是确定了秀次的继承人地位,并且朝廷也下诏任命秀次为正二位内大臣。
  当丰臣秀吉前往北九州名护屋,遥控侵朝战事的时候,丰臣秀次就留在大坂和京都处理政事,虽然国家的大政方针往往还要秀吉点头认同,秀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傀儡只是暂时的,只要秀吉一咽气,秀次就是新的天下人。这种格局本来很利于长治久安,然而变数终于出现了——
  文禄二年(1593年),就在朝鲜战场上中日双方暂时停战,准备开始和谈的时候,丰臣秀吉竟然意外地又得到了一个嫡子,鹤松的母亲淀姬再度生产,孩子起名拾儿,也就是后来的丰臣秀赖。秀赖的诞生,使丰臣秀次的地位变得非常微妙,他虽然仍冠有关白的头衔,但很可能随时都会失去继承人的宝座。
  日本历史上,仅室町晚期和战国时代,类似事情就屡有发生,一般情况下都是臣子们分裂为二,一派拥护嫡子,一派拥护养子,从此大打出手——“应仁之乱”就肇端于此。当然,丰臣秀吉非足利义政可比,他不会让这种变乱真的在眼皮底下发生的,为此睁大了眼睛,看着秀次究竟会何去何从。
  据说丰臣秀次对和歌、茶道、书法、将棋等艺术门类都深有研究,他还下令保护逐渐衰退的官学,将在战乱中遗失的书籍重新整理起来——作为深受三好笑岩熏陶的文化人秀次来说,做这些事情本是理所当然的吧,况且国家大政仍然控制在秀吉手中,他也有很多闲空可以做这些琐事。然而在秀吉看来,秀次这般举动,是想麻痹自己呢,还是想提升威望,收买人心呢?
  况且,因为关白丰臣秀次即将成为下一位天下人,各地诸侯纷纷趋势逢迎,羽州的大名最上义光就把十五岁的爱女驹姬献给秀次为妾——秀次和他的亲舅舅丰臣秀吉只有一事相象,那就是极好女色,各处搜罗妻妾无数。然而大名们这种拍马屁的举动,反而使秀次遭到秀吉的猜忌,为了给亲生儿子铺平道路,丰臣秀吉终于下了毒手。
  文禄四年(1595年)七月,丰臣秀吉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名,下令将关白秀次流放到高野山中。十五日,正当秀次在青岩寺和僧人隆西堂下将棋的时候,突然接到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带来的罪状书,被勒令自杀——享年仅二十八岁。
  丰臣秀吉的刻毒残暴,在杀死养子秀次一事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秀次虽然切腹了,他仍下令将其首级割回,放在京都附近处决犯人的三条河原曝晒示众,不仅如此,还将秀次的妻妾子女三十多人也都押往彼处斩首。最上义光的爱女驹姬当然名列其中,据说义光请托了包括德川家康在内的很多人,还是未能救下女儿的性命。
  驹姬临终前作绝命诗一首,大意是:“无罪之身,无辜受斩,前往彼世。弥陀之剑,慈悲为怀,指引往生。此身罪业、深重五障,随之消解。”年仅十九岁——丰臣秀吉此时残忍疯狂的行为,不亚于织田信长当年,所以丰臣政权的末日,也随之很快到来了。
  

  倭奴和平秀吉
  
  明朝人喜欢叫日本人为倭奴,其实这个词汇最初并不含有贬义。大家知道,日本列岛上最早和中国取得联系的很多国家中,有“倭国”也有“奴国”,到了南朝范晔写《后汉书》,就记载说:“东夷倭奴国王遣使贡献。”按照当时人的看法,是倭国降服了奴国,两国归并为一。
  从此以后,“倭奴”一词就变成了倭国也即日本国的代名词。然而可怜的是,这两个字在中国古文中含义都不大好,倭最早的意思是低垂,而奴就是奴隶,两者合起来,似乎是指一个奴才垂首听命。元朝以后,因为倭寇多次侵扰我国东南沿海,老百姓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倭奴一词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贬义词。
  然而事实上,以“奴”来贬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除叫日本为“倭奴”外,在中国古代是根本没有过的。唯一的例外是《旧唐书》里有“啖狗肠高丽奴,啖狗屎高丽奴”的话,不过那是用来骂高句丽出身的将领高仙芝的,所指是个体而非群体。明人曾经写道:“倭奴夷亦曰日本,东海外之夷也。谓之奴,奴之也。奴必有主,吾中国是已。”实际日本向中国称臣的次数不多,时间也都不长,说中国是倭奴之主,未免是自欺欺人的狂妄之语。
  中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日本的了解都很浅薄,明朝中期闭关锁国以后,对于远在东海外的日本更是知之寥寥。清人所编的《明史》中对日本的相关记载就错讹百出,读之非常可笑。比如关于丰臣秀吉的出身,《明史》上是这样说的:
  “日本原本有国王,国王下面称关白者最尊贵,当时以山城州首领信长担任关白。信长某次出猎,碰到一个人躺在树底下,惊了信长的坐骑,于是捉住此人,详加审问。这人自称叫作平秀吉,是萨摩州的奴隶,身体灵活,能言善辩。信长很喜欢此人,让他给自己放马,并且起名叫做木下人……”
  丰臣秀吉之变为平秀吉,其实是秀吉自己搞的花样,他在给朝鲜国王写信的时候,正想冒充平氏,于是在国书中署名为“关白秀吉”或者“平秀吉”,既然知道关白是官名不是姓氏,那么大家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姓平了。后来明朝给秀吉的册封诏书中,就封他为“日本国王平秀吉”。不过说他因为在树下被信长撞见,就起名“木下”,未免太想当然了。
  《明史》后面还说:
  “秀吉后来逐渐受到重用,为信长谋划,夺取吞并了二十余个州,于是被拜为摄津镇守大将(秀吉的主城大坂确实在摄津国内)。信长有个参谋名叫阿奇支(即“明智”的音译),得罪了信长,信长派秀吉前往讨伐。时隔不久,信长被其部下明智所杀,秀吉才刚攻灭了阿奇支,听闻此事后,就统率所部乘胜回师,杀死了明智,威名大盛。于是不久后秀吉废黜了信长的三个儿子,僭称关白,吞并了信长的部众。”
  竟然把明智光秀拆分为两个人,如此不实之言堂堂皇皇地记载入史书中,也说明中国古代,尤其是明朝以后,有多么的封闭,对外国情况和事务有多么不了解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12

                     二十八章庆长之役               


 ●鸣梁海战
 
  庆长二年(1597年)二月,丰臣秀吉调集了十四万大军,第二次大规模侵略朝鲜,这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庆长之役”。
  因为“永禄之役”实际上的失败,日本人吸取了部分教训,重新调整战略部署。首先,丰臣秀吉实施反间计,运用散播谣言等方法,使朝鲜李朝解除了李舜臣的职务,并将其逮捕下狱——这种自毁长城的做法,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的,朝鲜朝廷一定会为这种愚蠢行为付出代价,然而可怜的是,无辜的朝鲜人民也被迫要遭到同绑连坐。
  七月十五日,以“海贼大名”九鬼嘉隆为首,庞大的日本舰队偷袭了停泊在漆川岛的朝鲜水军。此时双方仍处于停战状态,加上接替李舜臣指挥舰队的又是元均那个彻底的无能之辈,竟然误以为远远驶来的是日本的运输船团,等遭到猛烈的攻击,再想抵抗已经来不及了。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朝鲜水军几乎全部覆没,日本人就此掌握了制海权,随即运送大量物资和兵源在朝鲜半岛登陆。
  而在明朝方面,自从去年谈判破裂以后,对于日军随时可能发动突然袭击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年元月,朝鲜国王遣使入明,因为日本军队长期占据朝鲜沿海釜山等地,而请求明朝再次出兵,将其彻底驱逐出去。于是二月间,明朝再起援朝之议,任命麻贵为备倭总兵官,开始集合人马,整备物资。三月,又任命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以侍郎邢玠代替石星为兵部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协同御倭。
  从这些人事安排来看,明朝并没有汲取第一次援朝战争获得惨胜的教训,邢玠等人的能力比宋应昌要差很多,而麻贵无论经验还是威望,也都比不上李如松,更重要的是,主要准备调动的仍是蓟辽等地善于平原作战的部队。
  不过杨镐上任以后,立刻就给丰臣秀吉发了一道咨文,就其内容来看,明朝对日本的内情比过去已经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咨文中嘲笑并且警告秀吉说:“你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再活几年?你的儿子还不到十岁,要靠谁来辅佐?听说日本列岛的酋长们都在等待时机,好趁机起兵报仇,一旦祸起萧墙,加藤清正等人也会个个都想当国王,谁肯屈居于你之下?将来又有谁肯屈居你儿子之下?”
  然而这时候,丧心病狂的丰臣秀吉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只能孤注一掷。朝鲜水军覆没以后,日本陆军立刻分兵两路北侵。左路由宇喜多秀家做主将,以小西行长为先锋,率四万九千人沿宜宁、晋州一线向全罗道挺进,目标是重镇南原;右路军由毛利辉元做主将,以加藤清正为先锋,率六万四千人沿密阳、大丘一线指向全州。日军步步为营,到处构筑日本式的城砦,以扼杀各地层出不穷的朝鲜义军。
  日军的目标是稳固地占领朝鲜南部四道,然后左右两路大军合围京城。听闻日军开始行动的消息,朝鲜朝廷这才慌了手脚,匆忙于七月二十二日把李舜臣从狱中放了出来,但仍不让他官复原职,而要其“白衣从军”,戴“罪”立功。李舜臣集合漆川岛海战中残留的舰船,只剩下十二艘而已,于是他暂时蛰伏,重新整合扩充兵力,寻找时机再进攻日本水军。
  日本陆军进展顺利,左路军先后攻克泗川、南海、光州,一直杀到南原城下。此时防守南原的只有明军和朝鲜官军各三千人,主将为明朝副总兵杨元,坚守数日后,杨元见损失惨重,遂弃城而走。南原西北方就是重镇全州,守备全州的明将陈愚忠见南原失陷,也立刻向北撤退。此后不久,日军又攻陷了忠清道的金州、公州等城。
  就这样,开战仅仅两个月,朝鲜南方的全罗、庆尚、忠清三道就全部丢失了,京城再度裸露在日本侵略者面前。然而就在这一危急时候,扭转战局的仍是天神一般的大将李舜臣。
  李舜臣重整朝鲜水军的基地,是在半岛最西南端的右水营,由此地再往西南,通过一道狭窄而水流湍急的海峡,就是珍岛,这道海峡就称为“鸣梁”。日军在得知这一情报后,就于九月初派出以藤堂高虎为主将的三百三十余艘战船,并两万陆军,准备趁鸣梁涨潮的时候快速突入,全歼朝鲜水军。
  李舜臣早趁退潮的时候,派人在海峡中设置了铁索和木桩,以迟滞侵入敌军的进退速度。等到十六日日军攻来,他先将许多民船伪装成战船,排列在水营后面以迷惑敌军,然后亲率那十二条战船出而诱敌。一番大战,两艘日舰被击沉,日军主力直到退潮时候也没能靠近朝鲜水营。潮水向东退去的时候,日舰无法前进,原地打转,李舜臣趁机发起猛攻,先后击沉被铁索和木桩拦住的三十多艘日舰,击毙日军四千余人。连三岛水军的大将得居通年、来岛通总兄弟也中箭而亡——通总是这场战争中唯一被击毙的日本大名。
  因为鸣梁海战的败北,加上明朝大军也已开入朝鲜战场,日军被迫放弃了合围京城的计划,收缩防线,后退到东南沿海的蔚山等地固守,打算熬过漫长的冬季,等到春暖花开再发动新一轮的进攻。
  

  ●蔚山之败
  
  明军第一支开到前线的部队是副总兵解生所率的两千人,九月七日到达了稷山。稷山在忠清道重镇忠州西北,距离忠州大约是距离京城距离的二分之一,可谓京南的门户。解生在稷山附近遭遇日本黑田长政和伊达政宗的一部兵马,激战中,杨登山等人也率援军赶到,将日军击退。同一时间,进攻青山的日军也被明朝参将彭友德战败。
  日本水军在鸣梁海战中惨败于李舜臣之手,陆军经过稷山、青山两战,虽然损失不大,但挫动锐气,被迫纷纷后撤。冬季到来的时候,日军大都退至朝鲜南部沿海,凭藉预先构筑的日式城砦,打算严密防守,积聚物资,熬至明春再发动新的攻势。当时其基本部署是,由西向东,小西行长在顺天,岛津义弘在泗川,黑田长政在梁山,加藤清正在蔚山。
  为了打破对峙的僵局,明军策划发动了蔚山战役,准备先击垮位于最东北方的加藤清正,然后再将剩余敌军各个击破。这一策略本来颇有道理,然而入朝的明军总兵力不过七万余,要对付超过十万的日本陆军,必须集中兵力击其一部,争取快速将其吃掉,可惜杨镐用兵却并没有那样雷厉风行。
  当时杨镐、李如梅率左路军,麻贵、李芳春率右路军,高策明率中路军,三路合围蔚山,总兵力三万余。当时蔚山守敌兵力不过五千上下,大概杨镐认为以三万对五千,就可以稳操胜券了吧。
  十二月二十三日,战斗正式打响。明游击摆寨首先率三千精骑前往诱敌,随即斩杀四百余人,突进攻克了蔚山。加藤清正被迫后退到地势更为险要的岛山,连夜筑就三砦,抵抗明军的进攻。此时日军后无退路,抵抗得极为顽强,相反,杨镐则分明显得决心不足,深怕损失过大,于是打打停停,迁延日久。仗打到次年(1598年)一月四日,小西行长、黑田长政、岛津义弘等将率援兵赶到,前部一万三千人绕至明军侧后方,杨镐大惊失色,首先驳马落荒而逃,麻贵看到主将撤离,也立刻退兵,牵动全军,败得难看无比。
  蔚山之战,日军损失近万,明军则估计在两万上下,辎重物资全都抛散。杨镐一口气逃回京城,越想越是担心,竟然和邢玠合谋串通,向北京发了大捷的伪报,并且声称明军损失只有百余人。
  杨镐麾下的赞画主事丁应泰听说吃了败仗,跑去找杨镐,问他该怎样处理善后事宜,杨镐不但不自责,还拿出宰辅张位、沈一贯写来的信给丁应泰看,神情非常得意。原来杨镐在出征前父亲死了,按礼法本该回家守丧,但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就“夺情”派他来朝鲜指挥战斗。宰辅们都觉得对不起杨镐,准备颁旨奖勉,旨意还没有下,张位、沈一贯等人先写信来通知他这件事。杨镐的这副嘴脸使丁应泰恶心透了,于是愤而上书,把明军战败的真实情况汇报给朝廷。万历皇帝怒不可遏,当场就要下旨砍杨镐的脑袋,多亏首辅赵志皋的保护,才暂时免去杨镐职务,改由天津巡抚万世德代为经略朝鲜军务。
  万世德还没上任,此时身在朝鲜的明朝最高统帅是兵部尚书邢玠,这个人还算有点头脑,他知道兵力不足是无法打垮日军的,于是急忙从江南招募水军,通过水路又运来了大批兵马。1598年二月,都督陈璘率广东兵、刘綎率四川兵、邓子龙率浙江兵,陆续赶到朝鲜战场——这些都是惯于山地步兵作战的劲旅。
  这个时候,日军的部署是分为三路,东路为蔚山的加藤清正,中路为岛津义弘据泗川,西路为小西行长,占据粟林、曳桥等地,行长配下水军往来三处联络支援。相应日军的三地拒防,邢玠也将明军分为三路,东路麻贵、西路刘綎、中路李如梅(后以董一元代之),加上陈璘所率水军,各守防区,相机进剿。
  从蔚山之战以后,日明双方都暂时丧失了发动大举进攻的能力,因此一直对峙了大半年。直到当年九月,邢玠认为部队休整得差不多了,于是指挥水陆大军全面挺进。他的计划是各部齐头并进,使得日军不能互相支援,认为这样就可以避免蔚山之败的悲剧重演。然而明军总数此时仍比不上日军,再分兵而进,还有机会对敌军任何一部造成重大打击甚至是歼灭吗?
  
  ●露梁海战
  
  咱们分路来说,首先是西路军的刘綎,所部两万余人逼近小西行长的营垒,首次进攻就斩敌九十二人。陈璘率领水军也来协攻,击沉行长部下舰船百余艘,打了个大胜仗。然而随即行长暗派千余精锐从侧翼攻击明军,刘綎吃了大亏,朝后败退,连陈璘受他的连累,也被迫弃舟登岸而走。
  东路麻贵所部三万,杀至蔚山。加藤清正还没从年初的大战中缓过劲来,一开始被明军打得左支右拙,但他随即假装退却,引诱麻贵进入预先布设了伏兵的空砦,一声号响,伏兵四起,麻贵也只好掉头就逃。
  中路董一元打得最好,他所部一万五千人攻克晋州,随即乘胜渡过南江,连续取下两座日砦,直插岛津义弘的大本营泗川。经过一番激战,义弘在泗川构筑的城砦也被明军攻克了,他被迫退到海边,凭藉新砦艰苦防守。“岛津”的发音为“西妈兹”,当时写作“石曼子”,因为义弘能征善战,所以中朝军民都称其为“鬼石曼子”——这位鬼石曼子,这一日差点就真的变成了明军刀下之鬼。
  岛津义弘的新砦三面临江,一面通往陆地,就算这一面也挖了深深的战壕,并且灌入海水,可谓是金池汤城一般。此外,砦子周围的水面上塞满了战船,并且左右各筑一砦,名为金海、固城,以为犄角之势。
  十月,董一元对新砦发起了总攻,首先发射大炮打碎砦门,明军奋勇冲上,拔起周边的栅栏,眼看就要攻进砦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董一元的本营中不慎失火,点着了贮藏的火药,立刻火光冲天,烟焰腾起。岛津义弘抓住这个大好机会,亲自领兵冲杀出去,同时固城的援兵也从侧翼杀到,明军大溃,一路逃回晋州。
  营中失火云云,应该不是董一元战败的主要原因,明军数量本就不如日军,一开始靠着锐气连战连胜,但锐气是不可能过于持久的,一旦锐气受挫,同时遭受到正面和侧翼的敌军两面夹击,董一元就算是千古名将,也很难再挽回败局了。这就是邢玠三路分兵的弊端,如果只以两路牵制敌军,而将主力聚于一路,尤其是聚于董一元这一路,大概早就把日军的一部给彻底吃掉了。终究蔚山之败不是败在日军的增援,而是败在杨镐的攻势太缓,明明占有绝对优势,竟然一连十天都拿不下岛山,师老兵钝,敌人增援一到,自然溃败——邢玠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败报传到北京,万历皇帝大怒,命令当场斩杀两名游击以正军法,让董一元等人戴罪立功——其实董一元本人倒是颇为冤枉的。就在这个时候,福建都御史金学通过特殊渠道得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情报,他立刻上奏朝廷说:“丰臣秀吉已经去世,各部日军正打算从朝鲜撤退,如果不趁此机会予以重创,恐怕等其国内稳定后还会再来。”于是明廷立刻下令邢玠火速进兵,不得迟误。
  当年十一月,各路明军再度南下,果然发现日军正在陆续上船撤回国内。邢玠急命陈璘等将配合李舜臣的朝鲜水军遏阻日军撤退之路,陆军麻贵等部从后追击。日军的原计划是全都后撤至巨济岛,然后陆续登船回国,然而被中朝水师所阻,退得艰难无比——就在这种情况下,爆发了最后的露梁海战。
  当时岛津义弘、立花宗茂、宗义智等人率一万余兵马,乘坐舰船五百余艘,进入连通朝鲜中南部大陆和南海岛的海峡——露梁,准备前往增援巨济岛,协助撤离。中朝水军事先得到情报,于是在此地设伏,先锋是陈璘的副将邓子龙。这位邓子龙年逾七旬,却性格豪迈,武艺娴熟,一点也不弱于少年人,他率三巨舰首先对日军发起进攻,并且亲将三百壮士跃入日船,奋勇杀敌,所向披靡。
  战斗是在十一月十二日午夜时分打响的,正在恶战的重要关头,突然友舰误发火器,点燃了邓子龙所跃入的日舰,眼看船中火起,李舜臣急忙乘船来救,却不幸被日军的流弹打中,慷慨殉国——顺便提一句,李舜臣真是死得其所,他如果活到战后,那个专会自毁长城、鸟尽弓藏的朝鲜李氏王朝,还不知道会怎样对待他呢!
  随着李舜臣的战死,老将邓子龙也终于倒下了。此时陈璘主力舰船已到,副将陈蚕、季金从侧翼夹击,杀得日军大败亏输。岛津义弘最后只率五十艘战船突围而去,其余日舰全被击沉,兵将死伤大半,残余逃到岸上的,也都被从陆路杀来的刘綎等部歼灭。此次援朝抗日战争中,可以称得上真正大捷的,也就只有李舜臣的鸣梁海战和这次露梁海战了,惨胜的平壤大捷等等,根本都排不上号。
  战争在十二月份正式结束,日军败兵陆续突围遁回国内,小股残余藏入乙山,因为崖深道窄,明军不敢入内搜索。还是陈璘胆大,半夜潜入布置好火器,等天亮了枪炮齐发,日军吓得落荒而逃,陈璘从后追击,没有放走一个。
  

  ●枭雄的往生
  
  纵观整个抗倭援朝战争,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大致为一比一。明军胜在装备精良,败在主帅无能,将骄兵惰;日军胜在数量较多,素质较高,虽无统一指挥,但矛盾重重的各部间配合也还没出什么大问题,败在后勤运输跟不上。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日本发动的是非正义的战争,不得天时、地利、人和。这不是老生常谈的空话,李朝虽然烂到了极点,日军的残暴却更使朝鲜百姓深恶痛绝,日军所到之处,老百姓都持不合作态度,甚至义军蜂起,搞得日军四下扑火,焦头烂额,应接不暇。本来后方的粮草就已经运不上来了,在占领区征粮又是千难万难,空着肚子可怎么打仗呀?日军被迫到处抢掠,所造成的后果是朝鲜百姓都把粮食藏了起来,并且义军的势头燃烧得更旺盛,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日军不败,当真是没有天理了。
  而对抗这样一支虽然悍勇顽强,却不得天时、地利、人和,仿佛一个陷足沼泽中,无法闪展腾挪的彪形大汉般的军队,明朝大军竟然屡次战败,就算打胜也多是惨胜,这实在是很丢脸的事情。抗倭援朝战争最终是中朝联军取得了胜利,但并不能因此就吹嘘说我天朝军队如何强大,真正强大的军队不会打得那么难看。
  明军所起的作用,其实仅仅能够保住朝鲜北方四道,以及竭力阻止日军向北挺进而已,只要不改变基本战略,不替换有能力的主帅,或者不继续增兵,明军根本就没有实力把日军彻底击垮。最终打垮日军的是日军自己,是丰臣秀吉的骤然辞世,以及李舜臣将军所部朝鲜水军的力量——在李将军面前,什么八幡海贼,什么三岛水军,什么铁甲船,都如同草芥一般。
  拉回来说,丰臣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年)八月十八日凌晨,地点是在伏见城本丸的内室中。于是五大老开会商议后事,派遣德永寿昌、宫木丰盛等人渡海前往朝鲜的泗川,宣读秀吉遗命,要求各路日军即刻撤退回国。到了十一月二十五日,小西行长、岛津义弘、立花宗茂等人最后离开釜山,回归日本,标志着持续了整整七年的侵朝战争的全面败北。
  秀吉的辞世句是:“如露降生,如露消逝,此即吾身。难波(指大坂城)之事,梦中之梦。”虽为人生无常的慨叹,却态度平和,没有张惶颓唐之感——虽然生前有来自朝鲜的败战消息,生后儿子尚幼,不知终将如何结局,但身为茶人的秀吉在其最后一刻,心态或许从一名独裁者回归为一位艺术家了吧。他若能以如此心态以对千利休,利休不会死,而秀吉也不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真是可叹,更复可鄙。
  侵朝战争使得本就还处在草创期的丰臣政权千疮百孔,秀吉一死,各方面矛盾立刻激化起来,首先是文治派和武断派的斗争。丰臣氏家臣团中这两个派别, 最早是基于出身地域的不同而分化的:秀吉跟随信长从尾张崛起,最初只领俸禄,没有封地,蜂须贺正胜、浅野长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浓尾武士专一唯力为视,只知打仗,不知其它;其后秀吉受封近江长滨,加封播磨姬路,所收取的江州、播州和其它畿内、西国武士日益增多,代表性人物如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增田长胜等,多为内政人才。这两个地域集团因家臣团内部的利益瓜分不均而逐渐对立,同时也逐渐膨胀,最终变成了俗谓的文治、武断两大派别。
  在武断派臣僚看来,提枪上阵、破敌建功才是武士的本分,后勤生产不是不重要,但躲在后方的吏僚永远不该和前线将士平起平坐。而在文治派臣僚看来,天下已经平定,乱世须用武人,和平时代则该重视内政,那些武夫大老粗还是趁早退役回封地上吃安生饭去吧,不必插手今后的政治。就秀吉本人来说,他无疑是支持后者的。
  丰臣氏具备很浓厚的文官色彩,其实把专管打仗的侍大将和专管内政的奉行严格区分开来的做法,始自织田信长,善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秀吉则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加上丰臣氏名义上是直接从属于天皇朝廷的公家政权(首脑是贵族的关白而非武家的将军),因此文官在这一体系中的作用就越发突出。不过天下仅止粗定而已,仍有很多外样大名雄踞一方,虎视眈眈,秀吉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家中两派的争斗,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没有彻底地削弱武断派的力量。
  没等矛盾彻底解决,秀吉就撒手西去了,留下了好大一个烂摊子。侵朝战争的时候,大量武断派将领在朝鲜半岛上饿着肚子浴血奋战,而文治派吏僚大坂和名护屋两头跑,为了筹措军粮搞得焦头烂额,日子也不好过。人从来都只会看到自己的难处,很少顾及他人,这些日本武士也是如此。武断派认为自己被文官们出卖了,战争打不赢全是后勤跟不上所造成的;而文治派则认为武将们作战不力,让李舜臣的水军纵横驰骋,我们好不容易筹划的军粮全被半道劫走或烧尽。再加上本属文治派的小西行长欺上瞒下,石田三成等奉行在论功行赏时又偏袒行长,双方矛盾日益尖锐。
  这场好戏,老奸巨猾的德川家康全都看在眼里,乐在心头。
  

  ●家康的阴谋
  
  当时全日本最大的诸侯就是德川家康,家康及原出骏、远、三、甲、信的他的家臣们的封地,加起来竟有二百五十万石之多,而丰臣氏的藏入地(直辖地)才不过二百三十万而已。当然,秀吉并不专以土地为念,他依仗的是坚城大坂、大坂城中所藏无数珍宝和黄金,以及京都、伏见、堺等重要都市。这种策略本没有错,但是有些超前,全日本还没有真正稳定下来,土地,以及由土地而生的粮食,由粮食而生的士兵,仍是第一重要的资源。
  当然,如果加上出身丰臣氏家臣团的那些大名们的领地,将近日本之半,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只是秀吉白手起家,他和家臣们还并没有形成世代主从、牢不可破的关系,家臣们效忠的对象只是秀吉一人,而非暴发户丰臣氏,当秀吉去世以后,主从之间很可能产生裂痕。这和家康不同,以三河武士为主的德川氏家臣团内部同样矛盾重重,但他们同时都牢牢团结在松平•德川氏这个主家周围,离心倾向并不严重。
  不过当时形势终究和战国时代不同了,有了一个真正具有实力的天下共主,任何战争都会引发天下之战,把周边所有诸侯都卷进去。所以德川家康虽然拥有最多的土地,最强的兵源,却并不敢轻举妄动,他要等待时机,等待因丰臣氏家臣团内部矛盾而引发的天下大乱,才好混水摸鱼。
  且说秀吉遗命,传位给年幼的儿子秀赖,于是秀赖及其母淀姬就成为丰臣政权新一代的核心人物。淀姬本是浅井长政和织田氏市姬之女,出身近江,因此与近江系的石田三成等人关系密切。秀吉老年得子本就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因此后世有谣传说,其实秀赖是淀姬和三成私通所生——虽是无中生有,料非空穴来风。
  而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则出家隐居去了,并且后来还把她在大坂西之丸的宅邸让给了德川家康——后世因此又有北政所和家康曾有盟好的谣言产生,不过考虑两人的年龄,那比说淀姬和三成有一腿更不靠谱。
  事实上,三成等文治派官僚本就居于丰臣政权的核心地位,秀赖年幼,诸事都由其母淀姬决断,三成因此和淀姬来往密切,本是理所当然之事。文治派希望天下安定,则他们可以压制武断派,长居政权中枢,所以牢固地团结在幼主秀赖以及秀赖的代言人淀姬身边。后世或者诬三成为野心家,或者捧其为旷古忠义之士,其实不管个人的道德品质究竟如何,他都是无法违逆集团利益而单独行事的。
  而在北政所看来,丈夫已经去世了,那个居住在大坂本丸里的幼儿和他母亲,其实完全和自己毫无关系,她更担心的反倒是从小如同己出般养育长大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会不会在政治斗争中遭到文治派的迫害。北政所认为有足够实力制约三成等吏僚的只有德川家康,因此她向家康示好,同时也指示加藤、福岛等人唯家康马首是瞻。
  就这样,文治、武断两派的斗争,逐渐演化为三成和家康两人间的斗争。家康惯于后发制人,他首先挑起事端,要敌人自己送上门来。
  秀吉临终前留下遗训,禁止各大名间非经丰臣政权允许的缔结婚姻和交换人质,而身为“五大老”首席的德川家康却似乎是急不可耐地打破了这一禁令,在秀吉死后不久,就亲自或者指示麾下大名和伊达、福岛、加藤、蜂须贺等家族商定了婚姻关系。三成对此行为怒不可遏,但他自知实力单薄,无法和家康正面相抗,于是扛出了居“五大老”次席的前田利家,各派使者前往质问家康。
  其实家康本以为他真正的敌人是利家而非三成。对于那些并不懂得打仗,在政治上也说不上老练的文治派吏僚们,家康一直是看不上眼的,他最担心的是与自己同列“五大老”的几个大诸侯。“五大老”中,毛利辉元和上杉景胜都是智谋有限的二世祖,宇喜多秀家更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只有老将前田利家堪与自己一搏。况且,前田家的年贡近百万石,也是势力仅次于德川氏的大大名。
  庆长四年(1599年)正月,在丰臣秀吉去世四个月后,丰臣秀赖母子从伏见移居大坂,随即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等联署书状,谴责德川家康的专断妄行。家康口头表示歉意,说往事无法更改,日后则将按规定而行。本来这是很难让人相信的托辞,然而利家终究年纪老迈,自知不久于人世,并不想临终前还赶上一场全日本的大动乱,于是在细川忠兴等大名的调解下,二月二十九日,他抱病前往面会德川家康,双方交换了誓书。
  风波暂时平息下去了。到了当年的闰三月,前田利家终于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二岁。利家出身尾张,和丰臣秀吉交情甚笃,因此在福岛正成、加藤清正等秀吉小姓出身的大名,以及细川忠兴、浅野幸长(浅野长政之子)、黑田长政等秀吉部下的第二代大名看来,那是如同叔父一般的存在。利家在世的时候,以其威信和与浓尾系诸侯的亲密关系压制着武断派,不让他们闹事,而当利家一死,这些武夫们立刻就跳了出来,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藤堂高虎、加藤嘉明、浅野幸长和细川忠兴等七将冲入伏见城,扬言要杀掉擅权误国的石田三成——据说当时三成正在伏见前田邸中参加利家的葬礼。
  这简直是让家康欲哭无泪的事情。他的目的不是铲除三成,而是颠覆丰臣氏,自己掌握天下,而只要三成这个靶子还在,他就有机会分裂丰臣氏家臣团,把武断派笼在自己手中,如果三成真的被杀了,那些武断派诸侯还有可能听命于自己吗?
  三成似乎也看清了这一点,他聪明地逃到了伏见城家康的宅邸中。家康当然不能杀死三成,更不能把三成交给闻风而来的福岛、加藤等人,他亲自出面,讲了一段“穷鸟入怀”的大道理,把那些武夫们给劝了回去。
  随即,家康就以私斗为名,勒令回归本城佐和山的石田三成隐居,他自己入主大坂西之丸,开始掌控整个天下。家康此时的目标仍是雄踞北陆的前田家,他找个藉口下达了讨伐令,矛头直指前田利家的继承人利长。
  

  ●《直江状》
  
  家康所以能够坦然进入大坂城,主持政务,乃是因为原本居于大坂、作为丰臣秀赖师傅的前田利家故去了,而代替利家成为“五大老”之一的其子利长在家康的劝说下,于当年八月离开职守,回归领国加贺。九月九日,家康率领群臣前往觐见秀赖,恭贺重阳佳节,据说就在这一天,“五奉行”中的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二人前来密报家康,说前田利长、浅野长政、大野治长、土方雄久四人有刺杀家康的图谋。
  最终证明这是诬告,然而诬告的起因却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石田三成离间家康和利长的关系,想要引起两雄相争,从而削弱外样大名的势力。不过从结果来看,这个假消息也很可能是家康本人放出去的。
  家康勒令浅野、大野和土方三人隐居,然后召集留守大坂城的各方大名,下令讨伐前田利长,先锋择定为加贺小松藩主丹羽长重(丹羽长秀之子)。年轻气盛的利长闻报怒不可遏,立刻也整兵备战,誓要与家康一决高下。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黑田长政却在此时居间调停,最终把双方都按回了谈判桌前。与其他武断派大名不同,长政似乎从秀吉去世的那天开始,就认定了天下大势必将归于家康一边,因此他所有的举动都对家康有利,甚至很可能直接是为家康所授意的——挑起对加贺藩的战争其实是不明智的举动,开战的理由很牵强,而毛利辉元、上杉景胜等大老也不会跟随家康的脚步,很可能作壁上观,甚至转而相助前田氏。此战若开,胜负实在很难预料。
  于是,在黑田长政的劝说下,前田利长派重臣横山长知、有贺直政前往大坂城,向家康提出申述,表明自己绝无与家康为敌的意思。于是家康解散了讨伐军,但同时命令利长把自己的母亲送往江户去做人质。
  讨伐前田利长是打着维护丰臣氏天下安泰的旗号,然而作为处罚手段的人质交送,目的地却不是丰臣政权的统治中心大坂,而是家康自己的主城江户,这是为了混淆天下人秀赖和秀赖最高辅佐者家康的主从关系。对于前田家来说,如果答应这一要求,无疑是从德川家的同僚降格为德川家的从属,如果断然拒绝,则战事必将无可避免。
  传说前田利家的正室,也是利长的生母芳春院,乃是豪爽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她主动向身为一门总领的儿子提出,愿意接受家康的无礼要求,只身前往江户。战国时代的女子没有主家的概念,她们的父兄、丈夫、儿孙才是自己的主家,为了保住父兄、丈夫、儿孙的性命以及他们所在家族的安泰,芳春院并不在意以年近六旬之身去做别家的人质。因为芳春院很清楚,年轻识浅的儿子利长,怎么也不会是老狐狸家康的对手。
  就这样,加贺百万石臣服在德川家康的麾下。于是家康转移视线,开始寻找第二个必须干掉的强劲对手,他挑中了“五大老”的末席、会津若松大名上杉景胜。
  上杉景胜是在丰臣秀吉去世前不久从越后移封出去,代替蒲生氏坐领会津的,原封石高五十五万石,新领石高一百二十万石,实力极为雄厚。因为新受领地,诸事未备,所以景胜在庆长四年(1599年)归国以后,就大规模招募工匠,开始修筑城池,整备道路。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德川家康却斥其有谋反之图,要景胜前来大坂城分说明白。
  据说是由新封的越后大名堀秀治向家康告的黑状,不过秀治很可能只是被家康当成枪使而已。且说上杉景胜得到家康要他前往大坂的书信,大感不悦,就授意重臣直江兼续写信回复——这就是著名的《直江状》。
  直江兼续原来的苗字是樋口,后来成为上杉谦信重臣直江景纲的婿养子,继承了直江氏的家业。兼续自幼服侍景胜,深得宠信,受封出羽二十四万五千石,虽是陪臣,却比很多大名的实力还要强大——此人和伊达家臣片仓景纲并称“天下之二大陪臣”。
  《直江状》与其说是一份申辩状,不如说是一篇挑战书,文中不但逐条批驳了德川家康的指责,而且皮里阳秋,语多讥讽,似乎故意想要激怒家康一般。诸如以下言辞充斥其中——“要景胜签下别无异心的誓文恐怕无益,因自去年以来,(汝之)数份誓文都付空言。”“景胜素以仁义著称,非(汝等)朝暮变化之人也。”“对谗言不加辨明,对流言不加调查,不似素以英明正直为标榜的内府(家康官至内大臣)所为。”——不过,据近代学者的考证,现存《直江状》很可能不是原文,而是后人伪造的。
  家康恐怕并不想真的对会津用兵,他或许以为象对待前田家一样,用外交手段威压一下,上杉氏也会乖乖就犯的,然而如意算盘打错了,景胜早就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据说景胜与石田三成等人早有密约,要东西夹击,遏阻德川家康坐大之势。家康得到《直江状》勃然大怒,或者不如说他必须做出大怒之态,否则就有损自己的威信。于是庆长五年(1600年)五月,家康以首席大老的名义要求各方大名出阵会津,讨伐悖逆谋反的上杉氏。
  二分天下的大战即将爆发。
  

  幛子画和狩野永德
  
  安土•桃山时代在日本艺术发展史上是一个黄金时代,除了茶道的大成以外,建筑、绘画、戏剧等艺术形式也都存在着划时代的进步。其中绘画方面最值得一提的乃是幛子画。
  幛子画来源于传自中国的壁画和屏风画,所谓“幛子”,是指日式房屋多用竹木建构,用可活动的纸扇来把大屋分隔为很多小间,这些纸扇,也包括纸门和纸窗就统称为“幛子”。在幛子上作画始于奈良时代,也是源自于唐风。
  安土•桃山时代出现了幛子画的千古大家,那就是狩野画派的第三代——狩野永德。永德本名州信,通称源四郎,祖父元信和父亲直信(松荣)都是室町幕府的御用画师。永德从九岁起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幛子画,二十六岁时为大德寺聚光院(三好义继的佛堂)创作了十六面花鸟图和八面琴棋书画图,开始脱离传统的风格,转而描绘社会生活,受到时人的好评。
  1574年,织田信长委托永德创作一幅描绘京都风貌的屏风画,用以相赠上杉谦信。永德大胆地采用金色作为背景,施以浓墨重彩,着力刻画了节日期间各行各业的喜庆场面,这就是著名的《洛中洛外图屏风》。
  因为这幅屏风画受到信长嘉奖的永德,随即就接受了新造安土城的内部装饰工作。他率领弟子们辛勤工作,所用技巧范围广泛,题材多种多样,尤其首次在宽大壁面上粘贴金叶以代表地面和云彩,使得安土城内金碧辉煌,气魄宏伟。其后,丰臣秀吉修建大坂城和京都聚乐第的时候,也都聘请永德前来作画,他的画风逐渐成为时代的代表,其锐意进取的精神,富丽堂皇的气派,正是安土•桃山时代的完美写照。
  这一时代享有盛名的画家,除了狩野永德之外,还有长谷川等伯。传说等伯曾师从永德,但随即吸收了中国的宋元画风,开创了自己独有的风格,构图简洁明快,气魄雄壮爽朗,受到千利休等人的赞誉。在利休的推荐下,等伯也得到了丰臣秀吉交付的大量官方装饰工程,打破了狩野派独占幛子画画坛的局面。不过狩野派和长谷川等伯的绘画艺术虽然存在着很大差别,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绘画日益摆脱平安以来重佛的氛围,转而崇尚儒教思想,这也为其后江户时代的儒风盛行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34

宛如梦幻

二十九章、决战关原

文赤军长胜

  ●大战的序曲

  庆长五年(1600年)六月,出兵讨伐上杉景胜的德川家康从伏见出发,七月进入江户城。家康行动迟缓,等待各地大名的消息,很明显的,他相信上杉景胜定有呼应者,所以不忙着出动自己的关东军主力,而要让奥、羽、越和北关东的大名们去打头阵,以牵制上杉军。
  果然,七月十一日,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安国寺惠琼等人在佐和山城密议,次日五奉行即连署书状,细数德川家康十三项大罪,推毛利辉元为主,请他入居大坂,号召天下诸侯统合在辉元的旗帜下讨伐家康。很快,大军就聚集起来,首先进攻伏见城,杀死了家康的重臣鸟居元忠。
  这时候,德川家康正在下野小山城大会诸侯,得到鸟居元忠的急报,立刻统率主力南归江户。且说这位元忠,大过家康两岁,从小侍奉家康,受封下总矢作四万石的领地。据说家康挥师东进之时,已经料到三成等人将会举兵攻打伏见,于是和驻守伏见城的元忠做了最后的诀别。
  七月十五日,响应五奉行号召的备前大名宇喜多秀家亲率四万大军包围了伏见城,而鸟居元忠麾下只有一千八百人而已。众寡如此悬殊,就算伏见是丰臣秀吉亲自规划的难攻不落之坚城,城中物资储备又很丰富,也是很难守住的。八月一日,在身为甲贺水口城主的奉行长束正家的联络下,伏见城中的甲贺众打开了城门,大军汹涌杀入,鸟居元忠切腹而死。
  石田三成所以敢于举兵讨伐德川家康,除了家康率领武断派大名们远征上杉氏,畿内空虚外,更主要的原因乃是三成终于说服了“五大老”中的两位——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和自己站在同一阵营。同时他还派兄长石田正澄等人在尾张爱智川阻拦陆续赶往东国的各地大名,截留下许多兵马。就这样,以毛利辉元为名义上的领袖,以石田三成为实际核心的多达十万人的强大军势编组完成,史称“西军”。
  与此同时,陆续赶到下野小山城集结的诸侯部队则受到德川家康的笼络。据说家康貌似很宽厚地说道:“各位的妻女都在大坂城中做人质,恐怕现在已经落到了叛贼三成手中。我决定要不顾生死讨伐叛逆,你们是去是留,完全自主决定。”诸将乍闻此讯,不禁面面相觑,无所适从。沉默中,最为痛恨石田三成的武断派领袖福岛正则突然起身发言,表示愿意拥戴和协助家康,随即山内一丰也站了起来,竟然声称要将自己的居城挂川拱手相送。
  山内一丰本是岩仓织田家的重臣之子,岩仓灭亡后跟随了织田信长,转而出仕丰臣秀吉,他可以说是尾张系大名中资格最老的人物。一丰见风转舵,毫不犹豫地献出主城,这已经不算是服从家康了,而分明是表态要臣服于德川氏。于是,在福岛、山内二人的鼓动下,除了信浓上田城主真田昌幸和美浓岩村城主田丸忠昌两人外,诸将全都留了下来。
  家康下令征讨上杉氏,匆匆忙忙赶来巴结和相助,速度最快,没在爱智川被截住的,大多是丰臣系武断派大名,他们不一定看好家康,但一致地痛恨三成。就这样,组成了以德川家康为领袖,以武断派大名为主力的十余万大军,陆续转头向西进发,史称“东军”。
  战争初始,西军在战略上占有主导权,石田三成说服美浓岐阜城主织田秀信(即织田信长的孙子三法师)站到自己一边,关闭了东山道的大门,他分兵镇压畿内和近畿各城,打算在广阔的浓尾平原上和东军展开决战。
  而东军方面则兵分两路,南线走东海道,以福岛正则为先锋,家康居后策应,中线走东山道,由家康的继承人秀忠率领德川军主力三万八千人向西挺进,打算合攻美浓。
  就在这种情况下,西军一着棋错,几乎满盘皆输。且说西军主力的进攻方向乃是伊势国,意图彻底平定伊势,解除后顾之忧后即突入尾张,与美浓岐阜城南北呼应。八月五日,毛利秀元、吉川广家统率三万大军进攻伊势国的中心城池安浓津,激战中,城主富田信高之妻身批黑红色的铠甲,手持片镰枪冲杀出来,竟然刺死了毛利秀元麾下大将中川清左卫门。因为守军如此英勇敢战,攻方长时间无法得手,最终靠着高野山的木食上人居间调停,富田信高才开城退去。
  在安浓津城下耽搁了太长时间,西军就此失去了主动权。八月十四日,福岛正则回归主城尾张清州,武断派大名陆续来合,兵力达到数万。据说清州城中贮藏有军粮三十万石,正则全部拿出来以充军资,东军凭此横扫尾张境内倾向于西军的大小诸侯,然后北上进入美浓国。美浓国内诸侯林立,以织田秀信为首,将近九成都倾向于西军。东军很快就攻破了福束、高须等城池,直插岐阜城。年轻气盛的秀信否决了重臣们笼城固守的建议,亲率三千余人迎敌于木曾川畔的米野地方。
  北上美浓的东军分为两队,一队以福岛正则为先锋,率细川忠兴、藤堂高虎、黑田长政等将,西进攻打竹之鼻城,另一队以池田辉政为先锋,率浅野幸长、山内一丰、堀尾忠氏等将,北上布阵于木曾川畔。本来两队约定,等福岛队攻克竹之鼻归来后一起渡河进攻岐阜,然而池田辉政为了抢功,于八月二十二日悍然北渡木曾川——米野合战打响了。
  东军兵力为一万八千,池田、浅野、山内等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宿将,面对强敌,织田秀信体现出与其实际年龄不符的顽强与坚韧,数次扰乱东军阵营,只是众寡实在太过悬殊了,激战数小时后,织田军被迫后撤,秀信遁回岐阜城。
  竹之鼻城方面,守将杉浦重盛在作了顽强的抵抗后切腹而死,福岛正则凯旋而归。然而才走到半路上,正则就听说了池田辉政抢先渡河的时候,怒不可遏,差点就要杀过去和辉政火拼。辉政知道自己理亏,只好把正面进攻岐阜城的机会让了出来,自己转向西侧。福岛队很快就把岐阜城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八月二十三日晨,总攻开始,不到一天的时间,这座曾做过织田信长本城的名城终于陷落了,织田秀信被迫隐居,并与五年后去世——织田氏嫡派之血至此断绝。
  其实石田三成所部就驻扎在岐阜城西南方二十多公里外的大垣城中,他本拟东进与织田军会合,但急性子的秀信不等援军来到就开城出战,导致惨败。得到米野合战失利的消息后,三成急派重臣前野兵库领兵前往救援岐阜,就在岐阜落城的当日与东军黑田长政、田中吉政、藤堂高虎等部遭遇,苦战而败。三成知岐阜已不可救,于是约束各部退回大垣。
  就这样,东西两军将美浓国一分为二,遥遥相望,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对峙。
  
  ●优劣分明的布阵

  福岛正则等将在浓尾平原奋战的时候,德川家康一直窝在江户城中不动,他一方面多次派出使者激励前线将士,一方面到处写信,想从内部分化瓦解西军。一直等到米野合战的胜利喜讯传到江户,家康才终于挥师西进,于九月十四日赶到了大垣城西北方的赤坂地方,树起了代表源氏的白旗。
  看到家康来到前线,东军各部士气高昂,而固守大垣城的西军阵营则产生了动摇。为了振作士气,石田三成麾下大将岛左近、蒲生乡舍率领五百兵马出城,渡过杭濑川向东军挑衅。东军中村、有马等部冲前迎敌,中了埋伏,连武士带杂兵被斩杀近两百人——是为杭濑川合战,虽是小规模战斗,西军却罕见地取得大胜,鼓舞了士气。
  德川家康想要等儿子秀忠所率的本部兵马到来后再进攻大垣城——因为传说家康是野战的高手,攻城战却非其所长——然而自东山道进军的秀忠却被真田昌幸拦阻在信浓上田城下,迟迟不能赶到美浓。家康无奈之下,打算放弃无意义的对峙,率师突入近江,直薄石田三成的本城佐和山。
  然而东军还没有开始进发,西军倒先动了,主力离开大垣,后退到接近近江边境的关原地方。关原是从美浓进入近江的重要门户,南北皆为高山,中山道横亘其中,此外,它还北接北国街道,南接伊势街道,乃是不得不争的战略要冲。
  战争迁延日久,因为德川家康的威望天下无双,又擅长耍弄阴谋诡计,所以石田三成发现越来越多的西军将领与家康暗通款曲。毫无疑问,如果再拖下去,这些家伙可能会陆续投向东军阵营。因此三成退出大垣,占据关原要冲,吸引东军前来主力决战,他希望经此一仗打胜,可以改变人心向背,进而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西军在关原地区的基本配置如下——
  驻扎在东山道略微往北的名为“南天满山”的台地上,作为西军阵列核心的乃是备前大名、“五大老”之一的宇喜多秀家,所部一万七千强。驻在宇喜多军侧后方,担任保护和辅佐作用的有大谷吉继所部四千人,户田重政、平塚为广共一千五百人。
  宇喜多军往北是小西行长四千人和岛津入道惟新斋(义弘)一千六百人。石田三成和丰臣氏部分直属家臣驻扎在更北面的小关村笹尾山,共约七千之众。
  位于中山道南方的有赤座直保、小川祐忠、朽木元纲、胁坂安治四位小大名的部队,由西北向东南方向一字排开,总兵力为四千余。更往南方的松尾山上还屯扎着筑前大名小早川秀秋的一万五千人。
  就西军的主要部署来看,是以中山道为中心,以笹尾山和松尾山为两翼,中间略往后收缩,左右毫无顾忌地展开,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是为鹤翼之阵。西军所部大多驻扎在山上,在其阵前,也就是正东方,有一片相对平缓的开阔地,中山道在此连接北国街道和伊势街道,好象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按照石田三成的规划,这个十字路口就是东军葬身之处。
  西军全体部署到位是在九月十五日的凌晨四时左右,而实际上东军先锋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已经陆续迈入战场了。抢了一个大早的当然就是猛将福岛正则,他在一片名叫“关之明神”的小树林中扎下所部六千兵马,正当宇喜多秀家统率的西军中央本队。随后跟进的是田中吉政、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等部近两万人,排列在福岛军的北面,朝向石田三成所部,以及京极高知、寺泽广高、藤堂高虎三部近八千人,排列在福岛军南面,以保障侧翼安全。
  上述为东军的第一队阵列,第二队则包括古田重胜、织田有乐斋、金森长近、生驹一正等四千余人,排在北侧阵列之后。此外,还有本多忠胜五百人,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共六千六百人,分别安插在南北阵列中——这都是家康的直属部下,忠吉更直接是家康的儿子,他们的作用其实等同于监军。
  前军开入十字路口,作为主将的德川家康当然不能不紧紧跟上——在通讯条件不发达的当时,主将距离前军太远则必然造成消息闭塞和传令滞后。于是家康选择了距离福岛军不到两公里的桃配山扎下三万主力。桃配山紧贴着中山道,位于道南,选择此处作为本阵,可见家康的野战经验实在丰富,见识非常卓越。
  然而,可怕的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德川家康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有一个因素却很可能毁掉他全盘战略部署,那就是——这本是对方的主场!西军早就在关原附近地区驻扎下了兵马,整体布局已经经过数日的反复研究和检讨,而相对的,东军的部署则相对仓促,具有很大的随意性。桃配山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包,在其东南有一座高峰,名叫南宫山,来自伊势的大队西军其实早在八天前就已经进驻南宫山东麓了,本意是策应固守大垣城的石田三成所部,而既然三成说要在关原与东军一较短长,那么这些部队也就乐得不挪窝,依旧在中山道南面的山坡上严阵待敌。
  这些部队实力非弱,包括吉川广家(吉川元春的三男)的三千人、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的一千八百人、“五奉行”之一长束正家的一千五百人、土佐大名长宗我部盛亲的六千六百人,最南面还驻扎着毛利氏前线总大将毛利秀元(辉元族弟)的一万余众。
  这才是鹤翼阵的真正右翅!
  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其时正居留在大坂城内,他本来想劝说淀姬抱着丰臣秀赖前往石田三成的本城佐和山,然后即可在关原前线树立起丰臣氏的黄金马标。东、西两军皆以维护丰臣氏的一统天下,讨伐叛逆为号召,如果秀赖的马标可以出现在西军阵列之后,则西军所拥有的大义名份就理所当然地彻底压倒了东军,可预料的,福岛正则等丰臣氏家臣起家的大名将收束铠甲武器,转身撤离战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敢与主家正面对战的,否则将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然而淀姬却以秀赖年龄太小,又是丰臣氏一门总领、天下人,不能擅离大坂为名,打碎了毛利辉元的如意算盘。辉元只好留在大坂城中继续劝说,无法赶到关原战场,前线军事就都交给了族弟秀元指挥。
  为了防备这支驻扎在南宫山麓,以毛利军为主力的三万兵马,德川家康被迫派有马丰氏九百人、山内一丰两千人、浅野幸长六千五百人,以及池田辉政四千五百人,延中山道从西向东一字排开,面朝南方,以保障本阵的侧翼——东军的前线兵力因此更为薄弱。
  据说两百余年后的明治时期,日本陆军聘请德国军事专家米切尔少校担当顾问,这位少校在日本看到了关原布阵的形势图,当下毫不犹豫地说道:“此战,西军必胜!”无论古代还是近现代的战争,占领制高点则可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这是不会改变的基本法则,此时中山道附近的制高点基本都落在西军手中,东军主力则局促在平原缓坡之上,西、南两面都是敌方大军,处于被半包围的态势中。如此优劣分明的布阵态势,任何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第一时间就得出和米切尔相同的判断来的吧。
  “西军必胜!”在战斗打响的前一刻,料想石田三成心中应该也回响着同样的话语。
  
  ●九时前的战斗

  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四日晚七时,石田三成率西军主力撤出大垣城,退守关原,并于翌日(十五日)凌晨一时基本完成调动。德川家康很快就得到了西军后退的情报,于是指挥全军进迫关原,十五日凌晨二时,福岛正则部首先进入战场。四时,西军布阵完成,晨光熹微,大雾突然笼罩了整个关原地区。
  六时左右,东军布阵完毕,大战一触即发。
  浓雾在接近八时的时候逐渐散去,东军先锋福岛正则趁机稳步前进,直指当面之敌——宇喜多秀家的备前、美作兵。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作为监军驻扎在福岛军阵后的井伊直政部突然冲前,开始以火砲和宇喜多军展开对射。
  “这是两分天下的大战,第一砲一定要由我德川军来打响。”据说井伊直政领会到了德川家康的这一意图,所以保护着少主松平忠吉率先前突。他的意愿最终实现了,却把福岛正则气得三尸神暴跳。“我是先锋,为什么井伊队要越过我去,率先挑起战斗?!”正则一边派使者前去找家康告状,一边挥师猛进,很快就和宇喜多军展开了正面对攻。
  就这样,战斗在上午八时左右正式展开。
  井伊部和宇喜多军稍一接触便即转向,把敌人让给身后的福岛军,随后并合松平部、本多部,指向排列在宇喜多军北面的岛津军。岛津军主将乃是一门总领入道惟新斋义弘,此公本来是倾向于东军的。
  且说岛津贵久时代曾有一位庶流家老名叫伊集院忠朗,忠朗传子忠仓,忠仓传子忠栋,一直都是岛津氏的笔头重臣。然而在庆长四年(1599年),伊集院忠栋在伏见城拜见岛津惟新斋的继承人忠恒时态度傲慢,当场被忠恒斩杀,因此忠栋之子伊集院忠真怒而掀起反旗,是为“庄内之乱”。经过这次动乱,西南豪强岛津氏实力大损,动乱最终在德川家康的调解下得以平息,因此岛津惟新斋对家康佩服和感激得五体投地。
  当宇喜多军包围了伏见城,攻击鸟居元忠的时候,岛津惟新斋就以报答家康之恩为名,要求入城协助守护,然而元忠不知对方心意的真假,坚决不肯开门。此举激怒了惟新斋,转而投向西军阵营。
  然而当西军固守大垣城的时候,惟新斋眼看岛左近和蒲生乡舍打赢了杭濑川合战,不禁手痒,就请令率领本部兵马夜袭家康本阵,遭到石田三成的一口回绝。惟新斋又羞又气,从此心中存下了疙瘩,临到关原大战的时候也就出工不出力。井伊等部进攻岛津军阵列,惟新斋命令侄子丰久(岛津家久之子)统率一半兵马严密防御,自己则端坐阵后不动,静观成败。
  正当福岛军与宇喜多军展开激战的时候,东军右翼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等部也大步迈前,突击笹尾山的石田三成所部。三成急派重臣岛左近和蒲生乡舍各率一千兵马前往迎战。
  岛左近本名为清兴或者胜猛,家世不详,曾为大和大名筒井顺庆麾下名将,与松仓重信并称,是为岛左近和松仓右近。筒井顺庆去世后,养子定次继承家督之位,岛左近与定次不合,脱藩出走,先后侍奉过丰臣秀次和秀保。据说当石田三成获领佐和山城四万石的时候,曾毫不吝惜地拿出一万五千石来延聘左近。三成是内政达人,领兵作战却非其所长,所以亟须招募能战之士协助自己整顿军备,左近就这样来到了石田家中。时人都说,治部少辅(三成)大人有两样宝物,一是牢固的佐和山城,一是英勇善战的岛左近。
  蒲生乡舍本名横山喜内,是会津九十二万石大大名蒲生氏乡的家臣,受赐苗字和偏讳,改名蒲生乡舍。氏乡去世后,丰臣秀吉将其子秀行转封为宇都宫十八万石,因此经济拮据,无法养活众多家臣,乡舍被迫成为浪人。石田三成也花了整整一万五千石的高禄来延揽乡舍,和岛左近并列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且说石田军兵力薄弱,虽有岛左近和蒲生乡舍两员猛将舞刀奋战,也很快就落在了下风。素与三成交好的小西行长急忙挥师来救,东军织田有乐斋、古田重胜所部也急忙冲上策应友军,双方混战在了一起。
  战斗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西军大谷吉继部为了保护宇喜多军的侧翼也冲向前方,被东军藤堂高虎、京极高知、寺泽广高等部拦住。吉继乃是连丰臣秀吉都赞叹不已的智将,藤堂、京极等人却均不以武勋见长,所以以寡击众,大谷军兀自占据上风。
  大谷刑部吉继本是近江豪族出身,侍奉丰臣秀吉,在政战两道都立过大功,受到秀吉多次嘉奖。然而正当他风光得意之时,却感染上了癞病(一种皮肤病),据说皮肤多处溃烂,原本俊秀的相貌变得如同修罗恶鬼一般。吉继为此深居简出,凡见人的时候都以白布裹住口鼻,只露出一对锐利的双目。
  据说某次秀吉举办茶会,诸将大多在坐,饮茶的时候,吉继不慎把鼻涕滴入碗中,诸将都怕被传染,纷纷装模作样地比划一下,就把茶汤原封不动推给下座,只有石田三成端起碗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吉继感激莫名,从此就和三成结为莫逆之交。
  传说未免太离谱了,吉继就算得了癞病,也不会鼻涕口水横流,否则根本无法正常理事,况且若非极度骄傲或者阴暗的性格,也不会任由自己的鼻涕滴入茶碗而不吭一声,等着看同饮者究竟作何态度的。日本茶道的茶会,往往多人同饮一碗茶汤,只是各人在饮后用手指轻拭碗边,擦去口唇痕迹而已,众人都怕沾染上吉继的唾液,从而感染癞病,这倒是情理中事,原不必加上鼻涕,说得那么恶心。
  总之,大谷吉继从此就和石田三成来往密切。据说吉继为人老成持重,很少参与派系间的斗争,更以排难解纷、维持固有局面作为秀吉去世后自己最重要的使命。吉继和德川家康关系也很好,原本并不赞成三成举兵与家康对战,他向三成分析说,无论从天时还是人和来看,好友都不可能是家康的对手。然而三成一意孤行(身处其位,也无法不那么做),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大谷军中作为人质,以向吉继表明自己的决心和诚意。吉继大受感动,于是就在前往会津讨伐上杉氏的途中突然转向,投向了西军的怀抱。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从迈上关原战场的那一刻起,大谷吉继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吧,正因如此,大谷军战斗得异常勇猛,东军以两倍兵力来攻,却完全占不着便宜。

  ●南宫山上的死棋

  关原之战的午前,战况最激烈的场所还是在中路、中山道附近。一方是福岛正则,正则乃是“践之岳七本枪”出身的名将,此时正当盛年,勇猛善战,所部也皆熟悉地理的尾张兵;另外一方则是宇喜多秀家,宇喜多军是中部中国地区的劲旅。
  秀家是阴谋家宇喜多直家之子,直家原本相助毛利方与织田讨伐军对战,后来在讨伐军统帅羽柴(丰臣)秀吉的努力下,阵前倒戈,给毛利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直家去世前,把年幼的儿子八郎托付给秀吉,秀吉即收八郎为犹子,赐名为宇喜多秀家。因此秀家年纪虽轻,仗着他和秀吉的异姓父子关系,也仗着宇喜多氏在中国地区的庞大势力,才得以跃升为“五大老”之一,官拜中纳言。
  石田三成自知威望不足以服众,所以扛出“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来当西军领袖,在关原战场上,则奉宇喜多秀家为统帅。宇喜多氏在西军中兵力也仅次于毛利氏,又正当中路,负有调动全局之责,所以秀家当这个统帅也是实至名归。
  福岛正则并看不起宇喜多秀家,认为那不过一个胎毛未退的孺子而已。秀家前此并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协助出兵朝鲜,也没有创下任何骄人的战绩,但并不能因此就忽视其在军事指挥上的能力。年轻人往往经验不够老到,并无统观全局之能,但要说冲锋陷阵,局部作战,年轻人靠着一股锐气,未必就会输给了老人家。这一仗,福岛正则打得相当辛苦,几次濒临全军崩溃的边缘。
  可以说,在九时以前,西军仍基本握有战场的主导权:中路宇喜多、小西、大谷、平塚等部共两万七千人,对战福岛、井伊、织田、京极等部两万二千人,无论兵力上还是士气上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北路石田三成所部近七千人对战黑田、细川、田中、加藤等军共一万九千人,在岛左近和蒲生乡舍等将的勇战下,竟然也少呈败相。就在东军猛攻鹤翼阵的中央和左翅的时候,这只巨鸟的右翅还丝毫未损,只须小早川秀秋冲下松尾山,或者毛利秀元杀下南宫山,突袭东军的侧翼,相信就连德川家康的旗本三万大军也是无法抵挡的,东军必将全线崩溃。
  然而奇怪的是,小早川秀秋等部却一直驻扎在山上,纹丝不动,受其影响,右翅根部的赤座直保、小川祐忠等人也冷眼旁观就在身边展开的激斗,而根本不肯向前一步去配合友军,攻击敌人。就在这种情况下,九时半左右,岛左近被黑田军的铁砲击中,身负重伤,石田军阵列开始动摇,毫无作战经验的石田三成被迫亲自披挂上阵,这才勉强止住了败退之势。
  三成屡次遣使前往岛津本阵,请求惟新斋出兵相助,但惟新斋只是命令丰久固守,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最后三成亲自前来相请,惟新斋态度强硬地回答说:“今日胜败虽属未知之数,岛津却自有岛津的进退。”
  而另一方面,德川家康看到西军左翼完全不动,本方中路却有崩溃之虞,于是在十时过后,大胆地离开桃配山,向前移动本阵到关原驿附近。看到家康的马标出现在阵前,东军士气普遍为之一振。
  受此影响,西军中首先后退的是小西军。小西行长所部四千人,遭到寺泽广高等部的突击,损失惨重,几乎崩溃——关原战场上,可以说西军接战各部中打得最难看的就是素享盛名的行长了。
  小西军向后退却,宇喜多军的左翼暴露了出来,攻势为之一挫,福岛正则趁机稳住了阵脚。从开战至此,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了,前线各部均已疲惫,决定最终输赢的最大砝码就是东西两方尚未参战的预备队了。于是十一时前后,石田三成燃起狼烟,以通知松尾山、南宫山上驻扎的各部:“可以进攻了,一举将敌人击溃吧!”
  其实开战后不久,安国寺惠琼等人就前往毛利秀元的本阵,要求秀元下令进攻,然而秀元却说:“我年轻识浅,必须听取广家的意见,广家认为何时参战为好,我会跟进的。”于是惠琼等人就又去求告吉川广家。吉川广家根本不为所动,稳扎南宫山麓,不但自己不肯进兵,还无形中阻住了毛利本阵北进之路。
  吉川广家早就和德川家康暗通款曲,打算卖主求荣。究其根由,恐怕不是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憎恶——传说秀吉曾打算封给广家九州一国,但在三成等人的劝说下,改割毛利氏辖下出云国内十四万两千石给了广家——而是对主家毛利氏的不满。当年毛利元就开创了两川体制,以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大分家拱卫本家,形成犄角并立,不可动摇之势,传说中还留下了“三矢之誓”的故事。然而战国乱世,人心混乱晦暗,真正秉持忠义之心,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主家的存续不遗余力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毛利氏也是如此。由于元春和隆景这对兄弟的性格、能力之不同,在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前,一个冲上浪尖,一个却沉入水底,就此引发出重重矛盾,并且这矛盾到他们各自的继承人时代终于结出了苦果。
  当年水淹高松城,清水宗治切腹,毛利、羽柴两军和谈之后,毛利方突然得到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吉川元春闻报大喜,主张立刻进兵追击匆忙赶回畿内的羽柴军,却遭到了小早川隆景的阻拦。此后隆景还跟随天下大势,劝说一门总领毛利辉元降伏在羽柴(丰臣)秀吉的军门前,隆景因此得以和辉元并列,成为丰臣政权“五大老”之一。此外,秀吉还将筑前和伊予的大片领土赏赐给隆景,年贡高达六十五万石!隆景的兄弟兼养子秀包(毛利元就的九男)也受封十三万石领地,秀吉后来又把自己的一个妻侄过继给隆景做继承人,那就是关原之战中驻扎在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
  对比飞黄腾达的小早川氏,毛利两川的另一巨头吉川氏则要黯淡得多,吉川广家等人封地都不广大,并且都是直接割取主家毛利氏的领地封予的,就原则上来说,他们其实不算是丰臣政权下的一方大名,而只是大名毛利氏的陪臣而已。既然如此,那么在家族中的发言权,吉川氏也就远远落在了小早川氏的后面,处处受到打压,心中愤懑不平。
  吉川广家大该是这样想的:就算打赢了这一仗,我又有何功?功劳不是主家的秀元的,就是那个外来的小早川家的秀秋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为了主家的荣耀去浪费自己家臣的性命呢?
  吉川广家按兵不动,毛利秀元也就乐得坐壁上观。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宗我部盛亲等人想要下山参战,又怕广家等人暗通德川家康,随时可能攻击自己的背后,到时候遭受前后夹击,难免全军覆没的噩运。他们急得干瞪眼,却谁都不敢冒险下山,只得反复去央告秀元。秀元托辞说:“我已决定参战,但先要饱餐战饭才好打仗。”下令部下速取盒饭来。然而这顿饭总也吃不完,就此延误了战机。
  就这样,胜负的天平开始向东军一侧倾斜……

  伽拉莎之死

  乱世中的女性,往往演绎着比男子更为悲壮的故事。提起战国末年两分天下的关原大战,就总会令人想起在战前横死的细川伽拉莎。
  伽拉莎又写作葛拉西亚或伽罗奢,本是日文假名的音译,这个名字一望而可知不是日本名,它本是一位贵妇人皈依天主教后所起的教名。这位贵妇人本名明智玉子,是明智光秀的次女,天正六年(1578年),在织田信长的指示下,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结为姻亲,把玉子嫁给了藤孝的嫡长子忠兴。从此以后,玉子就冠上了夫家的苗字,称细川玉子。
  明智光秀发动本能寺之变以后,凭藉姻亲关系,派使者去游说细川父子与自己共同进退。然而细川藤孝不肯背负逆贼的骂名,坚决不允,还让儿子杀死玉子,以表示和光秀划清界线。因为玉子连续为忠兴生下三个嫡子,即长男忠隆、次男兴秋和三男忠利,所以忠兴不忍相害,把她送往丹后国的味土野(三户野山)幽禁起来。
  就这样,玉子在孤寂中度过了整整两个春秋,直到天正十二年(1584年)才获得丰臣秀吉的赦令,由忠兴将其接回本城田边。夫妻团聚并没过多久,玉子就被作为人质移居到大坂城下,天正十五年(1587年),她在侍女的怂恿下皈依天主教,取教名伽拉莎,意为神的恩宠。
  据说忠兴和玉子原本感情很好,但经过味土野的两年幽禁,这段感情已经逐渐变质了,因此玉子才会在内心的无比苦闷中接受了一种外来的宗教。就在同一年,丰臣秀吉下令严禁日本人信奉天主教,忠兴勒逼伽拉莎改变信仰,遭到严辞拒绝,从而引发了夫妻间更大的矛盾。
  关原合战之前,石田三成命令把居住在大坂城下町的东军各大名眷属都集中起来,以作要挟,然而伽拉莎却以接到丈夫的严令不得入城而拒绝了。七月十七日,西军五百名士兵突然团团包围了细川邸宅。为了不落到敌人手中,伽拉莎决意一死。
  由于天主教禁止自杀,伽拉莎就在做过祷告以后,命令家臣小笠原少斋用长刀刺入她的胸膛,然后用绢帛包裹其遗体,放火烧为了灰烬——终年三十八岁。
  伽拉莎拒绝成为西军的人质而自尽了,同时黑田长政、黑田如水、加藤清正的妻子和水谷胜俊的儿子也成功逃离大坂,这使得石田三成的人质行动彻底失败。对于关原合战的最终结果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东军将领再无后顾之忧,从而怀着对三成的切齿痛恨从上野小山城汹涌杀来……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40

宛如梦幻

三十章、新格局的产生

文赤军长胜

  ●松尾山上的反旗
 
  庆长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在美浓国关原地方爆发的两分天下的大战,最终以西军彻底崩溃而告终。一般认为西军总兵力为八万余,而东军为七万余,略逊一筹,然而文献所载数字多有出入,还有认为西军到达战场的总兵力为八万四千,而东军则为八万八千,是东军略占优势的。
  不管哪个数字正确,双方兵力相差不大却是事实。然而虽然西军在地理上占有绝对优势,却有几乎半数的部队一直按兵不动,在这种情况下,失败也是情理中事吧。
  在关原战场上,战斗打了整整一个上午,参战各部均已疲惫,西军就算战败,应该不难勒束败兵,缓缓退去,寻机再起。只是这种梦想被一个人彻底打破了,此人就是驻扎在松尾山上的中纳言小早川秀秋。
  小早川秀秋本出尾张国杉原氏,他的姑母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浅野家当养女,成年后嫁给织田信长麾下一名低级武士木下藤吉郎——也就是后来的太阁丰臣秀吉,而这位姑母就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因为秀吉的发达,杉原氏也跟着沾光,后来还受赐改苗字为木下,秀秋是北政所的兄弟木下家定的第五个儿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北政所领去当了养子,冠上了羽柴的苗字。
  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好歹是妻侄,又是从小抱养的孩子,因此没有亲生儿子的秀吉就把秀秋列入了继承人的考量范围。一直等到确定丰臣秀次为继承人以后,秀吉才把秀秋送出去过继给小早川隆景,并在隆景退隐后让秀秋接管了筑前国三十五万七千石的领地。
  就因为秀秋曾是丰臣政权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因此石田三成对其期望颇深,关原战前就承诺说,只要打败了德川家康,就让秀秋担任关白,做丰臣秀赖的监护人,在秀赖十六岁成年以前,秀秋可以一直以第一朝臣的身份号令天下。这一承诺相当具有诱惑力,然而奇怪的是,秀秋却在战前秘密然而主动地向家康呈交了效忠书,表示愿为内应。
  关原战场上,小早川秀秋一直驻扎在松尾山上观望,石田三成在笹尾山点燃狼烟,还多次派遣快马传信,催促他速速下山,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当时家康的使者奥平贞治和黑田长政的使者大久保猪之助也在松尾山上,数次以战前密约来提醒秀秋,秀秋却仍然稳坐钓鱼台。
  东西两军战至近午,东军攻势再度受挫,德川军猛将本多忠胜的坐骑被岛津军铁砲击伤,忠胜坠下马来,险些丧了性命。家康一直在询问参谋们:“松尾山上情况如何?”在得知小早川秀秋仍未按照约定下山参战后,他烦躁地咬着指甲:“难道我被那个小贼欺骗了吗?”可以说,在南宫山毛利等军已成死子以后,西军唯一能够挽回败局的就只有小早川秀秋所部了,而东军要想彻底打赢这一仗,也必须仰赖秀秋的参战。一时间,各方目光都凝聚到了松尾山。
  暴怒烦躁之下,家康走了一招险棋,他派出一队铁砲手行至松尾山下,突然向山上展开齐射。铁砲的轰隆声响彻整个山头,小早川秀秋惊慌失措,立刻下令全军下山——“目标,是大谷队!”就这样,小早川一万多人马倒戈加入了东军阵营,从侧翼攻击西军,最终决定了战局的走向。
  因为阵前反叛,并且还是非主动地反叛,似乎是被德川军齐声鸣响的铁砲吓破了胆才匆促参战的,后世对小早川秀秋的评价一直都很恶劣。传统认为,秀秋首鼠两端,想要先看清战局的发展再决定加入哪一方,攫取胜利果实,结果家康的鲁莽策略吓坏了他——“怎么?德川军还有余力向我发动进攻?他们快要赢了吗?”这才最终下定决心。
  不过,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首先是,小早川秀秋究竟为什么要和家康暗通款曲呢?秀秋是北政所的侄子,被这位姑母兼养母一手拉扯大,因为北政所是倾向于家康的,所以秀秋也就在战前向家康示好——这是传统的看法。然而除此以外,秀秋对石田三成又抱持着怎样的态度呢?他会为了空洞的关白许诺就迟迟不肯协助家康,而要犹豫不决,坐观成败吗?
  三成还则罢了,三成背后的淀姬和丰臣秀赖,相信秀秋对他们是不会抱有好感的。如果秀赖没有出生,则在秀次被杀后,秀秋将是丰臣政权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结果这个继承人地位被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抢走了。不仅如此,这个婴儿直接促成了丰臣秀次的被杀,如果当时的关白不是秀次而是自己的话,那自己也一定会落个同样的悲剧下场吧——相信秀秋每当想到这点,都难免会后背冷汗涔涔。
  基于这一考量,秀秋完全不可能靠拢三成,加入西军只是形势所迫,所以他才会在战前主动向家康呈交效忠书,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至于松尾山下的砲声,很可能是他和家康事先约定的信号,此乃军事机密,双方战前战后都守口如瓶,遂被误认为是临时起意,这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哪种猜测才是正确的,总之历史事实就是,在正午时分,当前线作战各部都已疲惫到难以为继的时候,生力军小早川部参战了,首先突击大谷吉继所部,大谷军瞬间崩溃。

  
  ●岛津军决死突阵
  
  据说大谷吉继看松尾山上迟迟没有动静,已经预料到小早川秀秋可能反叛,于是将阵列向南方展开,以防备可能出现的变局。然而即便如此,兵力小弱而又已经疲惫不堪的大谷军,也完全不是小早川生力军的对手,很快就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小早川秀秋的倒戈引发了连锁反应,一直呆在松尾山下不动的赤座直保、小川佑忠、朽木元纲、胁坂安治四将一齐反叛,攻击大谷军的侧翼。在这种情况下,大谷吉继就算是天神下界也难以为继了,将近午后一时的时候,吉继被迫于阵中切腹,随即全军覆没。
  大谷军溃灭以后,小早川、赤座等军继续北上,进攻宇喜多、小西等部。午后一时半,小西行长看到形势危急,传令撤退,随后受到重创的宇喜多军也撤出战场。中路溃灭,唯一还在抵抗的就只有岛津军和石田军了。二时左右,石田军遭到多路敌军的合围,蒲生乡舍高呼奋战,作最后绝死的突击,杀入了织田有乐斋阵中。据说有乐斋曾与蒲生乡舍是旧识(他和乡舍旧主蒲生氏乡并为千利休的高足,都是当时有名的大茶人),临阵见到,招手高呼:“久仰大名,何不降我?”乡舍大怒,直冲向有乐斋的马前,却被织田军团团围住,砍翻在地,取下了首级。
  岛左近重伤,蒲生乡舍战死,至此石田军已无能战之将,于是全面溃败。整个关原战场上只剩下了岛津惟新斋所部在孤军奋战,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惟新斋再怎么后悔应该及早投入主力协助友军的,也已经来不及了。
  东军对岛津队形成了合围之势,惟新斋愤而上马,招呼侄子丰久前来,对他说:“身后是伊吹山地,如果败逃,很容易被敌人追上,全军覆没。左右是死,不如向前突击,杀点德川旗本来扬我岛津氏之威,如何?”丰久苦劝,表示愿意拼死断后,使惟新斋得以逃出生天。但是惟新斋说:“后退肯定是死,前进或有生路。咱们往前吧,杀开一条血路回国去!”
  于是岛津军以惟新斋为核心围成一个圆阵,冒死向前突进,从田中、井伊等军的缝隙中直穿而东,楔入正缓缓朝前推进的德川家康的本部。德川军前锋酒井家次见敌军突然杀到,急忙收缩队列以保护家康本阵,惟新斋趁机突然转向,从德川军阵前斜切向东南方。东军各部这才知道岛津军的目的不是决死突阵,而是逃亡,急忙纷纷合围上来。然而萨摩兵的战斗力之强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很快就突散福岛军,践踏筒井军,越过关原,进至一个叫乌头坂的地方。
  岛津丰久就在乌头坂战死了,传说他为了掩护主将逃跑而穿上了惟新斋的铠甲,结果被紧追不舍的本多忠胜部下武士斩下了首级。本多、松平、井伊等德川军各部为了争功,也为了洗刷主家阵前被岛津军横穿而过的耻辱,拼命猛追,在乌头坂东南约三公里处终于赶上了岛津军。岛津方大将阿多盛淳悍战断后,虽然最终壮烈牺牲,却也击伤了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使得惟新斋终于安全脱离战场。
  被称为“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所部多为甲州名将山县昌景的遗臣,也号“赤备”,乃是德川军中第一王牌,结果在此仗中,直政肩膀中了铁砲,回去即伤势恶化,辗转病榻一年多后终于辞世了。
  岛津军一千六百多人,最后突出重围的不过八十骑而已,保护着惟新斋从海路离开近畿,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故乡萨摩。
  就这样,经过整整八个小时的厮杀,以西军的彻底失败而拉下了关原大战的终幕。
  

  ●父子二分
  
  关原大战乃是两分天下的大动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在全日本各地都掀起了巨大的风浪,除了美浓关原的主战场外,还有几处分战场值得一提。
  首先是丹后田边城,此地乃是东军主力大名细川忠兴的居城。石田三成举兵后不久,就分兵攻打田边,因为忠兴跟随家康出兵会津,所以他已经隐居的父亲藤孝(幽斋)就火速赶回城中防守。攻方一万五千大军,守军不过五百,就算藤孝是古今无双的智将,这仗也是很难打的。然而藤孝自有他人所不具备的智谋和才能存在,他写信给八条宫智仁亲王说:“我今天死在这里,别无所憾,然而‘古今传授’就此断绝,实在可悲。我希望可以把秘法传给亲王殿下,这样死也无怨了。”
  藤孝本是当时一流的文化人,通晓历代掌故和典章制度,擅长和歌、连歌、茶道,曾著有个人和歌集《众妙集》。但他最受人推崇之处,还是传至三条西实枝的“古今传授”。所谓“古今传授”,是指日本古代诗歌集《古今和歌集》的秘传注解,据说当时全日本只有藤孝一人掌握。
  为了怕“古今传授”就此断绝,智仁亲王立刻通知攻城部队暂缓进攻,同时派使者前往田边城,请藤孝传授秘法要义。这位智仁亲王本是后阳成天皇的亲兄弟,是秀吉的犹子,秀吉在世时曾一力扶持想让他登上天皇宝座,所以对于他的旨意,石田三成不敢不从。就这样,在后阳成天皇和智仁亲王的插手下,最终田边城和平地打开了城门,藤孝带着家臣、眷属,毫发无伤地安然离开了。
  再说说北陆地区,得知石田三成举兵的消息以后,加贺大名前田利长立刻宣布加入东军阵营,随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亲率一万五千大军杀向丹羽长重的居城小松。丹羽长重曾在德川家康扬言讨伐前田利长的时候受命担任先锋,因此两人原本友好的关系就此破裂,据说是在利长的竭力进逼下,长重才不得不加入西军阵营,以与前田军相抗衡。
  因为丹羽军固守小松城,不肯出战,前田军被迫绕城南下,八月三日攻克了大圣寺城,随即南指越前国北之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担任西军北陆地区总司令的大谷吉继施以巧计,伪作搜集船只打算从海路奇袭前田氏本城加贺金泽的态势,迫使前田利长匆忙回援。退兵的路上,殿后的长连龙所部在浅井畷遭遇丹羽军的埋伏,恶战一场,若非援军陆续赶到,几乎就要全军覆没。
  八月十三日,前田利长回归金泽,稍加整顿后打算再度出兵,结果遭到兄弟利政的阻挠。利政倾向于西军,想要把一门总领绊在主城,不能从北部向石田三成等人施加压力。一直等到九月八日,家康来信催促,利长才终于下定决心,三日后再度进攻丹羽领。丹羽长重知道力不能敌,于是协议开城投降,九月十八日,前田利长进入小松城——这是关原大战结束后第三天的事情。
  再说伊势国东南部是小小的志摩国,海贼大名九鬼嘉隆就出生于此,后来在织田信长的支持下扫平国内豪强,成为一国之主。关原合战的时候,嘉隆已经退位了,其子守隆继承为一门总领。
  因为在九鬼氏和伊势岩出城主稻叶道通产生纠纷时,德川家康袒护道通,使得嘉隆极为不满。石田三成听闻此事,就许以伊贺、伊势、纪伊三国,邀请嘉隆加入西军。于是嘉隆不顾儿子守隆正跟随家康出征会津,悍然接管了本城鸟羽,随即就进攻稻叶氏的岩出城。
  久鬼守隆闻讯,匆忙从下野小山城赶回志摩与父亲对战,期间还在九月七日大破西军桑名城主氏家行广的船队,得家康赐予感状。等到嘉隆被儿子打败,隐居在和具地方以后,守隆就利用这张感状,通过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人向家康求情,请他赦免父亲的罪过。
  好不容易家康答应了九鬼守隆所请,然而当守隆派使者快马赶回志摩国的时候,却已经迟了一步,九鬼嘉隆已于十月十五日在答志岛切腹自杀了,享年五十九岁。
  传说是守隆的家老以家族存续为名,逼迫嘉隆切腹的,然而自己一死就可换来家族的安泰,这种道理难道嘉隆自己会不清楚吗?他又岂是会受臣下逼迫之人?况且,在决定天下局势的关原合战中,很多家族都一分为二,老子、儿子各站不同的阵营,为的是无论哪一方取胜,家族都能够延续下去,也并非只有九鬼父子会耍这种鬼花样……
  

  ●表里比兴的昌幸
  
  其实更有名的脚踩两条船的家族,不是前田氏或者九鬼氏,而是真田氏。且说上野沼田城主真田源五郎昌幸本是武田氏名臣真田幸隆之子,因为两位兄长——信纲、信辉——都战死于长筱合战,他才得以继承一门总领之位。武田氏灭亡后,昌幸臣服于东征的织田信长,保有原领。但本能寺之变后,织田氏在甲信和关东地区的势力彻底崩溃,昌幸夹在后北条、德川等强力大名中间,耍尽阴谋诡计,才终于勉强存续下来。据说丰臣秀吉给昌幸的评价是“表里比兴”,意为一肚子鬼主意,表里不一的家伙。
  桃山时代,真田昌幸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和很多实权人物都扯上了关系:首先,他娶石田三成的岳父宇田赖忠之女为侧室,还把女儿嫁给了赖忠之子赖重;其次,他为长子信幸迎娶了德川氏重臣本多忠胜的女儿、家康的养女小松姬;第三,次子幸繁做了大谷吉继的女婿。
  七月二十一日,真田父子领兵跟随德川家康出征会津,来到了下野一个叫犬伏的地方。石田三成恰在此时派来密使,请求昌幸加入西军。由于不同的姻亲关系,父子分裂,昌幸带着信繁回归沼田,而信幸则率领本部人马前往小山觐见德川家康。
  消息很快传到沼田城中,小松姬立刻命令关闭城门,自己披甲着胄、手持薙刀站在城楼上,拒绝公公和小叔入城。传说昌幸恳求说:“我只是想见孙子一面。”小松姬就把儿子抱上城头,让公公远远望了一眼。昌幸无奈,只好退至信州上田城,秣马厉兵,以防备可能遭遇到的进攻。
  八月二十四日,德川秀忠率领本多正信、榊原康政等重臣及三万八千大军,经中山道浩浩荡荡杀往美浓。经过信浓北部的时候,秀忠派使者去劝真田昌幸投降,却遭到严辞拒绝。秀忠一时火起,就想不过是小小的上田城嘛,待我踏平此城再继续西进不迟。
  这个错误决定使得秀忠没能赶上关原决战,上田城虽然只有三千兵马,却在真田父子的指挥下屡次发动奇袭,使德川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城态势来。一直等到九月十日,在本多正信的反复劝说下,秀忠才终于含恨放弃上田,继续西进,但因为害怕真田军从后追袭,被迫改走小路,结果行动迟缓,直到十九日才抵达美浓赤坂。二十日,秀忠在草津扎下本阵,向身在大津的父亲家康请求见面谢罪。然而家康怒不可遏,坚持不肯见儿子的面。
  家康大概是在前一日进入大津城的。关原合战后,他在大谷吉继原本布阵的藤川台检视首级,随即命令小早川秀秋、田中吉政、福岛正则等将快速突入近江,进攻石田三成的本城佐和山。次日,家康又派细川忠兴、黑田长政、堀尾忠氏等部陆续跟进。
  石田三成并没能逃回佐和山城,据说他身负重伤,逃亡中因为淋雨又患了感冒,被迫躲藏在伊吹山中。留守佐和山城的是三成的父亲正继和兄长正澄,所部两千余人。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军,石田父子作了英勇的抵抗,一直守到十八日清晨,终于被田中吉政所部攻入城中。石田一门尽数自杀,没有一个人肯乖乖投降。
  攻克佐和山城以后,德川家康命令田中吉政四处搜捕石田三成。吉政本是丰臣秀次的家老,秀次被杀后被迫流亡,后来多亏三成看在同为近江人的份上在秀吉面前进言,才得以领受三河冈崎十万石的封地。在田中所部的搜索下,终于在二十日找到了三成,绑到吉政面前,吉政好生款待了三成以后,将其押至大津,交给德川家康。
  

  ●长谷堂和石垣原
  
  关原合战的导火索是会津征伐,且说德川家康在小山会议后即折返江户,留下次子结城秀康监视上杉军的动静。家康共有九子,嫡长子信康于天正七年(1579年)被织田信长下令处死,次子秀康因是庶出,过继给下总大名结城氏,三子为德川秀忠,四子是关原合战中立过大功的松平忠吉,此外还有信吉、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
  结城秀康坐镇下野,号召奥州伊达氏、羽州最上氏和越后堀氏围攻会津。七月二十二日,伊达政宗听闻上杉方的白石城主甘粕清长侵入自己领地,就派重臣片仓景纲前往讨伐。双方小小接触了一仗,随即和谈,各自退兵。
  此时奥羽诸侯纷纷传信上杉氏,要求罢兵言和,上杉景胜多从所请,可是唯独拒绝了最上义光的和睦请求。九月八日,他派重臣直江兼续统领两万四千大军进攻最上氏的本城山形——著名的长谷堂合战就此爆发了。
  九月十三日,直江兼续攻克畑谷城。两天后,决定天下大局的关原合战结束,同时,最上义光以其子义康为人质向伊达政宗求援。十八日,兼续将本阵设于菅泽山上,包围了坚固的长谷堂城。城将志春高治奋勇抵抗,上杉军进展甚微。
  然而包围长谷堂城,并非直江兼续谋略的全部。他同时派出两支别动队,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钳形包抄,试图隔断最上义光向其它奥羽诸侯的求救之路。北路军渡过最上川,势如破竹,先后攻克寒河江、谷地和白岩诸城;南路军却遭到上山城主里见民部的奇袭,损失惨重。但志春和里见的奋战仍然不能扭转战局,长谷堂指日可下,只要此城一破,山形城就完全被孤立了——最上义光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机。
  还好,二十一日,伊达(留守)政景越过笹谷峠来援,二十四日进入山形城,与义光商议拒敌策略。十月一日,听闻援军即将到来的长谷堂城守军士气大振,发动奇袭,斩杀上杉氏大将上泉泰纲。此时直江兼续也得到了西军在关原大败的战报,被迫撤围退走。最上、伊达两军于后追击,不但将上杉军完全逐出最上领,最上义光还重新进入庄内地区,攻陷尾浦城,伊达政宗则攻陷了白石城。
  与此同时,在日本的另一端,也有一场不得不提的大战爆发了。且说丰前中津城主黑田长政的父亲黑田孝高,本是播磨国人小寺氏的家臣,后来归属丰臣秀吉,成为秀吉倚为左膀右臂的军师。孝高出家隐居后,法名如水圆清,通称黑田如水,他在得知东西两军开战的消息以后,立刻驰入中津,代替出征在外的儿子长政守城。
  黑田如水所面临的局面和细川幽斋差相仿佛,但九州之地并无西军主力,大名们各自为战。如水趁机掏出城中所有储金,招募了三千五百人,同时胁迫周边倾向东军的大名们和自己共同行动。此时,在毛利辉元的指示下,大友吉统在丰后复国,率军包围了细川氏的飞地——丰后臼杵城。
  大友吉统原名义统,乃是大友宗麟的继承人,因为在侵朝战争中临阵脱逃而被丰臣秀吉剥夺了领地,被迫四处流浪。为了打击在九州的东军势力,毛利辉元把大友吉统送回丰后,吉统随即就招募旧部,在立石城举旗再兴。
  黑田如水率领诸侯联军救援臼杵,大友吉统被迫退回立石城。如水紧追不舍,两军在石垣原展开激战,大友方虽然兵力较弱,却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始终不落后手。于是如水将策略从硬攻转为劝降,终于在九月十五日,也就是关原合战的当日说服了吉统,吉统以剃发出家为条件,保全了麾下将兵的性命。
  黑田如水随即攻打周边各西军大名的领地,一路势如破竹,等到关原合战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已经横扫整个北九州,把丰前、丰后两国尽数握入掌中了。然而这都是无益之举,天下形势已定,领地的获得要靠德川家康的恩赐,而不能靠自己亲手去攫取。其后老军师黑田如水又活了四个年头,直到五十九岁的时候才安然辞世。
  

  ●大移封
  
  西军的实际领袖石田三成在伊吹山中被捕后,随即就被田中吉政送往大津,被迫跪坐在城门前示众。东军将领们经此入城的时候,看到三成,每个人心头都泛起五味杂陈的不同感情。对于德川系诸侯来说,三成仅仅是敌人而已,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爱憎,而对于丰臣系诸侯来说,除了福岛正则等武断派核心外,却多少都难免带有一些兔死狐悲的落寞感伤。
  家康下令在京都处决西军首脑人物,除石田三成外,还包括小西行长(那也是武断派的眼中钉)、安国寺惠琼和长束正家。小西行长与三成相同,也是在伊吹山中被捕的,安国寺惠琼则遭厄于京都,长束正家其实早就切腹自尽了,在前述三人被斩首后,正家的首级也被送了过来,一起摆在六条河原示众。
  安国寺惠琼本是安艺守护武田信重的遗子,武田氏灭亡后被迫出家。据说这个和尚与毛利辉元的父亲隆元交好,因此受到辉元信任,成为御用的外交僧。虽说惠琼一力促成了西军的举兵,不过他并非毛利家中说一不二的权臣,顶多只是一个联络员而已,砍下他的脑袋,其实只是为了震慑毛利氏。可怜的惠琼,就这样变成了毛利辉元的替罪羊。
  据说石田三成在临刑前,因为口渴而想要喝口米汤,押送的士卒们仓促间无法准备,就摘了几枚柿子给他,然而三成却说:“柿乃痰之毒。”摇头拒绝了。士卒们嘲笑他:“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了,还这么讲究养生之道吗?”三成回答道:“怀抱宏图志向的人,即便下一刻就人头落地,也应关注自己的生命。”
  此话成为名言,而未结果的柿子花日后也成了“壮志未酬”的代名词。关原合战本是诸侯们争权夺利的战争,但因为三成这个人物的存在,后世往往给西军涂抹上浓重的“义”的色彩,即便在德川氏统治的江户幕府时期,还是有很多人为三成说好话,讲他并无私心,只是性格忌刻、水清无鱼,才导致了最终的失败。
  而作为关原合战西军前线总大将的宇喜多秀家,这个年轻人的命运也相当凄惨。他在战败后四处流浪,曾一度向老婆的娘家前田家求助,但前田家正因为利政倾向西军,利长又未能赶到关原战场而受到德川家康的责备,所以不愿相保,怂恿秀家逃亡萨摩。然而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德川氏问罪之师,岛津惟新斋也只好服软,乖乖地把窝藏了一段时间的秀家押往骏河久能山。最终的决定是,饶过秀家一命,剥夺其领地,把他流放到江户南面一个名叫八丈的小岛上去。“五大老”之一的宇喜多秀家就这样在八丈岛上度过了他的余生,不过他也算是高寿了,享年竟达八十四岁。
  关原合战确定了天下大局,德川家康随即着手重新分封诸侯。首先是对西军诸将的处罚,宇喜多秀家、长宗我部盛亲、安国寺惠琼、前田利政等人的领地都被没收,不用说了,西军总大将毛利辉元的领地由一百二十一万石削减为可怜巴巴的三十七万石,上杉景胜转封出羽米泽,领地从一百二十万石减至三十万石,还有一个佐竹义宣,没收了他常陆水户的五十四万石领地,转封出羽久保田二十万石。倒是岛津氏的领地基本没有变动,算是一个异数,大概家康领教了萨摩武士的英勇顽强,不敢逼之太甚吧。
  被没收武将的领地中,宇喜多氏五十七万石、长宗我部氏二十二万石、前田利政二十一万石,加上青木一矩、宫部长熙、毛利秀包、丹羽长重等将,总共三十一名,总数将近三百五十万石(丹羽长重、立花宗茂等六人后来法外施恩,各给了几万石土地养老)!就算是临阵倒戈的武将,很多也并没有好下场,赤座直保、小川祐忠领地被没收,吉川广家被转封,领地从十四万石降为三万石。再加上毛利等三家被削减的两百多万石,这近六百万石无主之地,家康就用来赏赐东军有功之臣了。
  东军各将及小早川秀秋等内应分子俱有封赏,其中得利最高的有结城秀康(加增五十七万)、松平忠吉(加增四十二万)、蒲生秀行(加增三十八万)、池田辉政(加增三十七万)、加藤清正(加增三十四万)、黑田长政(加增三十四万)、最上义光(加增三十三万)、福岛正则(加增二十五万)、田中吉政(加增二十二万)、细川忠兴(加增二十二万)、浅野幸长(加增二十一万)、小早川秀秋(加增十六万),等等。前田利长也加增了三十四万石的领地,不过大半都是兄弟利政被没收的产业。
  其实开销要比收入高,不过家康凭藉丰臣氏执政大老的名头,把很多丰臣氏直属领地也都顺手送人了,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削减了丰臣氏本家的实力。因为儿子德川秀忠所部未能及时赶到关原战场,丰臣系武断派大名抢占了主要功劳,家康被迫把大片土地赏赐给他们,而对于自己的直属家臣,除松平忠吉、结城秀康等寥寥数人外,基本没能得到多大好处。家康虽然为了此事大感恼火,但他耍尽手腕,终于藉着赏赐好地的名义,把那些武断派大名都赶到偏远地区去了。比如池田辉政原在三河吉田,被赶去播磨姬路,再比如,福岛正则也被从尾张清州赶去了安艺广岛,细川忠兴被从丹后田边赶去了丰前中津,等等。
  原本的分封格局是有利于丰臣氏的,即以大坂、伏见两城为中心,亲信大名大多安排在近江、越前、尾张、三河等周边地区;而新的分封格局则是有利于德川氏的,即以江户城为中心,家康在关东地区和东海道骏、远、三等老家安插了很多“亲藩”(同族)和“谱代”,而把福岛正则之类“外样”赶往远方。可以说,通过关原合战,更主要是通过战后的大改易、大移封,整体改变了全日本的格局,历史就此从桃山时代迈入了江户幕府时代。
  
  俳句和芭蕉
  
  俳句是日本中世开始流行的诗歌形式,发源于“俳谐”。所谓俳谐,就是一种幽默短诗,室町时代从中引出了优雅的俳句,出现了贞门、谈林两个派别。到了安土·桃山末期,俳句广为流行,并且最终出现了松尾芭蕉那样被尊为“俳圣”的大家。
  芭蕉曾在《笈小文》中写道:“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其贯道之物一如也。然风雅者,顺随造化,以四时为友,所见之处,无不是花,所思之处,无不是月。见时无花,等同夷狄,思时无月,类于鸟兽。故应出夷狄,离鸟兽,顺随造化,回归造化。”
  他的意思是说,只要人心和自然契合为一,就能创造完美的艺术形式,比如西行、宗祗、雪舟、利休等人的艺术。当然,日本古代的艺术形式并不仅仅他上面所说的那四种,也并不仅仅这四个人才算大家,只是这四个人的艺术有着共通点,那就是贯穿着禅的精神。芭蕉所认为俳句所必须体现的艺术之美,也是禅道之美,是一种“闲寂”。
  闲寂之心很合乎日本传统的审美观。日本土地面积狭小,更多丘陵山泽,很少大平原,所以他们的建筑和用器大多求其小巧,在小巧中逐渐生出了闲适和寂寞之情。这种闲寂之情经过混乱的战国时代而更加突显出来——人生如同朝露,性命朝不保夕,只有感怀大自然的每一草,每一木,才能领会禅道的真意。
  俳句恐怕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诗歌形式了,按规定共十七个音节,分三段,也就是“五、七、五”的格式。这样短小的诗歌,很难说清楚什么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描写一段景物,请读者从景物中体味作者的感怀。日语比之中文,同一句话音节多了一倍还不止,因此翻译俳句就很难再跟从五、七、五的规格。
  比如芭蕉最有名的一首俳句是《水池》。有人按照五、七、五的格式翻译成:闲寂古池旁,青蛙跃进水中央,水声扑通响。加了很多原本隐含在语言内的形、声的描写,显得过于平直,欠缺了“闲寂”之心。还有人直译为:“古老水池滨,小蛙儿跳进水里,发出的声音。”加了很多衬字,不再是简练的诗歌的语言了。
  其实日本诗歌基本上不讲究合辙押韵,强要配合五、七、五的句式,还按照中文习惯押了韵,原味是会消失殆尽的。不妨仅保留“短、长、短”的音节美,直译为:“水池,一蛙跳入,水之音。”更贴近芭蕉原作之意。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44

宛如梦幻

三十一章、元和偃武

文赤军长胜

  ●佳公子秀赖  

  庆长八年(1603年)二月十二日,德川家康受天皇朝廷下赐征夷大将军的头衔,正式开设武家幕府,是为江户幕府。新幕府的创立,距离决定天下大势的关原之战已经两年多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家康耍尽手腕把诸侯们笼在手里,等到举目一望,除困守大坂城中的丰臣氏孤儿寡母外,日本列岛已经再无敌手,他这才得意洋洋地迈上幕府将军的宝座。
  事实上,关原合战后的大削减和大移封,延续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家康经过周密策划、详细安排,才终于完成了这一确定德川氏对全日本统治的大工程。一直到庆长七年(1602年)四月,岛津氏所领安堵,五月,最后把佐竹义宣贬至出羽,其在常陆的中心封地转给东北大名秋田实季,同时改易陆奥岩城贞隆、相马义胤两家诸侯,关原合战后的处分才算最终得以完成。当年十二月,岛津氏新主岛津忠恒亲自前往江户谒见德川家康,标志着全日本诸侯都已拜倒在德川家康脚下。
  不过还有一股势力,就其名义上来看并非一镇诸侯,而和德川家康相同,都具备天下人的资格,仍对新兴的幕府势力构成威胁——那就是大坂的丰臣氏。经过前此的大削减和大移封,丰臣氏的直辖领地缩减为六十五万石,但控制着最为富庶、交通发达的大坂湾东岸,此外大坂城中还堆积着丰臣秀吉搜刮来的无数金银珍宝,对于德川幕府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可不防并且随时都可能被点燃的大炸弹。
  可是家康暂时并不想也不敢对丰臣秀赖下手。一方面,秀赖究竟是丰太阁的遗子,丰臣氏武断派大名表面上臣服于家康,而内心大多还是倾向于丰臣氏的,一旦开战,他们的向背很难预料;另方面,就经济实力来说,丰臣氏是仅次于德川氏的日本封建势力,大坂城又坚固无比,战争肯定会旷日持久,变数也将越来越多。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在没有必胜把握之前,是不会贸然动手的。
  关原合战前他是否有必胜把握呢?可以说,确实是有的,虽然就当时布阵来看,西军占有绝对优势,但通过大战的过程和结果就可看出来,家康事先做了大量瓦解和拉拢敌人的工作,当这一工作尚未看到足够成效的时候,他甚至一直窝在江户,而不肯前往浓美平原的最前线去指挥战斗。
  等到天下基本安定,德川家康就用软硬两手来对付丰臣秀赖:一方面,他把孙女,也就是继承人德川秀忠的女儿千姬嫁给秀赖为妻——这是丰臣秀吉生前指定的婚姻;另方面,他在登上幕府将军宝座的第三年宣布退隐,而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第三子秀忠,这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此后世代都由德川氏一家掌握天下,秀赖无权染指。
  德川秀忠是在庆长十年(1605年)四月进入京都,继任为幕府将军的,此前的一个月,家康正式和朝鲜李朝签定和约,作为他退位前办的最后一件大事。秀忠上洛以后,家康派人请求丰臣秀赖从大坂赶往京都,觐见新将军。即便秀赖和秀忠的身份是平起平坐的,都具备天下人的资格,终究前者是后者的女婿,亲往觐见也并无不妥,然而淀姬拒绝承认江户幕府将军,认为德川氏永远只是丰臣氏的家臣而已,哪有主公觐见家臣的道理?因此她一口回绝了家康的要求,反而要秀忠去大坂与秀赖会面。
  家康感觉这个女人真是很看不清天下大势,完全不可理喻。
  丰臣氏的衰弱趋势是无可扭转的,如果淀姬母子适时低头,并不想再引起战祸的德川家康一定会答应,从此将丰臣氏与麾下外样大名同样看待——当然,他不会让丰臣氏再居留位于日本腹地的大坂,而会将其迁往别处,作为补偿,还可能增加石高,甚至给个百余万石。然而丰臣氏坚决不肯低头,这就迫使家康不得不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
  德川家康退位以后,被称为“大御所”,隐居在骏府,但实际上仍然掌控着政权,二代将军秀忠不过是老爹的傀儡而已。家康想在自己去世前解决大坂问题,留给儿子一个干净的江山,于是制定了种种法令以约束麾下诸侯,同时大兴土木营建江户、骏府、名古屋等重要城池——这些城池大多由大名们“助役”,趁机削弱他们的财政实力,以使其无法对江户政权构成威胁。
  为了削弱大坂城的经济实力,家康在心腹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的策划下,建议淀君和秀赖出资修复由于地震倒塌的京都方广寺,以为故世的丰太阁祈福。愚蠢的淀君非但没能看破这个阴谋,还顺便把其它许多寺院的佛像贴金工程也全部包揽下来,同时更向各大寺院捐钱赠物——家康一着得手,事半功倍。
  庆长十九年(1614年)春,方广寺大殿工程终于全部完成。家康邀请孙女婿秀赖和各地大名一同前来京都,参加方广寺大殿的揭幕仪式,他想趁此机会看一眼秀赖,评测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和志向。
  据说当丰臣秀赖的描金轿子出现在京都城门前的时候,原丰臣氏武断派大名的两位领军人物——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抢步上前,一前一后抬起了轿子。街边站满了围观百姓,当丰臣氏的黄金瓢箪马标出现时,许多老人都激动得哭了起来。
  大御所家康和将军秀忠迎上前来,掀开了轿帘,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英俊公子,秀忠心中为女儿嫁了这样一位美少年而欣喜不已,家康却暗自叫苦不迭。从参拜天皇到揭幕仪式,秀赖都表现得非常得体,而且与其惯写白字的太阁老爹不同,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相比之下,秀忠却显得非常笨拙、古板。这些全被家康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他消灭丰臣一族的决心。

  ●大坂七将星

  以上所言,都不过传说而已,但即便传说为真,德川家康也只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了,秀赖实际上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他从小在女官的环绕下、母亲的溺爱下长大,基本没有实际事务能力,甚至在此次上京之前,他几乎没有走出过大坂城一步。
  当然,秀赖的号召力还是不可低估的,于是家康提出了让淀姬去江户城做人质的建议。各地大名将母亲、妻女送往江户为质,以表示自己对幕府的忠心不二,此事始于庆长九年(1604年)六月,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的老娘是第一个,此后逐渐成为惯例。对于家康来说,他这是给丰臣氏下了最后通牒:臣服于我,还是和我为敌,请尽快表态。
  然而此议又被淀姬断然否决了,原因也正与她不让儿子前往京都去见德川秀忠相同——哪有主家向家臣递交人质的道理呢?
  此时德川家康已经风烛残年,他没有耐心更没有时间等待继续下去,于是就开始寻找藉口,以向丰臣氏动兵。庆长十九年(1614年)冬季,林罗山和以心崇传等人在家康的授意下,逐字研究方广寺大钟上的钟铭,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们发现钟铭中有“国家安康”和“君臣丰乐”的语句,说此语有腰斩家康、以丰臣氏一族取代皇室的嫌疑。家康趁机向大坂提出质问,淀姬听到如此莫须有的罪名,不禁又惊又怒,于是干脆向家康宣战。
  虽然经过多年的糟蹋浪费,大坂城中依然贮藏有全日本最庞大的财富,淀姬就利用这笔财富大肆招揽浪人,巩固城防,整顿军备。消息传出,散布在日本全国的浪人象潮水一样涌向了大坂城,在很短的时间内,数目竟达十万八千九百之众!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所谓的“大坂七将星”。
  “大坂七将星”之首是为真田幸村,此公本名信繁,乃是信州上田城主真田昌幸的次子。真田昌幸和信繁曾在关原之战前阻遏德川秀忠于上田城下,因此战后家康剥夺了真田氏在信州的领地,并且想将父子二人一并诛戮,多亏昌幸长子信幸一直牢固地站在德川氏一边,用自己的战功请求家康的宽宥,最终判将昌幸父子流放九度山,派浅野长晟严密监视。
  大概出于报复心理,虽然真田信幸因为自己的功劳而保住了上野沼田的领地,但德川秀忠却命令他从名字里面舍掉世代传承的幸字,改名为信之。
  等到庆长十九年(1614年)丰臣、德川两家开战的时候,真田昌幸已经过世了,次子幸村(信繁)兼具祖父、父亲的智谋和伯父们(信纲、信辉)的忠勇刚直之心,耍计策把监视他的家伙都灌得大醉,随即逃出九度山,进入了大坂城。
  传说幸村并非孤军奋战,他有一子名为大助,或者还有一个女儿,此外还豢养了一批忍者,最著名的称为“真田十勇士”,包括——雾隐才藏、猿飞佐助、三好清海入道、三好伊佐入道、望月六郎、由利镰之助、穴山小助、笕十郎、根津甚八和海野六郎。
  “大坂七将星”的第二位是后藤又兵卫基次,本是播磨国人领主别所长治的家臣后藤基国之子,后来出仕黑田如水父子。关原合战中,基次跟随黑田长政参战,从属于东军,因功受封一万六千石的知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水死后,基次突然出奔,离开了黑田家,成为浪人——普遍认为是他和新主长政不合所致。
  除以上两位外,大坂七将星”中还包括关原合战中担任宇喜多军先锋官的明石全登、被改易的土佐大名长宗我部盛亲,以及薄田兼相、木村重成和毛利胜永。一时间,大坂城内人才济济,在七将星的努力下,很快就将一盘散沙的部队合理组织起来。
  十月一日,德川家康在接到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大坂骚乱”的密报后,正式决定出兵讨伐。十一日,他向全国发出了“大坂讨伐令”,并亲自率领旗本武士的主力从骏府出发西上。二十三日,家康军在伏见城与将军秀忠的六万部队汇合,不久,伊达政宗、前田利长、藤堂高虎等大名的部队也陆续赶到。
  淀姬寄予厚望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原丰臣系大名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却将平时总挂在口边的什么太阁恩情抛在了脑后,也纷纷起兵响应德川家康,怒斥以丰臣秀赖为首的大坂方为逆党。于是,讨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聚集了整整二十万人。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史称“大坂冬之阵”。
  
  ●大坂冬之阵

  大坂,是第一座结合了日本传统军事城堡的多重坚壁和中国城市之商业与居民区城墙内置这两大特性的城池。从其地势来讲,大坂本应是一座平城,然而丰臣秀吉曾经动员十万民工,用人工叠加土方的方法垫高地形,使得大坂脱离了摄津地区的普遍地貌限制,雄立于京畿西南。大坂城由一之丸、二之丸、三之丸和山里丸构成,每道城墙下都挖有宽阔的壕沟或护城河,真所谓金池汤城。
  大坂城北有天满川,东有猫间川、平野川,东南近海,河运和海运都非常方便,城池靠近京都,更加上有堺的南蛮贸易作为经济后盾,进可攻,退可守,确是丰臣秀吉筑城技术的最高体现。当真田幸村入城以后,经过认真的考察,又在靠近大海而水网等天然障碍较少的城南,紧靠城墙修建了由独立城墙、壕沟及三道栅栏构成的辅城——真田丸,加固了南部的防护力。
  基于以上诸多情况,德川家康将此时已经增加到近三十万的大部队在大坂城四面撒开,形成包围态势,断绝该城与外界的联络,准备加以长期围困。
  然而虽然面对坚城,兵法的常理就是围困,但围城部队除七、八万德川旗本军外,都是由各地大名部队临时拼凑而成的,这些大名中有许多人都是骑墙派和丰臣秀吉的旧部,在作战初期就充斥着严重的厌战情绪。同时新年即将来到,士兵们大都归心似箭,并且大军的粮草供应也并不很充分,作出长期作战姿态的德川家康,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希望速战速决。
  十一月十九日,完成了包围圈的幕府军终于被迫对大坂城发动了总攻击。由于大坂城的西面和南面水网较少,适合大兵团展开作战,所以十九日的主要作战方向被确定为西南方向,家康本人占据了南面的至高点茶臼山,将军秀忠则以冈山为本阵,亲自指挥攻城。
  在总攻的信号发出以后,西南方向的锅岛、蜂须贺、松平、浅野、藤堂、伊达、毛利、井伊、本多等部从南御堂、谷町口、八丁目口、平野口方向,漫山遍野地向大坂城高耸的城墙杀来,但在宽大的护城河面前,因为缺少必要填塞和浮水工具,使得损失异常惨重。
  因为攻击猛烈,防守部队的损失也很巨大,形势非常危急。作战数小时后,薄田兼相防守的一座城外鹿砦被蜂须贺至镇(蜂须贺正胜之孙)、浅野长晟(浅野长政之子)所部攻取,薄田军退入城中。获得小胜的幕府军振奋精神,勇攀城墙,但得到后方有力支援的城防部队沉着应战,始终将敌人压制在城墙以下。到当天战争结束,攻方获得的战果非常有限。
  二十六日,冬之阵中最激烈的今福·鸟野之战爆发。大坂方的后藤基次、木村重成等军主力对驻扎在城东北部战略要地今福村、鸟野村的幕府方上杉景胜、佐竹义宣军进行了猛烈攻击,希望撕开一个通向外界的出口。经过一天的野战较量,上杉、佐竹军取得胜利,遭到挫败的大坂部队退回城中。
  二十九日,大坂部队又发动了伯劳渊·今福·鸟野之战,结果指挥作战的后藤基次中弹负伤,不得不再次退回城中。这两次突击失败,使得以后藤基次、大野治房为首的“野战派”受到打压,而以真田幸村、大野治长、明石全登为首的“笼城派”得势,守方暂时放弃了野战的念头,专心于凭坚而守。
  到了十二月四日清晨,经过机密筹划,幕府方的前田利常、松平忠直所部趁着天色昏暗对真田丸发动突袭。激战中,前来运送弹药的大坂方将领石川康胜所部士兵在忙乱中误将点燃的火绳扔到了火药桶中,引起剧烈爆炸。潜伏在城中的幕府军间谍趁乱造谣生事,并企图抢夺城门。幸亏真田幸村亲率所部进行弹压,一面组织火力集中射击,迫使前田、松平军后退,一面命令部将伊木七郎率领骑兵出城突击,才终于勉强守住真田丸。此次战斗,前田军损失武士三百人,松平军损失武士四百八十人,其余杂兵无算。
  真田丸之战后,幕府方再也无力组织大规模的攻击了。眼看新年将近,士兵们的厌战情绪益发高涨,军粮也所剩无几,于是在谋士本多正纯的建议下,德川家康决定暂时罢兵议和。然而由于大坂城内很多将领的态度异常强硬,议和始终没有成功。家康又派遣真田幸村的兄长信之和叔父信尹以信浓守的职位对幸村进行诱降,结果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无计可施的家康只好对淀姬下手。十二月中旬,他派榊原、本多、酒井等谱代家臣将所部大炮排成一列,对高达七层、非常显眼的大坂城天守阁进行猛烈轰击。据说其中一发炮弹击碎了一个漆桶,几名正在吃早饭的侍女倒在血泊之中。受此惊吓,色厉内荏的淀姬果然立刻同意议和。
  在议和条款中,有一项是填平三之丸的护城河,急于议和的淀姬竟连阴谋如此明显的条款也一口答应了。于是在幕府军大部返乡后,本多正纯指挥部下填平了三之丸的护城河。然而,正纯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护城河,他趁大坂方防御松懈之机,竟连三之丸的城墙也给扒了,近逼二之丸。
  淀姬这才慌了神,急派侍女前去理论,却遭到无理的对待。她又派亲信大野治长等人直接去见德川家康,家康支使儿子秀忠出面道歉,然而虽然道歉,却不肯真正解决问题。大野治长只好再去拜托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胜重本是家康的亲信,当然也趁此机会大踢皮球。就这样,等大野治长一行人灰头土脸地回到大坂城中的时候,二之丸的护城壕沟填埋工作也早已完成,本多正纯得意洋洋地收工过年去了。

  ●大坂夏之阵

  次年是庆长二十年(1615年),正月,德川家康回归骏府,二月,将军秀忠回到江户。但这并非战争的结束,到了四月十三日,重整兵马的家康以秀赖不肯解散浪人、转移封地为藉口,再次群集诸侯,征伐大坂城。二十九日,幕府军先锋浅野长晟所部同大坂方塙直之所部首先在和泉国内交火,拉开了大坂夏之阵的序幕。
  这时的大坂城由于城墙被扒,堑壕被填,已经成为无险可守的裸城,失去了笼城战的一切条件,只好同幕府军进行他们所最不愿意的野战——这偏偏是家康所期望的。
  但是,在野战问题上,大坂浪人军的首领真田幸村和后藤基次之间产生了分歧,五月五日的军事会议上,基次提出在数十里外的小松山布阵,利用无法排布大军团的狭窄地形,引诱幕府军前往,然后发动奇袭。而幸村则希望在城侧的四天王寺作战,认为那里高大的寺墙在作战不利时还可作为掩体或屏障使用。
  两人为了主战场的位置争论不下,但同时也都提出一个共同的意愿,就是希望主公丰臣秀赖能够亲自出阵,虽然不必直接指挥战斗,却能鼓舞大坂方的士气,威吓幕府军中那些无耻的骑墙派。最终,淀姬的宠臣大野治长出来和稀泥,提出以真田幸村所部列阵四天王寺,后藤基次所部列阵小松山,两路出击。可笑的是,这个将本就相当有限的兵力一分为二的傻瓜战略竟然得到了淀姬的允准,只会跟着母亲点头的秀赖随即拍板定案——两名浪人首领同时绝望了。
  真田幸村在经过反复考虑和思想斗争后,终于决定以大局为重,遵行后藤基次的策略。他让基次先发小松山,而他率所部将随后跟进。
  次日凌晨,基次率部属两千六百人抢先占领了小松山高地,幕府方松仓重政、有马晴纯等部陆续到达,对小松山发动猛烈攻击。基次利用狭窄的地形,独自抗拒十倍于己的敌人,杀得幕府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然而援军迟迟不来,这使缺乏后备兵力的基次极为担心。
  按照原定计划,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和薄田兼相率领二万主力部队,应该在基次出发后不久就从距离小松山不过二十里的道明寺开拔,在基次同幕府军开战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藤井寺附近,对敌侧翼发动袭击。然而奇怪的是,这三支部队的行军速度却惊人的缓慢,十几里的道路竟然数个时辰也未能走完。最后,孤军奋战的小松山守军全数覆没,后藤基次在冲锋时也身中流弹而死。
  真田幸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路程刚走到一半,于是在顺手设伏,消灭了匆匆赶来的伊达政宗一支部队后,立刻转身撤回了大坂城。只有薄田兼相觉着有点对不起朋友,自杀性地继续挺进,同蜂拥而来的幕府军干了一仗,结果兵败身死。
  真田幸村是故意想害死能力、威望与自己相近,在战略战术的运用上却一直相左的后藤基次吗?后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幸村本无扼守小松山的决心,让这一策略的反对者率领主力部队作为后援,这是大坂方最大的失策。
  且说后藤基次战死的同一日,在八尾、若江附近,长宗我部盛亲、木村重成分别率五千人和四千八百人对德川家康的本军侧翼发动必死的突击。在敌人强大兵力的压迫下,木村重成力斩藤堂高虎军大将六人后战死,长宗我部盛亲则被井伊直孝(井伊直政之子)击败,黯然退回大坂城内。
  德川家康曾在五月五日夸下过海口,说三日之内便可攻克大坂。于是在第三天的五月七日,幕府大军进抵大坂城下,随即发起了总攻。就此,真田幸村作为前线总大将,如愿以偿地指挥着五万浪人部队在四天王寺同十五万幕府军大战了一场。
  传说在这场战斗中,幸村亲率四千精锐骑马武士突击敌阵,这些骑马武士的铠甲全都涂成红色,也号“赤备”,本多、井伊(所部“赤备”)、酒井、松平等德川氏谱代被杀得人仰马翻。幸村甚至连续数次几乎突入家康本阵,使得本求同归于尽的浪人们头脑中全都闪过了“有可能会赢”的念头。明石全登、毛利胜永等部也拼死力战,从侧翼协助幸村,幕府军在这种自杀性的突击面前,几乎全线崩溃。
  认识到胜利有望的幸村立即派人去请求丰臣秀赖出阵,他相信在金瓢箪马标竖起之处,本军定会士气大振,而敌人将一溃千里。据说秀赖一度答应了前线将领的请求,可是幸村等人却左等他不到,右等他不来——淀姬坚决反对秀赖以千金之躯亲冒矢石,加以阻挠,毫无实际事务能力和上阵决心的秀赖也就此打了退堂鼓,始终没有迈出大坂城天守阁一步。
  真田幸村彻底地失望了,他最后一次率部突入德川军阵,决死悍战。赤备先突散越前势右翼,然后冲过松平军,蹴破骏河众,直杀向家康的本阵。可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英勇的幸村最后被德川氏小臣西尾仁左卫门指挥的铁砲队射杀,随即割下了首级。几乎同时,明石全登、毛利胜永等人也尽数战死,大坂浪人军的主力就此全部覆没。
  浪人军覆灭以后,幕府方各路大军轻而易举地就攻入了不设防的大坂城。直到此刻,淀姬才终于放下身段,遣使求降,然而看到全面胜利就在眼前的德川家康却不肯应允其请,而要勒逼她自杀。于是淀姬、秀赖母子只好点燃天守阁内贮藏的火药,自爆而死——大坂夏之阵以幕府方的大获全胜而落下终幕。
  五月二十一日,丰臣秀赖的幼子——也即家康的外孙——年仅八岁的国松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秀赖之女被发往镰仓东庆寺为尼。曾经煊赫一时的丰臣氏至此灭亡,血脉彻底断绝,连点渣子都不剩下……
  
  ●家康之死

  一代枭雄德川家康,这位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在他子孙们统治的时代被尊称为“神君”,誉为千古完人,明治维新、幕府倒台以后却转而与足利尊氏同被认为是压制天皇、悖逆朝廷的叛臣贼子。一直到二战以后,日本的皇国史观逐渐垮台,家康才总算得到了比较公允的评价。
  然而就平民百姓来说,他们最热爱的是身边的人间英雄而非高高在上的神灵,神灵应当敬而远之,人间英雄才能传扬千古。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家康晚年很多作为遭人诟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欺负丰臣氏孤儿寡母,找藉口攻打大坂城,并最终用阴谋手段将其覆灭了。
  其实家康所为,并不仅仅如此而已,且说丰臣秀吉死后就开始了他的造神运动,灵位供奉在京都附近的阿弥陀峰顶,起了神号为“丰国大明神”,作为丰臣一氏的祖灵。就在大坂城陷落后不久,家康派人前去砸毁了神庙,把所谓“丰国大明神”的牌位也扔到海里去了——做事如此之绝,确实很难使人原谅。
  但从家康本身来考虑问题,天下已经是德川家的了,那么除了天皇不可废,其它可能影响到德川氏统治的事物,无论是割据势力,还是精神寄托,都应该被彻底清除,毫无留存,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行政上和思想上的统一。自己年已古稀,时日无多,这种可能会遭受骂名的事情还是由自己来亲自完成吧,留一个干净纯洁的江山给子孙后代。
  其实作为封建统治者来说,家康和秀吉并无不同,秀吉杀死了茶道宗师千利休,与其“前后辉映”,家康也害死了千利休的高足、“利休七哲”之一的古田重然。古田重然通称为织部,他把利休的平民茶道武士阶层化,可以说对当时影响相当深刻。就在大坂夏之阵结束后不久,家康以织部在关原合战时内通西军等藉口,勒令其一族男子全部切腹——此时距离关原合战已经整整十五年过去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坂丰臣氏的灭亡是在庆长二十年(1615年)的五月底,当年闰六月,家康下达了“一国一城法”,即每个大名封地中都只允许一座城堡存在,其余的必须尽数毁弃。这一措施进一步削弱了大名们的力量,使其再也无法与幕府相抗衡,而很多新封和新改领地的大名甚至因此变得没有城堡可住,只好把府邸(阵屋)设置在城下町中,使得这些城下町日益繁盛起来,逐渐转化为现代意义上的城市。
  七月,家康授意幕府颁布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十七条》。前者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各地大名的控制,使其从战国时代的割据势力彻底转化为幕藩体制下的“藩”;后者则加强对天皇朝廷的限制,使天皇和公家除保留祭祀权外,彻底被剥夺了所有的世俗权力。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时代,为了利用天皇朝廷以对抗足利幕府或者为自己涂抹大义名分,对朝廷的钳制还不算很紧,到了江户幕府开创后,形势则猝然改变。幕府对朝廷的高压政策,直接导致了其后的明治维新,维新志士们抬出朝廷这尊泥菩萨来充当倒幕旗帜,这恐怕是家康所始料不及的吧。
  把这一切花样全都搞完以后,德川家康安然地在第二年(1616年)的四月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五岁。家康一开始被安葬在久能山上,一年后移到关东平原最北部的日光山上,德川幕府在那里兴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称为“日光东照宫”,以供奉家康的灵位。家康也被加上“东照大权现”的神号,高踞山顶,由北往南俯瞰广袤的关东平原。
  且说大坂夏之阵结束的当年七月十三日,朝廷在幕府的授意下宣布改元“元和”,以象征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庆长二十年就此改称元和元年,史称“元和偃武”,也即延续了将近两个世纪的战乱终于终结,基本和平的江户幕府时代降临了。

  ●二代将军秀忠

  江户幕府的第二代将军是德川秀忠,因为他曾在上田城下被真田昌幸父子玩得团团转,其后又一直窝在老爹羽翼之下,当了好几年的傀儡将军,所以传统对其评价不高,认为他只是个老实木讷的二世祖而已。然而家康去世后,秀忠大权独揽,又当了整整七年的征夷大将军,让位给儿子家光后在幕后还指挥了整整九年,江户幕府却一直维持着蒸蒸日上的局面,因此若说秀忠无能,恐怕是太过偏颇了。
  或许秀忠是没有领军之才,但其治国之能未必比其父逊色。江户幕府的整体统治架构是在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完成的,跨度为四十九年,其中秀忠直接执政或参与执政的时代超过一半。
  与其说德川家康创立了江户幕府的统治架构,不如说家康只是一个理论指导者和规划者,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由二代将军秀忠完成的。家康画成了图纸,秀忠盖起大厦,三代将军家光最后装修完成,这才有了完整的江户幕府,有了两百余年的一统江山。德川秀忠的主要功绩有以下几条——
  首先,秀忠改变了家康时代独断专行的做法,改之以将军与幕府重臣的合议制政治。家康时代就曾设置“老中”一职作为将军的最高辅佐官,“德川四天王”之本多忠胜、榊原康政,以及军师本多正信、主要奉行大久保长安等人全都担任过这一要职。到了秀忠时代,开始提升部分老中的权柄,至家光时代首次出现“大老”的称呼。大老就是首席老中,并不常设,权力仅次于幕府将军,无人可以并肩。首席大老是土井大炊头利胜,乃是秀忠的宠臣。
  但这并不意味着幕府将军放松了权柄,也并不意味着权臣政治的出现。秀忠设立合议政治的目的是为了加快行政效率,使得当幕府将军年幼或暂时无力视事的时候,整个幕府体制仍能照常运作。秀忠本人虽然看似软弱,其实并不能容忍权臣的出现,本多正纯的“失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本多正纯乃是德川家康的军师本多正信之子,家康就任幕府将军以后,麾下势力最大的家臣就是本多正信和首任老中大久保忠邻(忠邻担任此职是在1593年,幕府开设的十年之前)。本多父子被称为“骏府派”,大久保忠邻被称为“江户派”,两派的矛盾逐渐激化,到了庆长十八年(1613年),骏府派揭发江户派的大久保长安有贪污之嫌,忠邻受到牵连,次年(1614年)遭到放逐,从此本多父子独掌幕府权柄。
  秀忠亲政后,重用亲信土井利胜、酒井忠世等人,刻意打压本多正纯的势力(正信已先过世)。元和七年(1622年),秀忠前往东照宫参拜家康的灵位,回来时原计划留宿正纯的封地宇都宫,但是其姐龟姬揭发说正纯在所安排的将军卧室天井上布置了刺客(其实或许是保护将军安全的忍者),于是秀忠临时改变计划,并立刻派人诘问正纯,不久后更将其流放。一般认为龟姬是愤恨本多正纯夺取了自己的领地(宇都宫原为龟姬的丈夫奥平家昌的封地,家昌死后遭到改易,正纯入居),所以造谣诬告。但此诬告漏洞百出,如果将军秀忠秉公而断的话,正纯是根本不可能获罪的。
  秀忠的第二大功绩,乃是继承老爹的政策,继续打压外样大名。那个在关原合战中起过重要作用的福岛正则,因为私自修城被秀忠抓到把柄,于元和五年(1619年)遭到改易,此外,最上义俊、蒲生忠乡、田中吉政等人也都先后失去了领土。秀忠把三个最年幼的兄弟——德川义直、赖宣和赖房——分别分封到常陆水户、尾张和纪伊和歌山,称为御三家,作为幕府的屏障。他定下规矩,只有幕府本家和御三家才准许使用德川的苗字,其余近亲全部恢复松平旧氏,而一旦幕府将军绝嗣,则由御三家的后裔入继为一门总领。
  秀忠的又一功绩,乃是进一步控制朝廷。元和五年(1619年),他以家康遗愿为名上洛,请后水尾天皇娶其女和子为妃,虽然此举遭到公卿们的一致反对,但秀忠用威吓、流放等手段把所有反对声音都压了下去。和子入宫后,生下一个女儿兴子,宽永元年(1624年)更在幕府的支持下进位中宫。宽永六年(1629年),因不满幕府的高压政策,后水尾天皇宣布退位,秀忠拥立外孙女兴子内亲王坐上天皇宝座,就是明正女帝——称德女帝后经过了八百五十九年,终于又一位女帝诞生了。
  在打压和控制天皇朝廷的同时,秀忠还加大对寺社势力的管理。宽永六年(1629年),后水尾天皇任命数十名僧侣为僧正,颁发“紫衣敕许”(高位僧侣可着紫衣),秀忠藉口其中某些僧侣资格不够,立身不正,宣布朝廷旨意无效,并在严格审查后将部分僧侣流放边远地区。从此以后,朝廷连对寺社的名义上的控制权也丧失了——此事也是导致后水尾天皇退位的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秀忠做出了如此伟大的功绩,但他终究是守成之主,被迫要一直活在老爹家康的阴影之下。家康还在世的时候,秀忠就曾经口出怨言:“大御所的谎话,就算人人知其为假,都会被迫相信;而我的谎话,就算再如何努力地说,都不会有人相信!”

  忍者时代的终结

  战国时代产生了很多忍者集团,受雇于封建大名,帮他们完成侦查、刺杀、搜集情报等秘密工作。不过当时这种集团的名称还并没有统一,比如武田信玄的御用忍者就被称为“乱波”。可是这种集团到了和平时期,就会变成社会动乱的根源,所以织田信长父子才会在忍者的大本营伊贺展开大屠杀,想要将此毒瘤彻底铲除掉。那么,和平的德川幕府时期,是否还有忍者存在呢?
  首先咱们要说说伊贺三上忍之一的服部氏。服部氏历代当主都沿用“半藏”的通称(再如风魔众的首领历代都称“小太郎”),从某一代半藏起,离开伊贺的崇山峻岭,前往三河,出仕于德川家,其子就是著名的服部半藏正成。正成可谓是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的人物,成为家康麾下赫赫有名的武将,人称“鬼半藏”。
  传说本能寺之变发生以后,德川家康穿越伊贺的群山回归三河,全靠了服部正成联络伊贺残党,一路护送,才没出什么危险。事后家康不但重赏这些忍者,还把他们收为家臣,安排在正成麾下,建立起名为“伊贺同心众”的组织,为德川氏搜集各方面情报、擒杀异己分子,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伊贺同心众”已经和真正意义上的忍者集团不同了,尤其在德川氏统治整个日本以后,他们的主要工作逐渐变为搜集自己领内的情报、追捕反叛分子和犯罪者,换句话说,主管治安,部分职权和后世的警察,尤其是秘密警察非常相似。
  正成五十四岁去世,把半藏的名号和“伊贺同心组”首脑的职位传给了长子正就——也就是新一代的服部半藏。可惜正就这家伙不成器,更把“伊贺同心组”当成自己的私产,在江户城受灾,城门倒塌的时候,只管领着部下修理自己家大门,部下提出反对意见,反遭他的囚禁。最终,部下们忍无可忍了,据守长善寺发动武装政变,要求幕府剥夺正就的首领职位。面对近千名忍者及其家属的强烈呼声,德川幕府只得把正就贬为平民。
  元和元年(1615年),正就参加了大阪夏之阵,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可惜武运不佳,战死沙场。他还有个弟弟名叫服部正重,因为牵涉到老婆娘家(大久保长安)的犯罪事件而遭到流放,最后客死异乡。
  服部家虽然等同于灭亡了,但“伊贺同心众”依旧存在,服部半藏之名也一直流传到今天。江户城中留下了“半藏门”的古迹,据说乃是服部正成亲自设计并督造的,以便发生变乱时,德川将军可以经此逃离,沿甲州街道逃往甲府城。“半藏门”外还挖有“半藏壕”,明治维新以后,天皇移居东京(即江户),新的宫殿就设在半藏门和半藏濠附近。
  此外,富有传奇色彩的还有柳生一族,他们本是大和奈良柳生庄的小豪族,战国后期出了一位武艺超群的总领柳生石舟斋宗严,被称为“剑圣”。宗严的儿子为但马守宗矩,乃是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亲信,历任秀忠、家光两朝,最后领有大目付之职。大目付就是最高监察官,负责监督政府各部门的工作和监视各地诸侯的动向。因为权势熏天,同时任此情报要职,柳生氏背后的阴影就逐渐被发掘或者说被编造了出来。
  然而拨开重重迷雾,柳生一族究竟是否忍者集团呢?上世纪初在东京练马区广德寺柳生冢中出土的一副黄杨木假牙,着实让历史学者们大吃了一惊。因为传说柳生忠矩的继承人宗冬曾于幼年时拔去满口牙齿,装了一副精致的黄杨木假牙——那是忍者为了方便化妆,想扮老人就扮老人,想扮少年就扮少年,想装男就装男,想装女就装女,连牙齿都露不出破绽来,而必须忍受的手术。这副假牙即便不是宗冬本人的,那也一定是柳生家族重要人物遗留下来的,柳生氏之与忍者有关,似乎是无可疑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45

宛如梦幻

三十二章、幕府的太平盛世

文赤军长胜

  ●家光将军和幕府机构

  江户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本是德川家康的第三个儿子,因为长兄信康被织田信长逼迫自杀,次兄秀康很早就被过继出去,所以最终轮到他继承为德川氏的一门总领。秀忠的正室夫人名叫阿江,乃是浅井长政和织田市姬的第三个女儿,也是大坂城内实权人物淀姬的亲妹妹。且说阿江夫人生有两个儿子,长子为家光,次子为忠长,如同反复上演的历史故事一般,母亲偏爱少子,一直撺掇将军秀忠废黜家光的继承人地位,而以忠长取代之。
  阿江夫人所以不喜欢大儿子家光,是因为家光降生后,爷爷家康认为如果孩子和母亲过于亲近,将会养成软弱的依赖性格——淀姬母子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坚持把婴儿从阿江夫人怀中抱走,交给亲自挑选的乳母阿福抚养长大。因此阿江夫人和家光的母子之情非常淡漠,对自己一手养大的次子忠长则宝爱有加。
  家康去世后,阿江夫人就开始撺掇秀忠将军废长立幼。但一则不敢违背亡父家康的意愿,二则家光的乳母阿福也做了大量的工作,秀忠最终仍然没有听从妻子的意见,不仅如此,他还提前宣布退位,把将军宝座让给了年仅二十岁的家光。
  宽永三年(1625年),已经退位的德川秀忠领着家光将军入洛参觐,秀忠受封左大臣,不久后进位太政大臣,家光则受封右大臣,不久后进位左大臣。宽永九年(1632年)元月,德川秀忠去世,当年十月,大权在握的家光将军以兄弟骏河藩主德川忠长患有疯病为名,剥夺了忠长的领地,将其软禁在上野高崎城中。忠长随即忧愤自刃,享年二十八岁。
  兄弟相残的悲剧,即便在太平盛世也是无法完全避免的。
  且说家光将军在位的时候,最为宠信的有老臣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松平信纲等人,以及一代女杰春日局。春日局就是家光将军的乳母阿福,本为明智光秀的重臣斋藤利三之女,她因为和将军亲如母子,又在将军继嗣问题上帮了家光很大的忙,所以等到阿江夫人去世、德川秀忠退位以后,她成为了“大奥”实际上的领导者——所谓“大奥”,就是指将军的后宫。
  其实阿福并不仅仅照管内事,对于政务也有很大的发言权。宽永六年(1629年),阿福前往伊势神宫参拜,家光将军指示她作为自己的代表,转道入京参谒后水尾天皇。一介乳娘竟然想面见天皇,此事使朝廷上下无不感到惊愕和愤恨,但最终在幕府的压力下,阿福还是假装顶着贵族三条西实条的妹妹的头衔完成了使命,并受天皇赐号为“春日局”——据说此事也是后水尾天皇愤而退位的一个重要原因。
  家光将军在位的时候,进一步巩固幕府权威,削弱各地藩主的势力,“参觐交代”制度就是他所创立的。所谓“参觐交代”,是指各地大名都必须在江户城下町购置宅邸,把妻子儿女安置其中,作为交给幕府的人质,大名本人则一年在领地视事,一年住在江户,轮番交替(关东大名则每半年轮替一次)。大名们千里迢迢前往江户侍奉将军,于路的仪仗开销,住在江户的生活费用,全都必须自己解决,幕府毫不补贴,财政负担由此变得非常沉重。家光将军正是利用这一制度来削弱各藩的经济实力,使他们再也无力与幕府相抗衡。
  除此以外,幕府还直接插手各藩的继承人问题,一方面,确定继承人必须申报幕府同意,新藩主继任也必须亲自前往谒见将军,获得新的“所领安堵状”,另方面,对于没有继嗣的大名家族,幕府从来都毫不容情地予以改易。
  家光将军时代确立的幕府统治机构是这样的:最顶峰当然是幕府将军,其下为大老和老中,然后是“若年寄”,职责为辅佐老中管理幕府的直属家臣,再下还有寺社、町、勘定三位奉行,分管宗教、江户城内的行政和治安,以及幕府财政等事务。上述为幕府的中央机构,地方机构则包括京都所司代、大坂町奉行、长崎等地的远国奉行,以及其它幕府直辖地区的代官——幕府的直辖地区称为“天领”,初期约两百万石,中后期增加到四百万石。
  幕府统辖各地大名。江户时期的所谓大名,是指臣服于幕府将军,受赐一万石以上领地的武士——大名的家臣也有受赐领地的,但其名义上的主家是大名而非更高一级的幕府,所以不能称为大名。大名分亲藩、谱代和外样三个等级,幕府初期约二百家,中后期增长到近三百家,统称“江户三百藩”。
  此外,将军直属的家臣,如果封地不足一万石,则被称为“旗本”或“御家人”,前者准予直接谒见将军,后者没有这种资格。旗本多有领地,御家人则只领俸禄,他们全都住在江户,平时充当幕府的行政官僚或警护人员,战时根据封地或俸禄的多少来率领士卒参战。据享保二年(1722年)的统计,江户幕府共有旗本5205人,御家人17399人,连同这些人的家臣部下,战时动员力将近十万。

  ●农村与城市

  根据十八世纪初的统计核算,当时天皇的领地为三万石,皇族、公家的领地七万石,幕府天领约四百万石,直参(旗本和御家人)的封地加俸禄为三百万石,各藩封地共两千两百余万石,此外还有寺社所领有的土地四十万石。这就是整个日本社会上层的基本构成。
  那么在社会的下层呢?大小封建主主要的赋税来源是“本百姓”,所谓本百姓就是指拥有一定土地和房产的农民。当时日本农村大多为五六十户人家的小型自然村,村长被称为“名主”、“庄屋”或者“肝煎”,主管户籍登记和收取赋税,主要出身于“大百姓”(富农)和旧的小国人领主。村长下面就是本百姓,本百姓下面还有“水吞百姓”也就是佃农。
  江户时代,各种捐税名目繁多,仅年贡就经常超过实际收获物的三分之一,农民的生活是很痛苦的——德川家康就曾经说过想要统治好百姓,就必须让他们吃不饱而又饿不死的话。不仅如此,幕府还规定了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即所谓的“士农工商”制度。
  “士”,即指武士,又写作“侍”。江户时代武士的身份标志为允许拥有苗字,可以带刀,如其权威受到平民百姓的损伤,则可以“斩舍御免”(允许当场格杀)。武士内部也分很多等级,比如上士、中士、下士、乡士等等,高级武士经过的时候,无论平民百姓还是下级武士都必须伏地磕头,否则就可能遭到斩杀。幕府还规定,公家、神官、僧侣的身份等级等同于武士。
  身份等级的第二级是“农”,也就是农民,江户时代是重农的社会,因为有了农民才有土地产出,才有武士们享受的年贡和俸禄。比农民身份更低的是“工”也即城市手工业者,以及“商”即商人。虽然商人在四个等级中排位最低,但他们逐渐成长起来,掌握了财政实权,到了江户幕府后期,很多豪商甚至比武士更为尊贵和显赫。这些商人把商号当成自己的苗字,按照武士家族的习惯来管理商号,主人和学徒之间的关系和武士团中的“寄亲寄子”关系简直毫无两样。甚至还有很多商人趁着武士家族破产或绝嗣的机会,把自己的儿子过继过去,窃得了武士的苗字和家业,幕府虽然多次下令严禁也终究无济于事——只要有活不下去的贫穷武士,只要有腰缠万贯的豪商,有买家有卖家,这种地下交易就是永远无法根绝的。
  工和商大多居住在城市中。江户时代的城市,以江户、大坂、京都最为繁华,被称为“三都”。城市居民主要为武士和工商业者,后者主要被分为拥有土地或房产的“家持”和租房居住的“店借”两种。幕府和各地大名对工商业者征收的赋税比农民相对要轻(实际上是不如对农业来得重视),所以才会有很多商人暴富,到了幕府末期,甚至出现“大坂富豪一怒,天下诸侯惊惧”的局面。
  在“士农工商”等级下面,日本社会中还存在着被称为“秽多”或“非人”的贱民。秽多大多来源于古老的奴隶社会,一般从事处理尸体、屠宰牲畜、清扫垃圾等肮脏工作,或者成为流浪艺人,被整个社会所看不起。幕府严格管理秽多,不允许他们和自由民相往来,而且其身份世代承袭,永远不会被解放(贱民的“解放令”要到幕府灭亡后的明治年间才颁布,但其影响一直延续到现代日本)。非人是临时的贱民,是指十七世纪以后为生计所迫而从事卑贱职业的贫农或城市贫民,他们的身份虽然卑贱,却并不对整个家族造成影响,并且有可能恢复原本的地位。

  ●大君邦交

  一般认为,江户幕府奉行“锁国”政策,导致近代落后不振,一度遭到西方列强的侵略,然而实际上,日本的情况和中国明清两代并不相同,并且幕府的“锁国”是有一个启动过程的,并非始自德川家康。
  首先,日本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和大陆国家的贸易交往,江户幕府建立以后,更是把对中国和对朝鲜的贸易往来当作重要国政来抓。德川家康曾经为了弥补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所带来的恶劣后果,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朝鲜半岛,终于求得了和睦协议。庆长十二年(1607年),也就是家康退隐幕后的第三年,朝鲜使臣吕祐吉来到日本,向幕府呈递国书,此后每次将军换代,朝鲜都会派来“通信使”,以重申两国间的友好关系。
  江户幕府作为对朝主要联络官的乃是对马岛的宗氏,这一家族历史悠久,因为距离大陆最近,所以和朝鲜的关系非常密切,大概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宗氏数百年来一直盘踞在对马岛上,从未遭到改易。
  宽永十二年(1635年),也就是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亲政的第四年,宗氏的家臣柳川调信突然向幕府揭发,说当主宗义成在和朝鲜联络的过程中曾经篡改过国书。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幕府立刻展开周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宗义成确实曾经修改过幕府向朝鲜递交的国书中的署名。
  朝鲜李朝为中国的藩属,其君主称号为“国王”,所以在与日本交往的时候,也希望双方平等建交,日方国书最后署名“日本国王某某”。在朝鲜人想来,天皇什么东西咱们不清楚,日本真正的统治者丰臣秀吉可是受过明朝“日本国王”封赐的,现在的德川幕府继承了丰臣氏的事业,当然也就是明朝下属的一位国王了。然而幕府并不了解朝鲜人的想法,德川秀忠在位的时候,国书后面只署名“日本国源秀忠”,宗义成感觉不大好办,就去恳求起草国书的僧侣金地院以心崇传,请他改个署名。
  以心崇传对此要求有点莫名其妙,于是模棱两可地写了个“日本国主”。宗义成不敢再提要求,就擅自把“主”头上的一点抹掉了,改成“日本国王”。
  幕府为此展开了大讨论,讨论究竟应该怎样处理这一事件,以后再写国书应该怎样署名。讨论的结果是以两国邦交为重,宗义成赦免无罪,柳川调信擅告家主,为人不忠,流放出羽国津轻郡。然而“日本国王”之称,似乎坐实了日本乃是中国的藩属,有辱国体,此后国书署名一律改成“日本国大君”。在日本人想来,自己名义上的君主乃是天皇,天皇和中国皇帝是平起平坐的,幕府作为天皇的臣子,实际管理日本列岛,可称“大君”,以与朝鲜国王平起平坐。
  不过后来又有人提出异议,说“大君”的称呼其实比朝鲜国王要矮上一头。因为朝鲜的王子大多封为某某君,其中嫡王子称“大君”,幕府将军若也称“大君”,那不变成朝鲜国王的儿子了吗?况且,大君之名源出中国古书,本是天子的别称,也容易和日本天皇相混淆,不如仍改为“日本国王”为妥。
  提出此议的乃是江户幕府中期的著名思想家新井白石,他的建议得到了第六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宣的赞同,于是自此以后,幕府所签发的日本国书之署名,就正式变成“日本国王源某某”了。
  江户幕府时期,日朝关系一直都很良好,贸易往来不断,尤以对马的宗氏得到朝鲜李朝同意,每年派出二十条贸易船,收入相当可观。幕府还想通过朝鲜恢复与中国的邦交,然而中国自明朝中叶以来一直奉行闭关锁国政策,使得中日两国间的官方贸易受到极大限制,民间私商倒是熙熙攘攘,甚至当明清之交,很多明朝遗臣都航来日本,大多居住在北九州地区,对于江户幕府占统治地位的朱子学之确定和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明末大将郑成功还一度想把日本当作复国的基地,甚至提出向江户幕府借兵,还好此事并未成功,否则郑成功怕会前门据虎,后门引狼。
  除中、朝两国外,德川家康时代就大力发展同吕宋、安南、柬埔寨、暹罗等东南亚国家的邦交,同时还颁发给前往这些地区的贸易船“朱印状”,以证明他们并非倭寇和海盗。日本人因此大量移居东南亚各地,一个名叫山田长政的日本人还曾一度成为暹罗国王的宠臣。
  日本南部的琉球群岛,从十五世纪以来就一直为土著尚氏所控制,尚氏向明朝称臣,受封琉球国王。因为琉球的贸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所以庆长十四年(1609年),急于挽救财政危机的萨摩国大名岛津家久就侵入并占领了琉球国。幕府承认岛津氏对琉球的控制权,但岛津氏也很鬼,并不废黜尚氏国王,让他们仍以藩属的名义向明朝进贡,从而得以通过琉球国和明朝展开官私贸易。一直到明治维新以后,逐渐军国化的日本才真正吞并琉球王国,把它变成了现在所谓的“冲绳县”。

  ●禁教和锁国

  江户幕府的所谓“锁国”,其实锁的是南蛮贸易。丰臣秀吉在世的时代,就曾经下令严禁天主教传教,勒令凡日本国人都不得信奉这种异国邪教,等到秀吉去世,德川家康为了加强对外贸易,一开始并没有重申禁令,不仅如此,他还优待新近航来日本的英国和荷兰商人。家康曾经任命英国航海长威廉·亚当斯作为自己的通商顾问,赐予三浦半岛二百五十石的俸禄,亚当斯因此跻身幕府旗本之列,并且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做三浦按针——按针在日语中有领港、领航之意。
  在德川家康类似举措的鼓励下,各地诸侯也纷纷大力发展南蛮贸易,伊达政宗就曾派家臣支仓常长前往欧洲,谒见罗马教皇和西班牙国王,要求通商。据说常长本人因此直接得到教皇的洗礼,被授予罗马公民权。
  但是新教国家英、荷与先期航来的旧天主教国家西、葡之间矛盾重重,前者因此在家康面前大进谗言,说天主教传教士乃是妄图将日本变成殖民地的西、葡国王派来的间谍。家康本就不满天主教宣扬上帝万能从而淡化世俗领主的权威,进而看到很多九州诸侯通过与西、葡等国通商获得了大批物资和武器,认为如果不加限制地任其发展,将会动摇幕府的统治基础,恰巧就在此时,发生了著名的“冈本大八事件”,促使家康颁发了禁令。
  且说庆长十五年(1610年),肥前日野江大名有马晴信和葡萄牙商船耶稣号发生冲突,最终将耶稣号击沉,晴信以此向幕府表功,并且进献给老中本多正纯的家臣冈本大八大笔财物,希望大八能够帮忙进言,恢复有马氏的旧日领地。然而冈本大八接受贿赂却不肯办事,有马晴信越等越急,愚蠢地直接越过大八去催促本多正纯——贿赂事件就这样暴露了。
  幕府将冈本大八打入大牢,严刑拷问,大八反咬一口,供出有马晴信勾结传教士和西、葡商人的诸多不法事。于是幕府将冈本大八以火刑处死,将有马晴信先是流放到甲州都留郡,进而勒令其切腹自杀——身为天主教徒的晴信不肯自尽,命令家臣将自己刺死了。
  以“冈本大八事件”为导火索,德川家康对天主教的反感变得更加强烈,不久后就下达了第一次“禁教令”,在幕府直辖领地和有马氏的旧领中严禁传播和信奉天主教。庆长十七年(1612年)八月,禁教范围扩大到日本全国,各地教堂陆续被破坏,日本籍天主教徒纷纷遭到逮捕,被强迫改变信仰。不肯改变信仰的教徒遭到游街、流放和处死的命运——其中一百四十八名被流放马尼拉,包括著名的切支丹大名高山右近、内藤如安等人。
  到了元和二年(1616年)八月,二代将军秀忠颁布了第二次“禁教令”,对天主教徒进行残酷迫害,很多人因为不肯改变信仰而被活活烧死,史称“大殉教”。元和六年(1620年),又发生了“平山常陈”事件,标志着日本正式开始“锁国”体制。
  平山常陈本是一艘朱印船的船长,因为坐船为中国式平底船,在从马尼拉回归日本途中,被荷兰船误认为是中国船而遭到逮捕。在搜查平山船的时候,荷兰人意外地发现了两名西班牙传教士,于是如获至宝地进献给德川幕府。幕府经过审讯后,将平山常陈和两名传教士全都处以火刑,其余十二名船员也尽皆处死。
  从此宗教迫害扩大为贸易限制,葡萄牙人首先遭到驱逐,然后是英国人,最后在宽永元年(1624年)严禁西班牙船只来航。日本船只除朱印状外,还必须得到“老中奉书”才许出海,居住在外国的日本人也一律严禁归国,归即处死。
  日本就此基本断绝了南蛮贸易,唯一例外的是荷兰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设置了分公司,向幕府保证绝不传播基督教,同时荷兰商船一到日本,商馆馆长立刻向幕府提交《荷兰风说书》,报告海外情况。但即便是荷兰人也只准在长崎的出岛建造商馆,而不得踏入日本内地一步,就连中国船也只准停泊在长崎港,可以说,整个日本只有长崎一地是半对外开放的,幕府通过直接统治长崎而垄断了所有对外贸易。
  有压迫,必然就有反抗,惊世骇俗的“岛原、天草之乱”就在这种禁教锁国的背景下爆发了。

  ●岛原、天草之乱

  肥前国的岛原半岛,本属外样大名松仓氏所领,当时的松仓氏家督为松仓胜家,是个冷酷无情而又贪得无厌的家伙。三代将军家光在位的宽永十四年(1637年)秋季,岛原半岛及其南方的肥后国天草群岛闹起了大饥荒,可是松仓胜家仍然按照旧例征收年贡,并将交不起年贡的数名农民残酷处死。
  农民们生活在死亡边缘,已经沉寂很久的天主教信仰随之再度抬头,秘密信教以逃避残酷现实的百姓越来越多。此事为松仓胜家所查知,就在领内搞了一次大清洗,逮捕了很多教徒,要他们举行“踏绘”的仪式。所谓“踏绘”,是指将刻有耶稣受难像的木牌扔在地上,让怀疑为教徒者用脚去踩,肯乖乖从命的定非天主教徒,或者虽是教徒却有心悔改,否则就将被处以火刑。这种方法并非松仓胜家所创,而是幕府搞出来并到处推广的无聊花样。
  阶级压迫和宗教迫害双重利刃就此加在岛原百姓头上,他们无路可走,被迫铤而走险。十月二十日,岛原有马村纷起一揆,杀死了松仓氏的代官林兵右卫门,并且攻破藩武器库,团团包围住了松仓氏的本城——岛原城。
  二十七日,天草群岛也爆发一揆,与岛原一揆南北呼应。天草群岛乃是肥前国唐津的谱代大名大久保氏的飞地,唐津藩的代官三宅重利领兵镇压暴乱,却于十一月十四日被一揆打败,身首异处。天草一揆进而包围了富冈城。
  消息报至江户,德川家光将军大为恼火,立刻派遣重臣板仓重昌前往九州,纠合附近诸侯前往征伐。岛原、天草的一揆闻报,结合为一,后退到已经废弃的原城,笼城固守。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原城在“岛原、天草之乱”爆发前,很可能虽被废置不用,基本的土垒木墙还没有被扒平,这就给了一揆军一个很完美的根据地。
  有趣的是,一揆军的首领却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俗称为天草四郎时贞。据说这位英俊少年乃是上帝派遣来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日本天主教信徒的,具有莫大神通,教徒们无不尊奉他为“天人”、“天使”,一切都唯四郎时贞马首是瞻。
  天草四郎,某些记载中也写作大矢野四郎或者江部四郎,据考证,他原本的苗字应该是益田,乃是小西行长的家臣益田好次之子。关原合战后小西行长被斩首,领地遭改易,家臣们纷纷四散成为浪人,据说四郎时贞从小就居住在长崎港,虔诚地信奉天主教,并向旅居日本的荷兰人学习过西洋医术——所谓神通广大,能活死人,肉白骨,大概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吧。
  且说板仓重昌来到岛原城中,集合了包括松仓胜家、锅岛胜茂、有马丰氏等周边诸侯,集合兵马,向原城发起了猛烈进攻。重昌一开始并没有把一揆放在眼里,认为那些作乱的农民无拳无勇,根本不懂打仗,如何会是幕府军的对手?然而一连发起两次总攻都未能得手,己方反而损失惨重,重昌不禁涔涔汗下,意识到原城中定有深通兵法之人存在。
  北九州地区乃是天主教传播的中心区域,战国后期有大量平民甚至武士都皈依了天主教,这些人在“大殉教”后都被迫潜伏了下来,趁着这次动乱再度抬头。因此固守原城的并非仅仅数万农民,其中也掺杂了很多信奉天主教的浪人——四郎时贞首先是这些浪人们的领袖。
  翌年是宽永十五年(1638年),元旦之日,板仓重昌硬着头皮发动了第三回总攻,却在原城下身中流弹而亡。一揆因此士气高昂,到处都传说着岛津、伊达等强藩将在呼应而起,一举消灭迫害天主教徒的德川幕府的谣言。而将军家光则又派来了第二名联军统帅,那就是一门众重臣松平伊豆守信纲。
  松平信纲素有智谋,人称“智慧伊豆”,他在仔细观察了前线形势以后,认识到原城防御坚固,一揆作战英勇,绝对不能硬打硬攻。于是信纲就指挥着黑田、锅岛、立花、细川、水野、有马等十数家诸侯联军,从陆路将原城牢牢地封锁住,断绝补给,想要把一揆全部困死,饿死。
  四郎时贞还期望长崎的荷兰人前来救援,然而在松平信纲的指使下,荷兰炮船却于一月十一日开到原城附近的海面,然后向城内连开数炮。这一方面是告诉城内一揆,海上也已经被幕府封锁,休想有一个人可以逃走,另方面也是希望从心理上瓦解一揆的斗志——天主教有何可信?上帝又有什么用?同样信奉所谓“上帝”的荷兰人,不也是你们的敌人吗?
  松平信纲的策略取得了效果,原城中粮草越来越少,一揆被迫开城夜袭幕府军阵营,因为信纲早有防备而遭到惨败。不仅如此,松平信纲通过审讯俘虏,了解了城中的内情,遂于二月二十八日展开了第一次总攻击。
  在一揆势的拼死抵抗下,幕府军付出了死亡三千人,受伤上万人的重大代价,然而原城终于还是被攻陷了,城内剩余的两万余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遭到残酷的屠杀——四郎时贞等人也在其中,几乎没有一人能够逃得性命。
  “岛原、天草之乱”乃是对幕府和诸藩横征暴敛,以及迫害宗教信仰的大反抗,但它的失败也促成了幕府锁国体制的最终完成。此外在战后,德川家光鉴于物价武家法度中规定诸藩不得幕府指令不得向外用兵,导致镇压暴乱的行动迟缓,遂将相关规定加以了修改。

  ●犬公方

  庆安四年(1651年)四月,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病殁,享年四十八岁。包括老中堀田正盛在内的很多家光亲信都切腹自杀以殉主,幕府统治机制因此暂时陷于停顿,导致了“庆安之乱”的发生。
  且说秀忠、家光两代总共改易大名一百零五家,减封十六家,使得社会上产生了大量失去主家的流浪武士,被称为浪人或者“牢人”。这些浪人极端痛恨幕府,除了舞刀弄枪外又大多别无所长,成为社会一大不安定因素。他们在兵法家由比正雪、丸桥忠弥等人的煽动和组织下,打算趁着家光将军去世之机发动暴乱,拥护纪伊藩主、被称为贤侯和“南海之龙”的德川赖宣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
  当年七月,暴动阴谋败露,丸桥忠利在江户被捕,处以极刑,不久后由比正雪也在骏府切腹自杀,德川赖宣亲往江户城中谢罪,澄清谣言,局面才算逐渐稳定了下来。帮助家光将军的继承人、次子家纲稳定局面的主要有三个人,即大老酒井忠胜、老中“智慧伊豆”,以及家光的庶弟、贤侯保科正之,八月,在江户城中举行了“将军宣下”的仪式,正式确认年仅十岁的德川家纲继任为幕府将军——这种册封仪式原本都是在京都举行的,但保科正之等人认为大乱初定,家纲不宜离开江户城,遂请下御旨,将仪式举办地点改在了江户,从此成为惯例。
  总结“庆安之乱”的教训后,保科正之等人认为天下已定,应该以文治取代武功,以整顿充实法律、制度和学术来提高幕府的权威。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将军的权柄被削弱,重臣合议的官僚体制得到完善,同时对于各藩的控制也有所松动。起初幕府并不承认“临终养子”一说,即当大名没有子嗣和幕府确认的养子的情况下,到临终才指定养子和继承人的做法,对于这种家族,一般都毫不留情地予以改易。四代将军家纲以后,幕府开始承认五十岁以上的大名的“临终养子”,使得遭到改易的诸侯数量大为减少。家纲时代一共改易大名二十二家,削封的也仅仅四家而已。
  在德川光国、保科正之、池田光正、前田纲纪等所谓“贤侯”的推动下,幕府确定了以朱子学为整个日本社会的指导思想,大力宣扬忠孝节义。尤其是德川光国,此人乃是御三家之一的水户藩的藩主,官至权中纳言,因为大纳言或中纳言的汉称为“黄门”,故此俗称为“水户黄门”。这位水户黄门大人易装巡游各地,惩治不法官吏、藩主的故事,在日本家喻户晓,有如中国的包青天一般。
  德川光国非常重视朱子学中的“名份论”,在江户城设立彰考馆(彰往考来之意),编纂了《大日本史》一书。书中认为天皇是日本理论上的最高统治者,德川幕府受天皇的委派治理庶务,其权威来自于天皇朝廷,对于南北朝乱世,《大日本史》宣扬南朝正统论,指斥反抗天皇的足利幕府乃是叛逆、贼臣。光国的学术后来被称为“水户学”,乃是幕末尊王论的滥觞——不过水户学最终被拿来作为推翻幕府的重要武器,这是德川光国所始料不及的吧。
  在幕府的影响下,各藩的情况也逐渐改变,首先是家臣的封地被纷纷收回,很多藩都凝聚为以藩主为中心的完全整体,家臣只领俸禄,逐渐转化为封建官吏,其次,世代重臣的势力受到削弱,藩主往往提拔中下级官吏作为自己的辅佐者,无形中反而增长了各藩的实力。
  如果把江户幕府划分阶段的话,那么前三代将军的统治时期乃是奠基和开创期,从四代家纲开始,进入了平稳发展的时代。家纲到了晚年日渐奢靡,幕府财政状况恶化,而他本人也因为体弱多病而经常不能理事,权力都落在大老酒井忠清的手中。延宝八年(1680年),四十岁的德川家纲生命垂危,因为没有后嗣,酒井忠清就打算沿用镰仓幕府的旧例,迎接有栖川宫亲王继任为幕府将军。此议遭到老中堀田正俊等人的坚决反对,他们主张让家纲的末弟德川纲吉来当继承人。五月八日,德川家纲让位给纲吉,旋即去世。
  据说德川纲吉是个畸形儿,身高仅有一米三零。不过这个畸形儿却颇为聪明,上台伊始就铲除了酒井忠清的势力,改以忠直的堀田正俊担任大老。纲吉爱好学问,关心政治,多施善政,在他统治初期产生了著名的“元禄文化”。
  然而到了统治后期,德川纲吉的生活却越来越奢侈,治政也不再清明,他疏远堀田正俊,重用奸佞牧野成贞、柳泽吉保等人,使幕府的统治开始走下坡路。可以说,德川纲吉时代是江户幕府的鼎盛期,也是由强变弱的转折期。
  德川纲吉受其母桂昌院的影响,笃信佛教,特别颁发了《生类怜悯令》,禁止百姓杀伤动物,尤其是要保护狗。纲吉把全江户的野狗都集中起来饲养,数量据说达到十万头,发现有百姓伤害到这些野狗的,轻则坐牢,重则流放。因此百姓们都在背地里称纲吉为“犬公方”,也就是狗将军。水户黄门德川光国为了劝谏这种恶政,特意宰杀了十条狗,剥下狗皮来献给纲吉,诡称这是护身符。纲吉虽然不敢处罚光国,但他仍旧我行我素,行为并没有丝毫的收敛。
  江户幕府的末日即将到来了。

  禁书的轶事

  公元1683年,台湾郑氏投降清朝,这一年在日本为天和三年,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在位。在此以前,台湾郑氏、清廷,乃至于平南王尚氏、靖南王耿氏,各家商船络绎不绝地航向日本,在幕府的管制下,相互间从未产生过矛盾冲突。不过自从1661年清朝顺治皇帝为了封锁郑氏台湾,下达《迁界令》,禁止船舶下海以后,来自清朝及下属各藩的赴日贸易船数量大为减少,中国商船的总数从每年五六十艘下降到十艘左右。
  等到康熙皇帝降伏郑氏,收取台湾以后,废除了《迁界令》,颁布《展海令》,中国赴日贸易船数量激增,1685年竟然达到八十五艘之多。面对这种情况,江户幕府害怕金银外流,对中国商船加以严格限制,规定每年的贸易定额为六千贯,够数就不再做买卖。然而即便如此,中国商船的数量仍长期维持在七八十艘左右,长崎港繁华无比,成为幕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对于来航的中国船,江户幕府设置了书物目利、书物改役等官职,委派相关人员严格检查,不得使有害书籍传入日本。那么,什么是幕府认定的有害书籍呢?最主要的不外乎两种:一,兵法书;二,宣扬天主教教义的书。
  且说元禄八年(1695年)三月十六日,长崎立山奉行八十岛武兵卫下令给大通事(翻译官)林道荣、小通事林金右卫门,指出本年的第十六号南京来船所携带的书籍,经书物改役检查含有违禁内容,必须严格查问,详细汇报。林道荣等人急忙搜检船只,果然找到了命令中提到的《帝京景物略》一书,于是将商船封锁起来,严禁船员登岸,同时将审讯的结果上呈立山奉行所和西奉行所,再由奉行所复查后,于四月十日快马送去江户。
  那么,《帝京景物略》究竟是本什么书呢?其实那是一本过时了的北京城的旅游指南,由遂安人方逢年及其弟子写成,最早出版于明朝崇祯八年(1635年)。这样一本书,为什么会变成禁书呢?原来此书的第四卷和第五卷中提到了北京城内的天主教堂和天主教士利玛窦的坟墓……
  几位通事和奉行认为此书虽然含有天主教内容,但并未宣扬教义,因此不必严禁,然而江户城中的老中户田忠政、土屋政直等人却对此结论大不以为然。他们认定,虽然唐船(指中国船)船员都已经通过了“踏绘”,证明不是天主教徒,携带《帝京景物略》确实是出于无意,但此书既然含有违禁内容,就必须加以严惩。老中们下令在中国船员面前将禁书焚毁,并且禁止书籍主人和唐船的船头再来日本,所载货物也不许交易,即刻将其遣返回国。
  从这件小事上,其实就可看出江户幕府的锁国政策是多么严格,同时也是多么的荒诞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48

宛如梦幻

三十三章、江户两百年

文赤军长胜

  ●从纲吉到吉宗
  
  “元禄文化”是在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统治时期产生的,它带有非常浓厚的市民文化特色,这是因为江户、大坂等城市持续发展,越来越是繁华,町人势力抬头所致。这种文化在表现上一改幕府初期的简朴风俗,变得非常奢华,根由是城市中出现了家财万贯的豪商,由于“士农工商”的等级区分而使这些豪商不能拥有土地,锁国令又使他们无法将财产投资海外,于是干脆一掷千金,拼命消费,带动了整个城市甚至整个社会的享乐之风。
  以井原西鹤为代表,文学上出现了所谓的“浮世草子”,也就是描绘町人生活的小说;以近松门左卫门为代表,艺术上出现了市民意味浓厚的新的戏剧。对于这种町人文化,以及町人们浮华奢侈的生活,幕府和各藩多次发布禁令,但始终无法真正加以改变。
  在思想方面,占领导地位的朱子学开始有所动摇。朱子学很早以前就传入了日本,还曾一度成为后醍醐天皇推翻镰仓幕府的思想武器。然而这种学说长久把持在僧侣尤其是禅宗僧侣手中,直到战国末期的藤原惺窝和林罗山才真正将其转化为一种武士的学问。林罗山受到德川家康的器重,其孙林风冈被德川纲吉任命为大学头,总管幕府的文教工作,并且世代承袭此职。通过林氏祖孙,以及德川光国等人的鼓吹,逐渐奠定了朱子学在幕府统治下的主导思想地位。
  但是在元禄时代,民间出现了阳明学派和古学派,批判朱子学,前者要求按照日本的实际情况来改造儒学,不可照搬中国之儒,后者则要求删去杂芜,复归于孔子之儒。前一派的代表人物有中江藤树、熊泽蕃山等,后一派的代表人物有山鹿素行、荻生徂徕等,但在幕府的压制下,这些人或者他们的著作,全都没有好下场。
  且说元禄乃是东山天皇的年号,元禄十七年改元宝永,宝永六年(1709年)元月,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去世,因为并无子嗣,而收其侄德川纲丰为养子,赐以将军家世袭的“家”字,改名为德川家宣,继任为第六代幕府将军。
  德川家宣刚一上台,就罢免奸佞柳泽吉保,启用忠臣间部诠房和新井白石,同时废黜怨声载道《生类怜悯令》。朝野上下的面貌由此焕然一新,大家都希望家宣将军可以迎来一个新的盛世,然而这位将军在位仅三年就去世了,享年五十一岁。
  家宣将军的继承人德川家继就任征夷大将军的时候年仅四岁,在位四年而殁,他的统治时期,幕府大权都掌握在新井白石的手中。白石并没有担任老中之职,但却实际掌控幕政,他整顿幕府财政,改铸成色好的新币,改善天皇朝廷和幕府之间的关系,使幕府统治重新稳定下来。但是此人合理主义和实用主义气味浓厚,很多措施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各方面的矛盾。
  德川家继的去世,使得二代将军秀忠所传下来的血统彻底断绝。按照秀忠在世时的规定,将军家一旦绝嗣,则由御三家之一入继宗家,御三家的笔头乃是尾张藩,因此德川家宣的侧室、家继将军的生母月光院就推举尾张藩主德川继友为下任将军的人选。
  然而此议遭到了德川家宣的正室天英院的坚决反对,据说这两个女人在内宫争权夺利,矛盾很深,而既然月光院首先提出以德川继友继承将军家,则天英院就反其道而行之,抬出来纪伊藩主、“南海之龙”德川赖宣的孙子德川吉宗。
  德川吉宗很可能是个私生子,身份并不高贵,然而巧在前面三个哥哥全都很年轻就去世了,吉宗因此一步登天,继承了纪伊和歌山藩。吉宗在当藩主的时候,非常关心百姓的生活,治国也很有手腕,原本财政濒临崩溃的纪伊藩经过他的整顿,逐渐重现勃勃生机。正因如此,德川吉宗在当时的幕府群藩中名声最为响亮,所以天英院就以选贤为名义,扛出吉宗来和月光院争权。
  最终的胜利者是天英院,以及他所支持的德川吉宗。且说德川家继在正德六年(1716年)四十三十日去世,德川吉宗装模作样地三次上书推辞,直到八月十三日才正式接任征夷大将军之位。这一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朝廷下诏改元享保,所以德川吉宗上台后所实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就被称为“享保改革”。

  ●享保改革和田沼时代

  第八代幕府将军德川吉宗接到手的是一个烂摊子,政局从五代纲吉统治后期开始腐朽,虽然新井白石等人东贴西补,却依旧满目疮痍。在政治上,多年来依靠将军的宠信而实际掌握幕权是一些“侧用人”,他们本是幕府将军用来制约老中的亲信秘书,逐渐却变成了凌驾于老中之上的实权人物,并且反过来限制将军本身的权力。在经济上,浮华奢侈的民风使得整个社会都消费过度,同时各地大量涌现因为投资农业工程而得以征收佃租的“新田地主”,以及因向农民发放高利贷而得以控制部分土地的“典地地主”,幕府和各藩原本直接向本百姓(自耕农)征收年贡,就此被这些新兴地主从中间横插了一刀,对于农民来说,负担更为沉重,对于幕府和诸藩来说,赋税越收越少,财政状况捉襟见肘。
  基于这种社会现状,德川吉宗一上台就立刻展开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在政治上,他贬退了家宣、加继时代掌权的侧用人间部诠房,以及担任顾问的新井白石,把权力收归将军己手。在经济上,他提倡俭朴,斥责怠惰,推广农业科技,重建了幕府的财政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协助德川吉宗完成一系列改革措施的有一位名臣,名叫大冈荣五郎忠相,官至从五位越前守,通称大冈越前。此公原为负责伊势、志摩地区治安的山田奉行,其后被吉宗将军提拔为普请奉行(主管工程建设),又升为江户町奉行,也就相当于是首都的市长兼警察局长兼高院法官。大冈越前断案如神,从不徇私枉法,他还协助吉宗将军完成了法典《公事方御定书》,也被日本人看作是如同中国包青天一般的人物,民间传说很多。
  德川吉宗非常崇拜先祖家康,认为家康时代幕府行政效率最高,其后因为儒臣掌权才使得武士的面貌变得日渐柔弱。为此他整顿军备,排除“家禄”(以俸禄来确定旗本家族的高低)因素,不拘一格地提拔人才。“一切都照权现大人(指德川家康)在世时候的制度来办。”成为了德川吉宗的口头禅。
  然而德川吉宗虽然鼓励平民向将军直接上书言事,摆出一副亲民的架式,其政策却未必能给中下层民众带来什么好处。在鼓励生产的同时,他多次加增年贡,为了充实幕府财政而拼命压榨百姓。吉宗时代的勘定奉行神尾春央就曾说过:“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在他们的压榨下,享保十七年(1732年),关西地区闹起了大饥荒,一揆纷起,由此引发的城市粮价变动,又使得江户城内的贫民们也纷纷揭竿造反。德川吉宗为了赈济灾荒、稳定粮价而伤透了脑筋,遂被戏称为“米之公方”。
  享保大饥荒,和三代将军家光时候的宽永大饥荒,十一代将军家齐时候的天明大饥荒,以及家齐和十二代将军家庆时候的天保大饥荒,并称为江户时代的“四大饥荒”。
  说到了,享保改革虽然使得江户幕府暂时度过了财政危机,能够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政局下滑的态势。且说德川吉宗在延享二年(1745年)九月辞职,让位给长子德川家重,一个身体孱弱、口齿不清,被嘲笑为“尿床公方”的家伙。为了让纪伊家可以世代盘踞将军宝座,德川吉宗还分封了儿子宗武、宗尹和孙子重好,成立田安、一桥和清水三个家族,并称“御三卿”,规定御三卿虽然地位较御三家为低,将军继承顺位却在御三家之前。
  退位六年后,德川吉宗去世。老子一死,“尿床公方”开始彻底胡来,重新信用侧用人,大冈忠光、田沼意次等人陆续当权。且说这位田沼意次,本是纪州藩的下级武士,跟随德川吉宗来到江户,一路攀升,俸禄从六百俵增加到一万石,成为御用人。家重将军在宝历十年(1762年)传位给儿子德川家治,家治将军格外宠信田沼意次,安永元年(1772年)竟然把他破格提拔为老中。从此田沼意次大权在握,开始按照自己的理想改革幕政。
  田沼意次当权的时代被称为“田沼时代”,而意次本人则被称为是异端的政治家。异端在哪里呢?原来此公改变了传统重农轻商的政策,给予大商业资本特权,大力发展贸易,希望通过经商可以挽救幕府的财政危机。从后世的眼光来看,田沼意次的政策是具有一定进步性的,但这种政策也直接造成了豪商的越来越富和小民百姓尤其是农民的越来越穷,加上前面提到过的天明大饥荒的爆发,使得田沼政治搞得天怒人怨。
  天明四年(1784年),田沼意次的儿子、担任若年寄的意知在江户城中被刺,凶手乃是和意知存有私怨的旗本佐野政言。百姓们闻知此事,无不欢声雷动,颂扬政言为“世直大明神”,意为救世之神——田沼氏之不得民心,由此可见一斑。
  天明六年(1786年),家治将军去世,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先后夭折,没有后嗣,就按照祖父吉宗所定下来的规矩,收一桥家的丰千代为养子,传以将军之位。丰千代就是第十一代幕府将军德川家齐。
  家治将军的去世,使得田沼意次失去了靠山,他很快就被保守派赶下了台。保守派的首脑乃是白河藩主松平定信,定信担任老中以后,全盘推翻田沼政治,进行了新一轮的改革,是为“宽政改革”。

  ●宽政的改革

  德川家庆乃是御三卿之一的一桥家第二代当主德川治济的长子,继承征夷大将军宝座的时候,年仅十五岁。这位将军在位整整五十年,直到天保八年(1837年)退居幕后为止。且说家治将军刚死,家齐将军还没有继位,田沼意次就被赶下了台,次年(1787年)七月,松平越中守定信担任老中职务。
  田沼意次一付奸臣嘴脸,松平定信可是堂堂忠臣,又是八代将军吉宗的嫡亲孙子,然而两人的政策前后对比,松平定信恐怕比田沼意次更为莫名其妙,更为不堪。且说定信恢复以农为本的传统政治,大力压制豪商,但所造成的结果是金融混乱,生活在城市中的旗本和御家人就连赊贷都找不到门路,很多直接就变成了城市贫民。
  松平定信还实行“宽政异学之禁”,称朱子学为“正学”,把其它各门学派都打成“异学”,禁止在幕府的公立学问所中讲授,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乃是对“兰学”的压制。
  所谓“兰学”,就是传自荷兰的西洋学问,最早引进日本并为人们所重视的乃是西洋医学。其后新井白石写了《西洋纪闻》一书,开学习西洋之先河。德川吉宗将军曾经指派中根元圭修改历法,元圭在阅读了一些被查没的禁书以后,进谏吉宗将军,说如果继续禁止从中国输入的很多翻译书籍,将使修历工作无法完成。吉宗将军接受了中根元圭的建议,宣布不管是从中国还是从荷兰输入的书籍,只要不明着宣扬天主教义,全都允许传播。这道政令促使“兰学”正式形成。
  到了德川家齐在位的时代,有一位名叫林子平的幕臣提出,世界的趋势乃是发展海军,巩固国防进而向外扩张,他写了《海国兵谈》一书,请求幕府引进新式武器,重新整备军队。然而偏巧林子平就碰上了松平定信当政,定信严禁“异学”,下令没收了《海国兵谈》的刻版,还把林子平禁锢起来。林子平愤然做歌道:“无双亲,无妻子,无儿女,无木版,无钱,也无死的念头……”从此自称“六无斋”。
  由上可知,松平定信的统治对日本的损害更甚于田沼意次,当时民间就有这样一首讽刺歌谣,说:“白河(指白河藩主松平定信)水清难养鱼,田沼浑浊堪怀念。”
  且说德川家齐将军继位的时候年龄尚幼,等他成年亲政以后,开始对到处指手划脚的松平定信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到了宽政五年(1793年),家齐将军突然提出要给自己的亲老子德川治济上尊号,称为“大御所”,然而这个尊号从来都只授予退位的将军,所以松平定信坚决表示反对,于是家齐将军父子联手,迫使定信辞职归藩。
  松平定信下台以后,幕府对于“异学”的钳制有所放松,兰学就此蓬勃发展起来。到了十九世纪,兰学逐渐分为两个派别,一派称作“下町组”,只把目光限制在科技方面而忽视或者不如说故意回避对西洋社会制度的研究,另一派称为“山手组”,对于西方的科学技术、哲学思想、社会制度等等各方面都报有极大的研究兴趣。
  天保九年(1838年),著名兰学者、医生绪方洪庵在大坂创办了兰学堂“适塾”,先后教授了三千多名弟子,这些弟子中有几个人的名字将会响彻整个日本,比如福泽谕吉、桥本左内、大村益次郎、大鸟圭介等等。当然,当时是不会有人想到在这批医学生中,竟然会出现敲响德川幕府丧钟的人物……

  ●大坂米骚动

  德川家齐担任征夷大将军,松平定信当首席老中的时候,幕府统治已经彻底腐朽,各地暴动和起义不断,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盐平八郎领导的大坂“米骚动”。
  大盐平八郎乃是江户时代著名的阳明学者,他曾经继承祖父的职位,当过大坂东町奉行所的与力(辅佐奉行的小官吏),后来退隐归家,创办名为“洗心洞”的学塾,开课授徒,影响很大。对于幕府的腐朽统治,平八郎深为痛心,希望通过教育来传播爱民的思想,从而扭转时局。他曾经作诗赞扬农民道:“女织男耕淳朴深,城中妖俗未相侵。若加文教溯三代,不可使知岂圣心。”
  天保元年(1830年)七月,京都地区爆发了大地震,淀川泛滥成灾,就此引发了持续数年的大饥荒。到了天保七年(1836年),灾情更为严重,连向来繁华的大坂城中也饥民遍地,几乎每天都有人饿死。大坂町奉行虽然想尽方法赈济饥民,稳定局势,然而却收效甚微,豪商们也趁此机会囤积居奇,不肯把粮食低价投放市场。
  大盐平八郎看到如此人间惨剧,心生怜悯之情,于是变卖了家中藏书,所得黄金六百二十两全部分给贫民。然而他的这一义举反而引起奉行所的警惕,指责平八郎违法赈济,想要收买民心,意图暴乱。平八郎愤怒之下,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而造反,推翻无能的大坂町奉行所。
  平八郎起草了一份檄文,让“洗心洞”的学生们送到城中贱民和近郊农民手中,说只要看到城内火起,就立刻聚拢起来,一举杀掉东町奉行迹部良弼、西町奉行堀利坚等人,夺取大坂城的控制权,这样大家才有活路。
  本来议定的起义时间是二月十九日下午四时,然而大盐平八郎的弟子平山助次郎、吉见九部右卫门等人却于十七日晚间突然向东町奉行所告密,迫使起义时间提前到十九日清晨。当时平八郎在自家院中树起“救民”大旗,聚拢学生、城市贫民和近郊农民五、六百人,捣毁了很多与力、同心(也是奉行下属的小官吏),以及豪商的宅邸,所抄出来的粮食全都沿途散发。然而因为事起仓促,大坂近郊农民得到消息的并不是很多,致使起义人数无法进一步扩大,终于在下午四时被奉行所的军队击败。起义群众死伤惨重,大盐平八郎在逃亡躲藏四十天后也终于被迫纵火自杀。
  民间到处都谣传平八郎并没有死,而是逃往了伊豆韮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甚至还有说他路经九州,乘坐美国船逃到大陆去了。就连幕府中也出现了“三月末得于火中者,非真尸也”之类的说法,著名兰学家、田原藩士渡边华山还担忧说,如果大盐果然逃往国外,则“外患”与“内乱”相结合,国家从此就不得太平了。
  相对于武士们的恐惧和担忧,小民百姓却始终尊敬和缅怀大盐平八郎,“大盐不死”的说法广为流传。很快的,民间就出现了歌颂平八郎事迹的戏剧,只不过把背景改为足利幕府统治时期,主人公的名字也换成“小盐贞八”。小盐贞八为民请命,搞得愚蠢的豪商和町奉行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大盐、小盐,这影射再明显不过了。
  大坂“米骚动”并非“天保大饥荒”中平民百姓对幕府的唯一反抗,就在大盐平八郎自杀后不久,备后三原、越后柏崎,以及摄津能势、川边、丰岛等地也先后爆发起义,首脑都自称乃是“洗心洞”的学生,打着大盐的旗号。就在如此风雨飘摇的局势中,德成家齐将军忧虑退位,把征夷大将军的宝座让给了儿子敏次郎,也就是第十二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庆。
  天保十二年(1841年),“大御所”德川家齐去世,家庆将军得以亲政,重用老中水野忠邦,开始了“天保改革”。这位水野老中的思路和当年的松平定信几乎毫无二致,所使用的手段也不外乎提倡节俭、鼓励耕种,同时限制商业活动而已。唯一的新花样是颁布“人返法”,禁止农村人口流入城市,甚至把城市贫民都往农村赶。
  如此想当然并且悖逆时势的改革措施,当然会以失败而告终。首先,发布“检约令”,提倡节俭的生活作风,就让包括家庆将军在内的很多特权人物感到不快,既得不到这些特权人物的支持,又得不到小民百姓的拥护,最终水野忠邦只好黯然下台,“天保改革”也彻底失败了——这是江户幕府想要挽救衰亡命运的最后一次大挣扎。
  然而,相对于幕府改革的失败,很多藩却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开始一系列更符合实际情况的改革措施,获得了部分成功,从而逐渐壮大起来,并最终成为了幕府政权倒台的掘墓人。
  
  ●雄藩崛起

  最终推翻江户幕府统治的,乃是号称“四强藩”的西南诸侯,也即萨摩岛津氏、长州毛利氏、土佐山内氏和肥前锅岛氏。
  先说岛津氏,战国末期,这一古老的家族骤然膨胀,兵锋所指,几乎统一整个九州地区,但随即就败给了丰臣秀吉的西海远征军,被迫龟缩回萨摩、大隅两国。岛津惟新斋(义弘)时代,还想趁着东西对立混水摸鱼,结果在关原大战中损失惨重,凄凄惶惶逃回本城鹿儿岛。德川家康勒令麾下诸侯讨伐岛津氏,惟新斋的儿子忠恒费尽心机才勉强保住领地不被改易。
  从此,僻处日本最西南端的岛津氏就开始了在和平时代的艰难挣扎,所面对的最大敌人不是外患而是内忧。萨摩国土地贫瘠,社会结构也比他藩来得落后,存在着大量亦农亦兵的所谓“乡士”(据说达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强),经过整个江户时代都没能真正完成兵农分离。那么多武士,哪怕是下级武士想要领俸禄,想要吃饭,岛津氏除了打过一下琉球国外,又别无对外扩张的可能,就此搞得经济拮据,财政数度濒临破产。当然,这里面也有德川幕府的“功劳”,大名的“参觐交代”制度对距离江户越近的藩损害越小,越远的损害越大,最远的岛津氏当然吃的苦头最多。
  且说宝历三年(1753年),幕府下令岛津氏出钱出工治理木曾川,家老平田靭负扛下了这个重担,率领数千人前往浓尾地区去搞治水工程。在幕府所派遣的官吏的策划和监督下,萨摩人辛苦劳作,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然而事后一算开销,却是个根本无法负担的天文数字。于是平田靭负引咎自杀,藩主岛津重年(久门)也于不久后忧愤而终。
  继承岛津重年担任萨摩藩主的,乃是其子岛津重豪,重豪一继任就致力于刷新政治,并且制定诸项改革措施以缓解财政危机。因为这个时候再不下决心搞改革,岛津氏简直就要活不下去了,全藩对外输出粮食和物产,每年的收入是十五万两,可是所背负三都(大坂、京都、江户)豪商的借款竟然高达五百万两,年息超过二十五万两!当真是寅吃卯粮也根本无法偿还……
  为了培养人才,革新政治,岛津重豪设立藩学进士馆和医学馆,瞒着幕府输入和研究兰学。他的努力很快就收到了效果,大群中下级武士成长起来并得到重用,为萨摩藩的复兴尽心竭力,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其中最负盛名的乃是调所广乡。
  调所广乡在文政十年(1827年)出任大目付一职,基本上掌握了藩中实权,他随即就展开一系列改革措施。首先,广乡利用威逼的手段,迫使债权人同意取消年息,允许岛津氏在二百五十年内分期偿还五百万两的债务。其实这种赖息赖账的手段幕府也多次搞过,莫不造成严重的金融危机,只是调所广乡没有象幕府老中们那样专横霸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专横不起来),他承诺让债权人中的三都豪商获得萨摩特产品的专卖权,同时允许债权人中的藩内商人可以继承武士的家业。这样又打又拉,终于暂时把所背负的庞大债务包袱给卸了下来。
  赖息赖帐的同时,调所广乡下令在萨摩南方地区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由藩垄断砂糖的外卖,此外他还秘密增加通过琉球和中国的贸易额,逐步地重建了藩的财政。不过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秘密贸易最终被幕府查知,幕府派人前来责问,为了避免连累藩主,广乡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切腹自尽。
  调所广乡虽然死了,秘密贸易虽然暂时不能再搞了,但萨摩藩却一直延续着广乡的诸多“殖产兴业”的政策,不但彻底摆脱了财政危机,还大量引进西洋式先进武器,开始整顿军备,扩充实力,最终得以重新雄霸西海。
  萨摩有调所广乡,相对的,长州则有村田清风。所谓长州,指的就是战国时代的安艺毛利氏,关原合战后,毛利氏的领土遭到大幅度削减,只剩下了周防、长门两国。然而因为此地扼守濑户内海的出海口,商品交易自古就很活跃,所以虽说是幕府历来打压的重要目标,虽说有大群家臣需要养活,过得多少还算比萨摩藩要富裕。
  为了提升经济实力,长州藩很早就开始对纸、蜡、蓝等特产品实行了专卖制,因为藩吏经常强行低价收购农民的上述特产,并且控制商品流通,导致十九世纪初期藩内暴乱不断,尤其是天保八年(1837年),爆发了六万多农民参加,延续整整三个月的大暴动,农民们要求取消专卖权,降低年贡比例,并使商品流通自由化。长州藩主毛利敬亲受此压力,被迫起用俸禄五十石的中级武士村田清风主持藩政,展开全方位的改革。
  村田清风曾在给毛利敬亲的上书《流弊改正意见》中,阐述了“肃正纲纪”、“启用人才”、“改革教育与兵制”、“刷新文武”、“振兴产业”五条原则。他上台以后,聘请豪商中野半左卫门、白石正一郎等人参与对商品流通的管理,大力发展对外贸易——其实类似手段田沼意知就曾经搞过,但在重商的同时深刻损害了中下级武士和平民的利益,村田清风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原来清风在支持豪商的同时,为了救济贫困的中下级武士,宣布由藩政府分三十七年代其偿还一切债务,同时鼓励武士们勤修武艺和学问。对于城市贫民和农民,他放宽了对“长州四白”(米、盐、蜡、纸)的专卖限制,并且允许棉花和棉布自由流通,同时免除新垦荒地的年贡,作出了一定让步。就这样,仅仅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原本长州藩高达八万五千贯的外债已经偿还过半,而藩内局势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村田清风在重建长州藩财政的同时,还大力培养和提拔有才能的中下级武士,提倡兰学,购入新式武器,强化了长州的军事力量。天保十四年(1843年),毛利敬亲在羽贺台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出动总兵力达一万四千人,士气高涨,装备精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除萨摩、长州两藩外,土佐高知的山内藩、肥前佐贺的锅岛藩、常陆水户的御三家之一,等等,很多诸侯也都进行了大同小异的改革措施。天保年间以前,改革大多是由上至下的,幕府怎么改,各藩也就有样学样,幕府改革失败,各藩只有输得更惨。而在宽政改革之后,各藩看到幕府江河日下,于是单起炉灶,汲取教训,在自己领内实行了一系列真正行之有效的改革措施,相比这些藩的改革来说,幕府的天保改革就是一个大笑话。
  成功的改革都有其共同点,那就是大力发展商业,重建藩政府的财政,同时提拔和重用中下级武士,靠拢豪商和富农,以这些人替代谱代重臣成为藩政府的核心力量。关西的很多诸侯因为重臣势力在太平年代逐渐衰弱,而使得这种改革虽未必一帆风顺,却也水到渠成,而关东很多诸侯,尤其是幕府的亲藩、谱代,却因为守旧势力过于强大而最终铩羽而归。比如前面提到过的水户藩,藩主德川齐昭素有“贤君”之称,但他力推的改革措施却逐一失败,毫无起色。
  就这样,西南雄藩的逐渐崛起,不可避免地会动摇江户幕府的统治,恰巧在这个时候,西洋列强也杀入了日本国内——波澜壮阔的幕末维新运动就此掀开了序幕。

  忠臣藏

  “忠臣藏四十七义士”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复仇故事,江户时期的竹田出云曾根据真实事件创作了歌舞伎剧本《假名范本忠臣藏》,一直流传至今,此外数百年来相关的文学和影视作品更是无可计数。人们普遍认为“四十七义士”为主复仇乃是武士精神的鲜明体现,对他们无不抱持着深刻的崇敬和缅怀之情。那么,事件的前因后果究竟是怎样的呢?
  故事开始于江户中期的元禄十四年(1701年)三月,东山天皇的敕使来到江户,第五代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就派赤穗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和吉田藩主伊达左京亮村丰担任接待工作,为怕这两名来自乡下的大名失礼,幕府同时派遣吉良上野介义央前往指点。传说吉良义央索贿不成,就百般刁难浅野长矩,甚至故意教导错误的礼节,使长矩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十四日早晨,再也忍无可忍的浅野长矩突然拔出腰佩的短刀向吉良义央头上砍去,幸亏被众人及时按住,义央只是受了点轻伤。
  事件发生后,纲吉将军怒发如狂,立即派人彻查此事。按照幕府的一贯规定,引发事端的双方都应受到惩处,是为“喧哗两成败”,然而最终幕府却偏袒吉良义央,只是勒令其归家“谨慎”,对于浅野长矩却给予了切腹、改易的最严厉惩罚。
  幕府兵马随即开到了赤穗藩,深为家主所受不公待遇而愤怒感慨的赤穗藩士纷起鼓噪,要和幕府军开战,然而首席家老大石内藏助良雄却采取恭顺态度,约束部下,检点财物后主动打开了城门。事后,包括大石良雄在内的赤穗藩士都变成了浪人,被迫流亡各地。
  大石良雄暗中联络有志复仇的同僚四十六人,最终在元禄十五年(1702年)率领这些人潜入了江户城。十二月十五日午夜,他们趁着大雪纷飞,城内各处防备松懈之机突入吉良义央的宅邸,连杀数人,并且终于砍下了义央的首级,为主家报了仇。事后,四十七义士将仇人首级供奉在浅野长矩的坟头,然后在幕府派来的追杀人马面前束手就缚。经过审讯,到了第二年(1703年),幕府勒令他们集体切腹——据说只有一个叫寺坂右卫门的侥幸存活了下来。
  就表面上来看,这是一个感动人心的脉络清晰的复仇故事,然而仔细研究,却有很多不可解之处。首先就是浅野长矩为何要突然向吉良义央挥刀,真的是因为遭到了戏弄吗?战国时代已经结束很久了,各地藩主早都变成了匍匐在幕府脚下的温顺小猫,他如何还有如此血气之勇,如何毫不考虑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呢?
  德川纲吉的统治时代,是江户幕府由盛变衰的转折点,幕府财政捉襟见肘,被迫加大压榨百姓和诸侯的力度。本身浅野长矩等人所担任的接待工作就不是一桩美差,相关费用全都摊在接待人头上,幕府不出一分一毫,却又诸般挑剔。浅野长矩应该是在幕府的重压而非吉良义央的戏弄下才会精神失常,拔刀向人的吧。他所以袭击吉良义央,恐怕目标并非义央本人,而是义央在此接待过程中所代表的幕府的权威。
  或许正因为如此,纲吉将军才会大怒如狂,轻饶了义央,却一定要严惩长矩。据说目付多门传太郎就曾经进谏说,按照旧例,对义央的处分不该如此之轻,对长矩的惩罚也不该如此之重,然而掌权的侧用人柳泽吉保却以将军之命不可更改为由拒绝了。柳泽吉保一惯豪奢受贿,倾轧同僚,或许他是从义央身上看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定要置长矩于死地而后快吧。
  事件的第二个疑点,是从赤穗藩被改易到吉良义央被杀,中间相隔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一个简单的复仇计划需要谋划那么长时间吗?事实上,大石良雄在离开赤穗以后,曾经到处拉人情,托关系,向幕府求情,要求恢复赤穗藩,但在柳泽吉保用事的背景下,他的种种努力全都化为了泡影,这才灰心失望,被迫铤而走险的。
  在幕府和各藩都陷于严重财政危机的当时,除非名震天下的人物,浪人是没有多少机会出仕的。原本都是靠俸禄吃饭的赤穗藩士,主家被改易后变为浪人,根本毫无谋生的手段。如大石良雄之辈还能靠着一点点积蓄过活,中下级藩士则只有死路一条。与其饿死,不如复仇而死,让名声传遍天下——这才是所谓“四十七义士”最直接的想法吧,正不必把他们过于高尚化。
  事实上,在幕府统治下,经常有诸侯遭到改易,有很多武士变成浪人,凄惨度日,“忠臣藏”的故事只是比较鲜明的时代反映而已。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50

宛如梦幻

三十四章、攘夷和开国

文赤军长胜

  ●黑船来航

  一般都把1853年的“黑船来航”作为日本锁国体制崩溃的开端,然而事实上早在十八世纪初期,西方列强就已经把矛头瞄准小小的岛国日本了。首先给日本带来威胁的是沙皇俄国,俄国船经西伯利亚南下,频繁出没于日本近海。对应这种举动,江户幕府向虾夷地区派出了探险队,并于宽政十一年(1799年)将北海道东部地区划归幕府直辖地,争取加以有效的控制。
  俄国远洋船队数次来到日本,递交国书,要求通商,但这是和幕府锁国政策相违背的,因此遭到断然拒绝。当时日本内部有两种比较开明的声音:一是老中田沼意次,他曾想要和俄国人交易,以补充幕府的财政收入,但被群情汹汹压制下去了;二是工藤平助、林子平等有识之士,他们意识到继续锁国可能引发战争,就请求创建现代海军,巩固海防,但此议同样被束之高阁。
  江户幕府既不肯开国,又只愿意进行陆上防御,文化四年(1804年),下令把北海道全境作为幕府直辖领地,原驻北海道的松前藩被移封到陆奥国伊达郡。日俄两国在北海道东北方频繁发生冲突,直至文化十年(1813年)才终于达成和睦协议,日本控制了北方四岛(择捉、色丹、齿舞、国后),俄国则占领了更东北方的得抚岛。
  刚刚解决俄国人的问题,英国人和美国人突然又从海上冒了出来。文化五年(1808年),英国军舰“菲顿号”追逐荷兰商船,侵入了日本的长崎港,几乎同时,大量美国捕鲸船也出现在日本沿海。幕府为此重申锁国政策,颁发了《异国船打拂令》,打拂就是驱逐的意思,命令除中国船和荷兰船外,其余外国船只要接近日本,一律予以击退,甚至不允许它们靠港补充食水和燃料。
  天保八年(1837年)七月,美国商船“摩理逊”号来到日本,因为《异国船打拂令》的缘故,先后在相模浦贺和萨摩山川遭到炮击。事后,以渡边华山、高野长英为首的兰学者纷纷向幕府上书,认为此举过于蛮横,会遭到世界各国的谴责,希望撤销《异国船打拂令》。然而守旧派心中只有日本、中国和朝鲜,哪里晓得“世界”是什么东西,对此根本置之不理。
  天保九年(1838年)十二月,幕府为了防止外国船侵入日本沿海,命令鸟居耀藏和江川太郎左卫门两人测量和调查海岸,江川太郎左卫门邀请渡边华山等兰学家相助,此事引起了鸟居耀藏的极大不满。耀藏是彻底的守旧派,又为了和江川太郎左卫门争权,就诬告渡边华山等人诽谤幕府,图谋不轨,由此掀起了“蛮社之狱”。
  所谓“蛮社”,就是指渡边华山等人创建的兰学研究会“尚齿会”,因为当时称西洋人为南蛮人,所以又名“蛮学社中”。幕府老中水野忠邦轻信了鸟居耀藏的检举,派人查抄“尚齿会”,果然从华山的私人笔记中找到了对幕府的诸多不满言辞,因此兴起大狱。其结果是包括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二十余人被逮捕,小关三英“畏罪”自杀。
  “蛮社之狱”对兰学研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幕府也因此变得更为保守和腐朽。随即德川家齐将军去世,水野忠邦实行“天保改革”遭到惨败,灰溜溜地滚下台去。但锁国保守并不能消解西洋列强的觊觎之心,各国陆续向幕府递交国书,请求开港通商,在反复遭到拒绝后,终于决定用武力逼迫日本开国了。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两年后,清政府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消息传到日本,幕府大受震动,以老中阿部正弘为首的开明派官僚纷纷表示,竟然连清朝都打不过洋人,则一旦洋人杀至日本,将给幕府带来严重危机,还是尽量别得罪洋人为好。于是当年就修改了《异国船打拂令》,允许外国船只靠港补充食水和燃料。
  到了嘉永六年(1853年),外患终于正式产生——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官培理率四艘军舰来到浦贺,递交国书,要求幕府取消锁国令。美国国书上的言辞颇为平和,然而培理本人的态度却极其骄横,他说隔一年将再度率领军舰前来,要幕府届时必须给予满意答复。因为美国军舰都漆成黑色,所以这一事件就被称为“黑船来航”。
  培里来到日本的时候,正巧德川家庆将军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于是千钧重担就此压在了首席老中阿部伊势守正弘的肩上。这位阿部老中本是福山藩主,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幕府的寺社奉行,管理宗教事务。天保十二年(1841年),他公正地审理了中山法华经寺日启和尚蛊惑和勾搭大奥女中(女官)的案件,从而声名鹊起,并且得到了家庆将军后宫妻妾们的敬仰。于是,两年后水野忠邦被赶下台,阿部正弘得以继任老中之职,时年仅二十五岁。
  弘化二年,阿部正弘升任首席老中,掌握了幕府的实权。然而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发生了“黑船来航”的事件。可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呢?阿部正弘左思右想,终于被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这个所谓的好主意促使日本迈上了近代社会之路,但更直接的,则是导致幕府的权威彻底垮台。
  
  ●尊攘派的崛起

  黑船来航,几乎动摇国本,对于如此大事,年轻的阿部正弘老中不敢擅专,决定付诸公议。他首先向幕府中高层官僚和各藩大名通报了情况,然后又派特使前往京都觐见天皇,请求朝廷的宣谕。在此之前,相关国家大事,幕府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很少听取诸侯们的意见,而至于听取朝廷的意见,恐怕千余年来都是头一遭。
  阿部正弘或许是希望藉由把黑船来航之事告知全国,从而凝聚人心,统一思想,一致对外吧,但此举同时也导致幕府的权威扫地,而相对的,很多有力诸侯得以参预幕政,就连失权多年的朝廷公卿也开始对天下大事指手划脚。日本自此就从和平时期进入了一个新的动乱的时代,虽然暂时并没有爆发大规模内战,但人心乱成一团,各种学说纷至沓来,形成了很多个社会集群的相互对立。
  且说幕府就解决黑船问题咨询大名和朝廷的意见,所得到的回复不外乎截然相反的两种,一是“攘夷”,一是“开国”。所谓“攘夷”,就是坚持锁国政策,把外国人统统赶出去,以保证日本国的“纯洁性”,所谓“开国”,就是打开国门,和西方列强互通贸易,平等建交,同时吸取对方的长处以改革本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在这两种极端思想的碰撞下,首先是攘夷派占了上风,终究头脑清醒,认识到贸易有利国家民生的人并不是很多,甚至就连认识到日本国很难以武力对抗西方列强的人也还不是很多。
  德川家庆将军于当年去世,第四子家祥继任为幕府将军,后来改名为德川家定。等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安政元年(1854年)七月,一年之限未满,培理又率七艘军舰来到日本,强迫日本签订《日美亲善条约》,美国得到了在下田、箱馆两地派驻领事的权力,以及单方面的最惠国待遇。
  一看美国人得了手,西方列强纷纷趁虚而入,英、俄、荷等国也陆续和幕府签订所谓的亲善条约。这些亲善条约虽然并没有很具体的内容,但总算是敲开了日本的国门,使得幕府延续两百年的锁国体制濒临崩溃。或许是受此事刺激吧,安政二年(1855年),阿部正弘辞去老中职务,首席老中变成了堀田正睦。两年后,阿部正弘病殁,享年仅三十九岁。
  对于日本的近代化进程来说,这位阿部老中可谓功不可没,他不仅放松限制,让诸侯和朝廷全都回归到政治舞台上来,还为了重建幕府威信而大举起用人才,不仅包括幕府“直参”,还包括了很多“陪臣”(大名的家臣),比如川路圣谟、大久保忠宽(一翁)、江川太郎左卫门(英龙)、高岛四郎大夫(秋帆)、胜麟太郎(海舟),等等,其中很多都是著名的兰学者。
  在这些新进幕臣的推动下,幕府设立了很多引进和研究、传播西洋科学的机构,比如江户的番书调所、讲武所,长崎的海军传习所,等等。尤其是利用荷兰国王赠送的军舰和派来的海军人员创设的海军传习所,甚至允许各藩藩士前往学习。
  受到幕府这种行为的鼓励,水户、萨摩、长州等藩也开始加快自己领内的改革步伐,建立起崭新的钢铁厂、武器制造厂,甚至采用西方的军队建制。可以说,开办学校以研究西方学问、重用中下级武士、进而进行体制改革,这股时代的旋风是从雄藩开始刮起的,随即影响到了幕府,又反过来刮回雄藩。并且,这种风潮最终还刮到了民间,就在幕府设立番书调所和讲武所的同一年,也就是安政三年(1856年),吉田松阴开办了著名的松下村塾。
  吉田松阴本名虎之助或者寅次郎,松阴是他的号,他是长州藩士杉百合之助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了叔父吉田大助贤良,成为贤良的继承人。据说松阴从小就聪明过人,二十一岁的时候遍历九州,和许多知名人士交上了朋友。嘉永四年(1851年),松阴跟随藩主毛利敬亲前往江户参觐,随即没有请假就自作主张前往东北地区游历,因此被削夺了士籍(武士资格),没收了世代的俸禄,被勒令归家反省。
  毛利敬亲乃是当时著名的“贤侯”,他非常看重吉田松阴的才能,所以隔了不到两年就赦免了松阴之罪。松阴这次不敢再胡来了,提出请求去江户留学,在得到批准后,就孤身前往江户,投在大儒佐久间象山的门下。
  这位佐久间象山乃是信浓国松代藩士,是阳明学派的著名学者,并且也接受了部分兰学思想,开国色彩非常浓厚。吉田松阴受到象山的影响,逐渐成为当时著名的尊攘派思想家,甚至可以说是尊攘派的始祖。
  所谓尊攘,就是“尊王攘夷”,尊王是指奉戴天皇,遵从大义名分,而攘夷思想其实逐渐地不再和锁国体制可以划上等号了。吉田松阴希望能够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制度,改革日本的内政,从而得以阻挡列强对日本的威胁。这种攘夷的“攘”,不是一概驱逐,而是抵抗侵略,与洋人平等建交。
  为了看清世界,学习西方科技,吉田松阴曾经打算利用俄国船偷渡出国,可惜误了船期,其后他又趁着安政元年(1854年)培理二度来航的机会,想要混上黑船。这次的努力再度无可奈何地失败了,松阴也被遣返回藩,收押入萩城(长州主城)监狱。
  下狱仅仅一年,松阴就因为身体原因而获得赦免,随即开办了松下村塾,收徒讲课,希望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更多有志报国的年轻人。他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后来很多叱咤一时的长州藩志士,比如久坂玄瑞、高杉晋作、伊藤博文,等等,全都出自松下村塾。
  开办松下村塾的时候,吉田松阴年仅二十六岁。
  
  ●安政大狱

  美国人并不以轻轻敲开日本大门为满足,安政三年(1856年),下田总领事哈里斯来到日本,要求幕府与之缔结新的条约。经过长时间谈判,最终议定的条款是对日本相当不利的,内容包括开放神奈川、长崎、新泻、兵库四港和江户、大坂二城,承认领事裁判权,日本关税需与各国协商决定,等等。
  老中堀田正睦不敢在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字,于是把烫手山芋扔去了京都,请求朝廷“敕许”。这帮幕臣虽然僵化腐朽,倒也知道真打起仗来,自己不是洋人的对手,而朝廷公卿却全都没有见过大世面,只知道国体不能更改,国威不能降低,坚持传统的“攘夷”思想,毫无转寰余地地坚决不肯同意。
  一直拖到安政五年(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清朝再次惨败而告终,哈里斯趁机恐吓说:“如果不答应我们的条件,等到英国人以武力攻来要求开港,日本就危险了。”于是幕府吓得不再管什么“敕许”了,匆匆忙忙地就在协议上签了字。此举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本来幕府执掌国柄,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必要朝廷点头,可是既然已经请求朝廷“敕许”了,却又违背朝廷的命令,在没有得到“敕许”的情况下就签订了条约,这根本是悖逆之举。一时间,群情汹涌,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江户幕府。
  吉田松阴为此愤怒地斥责幕府,说:“不思国患,不顾国辱,不奉天敕,将军之罪天地不容,神人皆愤!”他的尊攘思想因此而产生了决定性的改变,即从尊奉天皇而并不反对幕府,转化为想要依靠天皇的权威来打倒幕府。作为尊攘派的祖师爷,松阴的思想立刻成为尊攘派的主流思想,幕府就此变成众矢之的。从此日本国内的思潮,从单纯的“开国”和“攘夷”之争,添加了更为复杂的“佐幕”和“倒幕”的对立因素。
  不过指示在条约上签字的并不是幕府老中堀田正睦,而是刚刚被任命为大老的井伊直弼。大老比首席老中还有权力,向来就由德川家的世代重臣来担任,比如首任大老土井利胜、宽永年间权倾一时的酒井忠胜,等等。
  且说这位井伊直弼大老,出自德川氏谱代的彦根藩,前藩主、兄长井伊直亮去世后继承了藩主之位——井伊直亮也曾经担任过幕府大老。黑船来航的时候,井伊直弼是少数开国派之一,等他当上大老之位,立刻就和尊攘派发生了严重冲突。
  攘夷派的首脑乃是御三家之一的水户藩主德川齐昭,正好家定将军体弱多病,看着随时都可能咽气,又没有子嗣,德川齐昭就联合越前藩主松平庆永、萨摩藩主岛津齐彬、土佐藩主山内丰信、宇和岛藩主伊达宗城等人,企图靠着把一桥家的德川庆喜推上将军宝座而掌握幕政——这些人就被称为“一桥派”。对于德川齐昭的这种图谋,井伊直弼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他针锋相对地推举血统更近的纪州藩主德川庆福为将军继承人。就这样,幕府一分为二,表面上是因为将军继嗣问题产生了分歧,实际上是开国与尊攘两种思潮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或许井伊直弼是为了提升幕府威信,也为了贯彻自己的理念,他不等朝廷“敕许”就匆忙地和美国人签订了《日美友好通商条约》,不仅如此,同一年还和荷兰、俄国、英国、法国缔结了内容相近的条约,史称“安政五国条约”。他的这一举动更加触怒了尊攘派,两派的冲突已如箭在弦上,“安政大狱”就此爆发。
  且说德川家定将军于安政五年(1858年)七月去世,井伊直弼立刻派遣使者前往京都,请求朝廷“宣下”,任命德川庆福为新的将军。然而孝明天皇因为不满幕府签订开国的条约,迟迟不肯颁发正式诏命,“一桥派”趁虚而入,萨摩、水户等藩驻在京都的藩士,如梅田云滨、赖三树三郎、西乡吉之助(隆盛)等人大搞串联,并且游说朝廷公卿,想要让朝廷下诏罢免井伊直弼,任命德川庆喜为幕府将军,德川齐昭为副将军。
  为了说明自己签订条约的理由和苦衷,也为了催促朝廷尽快“宣下”,井伊直弼委派老中间部诠盛前往游说,又派亲信长野主膳去京都监视尊攘派的动向。到了八月十日,尊攘派请到了朝廷谴责井伊大老的“敕掟”,并将此公文交给主子德川齐昭。齐昭皇命在手,变得更加不可一世,想要集合各地雄藩一起对幕府施压。虽说从黑船首次来航的时候起朝廷就开始插手政治,但越过幕府直接向诸侯下令,这还是第一次,朝廷的这种举动使得尊攘派士气高昂,而尊王倒幕的思想也开始甚嚣尘上。
  井伊直弼得知此事后,要求德川齐昭交出天皇“敕掟”,并且惩处为了获得此公文而在京都大搞游说串联的各藩志士。此举激怒了尊攘派,水户藩士一千多人,尾张藩士近两千人浩浩荡荡前往江户城请命,另有二百多人增援京都,倒幕内战似乎一触即发。
  面对如此险恶的局势,井伊直弼决定痛下狠手,严惩这批尊攘派。当年九月,在长野主膳、酒井忠义等幕臣的策划下,幕府全面反攻,兴起大狱。朝廷方面,支持尊攘派的尊融亲王被勒令永年蛰居(终身闭门反省),包括前关白鹰司政通在内的十六名公卿也先后遭到惩处。大名方面,德川齐昭永年蛰居,德川庆喜被勒令隐居,山内丰信、德川庆笃(现水户藩主,齐昭的继承人)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幕臣方面遭到处置的则有“一桥派”的岩濑忠震、永井尚志、川路圣谟等人。
  受到最严重惩罚的还是各藩尊攘志士,安岛带刀、鹈饲吉左卫门、赖三树三郎、桥本左内等人均被判以死罪,梅田云滨死于狱中,其余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至于那位精神领袖吉田松阴,据说他曾策划过刺杀老中间部诠盛的阴谋,所以也遭逮捕,于安政六年(1859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小塚原被处斩。松阴临终前作诗道:“吾今为国死,死不负君亲。悠悠天地事,鉴照在明神!”
  当然,也有很多志士东躲西藏,暂时逃过了大难,其中就包括萨摩藩的西乡吉之助。据说吉之助慨叹国家多难,壮志难酬,和京都清水寺成就院的住持月照相约跳海自杀,幸运的是,月照就此葬身洪涛,吉之助却奇迹般地被救了上来。
  这一年,被杀的吉田松阴和获救的西乡吉之助都是三十岁,死者已矣,生者却还有很漫长而坎坷的道路要走。

  ●樱田门外之变

  在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冷血屠杀下,反对派被镇压了下去,尊攘志士们暂时蛰伏,而德川庆福得以继任为幕府将军,并且改名为德川家茂。然而井伊大老并高兴不了多久,很快他就变成了尊攘派的刀下之鬼。
  且说在安政大狱兴起以前,水户藩很多激进的尊攘志士就齐集江户,大狱兴起后,井伊直弼向水户藩施压,要求召回这些过激分子。其中部分志士被迫归藩,部分人则干脆脱藩,在江户城中潜伏了下来,打算寻找时机为主家复仇。
  次年为安政六年(1860年,后改为万延元年),三月三日上午九时,井伊直弼离开自己在外樱田地区的官邸,前往江户城中办公。据说行前就有人警告说,近来城中发现很多前水户藩士,行动诡秘,恐怕将不利于大老,请求增加警卫力量。然而井伊直弼却回答道:“人的命运由上天注定,如果真有刺客想要杀死我,他们可以寻找各种机会,加强警卫是没有用的。况且对于出行的队列,幕府有着严格规定,身为大老,我怎能率先破坏制度呢?”
  大老的随从和警护人员一共六十人,簇拥着乘轿的井伊直弼通过江户市街,此事天降大雪,寒风卷着雪花扑向行进队列——因为寒冷,街面上行人很少。在经过外樱田门前的杵筑藩藩邸之时,刺客们突然出现了。
  刺客的首脑乃是水户藩的激进尊攘派金子孙二郎,他聚集了包括水户脱藩志士高桥多一郎、关铁之助,以及萨摩脱藩志士有村次左卫门等共十八人,早就埋伏在外樱田门外。当井伊大老的轿子到来之时,刺客们披风冒雪,一拥而上。轿中的井伊直弼匆忙掏出短枪,射倒了志士森五六郎,但随即就被五、六柄长刀刺中,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咽了气。
  这就是著名的“樱田门外之变”。
  井伊大老的被刺,对于日本社会的转型起到了非常深刻的作用。一方面,气焰大降的幕府在安抚彦根藩士的同时,也处罚了被视为井伊派的纪州藩家老水野忠央,并且解除了对德川庆恕、德川庆笃、德川庆喜、松平庆永、山内丰信等人的处分,实际上是在血的教训下被迫向雄藩们低下了“尊贵”的头颅。
  然而在幕府作出让步的同时,各地雄藩也因为“安政大狱”而收敛了原本的狂妄姿态,转而向幕府靠拢。在井伊直弼之后掌握幕权的老中安藤信正改变了井伊大老的铁血手段,一方面停止对“一桥派”藩主们的迫害,一方面恭顺地对待朝廷,想要利用朝廷的权威来巩固幕府的统治。安藤老中提出迎娶孝明天皇的妹妹和宫为家茂将军的正室夫人,从此公家和武家联起手来应对乱局——这一举措被称为“公武合体”,受到了尊攘派各藩藩主和重臣们的一致赞同。
  雄藩的上层就这样被幕府拉拢过去了,然而已经在各藩内崛起的中下级武士却对此大感不满,尤其是吉田松阴的弟子们,他们秉承被害恩师的思想,认定尊王则必须倒幕,绝不能向幕府妥协,绝不能再让幕府延续其腐朽的统治。上层尊攘派和下层尊攘派就此分裂为两个阵营。在这种态势下,文久二年(1862年),安藤老中在江户坂下门外遭到水户藩志士的袭击,虽然侥幸逃得了性命,却很快就被赶下了台。
  水户藩尊攘先锋的地位自“坂下门外之变”后就逐渐丧失了,在藩主德川庆笃等人的着力压制下,逐渐地水户藩站到了幕府一边,反而成为“尊王佐幕”的急先锋,而代替水户藩举起尊攘派大旗,决定以武力推翻幕府的,则是西国的长州毛利藩和萨摩岛津藩。
  顺便一提,以刺杀井伊大老为开端,各地大批尊攘志士脱藩,混入京都和江户城中,对他们所看不惯的大人物们挥舞刀剑,认为这才是救国之道。一时间,血雨腥风洒满了这两座名都,到处都是口呼“天诛”的志士,这些人被称为“人斩”。文久二年(1862年),土佐藩大思想家吉田东洋被本藩的那须信吾等人所杀;同年,佐幕派官僚岛田左近被萨摩藩志士田中新兵卫所杀;元治元年(1864年),主张公武合体和开国论的大思想家佐久间象山被熊本藩志士河上彦斋所杀……
  为了扭转日益恶化的治安,恢复京都的秩序,幕府招募了大批浪人,组建起一支名为“浪士队”的准警察部队。其后“浪士队”改名“新征组”,被调往江户,很多成员不愿意离开京都而滞留了下来,为了避免这些浪人成为更大的祸害,京都守护职、会津藩主松平容保把其中部分人招募到麾下,组成了“新选组”。
  新选组的中坚分子,乃是以近藤勇为首的来自于武藏国多摩郡乡下的一批下级武士,这个组织以行动迅速,下手狠辣而享誉一时。但在恢复京都治安的同时,新选组逐渐成为佐幕派的一枚棋子,成为屠杀尊攘志士的刽子手,成为逆潮流而行的反动者,这实在是相当可悲的事情。

  ●无谋攘夷

  文久二年(1862年)元月,老中安藤信正在坂下门外遭到袭击。二月,德川家茂将军和御妹和宫正式举办婚礼。四月初,萨摩藩隐居岛津久光(岛津齐彬之弟,现任藩主忠义之父)率领藩兵进京,请求朝廷下旨敦促幕府,改革政治制度,并且明令攘夷。
  四月三日,萨摩藩的激进尊攘派有马新七、田中谦助等人想要趁此时机举兵倒幕,他们在京都旅馆寺田屋集结,计划首先杀死关白九条尚忠和京都所司代酒井忠义。此事为岛津久光得知,就派遣奈良原喜八郎等九人前往弹压,双方发生冲突,结果有马新七等六人当场死亡,另有两人翌日即被勒令自杀——是为“寺田屋骚动”。
  这一事件恰好说明了公武合体派和倒幕派之间的分歧已经无可磨合,虽然同样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但两派根本上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其后岛津久光与朝廷敕使先后前往江户,幕府被迫对其强横态度作出妥协,于当年七月任命松平庆永为政事总裁,德川庆喜担任将军的后见,同时放宽参觐交待制度。幕府还答应,家茂将军将于次年也即文久三年(1863年)上洛觐见天皇,正式宣布攘夷。八月,岛津久光从江户回藩途中,路经横滨附近的生麦村,其家臣以四名英国人冲撞了久光的坐骑为理由,拔刀相向,当场砍死一人,砍伤两人——是为无谋攘夷的重要代表:“生麦事件”。
  家茂将军是次年三月上洛的,当年四月,确定了攘夷期限为五月十日。这种攘夷,事实上就是把外国人全部赶出日本,恢复幕府旧有的锁国体制,它是根本悖离时代发展潮流的,因此也必然引发始料未及的严重后果。
  且说攘夷之诏一下,幕府权威徒然提高,各地尊攘志士无不欢欣鼓舞。首先动手攘夷的是长州藩,长州军利用海岸炮台封锁了关门海峡,随即向企图通过此处的美、法、荷兰等国商船和军舰开炮。六月一日,美、法两国舰队发动全面反击,长州军损失惨重。
  其次和西方列强全面交火的是萨摩藩。因为岛津久光拒绝严惩“生麦事件”的凶手并向英方支付高额赔偿,英国舰队就于文久三年(1863年)七月砲击鹿儿岛。担任萨摩藩前线指挥的乃是久光的宠臣大久保利通,他本以为经过多年学习西方先进科技,苦心经营的沿岸炮台可以抵挡住英军的进攻,谁料激战过后,伤亡惨重,藩城鹿儿岛遭到严重破坏。这场“萨英战争”极大地刺激了大久保利通等萨摩藩尊攘志士,他们原本狂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了下来,思想逐渐从锁国向开国转化。
  最终大久保利通从幕府借得巨款赔偿英国,双方取得了和解,同时萨摩藩开始加强与英国等西方列强的合作,加速了开国的步伐。
  无谋攘夷终于产生了恶果,不过仍有相当一大批激进尊攘派看不清形势,仍然执着锁国的理念,认为都是幕府指挥不力才导致了对外夷战争的失败,于是以长州的真木和泉等人为首,开始策划让天皇“攘夷亲征”。所谓的“攘夷亲征”,实际上是彻底推翻天皇朝廷委任幕府处理政务的旧体制,要将大权收归朝廷,对于凝聚全国力量,推翻腐朽的幕府统治来说,这本是非常具有进步性的举动,然而就其攘夷初衷来说,其实也相当的无谋而可笑。
  佐幕势力当然不可能看不清真木和泉等人的真实用意,于是以萨摩、会津两藩为首,也开始计划将尊攘派的势力彻底从京都清除出去,完成他们所谓“公武合体”的调和主义理想。八月十八日凌晨,支持公武合体的中川宫亲王、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会津藩主)等人指挥萨摩和会津的藩兵控制了皇宫,随即下诏剥夺了数名尊攘派公卿的职务。三条实美、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等七名公卿被迫逃出京都,往依长州等藩——史称“七卿落难”。
  这就是“文久政变”,又称“八月十八日的政变”。
  激进尊攘派当然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们陆续在各地起事以反抗幕府的统治,想要杀回京都。其实早在“八月十八日的政变”以前,公卿中山忠光就组建的“天诛组”,在大和举兵,政变爆发后,筑前藩士平野国臣又占领了但马国生野代官官署。这些起义陆续都被幕府指挥各藩围剿,血腥地镇压了下去。
  而激进尊攘派中最大的集团长州藩则正策划着更为危险的举动,他们打算从内部扰乱进而占领京都,挟制天皇,让天皇下诏讨伐江户幕府——这一行动被称为“夺玉”,“玉”指的就是当时在位的孝明天皇。
  次年是元治元年(1864年),六月五日,负责京都治安的新选组逮捕了一名化装成武具商的尊攘志士古高俊太郎,俊太郎受刑不过,供出当晚将有长州、土佐、肥后等脱藩志士二十余人聚集在京都三条河原町的旅馆池田屋开会,打算在京都纵火,然后趁乱攻入皇宫,夺取天皇。于是新选组在通报了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以后,快速展开行动,乘夜奇袭了池田屋,包括宫部鼎藏、吉田稔麿在内的七名志士被当场斩杀,其余数人被逮捕——桂小五郎倒是侥幸逃得一命,被迫化装成乞丐逃出京都。
  “池田屋事变”,可以说是日本维新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长州藩从此作为倒幕的急先锋稳稳站在历史的舞台上。

  新选组悲歌

  “新选组”也写作“新撰组”,是在文久三年(1863年)四月正式成立的。
  且说会津藩主松平容保在前一年(1862年)的闰八月就任京都守护职,负责京都的治安,为了增强警备力量,他经过幕府的同意,授命鹈殿长锐、清川八郎、佐佐木只三郎等人招募浪人,组建了“浪士队”。但因为浪士队内部品流复杂,大量攘夷志士也蜂拥而入,使得容保等人害怕这支队伍无法维持京都治安,反而变成动乱之源,于是在文久三年(1863年)年初将其取缔,主力调往江户,编成“新征组”。
  浪士队被取缔后,队员芹泽鸭、近藤勇等人前往求见松平容保,陈述了自己对幕府的赤胆忠心,容保深受感动,就允许二人创建新选组。新选组设立之初由三驾马车共同指挥,也即上面提到过的芹泽鸭和近藤勇,还有一位新见锦。然而到了当年的九月,内部纷争暴起,首先是新见锦被勒令自杀,随即芹泽鸭在与情人幽会岛原料亭的时候,被近藤一党的土方岁三、山南敬助、冲田总司等人刺杀。
  从此近藤勇成为新选组的唯一首脑——局长,实际主导队务的则是副长,人称“智囊”的土方岁三。近藤勇出自武藏多摩地区,本是小剑术流派“天然理心流”第三代近藤周作的养子,后来继承为第四代传人,新选组内很多成员也都是他的同门。
  当初德川家康建都江户时,为防一旦有变,可以使后代将军安全撤至甲府,因此采纳了大久保长安的建议,在多摩八王子地方布下一哨人马,这哨人马由原住民五百人,加上武田遗臣五百人组成,称为“八王子千人队”。传说新选组中坚力量大多是八王子千人队的后裔,因此对德川幕府秉持着强烈的忠义之心——六番组长井上源三郎已被证实确为这种身份。
  新选组创建以后,即在京都各町巡逻,一开始的目的是捕拿妄图闹事的宵小,但因为很多尊攘志士都想在京都掀起纷乱,以便混水摸鱼地夺“玉”,所以很快的,新选组就成为了尊攘派的死敌。元治元年(1864年)六月五日,发生了“池田屋之变”,新选组随之名声大噪。
  新选组对内管理严格,法度森严,对外则行动迅速,血腥无情,在他们的管理下,京都治安略有好转。然而随着德川幕府的垮台,新选组也日趋走向没落。在倒幕维新的戊辰战争中的每一仗,几乎都可以看到新选组成员的身影:先是伏见·鸟羽之战,江户无血开城后还有上野之战、会津之战和最后的箱馆之战。最终在新政府军攻打五稜郭的时候,人称“鬼副长”的土方岁三中弹身亡,标志着新选组的彻底覆灭。
  除土方岁三外,新选组的其他重要成员的下场是:近藤勇曾在关东地区组建甲阳镇抚队与新政府军对抗,战败后被处以斩刑;一番队长、剑术高手冲田总司在戊辰战争爆发后不久就因肺结核而死;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和五番队长武田观柳斋等人在内部斗争中被整肃;总长山南敬助和八番队长藤堂平助等人脱队后遭到斩杀或被勒令切腹。
  只有二番队长永仓新八和三番队长斋藤一侥幸活了下来。永仓新八在戊辰战争前就脱队而去,自组“靖兵队”与新政府军对战,会津战争后被赦免,恢复了松前藩籍。斋藤一曾在会津城下代替土方岁三指挥战斗,兵败后遭到流放,战争结束后,他改名藤田五郎,进入警视局,退役后就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校工,直到病殁。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6:55

宛如梦幻

三十五章、维新之岚

文赤军长胜

  ●禁门之变

  元治元年(1864年)六月五日爆发的“池田屋事变”,使得长州激进尊攘派的活动从地下转入地上,毛利家三名尊攘派的家老——益田右卫门介、福原越后和国司信浓——在中下级武士的煽动下,决定指挥兵马进京,对“八月十八日的政变”提出申诉。这种轻率的举动受到了高杉晋作、久坂玄瑞等稳健派的反对,然而他们的努力劝说最终化成了泡影,长州军还是出动了,将领除三家老外,还包括“游击队”队长来岛又兵卫,以及被迫从征的久坂玄瑞等人。
  长州藩最初的藩论是倾向于锁国佐幕的,就在“樱田门外之变”前后,长州藩内制定了三条基本纲领,那就是:一,尊王;二,佐幕;三,恪守藩祖(毛利辉元)以来的忠义之心。然而重臣长井雅乐却跳出来大唱反调,向藩主毛利敬亲提出了《航海远略策》,指出毁约攘夷是没有好结果的,只有公武一心,开国进取,才能挽救艰危的时局。长井思想的基调,对内是公武合体,对外是开国,在得到毛利敬亲的首肯后,他前往江户说服了老中安藤信正和久世广周,又进京说服了天皇和许多公卿,为把公武两家拉上同一辆战车而费尽了心机。
  然而长井雅乐的“航海远略论”却遭到长州藩内尊攘派的激烈反对,以松阴门下弟子桂小五郎和久坂玄瑞等人为首,纷纷提出必须“先攘夷,后开国”,想在不先解决内部矛盾、改革政治以前就向西方列强敞开大门,根本就是开门揖盗。曾经支持过吉田松阴的重臣周布政之助也站在小五郎等人一边,于是众人齐心协力把长井雅乐赶下了台。
  长井雅乐在文久三年(1863年)二月切腹自杀,从此长州藩论全面转向尊王攘夷,并最终发动兵马上洛,酿成了血腥的“禁门之变”。
  且说长州军总计三千人,分海陆两道杀往大坂,随即以伏见的长州藩邸为据点,大举向京都进发。当时守卫京都的是包括萨摩、会津在内的共三十个藩的部队,就兵力来说,长州军完全落在下风。然而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长州激进尊攘派却根本看不清形势,在他们想来,只要通过公卿上奏天皇,说明自己的尊攘大义,则天皇自然会站到自己一边,到了那个时候,萨摩、会津等藩的武士,难道还敢违逆天皇的旨意吗?
  然而事实上当时的孝明天皇并无从幕府手中收归权力的野心,同时因为去年几场失败的攘夷战争,也已经很明确地表过态:“征服丑夷乃国家之大典……无谋之攘夷实不为朕之所望……”所以天皇是根本不会主动走出皇宫,接纳长州志士们的所谓忠心的。
  皇宫四周布列着各藩军队,而长州军则分扎在嵯峨天龙寺、山崎天王山和伏见三处,与各藩遥遥相对。六月二十七日,松平容保命令各藩部队加强皇宫各门的警备,勿使长州一人一骑进入。七月三日,他又写信给福原越后,要求长州军尽快撤出京都附近地区,否则后果自负。
  长州军不甘心就此退出洛中,可是面对数倍于己的兵力,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对幕府方越来越有利,七月十八日夜晚,松平容保终于请到了幕府讨伐长州的敕命,随即带病出阵,指挥各藩军队向长州军发起猛攻。
  长州军得到消息后,骑虎难下,被迫分道杀向皇宫,激烈的战斗就这样打响了。山崎方面屯扎着长州军的主力,主要将领有久坂玄瑞、益田右卫门介、真木和泉等人,首先遭到诸藩联军的进攻,被迫向后退却。为了掩护主力部队,同时扭转战场形势,另外两路长州军大踏步地向皇宫挺进,先锋来岛又兵卫亲率两百名部下直冲向蛤御门。
  当时守备蛤御门的乃是八百名会津藩兵,看到长州军汹涌杀来,匆忙奋起迎战,双方就此在御门前展开了激斗。作为天龙寺方面主将的国司信浓紧跟在来岛又兵卫之后加入战团,高呼“杀败会奸,冲进皇宫去求见天皇陛下”等口号拼死奋战,会津军力不能敌,节节败退,眼看御门就要被长州军攻破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驻扎在附近、守护乾御门的萨摩岛津军却开始行动了。岛津方主将正是前几年投海不死的西乡吉之助隆盛,在他的指挥下,两百余名萨摩藩兵救援蛤御门,突然出现在长州军的背后。遭到前后夹击的长州军瞬间崩溃,素有“鬼来岛”之称的勇士来岛又兵卫身中铳弹,自度不得幸免,于是含恨切腹而死。
  就这样,长州军最后一线转败为胜的希望就此破灭,三路军队陆续都被击溃。久坂玄瑞被迫闯入公卿鹰司邸,想要负隅顽抗,结果被萨摩、会津、桑名等藩兵团团围住。恶战一场后,玄瑞和好友寺岛忠三郎一起含泪对刺而死。
  最后毙命的长州军大将是真木和泉,他依靠天王山地势之险,一直固守到八月二十一日,掩护三位家老顺利撤退,然后也被迫自尽了。这就是著名的“蛤御门之变”,也称“禁门之变”,长州藩第一次明确地打出尊王倒幕的旗帜,但因为准备不够充分,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最终以全面溃败而告终。据说经此一战,长州藩尊攘志士战死达三百余人,藩中舆论为之大变。

  ●功山寺起义

  “禁门之变”爆发后,幕府传令各地诸侯,以前尾张藩主德川庆胜为总督,越前藩主松平茂昭为副将,联军讨伐长州。然而此时幕府权威已堕,诸侯各抱观望之心,都不肯使出全力,担任讨伐军总参谋的萨摩重臣西乡吉之助遂提出一计,要“以长州人来处置长州人”——这一计划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且说讨伐军是元治元年(1864年)八月二日出动的,然而还没等走到长州,八月五日,英、美、法、荷四国联合舰队驶入关门海峡,对长州重镇下关展开了猛烈的炮击——这是对去年长州藩攻击美、法等国船只而采取的报复行动。于是藩内保守派椋梨藤太等人趁机向毛利敬亲提出,只有排斥尊攘派,并且立刻向幕府谢罪,“纯一恭顺”,才能挽救毛利家濒临灭亡的命运。
  在这些保守派,也被称为“俗论派”的打击下,周布政之助被迫自杀,激进攘夷派的代表井上闻多(馨)遭到保守的“选锋队”的袭击,伤重而遁。于是毛利敬亲勒令益田右卫门介、国司信浓、福原越后三家老自尽,同时破弃重镇山口城,交出落难的五位公卿(七卿或死或走,留在长州的还有五个),亲笔写信向幕府谢罪,用这些屈辱的条件劝退了讨伐军。
  这就是第一次“征长之战”,在西乡吉之助的谋划下,长州藩不战而败,藩内尊攘势力几乎被扫荡一空。然后,就该轮到狂飙突进的高杉晋作出场了。
  与绝大多数尊攘志士不同,高杉晋作出身于一个中上级武士家庭。因为高杉氏的家纹为“丸之四割菱”,所以有传说出自甲斐武田氏,先祖是战国时代的备后国高杉城主武田小四郎春时。晋作的父亲高杉小忠太领二百石俸禄,就其在长州藩内的身份来说,可比德川幕府的旗本。晋作初名和介,自小聪颖,在藩校“明伦馆”中取得了优异成绩,得到毛利敬亲、定广父子的称赞。
  当时在“明伦馆”中还有一个高材生,同时也是高杉晋作的好友,那就是久坂玄瑞,经过玄瑞的介绍,晋作与其同时投拜在吉田松阴门下——照理说,松下村塾所招收的大多是中下级武士学生,晋作本来是不可能想到要去那样一个乡下学校进修的。
  在村下村塾的日子里,高杉晋作受到吉田松阴深刻的影响,同时他还四处游历,先后向思想家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等人求教,思想倾向逐渐转变为尊王攘夷。而因为他的学习成绩良好,遂被与久坂玄瑞,入江久一并称为“松下三高足”。
  文久元年(1861年),晋作被选为世嗣毛利定广的小姓役,也就是青年侍卫官,随即他获得许可,乘坐木船“千岁丸”渡海前往上海考察和学习。此时正值太平天国运动席卷中国东南半壁,西方列强协助清政府镇压这次运动,从而更进一步地把中国半殖民地化,上海是全中国苦难的最鲜明的缩影。在上海的这段日子里,晋作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化,一方面产生严重的危机感,深知日本若不革新自强,结果必将比清朝更惨,另方面,他的对外倾向也逐渐转向开国。
  回藩后,高杉晋作提出“大割据”策略,想要以长州藩为基地率先进行改革,从而逐渐向外影响整个日本。在他的建议下,毛利敬亲答应组建一支“奇兵队”,和旧有的藩兵不同,这支部队不论出身,其中既有武士,也有很多商人、城市平民和农民的子弟。高杉晋作成为“奇兵队”的总督,自号东行,毛利敬亲则名其为东一(东邦第一人)和谷潜藏(深谷潜龙)。
  受到“奇兵队”的影响,长州藩内各种半军事性组织逐一被建立了起来,比如前面提到过的来岛右兵卫的“游击队”,以及伊藤俊辅(博文)的“力士队”、吉富藤兵卫的“鸣城队”、品川弥次郎的“御楯队”,还有“荻野队”、“膺惩队”、“第二奇兵队”,等等。其中就人数和军事实力来说,当然以“奇兵队”为其翘楚,落难长州的公卿三条实美就曾经欣然为“奇兵队”题词道:“忠义填骨髓”。
  对于长州藩兵上洛申诉的鲁莽行动,高杉晋作持鲜明的反对态度,甚至不惜脱藩下狱,而他的好友久坂玄瑞虽然也表示反对,但态度不够坚决,最终被胁裹前往,血洒鹰司藩邸。消息传来,晋作悲恸不已,为了抵挡幕府军的攻击,挽救长州藩的危亡,他提出“武力恭顺”的主张,也即阳奉阴违,表面上向幕府低头,实际却秣兵厉马,寻机再举。
  然而“武力恭顺”被“纯一恭顺”压倒,俗论派趁机上了台,开始残酷地镇压尊攘志士,晋作也被迫亡命北九州。元治元年(1864年)十二月,幕府军还没有退尽,他就悄悄地潜回了长州,前往下关去会见“松下村塾”的同学山县狂介,商讨起义计划。
  山县狂介本名小辅,吉田松阴评价他“志向高远,可称一个‘狂’字”,因此赐名狂介——也就是后来的日本陆军大将山县有朋。狂介本为“奇兵队”的军监,后来代替高杉晋作担任总督,当晋作前来和他商量“必须打倒俗论派,掌握藩政,否则就无法挽救长州,更无法挽救整个日本国”的时候,此人大违其“狂”名,在赤根武人等谨慎派的挟制下,竟然犹豫不决,不肯协同起义。晋作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必定会完成起义大事!”
  虽然没能拉动“奇兵队”的老部下,但高杉晋作通过不懈努力,却终于说服了“力士队”队长伊藤俊辅(博文)、“游击队”新队长高桥熊太等六十余人(一说为八十人)。他们于十二月十六日冒雪在下关功山寺起义,随即袭击并攻占了附近的新地会所。
  藩兵三千人前往镇压起义,高杉晋作身穿祖先传留下来的绀丝威铠甲,头戴乌帽子形兜,沉着应战。闻听起义的消息,尊攘派各队纷纷前来会合,就连山县狂介也坐不住了,率领“奇兵队”加入战斗,于是藩兵不敌败退。随即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晋作及其所领导的所谓“正义派”即横扫整个长州,清除俗论派,重新夺回了政权。
  
  ●龙马奔腾

  “功山寺起义”的第二年是庆应元年(1865年),五月,一个名叫“龟山社中”的商会悄然建立了。日本的这场近代变革,产生了所谓的“维新三杰”,而在此之前,还有“前三杰”声名更为煊赫,那就是高杉晋作、幕臣胜海舟,以及“龟山社中”的创办人坂本龙马。
  坂本龙马本名直柔,出身非常低微,他的祖父直益本是酒店“才谷屋”的少东家,后来过继到土佐藩一个下级武士家庭,才始取得“乡士”的资格。龙马曾经抱持着攘夷思想,脱藩前往江户,打算刺杀开国派的幕臣胜麟太郎义邦(海舟),但结果反被胜海舟说服,成为开国论的主要鼓吹者之一。
  坂本龙马构思出了自己独特的共和政体论,随后他就在长崎龟山创立了“龟山社中”,后来又名“海援队”。“龟山社中”不仅仅是商务贸易组织,它还是尊王志士们的总联络站和情报站,利用这个组织,龙马把大量精力和金钱都投入到尊王倒幕运动中去。
  坂本龙马并不赞成武力倒幕,他认为只有各地雄藩联合起来,才能逼迫幕府自动地“大政奉还”,也即把权力返还给天皇朝廷,完成不流血的革命。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龙马决定首先要让尊攘派的两个最大基地——长州和萨摩——携起手来。
  萨摩藩本是尊攘派的重要基地,但公武合体的色彩更为浓厚,当坂本龙马和好友中冈慎太郎来到萨藩的时候,掌握藩中实权的就是第一次长州征伐战的总参谋西乡吉之助(隆盛)和大久保利通——他们两人和长州的桂小五郎(木户孝允)后来被并称为“维新三杰”。
  萨摩藩前此所以会协助幕府与长州军交战,本是为了掌握京都的实权,完成藩主岛津久光公武合体和“雄藩公议”的政治理想。可是幕府在战败长州以后却卸磨杀驴,加速恢复幕权,同时故意搅黄明令召开的雄藩会议。在这种情况下,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的思想开始倾向于武力倒幕。
  于是,经过龙马和慎太郎的反复劝说,西乡隆盛终于答应和长州联起手来,伺机推翻幕府的腐朽统治。接着,两人又来到长州游说,虽说长州人恨透了“会奸”、“萨贼”,但眼界开阔的桂小五郎和高杉晋作还是力排众议,决定争取萨摩这个强有力的外援。
  且说那位中冈慎太郎,乃是著名的“陆援队”的开创者。海援”、“陆援”,互为表里,虽然慎太郎之创立“陆援队”,灵感是来自“龟山社中”,但龙马之把“龟山社中”改编为“海援队”,实际是仿效“陆援队”。相比之下,“海援队”更象商团,龙马更象辩士,而“陆援队”仿佛军队,慎太郎无疑是名战士。虽然有关“龙马的主要目的是赚钱,慎太郎的主要目的才是维新”的论调简直是屁话,但中冈慎太郎在明治维新中所起的作用确实并不弱于坂本龙马。
  二十三岁的时候,中冈慎太郎加入了武市瑞山(半平太)为首的土佐勤王党。庆应元年(1865年),是他首先建议发起萨长联盟运动,并在龙马的帮助下获得完全成功的,同年,他还完成名著《时势论》,鼓吹改革的中心在一个“战”字。
  先说说坂本龙马的结局,庆应三年(1867年),他和后藤象二郎一起完成了“船中八策”,主张幕府将军奉还大政,把国体改为君主立宪制。“船中八策”中的许多条文,日后被原封不动地搬入明治新政府的宪法和各种法律规章中去。
  龙马短暂的一生,为日本的振兴耗尽了心力,但他最终没能看到黎明的曙光。“船中八策”完成后的当年十一月十五日,他在京都近江屋遭到一名自称大和十津川乡士的刺客的突袭,眉心中刀,当即死亡,同时一起殒难的,还有他生死与共的挚友中冈慎太郎。那名刺客,据传是“新选组”前身“浪士队”的首领之一佐佐木只三郎——但细察情势,当时许多人都有杀害龙马的动机,他究竟死于谁手,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龙马可以说是日本历史上最幸运的人,因为他死后大名传播天下,甚至蜚声海外,并且深受各阶层的爱戴——大众百姓认为他是拯救日本的平民英雄;资产者认为他是近代日本商业的始祖;民主派认为他是民主先驱;保守派认为他是尊皇的忠臣;军国主义者认为他是帝国海军的保护神。因此,龙马的名声远在“维新三杰”、甚至高杉晋作和胜海舟等人之上,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奇才大村益次郎

  在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的反复奔走游说下,庆应二年(1866年)正月,长州重臣桂小五郎再次秘密潜入京都,在萨摩藩邸和西乡隆盛会面,签署了共同进退的同盟协议。幕府对此秘密同盟懵然无知,他们只看到了高杉晋作的“功山寺起义”,看到长州藩的割据倾向,于是决定发动第二次“征长战争”。
  幕府首先向长州藩发去了诘问书,要求藩主毛利敬亲、定广父子退隐,并且将领地削减为十万石,移往他处,如此则可保证毛利氏的家名不被灭亡。如此苛刻的条件,就算掌握藩政的依然是俗论派,也是很难答应的。幕府正要他们不答应,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号召诸藩联兵讨伐,从而一举灭亡毛利氏,解决长州问题。
  萨摩藩的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竭力阻挠幕府征伐长州,前者甚至亲自领兵进入京都,号召召集有力藩主开会,共商长州问题。然而江户幕府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茂将军还是拼凑起了各藩联军十五万之众,分从山阴、山阳、濑户内海和北九州四个方向合围长藩。幕府先锋总大将是德川茂承,家茂将军还亲自离开江户,坐镇大坂城指挥战斗。
  消息传来,长州藩内大为震动,桂小五郎、高杉晋作急忙召集群臣商议。根据所得到的情报,幕府方三万陆军从山阴方向走石州口,五万陆军从山阳方向走艺州口,两万水陆联军从长门南方登陆走大岛口,另外主力五万以北九州的小仓城为基地走九州口,目标直指长州重镇下关和主城萩城。对比幕府的十五万大军,长州可战之兵不过区区四千人而已。
  四千对十五万,这场仗真的很难打,然而军师大村益次郎却胸有成竹,辅助高杉晋作拿出了超级狂妄的分兵四战的策略,也就是把四千人分为四队,各堵一路幕府军,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希望能够在短期内就战而胜之。
  这位大村益次郎本名村田藏六,是长藩周防国吉敷郡铸钱司村一个名叫村田孝益的汉方医(中医)的长男。十九岁的时候,藏六拜藩内著名兰方医(西医)梅田幽斋为师,后来又进入大坂绪方洪庵的适塾深造。
  绪方洪庵可称是当时日本第一流的兰学家和兰方医,而身兼东西方医学之长的村田藏六因为学习成绩优异,也很快就成为了适塾的“塾头”(班长)。嘉永六年(1853年),三十岁的藏六受老师绪方洪庵的推荐,出仕宇和岛藩藩主伊达宗城,帮忙在宇和岛藩内讲解兰学,并翻译西方军事书籍。
  治病的医生第一次接触到杀人的学问,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进步神速。很快,幕府开设了蕃书调所和讲武所,特意聘请村田藏六前往担任教授。等到了万延元年(1860年),桂小五郎因事前往江户,亲眼观看了村田藏六执刀进行人体解剖,心想如此人才,怎么竟然流落外藩呢?于是经小五郎反复劝说,藏六答应辞去宇和岛和幕府的优厚待遇,回归长州藩,担任“博习堂”的兰学教授。长州藩主毛利敬亲颇为器重他,让他继承了名门大村氏的苗字,改名为大村益次郎。
  一直到这个时候,这位大村益次郎就表面上看来还不过一个翩翩文士而已,虽然对于东西方的各门学问都很精通,但从未领兵打过仗,说不上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有桂小五郎认为益次郎才堪大用,等到正义派夺回藩政以后,他就委派大村益次郎进行藩内的军事改革。
  大村益次郎的所作所为,着实让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首先,他彻底抛弃了刀枪弓箭,拿出藩库中的多年积蓄购买了很多最新式的西洋枪炮,然后竟连士兵的服装也全都改了,废弃传统盔甲,一律改成黑色的便于活动的西洋式军服。上述两条还只是表面上的变革,在更深的层次上,益次郎废除了长州藩八家重臣世袭藩主马廻众的制度,打破传统的将、兵界限,全面引进西洋军制。
  可以说,高杉晋作创建“奇兵队”,首次打破旧有的“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而大村益次郎的军事改革则使中下层民众得以成为将领,一扫长州藩内的封建势力,由此而产生的社会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正因如此,当幕府十五万大军汹涌攻来的时候,大村益次郎临危不乱,分析说:“各藩联军配合度差,士气低落,将领们多怀攘夷之心,不愿攻打长州,而士兵们人人思家,不肯长年在外作战。我以整编过的新式军队相迎,可以轻松取得胜利。敌人虽多,却不足惧!”
  长州重臣会议决定,以高杉晋作担任海军总督兼九州口参谋,前往迎战坐镇九州小仓城的幕府军大将小笠原长行,大村益次郎则担任石州口参谋,迎战石见国津和野方向的敌人,其余两路也各遣将相迎。
  就这样,第二次“征长战争”,也称“四境战争”正式爆发了。

  ●四境战争

  庆应二年(1866年)六月七日,幕府方的“富士山丸”等四艘新式战舰驶入关门海峡,配合陆军进攻大岛炮台——大岛口之战打响了。高杉晋作闻报,急忙乘坐战舰“丙寅丸”前往救援。
  这艘“丙寅丸”战舰是两个月前才刚从英国人手中购买而来的。本来自从第一次“征长战争”以后,幕府就禁止长州藩再进口武器,于是高杉晋作通过坂本龙马的“龟山社中”,以萨摩藩的名义,花费了三万多两的巨资购得此舰。龙马同时还为长藩运来了最新式的米尼埃铳四千三百支、格拜尔铳三千支,总花费高达九万二千两。
  且说高杉晋作乘坐“丙寅丸”来到前线,看到幕府方的战船防备松懈,就趁夜前往突袭。“丙寅丸”撞入停泊在海岸边的幕府舰队中,两侧炮门全开,拼命轰击。幕府军猝不及防,乱成一团,结果在互相射击中伤亡惨重,被迫退回九州。
  高杉晋作乘胜追击,通过九州口直取小仓城。他首先用海军吸引幕府方战舰和海岸炮台的火力,然后派山县狂介率军登陆,彻底破坏了小仓城附近的炮台。这是六月十一日之事,七月三日,长州军发起第二次登陆作战,突破了住吉原和大里的幕府方防御阵地,幕府大军在千余长州军的攻击下竟然节节败退,被迫退守小仓城。长州军随即凯旋回归下关,彻底解除了来自西、南两个方向的威胁。
  再说前此的六月十三日,艺州口方面的长州军以“游击队”为主力,主动越过藩境杀入安艺国,随即遭到幕府方先锋大将德川茂承的反击,后退到小濑川西岸,隔河对峙。虽然兵力对比悬殊,但幕府军士气低落,暂时还不敢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在此前后,大村益次郎率领“南园队”、“精兵队”和长州支藩清末藩的部分兵马,一共七百余人,开到了石州口。虽然麾下士兵大都身着全新的西式军服,扛着洋枪,作为总指挥的益次郎却仍作文士打扮,身披浴衣(和式常服),戴着斗笠,腰挂短刀。从当时遗留下来的照片来看,这位总指挥相貌丑陋,面色惨白——据说是晕船所致。
  面对新式装备的长州军,紧邻长藩的津和野龟井藩不敢抵抗,六月十七日,他们秘密送出降书,允许大村益次郎所部安全通过领内。随即益次郎就进攻幕府亲藩石见滨田藩,当时滨田藩领内驻扎的除本藩藩兵外,还包括前来会合的备后福山、纪州等藩藩兵,总兵力为五千人,总大将是幕府所派遣的军监三枝刑部。
  六月十六日夜晚,大村益次郎改扮成农民模样,孤身一人进入诸藩兵马驻扎的益田町,详细调查了敌军兵力配属情况。大概因为他相貌丑陋,毫无威势,装农民实在装得太象,所以竟然丝毫也没有被敌人察觉,侦查完毕后安然退回本阵。益次郎是很注重战前侦查的,此外他还曾说过这样的名言:“吃败仗的时候与其无谓地继续抵抗,不如早早撤退为好。”这句话彻底颠覆了以战死为荣耀的传统武士精神。
  次日凌晨,大村益次郎分兵三路突入益田町。长州军武器精良,射程较远,同时在益次郎的苦心训练下,利用町内各种掩体作战的技术也比幕府军为高,因此以寡击众,仍然很快就赢得了胜利,敌将三枝刑部也中弹殒命。据说坂本龙马曾受桂小五郎之邀观看了“四境战争”的整个过程,他留下笔记说:“长州军绝不布设密集队形,而是分散冲锋,使得中弹的人很少。”
  这是一场新旧之间的战争,在长州军新式武器和新式战法的攻击下,传统的武士战法如同石下之卵一般被彻底粉碎。据说滨田藩士岸近江本是宝藏院流的枪术名家,藩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但在长州军乱铳射击下眨眼就被打成了筛子。
  败退的幕府军后退到滨田城西面十二公里外的山区,企图凭藉大麻山、云雀山、鸢巢山等天险阻遏长州军继续挺进。但是大村益次郎调来了数门新式大炮,对上述山头进行猛烈轰击,最终大麻山、云雀山次第陷落,鸢巢山的幕府军一哄而散。七月十八日,长州军开始猛攻滨田城,滨田藩主松平武聪等人慌忙经海路逃往松江。
  七月十九日,大村益次郎率领长州军进入滨田城,在城下町中各处都竖立起“长州支配”的木牌,并且随即占领了附近幕府直辖的石见银山。滨田城的陷落,标志着幕府军石州口一路的彻底失败。
  幕府军四路来攻,结果除艺州口一路仍在对峙外,其余三路全都遭到惨败。即便如此,高杉晋作依然不肯罢休,他于七月二十七日亲率“奇兵队”八百人再征小仓。没有了实力强劲的萨摩藩参战,各藩藩兵完全不是长州军的对手,纷纷后退,直到雄藩肥后派兵前来救援,才勉强止住了颓势。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家茂将军在大坂去世的消息,七月三十日晚间,幕府方总大将小笠原长行抛弃军队,乘坐军舰逃回大坂,肥后、久留米、柳河等藩兵马也各自退去。八月一日,小仓城中燃起熊熊烈火,藩中家老以破弃城堡为条件请求和长州缔结和约。
  激烈的“四境战争”就此拉下了幕布。

  维新志士的结局和影响

  明治维新“前三杰”中,开国派幕臣胜海舟后来在新政府中担任海军司令、参议长等职务,被后世尊崇为日本近代海军的创建者之一,而调和派坂本龙马则出乎意料地成为魅力无穷的超级偶像。
  高杉晋作是非常具有战略眼光的一代雄才,他所主导的“功山寺起义”和“四境战争”彻底扭转了全日本佐幕和倒幕两派的力量对比,为最终推翻德川氏幕府扫清了道路。然而明治维新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晋作的评价却并不甚高。一方面,很多武士失去了世代相传的俸禄或土地,失去了他们统治者的身份,对于最先打破“士农工商”身份限制的晋作恨入骨髓,另方面,晋作本人也有着让人非常迷惑的坏毛病存在。
  高杉晋作虽然鼓吹“四民平等”,吸收平民和农民参加“奇兵队”,但他本身却往往摆出一副上级武士的臭架子。生前,他自称“奇兵队开辟总督”,率扈从、携艺妓、张羽伞,悠然醉步于下关街头,并告诫其妻雅子“须牢记武士之妻与町人百姓之妻的身份区别”。在他死后,雅子也因此始终不肯接受身居高位的伊藤博文与山县有朋等人的资助,说:“武士之妻,再穷也不能靠足轻辈的接济过活。”
  再说所谓的“维新三杰”,那就是木户孝允、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即正文中提到过的桂小五郎,明治维新后,他受到大久保利通的排挤,愤而下野,最终于明治十年(1877年)病殁于京都,享年四十五岁。
  大久保利通不仅排挤长藩的木户孝允,还同时打压原本志同道合的西乡隆盛,据说因为隆盛提出“征韩论”(主张利用对朝鲜发动战争来转嫁国内矛盾),大久保利通认为此乃不智之举,遂联合木户孝允等人把隆盛赶出了政府——不过也有专家指出,所谓“征韩论”最早并不是西乡隆盛提出的,而要说隆盛力主发动侵略战争,或许也只是刻意往他头上扣的屎盆子。
  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之间的真正矛盾,其实是在于对待旧武士的态度方面,利通认为不合时宜的东西就该全部清除掉,而隆盛则同情那些毫无谋生手段,即将因为废黜旧封建制度而变得一贫如洗的中下级武士们。于是最终隆盛离开政府回到萨摩鹿儿岛,聚集落魄武士,开办军校、维持治安,实际是建立了不受中央控制的独立王国。明治十年(1877年)二月,心怀不满的旧武士拥立隆盛为主,发动了对政府的叛乱,也即“西南战争”。叛乱失败后,西乡隆盛切腹自杀。
  旧武士家族的后裔因此对这位失败的曾经想开历史倒车的家伙格外崇敬,一直到今天,日本人都称西乡隆盛为“庶民的英雄”。确实,大久保利通所掌控的独裁政府绝不是人民的救星,然而隆盛发动叛乱的目的又怎会是为了拯救普通的民众呢?
  且说西乡隆盛被赶下台后,内务卿大久保利通独掌政府实权。当时的内务省,其权限除行政外,还包括治安、工商业及部分财政、司法权,大久保利通以大隈重信(大藏卿)和伊藤博文(工部卿)为左右手,建立了完整的独裁体系。
  当时局势混乱,晦暗不明的日本确实需要一个独裁者,但这样一个独裁者,其下场也肯定是悲惨的。就在西南战争结束后的翌年(1878年)五月,大久保利通在行路途中被刺,刺客据传是西乡隆盛的余党岛田一郎。
  同样遇刺的还有足智多谋的大村益次郎,他在明治维新后担任兵部大辅一职,大力推动军事改革,吸纳各阶层民众从军,从而惹怒了保守派旧武士们,终遭暗杀。可怜的是,益次郎当时并没有被杀死,在病床上足足折腾了一个月,最终却因伤口感染而一命呜呼了。
Author: 我爱崔颖    Time: 2009-1-25 17:05

宛如梦幻

三十六章、戊辰战争

文赤军长胜
夺“玉”行动

  孝明天皇庆应二年(1866年)六到八月间爆发的第二次“征长战争”,以十五万幕府军被四千长州军击败而告终。从此幕府威望直落谷底,家茂将军去世后,其后见人德川庆喜被迫下令终止战争,全线撤退。十二月五日,德川庆喜继任为第十五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江户幕府的末代将军。
  长州之所以能够在“四境战争”中取得胜利,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在于幕府的腐朽、诸藩联军的装备既差,配合度又不高,而长州则经过军制改革,装备精良,同时上下一心,士气高涨。此外,萨摩以及英国对长州的暗中支持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当时英、法两国争夺对日本的控制权,英国认为幕府已经彻底腐朽,无法利用它来统治整个日本,因此转而支持藩政开明,并且逐渐打开国门的萨摩、长州等藩,希望实现以天皇为中心的雄藩联合体制——也就是坂本龙马所设想的那一套。而法国看到英国这种态度,反倒加强了支持幕府的力度。可以说,如果没有英国人掺和,长州未必能够轻松打赢“四境战争”,而如果法国人不在其中搅事,大概高杉晋作在战胜后会趁胜追击,直薄京都去吧。
  且说这位志气冲天的高杉晋作,在“四境战争”结束后不久就呕血卧床,随即在第二年也就是庆应三年(1867年)四月十四日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仅二十九岁——查其病因,乃是慢性的肺结核。
  而另一方面,末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在继位前不久就开始了一系列幕政改革,内容包括购买武器,改革军制,改组幕府,以五位老中分掌五局,等等,在法国人的帮助下,颇有振作自雄,重新建立以幕府为中心的统一国家的意愿。这次改革能否最终成功暂且不论,但很明显的,一旦幕府统治稍有起色,庆喜将军很可能再开征长之役。
  正因如此,萨摩、长州等藩丝毫也不敢因为幕府军被击退而大松一口气,他们计划着乘胜追击,从政治和武力两个方面彻底颠覆幕府的统治。说来也巧,就在家茂将军去世后不到半年,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明天皇也猝然驾崩了,终年三十六岁。
  孝明天皇是坚定的攘夷论者,但同时也是佐幕派,他仍想维持传统的幕藩体制,只不过希望幕府对朝廷的态度更为恭顺,自己对政治有更大的发言权而已。尊攘派数次遭到迫害驱逐甚至杀戮,除了幕府在挥舞屠刀外,孝明天皇其实也“功不可没”。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天皇才是倒幕派的最大敌人,所以也有天皇实际是被倒幕派暗杀的说法流传至今。
  继承天皇宝座的乃是孝明之子睦仁亲王,继位一年零九个月后改年号为明治,故称明治天皇,而所谓的“明治维新”也正是由此得名的。这位天皇继位时年仅十六岁,说不上幼小无知,可也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这使得倒幕派大为欢喜,认为这才是自己应该夺取的一块良“玉”。
  明治天皇才一继位,倒幕派公卿立刻行动了起来,其核心人物乃是蛰居在家的下级公家岩仓具视。岩仓具视本是中纳言堀河康亲的次子,后来过继给岩仓家,因为受到关白鹰司政通的器重而担任朝官。他原本是支持公武合体论的,因为推动“和宫降嫁”而成为尊攘派的眼中钉,被剥夺官位,勒令蛰居。大概遭此大难后,具视终于看清了天下大势,认识到公武合体断不能行,而尊攘派势力庞大,并且日益倾向颠覆幕府,这是历史潮流,根本无法阻遏,于是思想逐渐转向尊王倒幕。
  庆应三年(1867年)元月,明治天皇登基,有栖川宫炽仁亲王掌握了朝政。这位炽仁亲王曾与和宫有过婚约,但被幕府横插一刀,搞了个“和宫降嫁”,把未婚妻掳到江户去了,亲王当时是敢怒而不敢言,等到孝明天皇一咽气,立刻就跳了出来,把矛头直指幕府。在炽仁亲王的努力下,朝廷颁下诏旨,赦免了从前被处罚和放逐的大批公卿,岩仓具视以及流亡在外的三条实美等人得以重归政治舞台。
  且说当年“七卿落难”,逃离京都,往依长州毛利氏,但随即因为第一次“征长战争”,幕府命令长州交出剩下的五卿,把他们流放去了北九州。庆应三年(1867年)三月,在炽仁亲王和静宫清保亲王(晃亲王)的奏议下,这五卿终于重归朝廷,三条实美和岩仓具视等人就和萨、长势力联起手来,准备收拾残局,推翻幕府统治——这一派人被称为“王政复古派”。
  所谓“王政复古”,表面上的意思是恢复古代的天皇制,在天皇朝廷和百姓之间不再插进一个武家的幕府,天皇成为实至名归的国家最高首脑,然而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打着天皇的旗号来倒幕,想要建立一个近代化的、西式的君主立宪国家而已。
  在朝廷的支持下,上下两股势力开始积极活动。在上,岛津久光、伊达宗城、松平庆永等藩主先后率兵上洛,尊攘派基本控制了京都及其附近地区;在下,萨摩、长州、土佐、安艺等藩的实权人物先后达成联兵倒幕的密约。眼看全国性倒幕大势将成,倒幕派就要动手,突然间,三不知跳出一个山内容堂来,几乎坏了大事。

  ●小御所会议

  山内容堂本名丰信,乃是南海雄藩土佐高知的前任当主,据说酒量很大,人称“鲸海醉侯”,是公武合体论的积极鼓吹者。当初黑船来航,国门被迫打开,山内丰信立刻重用吉田东洋等开国派进行藩政改革,成效卓著。不过东洋对内思想是倾向于佐幕的,山内丰信也与之相同。传说水户藩尊攘派领袖藤田东湖与丰信交好,曾经秘密对丰信说:“我藩是御三家之一,不能采取过激行动,而作为外样的土佐就当以谋反为主要目标了。”丰信闻言“哈哈”大笑,说:“诚之进(东湖)又在胡说八道了。”
  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兴起“安政大狱”,作为“一桥派”的干将山内丰信当然无法幸免,被迫把家督之位让给儿子山内丰范,自己退居二线,改名为“容堂”。井伊大老被刺后,山内容堂重登政治舞台,大力推动“和宫降嫁”和公武合体。然而他不在位的这段时间内,土佐藩内的激进尊攘派已经得势,他们刺杀了吉田东洋,而以武市半平太(瑞山)主持藩政。
  山内容堂着力打压激进尊攘派,终于在庆应元年(1865年)的闰五月,也就是第二次“征长战争”爆发前不久,将武市半平太下狱处死,一扫激进尊攘派的势力,改以态度温和的后藤象二郎主持藩中政务。后藤象二郎随即和坂本龙马合作完成了“船中八策”,想要通过不流血的革命来完成政治改革。
  “船中八策”深得山内容堂之心,为了避免倒幕派引发战争,容堂就派后藤象二郎拿着自己的计划书去京都游说。这套计划的中心思想为“大政奉还”,即让幕府把现有的统治权名义上奉还给天皇朝廷,由天皇指定设立一个以幕府将军为议长,包括各地雄藩大名在内的“列侯会议”。山内容堂认为这样就可以在不引发流血战争,不颠覆幕府,“忠义两全”的情况下改革朝政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套分明还是“公武合体”的老花样,所以后藤象二郎到处游说,却到处碰壁,就连土佐藩军事总裁坂垣退助也说:“奉还大政之言虽美,却全是空话。德川氏从马上得天下,若不能在马上将其夺回,就不能打倒其数百年来的霸业!”山内容堂大骂退助所言是“暴论”,立刻将其解职,同时命令后藤象二郎以土佐一藩的名义直接把计划书提交给朝廷和幕府。
  幕府立刻牢牢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庆应三年(1867年)十月十四日,德川庆喜将军上奏请求“大政奉还”,并表示愿意辞去征夷大将军之位。面对幕府的这种恭顺姿态,部分决心不够坚定的倒幕派公卿和大名表示可以接受,而态度坚决者则趁机更加紧对京都地区的控制。十一月十三日,萨摩藩主岛津茂久(即岛津久光之子岛津忠义)领兵上洛,要求朝廷召开会议,下达“王政复古”的大号令。
  十二月九日早晨,朝廷下达“王政复古令”,同时在小御所召开会议,齐集公卿百官和有力大名,商讨改组政府的问题,最终决定撤销传统的关白和各种养老令官职,以炽仁亲王为总裁,公卿中山忠能、三条实爱等人,以及大名松平庆永、山内容堂等人为议定,组成新的政府,岩仓具视、后藤象二郎、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则担任参与,负责具体事务
  会议开了一整天,到了晚间,开始商讨如何处置德川幕府的问题,岩仓具视侃侃而谈,提出勒令幕府“辞官纳地”,即要求德川氏辞去世袭的征夷大将军职务和朝廷所授予的官职,同时交出所有幕府直辖地,等候新政府裁处。
  此言一出,山内容堂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说这分明是一场政变,是“暴举”,随即前越前藩主松平庆永也指责这是“刑名为先,道义为后”,要求立招德川庆喜与会——德川庆喜本人和佐幕的急先锋会津藩主松平容保、桑名藩主松平定敬害怕遇害而不敢出席小御所会议——否则就是不公平。西乡隆盛并没有正式参与会议,而负责在外守卫宫门,他在听说上述争吵后,冷冷地说:“此时口舌无用,当用刀剑!”有了这位实权人物撑腰,岩仓具视的态度更为强硬了,后藤象二郎急忙提醒家主山内容堂:“大势已定,强争无益。”山内容堂被迫退缩,于是公武合体派全面罢战,倒幕派占据了主动,最终确定了“辞官纳地”的决议。
  小御所会议的决定传到二条城、大坂和江户,德川庆喜茫然失措,而其手下幕臣无不怒发如狂。幕府时代改易大名,造成很多藩士变成生活窘迫的浪人,没想到这种境况今日会返还幕府本身,如果真的把“天领”(幕府直辖地)都交了出去,旗本们还有什么活路呀!于是幕臣们集体鼓噪,到处作乱,江户城中的萨摩藩邸首先受到冲击。
  这是庆应三年(1867年)十二月底的事情。第二年为庆应四年(1868年),九月改元明治,农历是戊辰年,倒幕战争终于全面爆发了,史称“戊辰战争”。

  ●江户无血开城

  小御所会议召开后,德川庆喜拒不接受命令,不肯“辞官纳地”,他反过来还指斥倒幕派为“奸”,从二条城退至大坂,聚集兵马,打算“清君侧”。在幕府武力威胁和山内容堂等人的内部破坏下,朝廷态度趋软,决定将“辞官”之官改为“前内大臣”,“纳地”之地改为“政务费用”。眼看小御所会议所取得的成果即将全面流产,西乡隆盛就指示尊攘志士在江户城内引发暴动,逼迫幕府抢先开战。
  庆应四年(1868年)元旦,幕府发布“讨萨表”,命令诸藩联合出兵,把萨摩藩的势力从京都驱逐出去。一月三日,幕府军一万五千人经鸟羽街道北上进攻京都。此时守卫京都的倒幕方只有长州一千五百人和萨摩三千五百人,兵力对比为三比一。
  在鸟羽口四塚关门,包括会津藩兵、新选组在内的幕府军遭到萨摩藩士椎原小弥太所部的阻拦,战斗在一月三日下午五时正式打响。几乎同时,守备伏见御宫的长州军也和幕府部队交上了火,是为“伏见·鸟羽之战”。
  虽然武器精良,组织严密,终究众寡悬殊,萨、长两军打得极为艰苦,西乡隆盛已经做好了让明治天皇乔装成女官逃出京都,退往长州的准备——天皇男扮女装逃亡,似乎也是日本历史上的惯例。
  正在危急之时,大久保利通向新政府方面的总大将仁和宫嘉彰亲王献上一捆“御旗”——这是他和岩仓具视早就准备好的,上绣有日、月或者皇家纹章十六瓣菊的十二面旗帜。据说当年后鸟羽上皇发动“承久之乱”,谋划打倒镰仓幕府的时候,就曾向部队颁发过“御旗”,其后后醍醐天皇也玩过这一招,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现在萨、长联军也打出了这些旗帜。
  新政府下令,宣布德川氏为“朝敌”,幕府军为“贼军”,相对的,打着御旗的新政府主力萨、长联军自然就是“官军”了。“御旗”在前线高高举起,受过多年朱子学尊王思想洗脑的幕府军见之大惊失色,士气瞬间崩溃,于是乎狼狈后撤。
  一月六日晚间,知道大势已去的德川庆喜、松平容保等人秘密潜出大坂城,乘坐军舰“开阳丸”逃往江户。主帅临阵脱逃,幕府军更无复振的希望,将士们纷纷议论:“大树(指幕府将军)已去,咱们还怎么打仗?”于是四散逃离。
  就这样,仅仅经过了四天的激战,“伏见·鸟羽之战”以新政府军大获全胜而告终,随即西国、近畿各藩全都声明拥护新政府。在一月七日的小御所会议上,商议追讨幕府之事,山内容堂还想顽抗,高叫说:“庆喜不是贼臣,这是萨、长引发的私斗!”结果遭到岩仓具视的怒斥,最终被迫俯首认输。
  新政府决定剥夺德川庆喜、松平容保、松平定敬等二十六人的官职,将旧幕府“天领”直接划归朝廷直辖——你既然不肯“辞官纳地”,那我就直接剥夺好了。同时新政府还下令以炽仁亲王为东征大总督,发兵分东山、东海、北陆三道讨伐江户幕府。
  且说德川庆喜是一月十一日回到江户城的,他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经过去年的幕府改革,此时那些世袭老中、重臣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了,掌握幕府军队权力的分别是勘定奉行小栗忠顺、步兵奉行大鸟圭介、海军副总裁榎本武扬,以及军舰奉行胜海舟。前三人主战,只有胜海舟主和,最终德川庆喜采纳了海舟的建议,自动离开江户城,前往上野的宽永寺“谨慎”。
  二月十五日,新政府五万大军离开京都,三月五日进入骏府城,把此处作为进攻江户的大本营。幕府先后派了多批包括僧侣在内的社会人士前往骏府,请求议和退兵,都被东征大总督炽仁亲王严辞拒绝了。留在江户主持大局的胜海舟无耐之下,只得搬出了“精锐队”头领山冈铁舟。
  胜海舟、山冈铁舟与另外一位高桥泥舟,并称为“幕末三舟”。且说这位山冈铁舟奉命前去和东征军参谋西乡隆盛交涉,态度不卑不亢,时人都称“朝敌德川庆喜有家臣山冈铁舟盛风凛凛。”在山冈铁舟的努力下,西乡隆盛答应维持德川家系,并且留下德川庆喜一条小命,送他去水户藩待罪,而幕府方则答应打开江户城门,把包括军舰在内的所有武器都移交给新政府军。
  三月十四日,胜海舟亲往江户城下萨摩藩邸会见西乡隆盛,最后敲定了“江户无血开城”——本来次日就是新政府军对江户展开全面进攻的日子。思想开放,曾经暗中支持过尊攘派,同时也是幕府海军的缔造者的胜麟太郎海舟,因为此举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而得以垂名青史。

  ●上野和北越

  新政府军占领江户城,并不是战争的最后终结。且说大军一进城,立刻派尾张藩兵巡查城防,派肥后藩兵收缴武器和收容旧幕府军,但结果肥后藩兵一共才找到七百二十二梃各式火铳和收容了两百名旧幕府士兵。武器和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德川庆喜跑去上野宽永寺“谨慎”的时候,幕臣十七人组成了“尊王恭顺有志会”,立誓要维护幕府的统治。二月底,这个组织扩大到两百余人,随即由涩泽成一郎和天野八郎将其改组为军队,固守宽永寺警护将军,起名为“彰义队”。江户无血开城,德川庆喜前往水户以后,“彰义队”仍然不肯散去,聚众两千余人,日夜骚扰江户城的安全。西乡隆盛数次派兵前往镇压,却始终无法将其剿灭。
  闰四月,朝廷任命大村益次郎为军防事务局判事,单骑东下,前来解决上野“彰义队”的问题。于是西乡隆盛将军事指挥权交给大村益次郎,商定调动主力从西、南两面进攻宽永寺,于五月十五日晨展开猛烈进攻。
  宽永寺防备严密,两千余“彰义队”固守西、南方向各门。新政府军总共三千人,大村益次郎安排战斗力最强的萨摩、肥后、因幡三藩兵马攻击南方的黑门,对战敌军主力,长州军则进攻西方的清水、谷中二门以为牵制,此外,肥前、尾张、备前等藩兵马在宽永寺西南方向构筑炮兵阵地,掩护前线部队的进攻。
  三千攻,两千守,本来这仗是很难打的,然而因为肥后等藩的远程炮火支援,使得武器装备较差的“彰义队”很快就落在了下风。战斗从早晨七时打响,到了午后,长州军终于突破谷中门进入宽永寺,正在与萨摩军鏖战的“彰义队”腹背受敌,在下午五时左右扔下两百多具尸体,四散奔逃。
  “彰义队”的首脑天野八郎逃进江户城中躲藏了起来,数日后被新政府军捜出关入监狱,不久后死于狱中。
  前面提到过,“彰义队”的开创者本是涩泽成一郎,他因为受到天野八郎的排挤而被迫退出,另外组建了“振武军”。“彰义队”在五月十五日覆灭,余党很多都加入了“振武军”,数量激增到一千余。五月二十三日,大村益次郎率领三千新政府军猛攻“振武军”,将其击溃,涩泽成一郎逃亡东北地区。就这样,江户周边地区终于基本稳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大村益次郎横扫关东的时候,新政府军在北陆地区却陷入了苦战。且说当年的四月二十七日,新政府军北陆方面军占领了越后中西部的小千谷,传令附近诸侯迅速表明态度,是支持新政府,还是支持“朝敌”德川氏。
  消息传到七万石的幕府谱代长冈牧野藩,家老河井继之助召集群臣商议对策,部分家臣倾向于新政府,部分倾向于旧幕府,互相攻讦不休。最终河井继之助敲定了“武装中立”的方针,并且亲自前往小千谷去和新政府军谈判。
  河井继之助希望新政府军考虑长冈藩内舆论无法统一的矛盾处境,暂且绕过长冈藩东进,然而这个要求却被新政府军军监岩村精一郎一口回绝了。继之助劝说道:“德川氏已经表示恭顺,江户城也打开了城门,时至今日,战争已经毫无必要了。如果开战,只能导致生灵涂炭和国家疲弱,西方列强趁虚而入。贵军暂且绕路而行,以待本藩内部继续讨论对策,又有何不可?”
  继之助所言很有道理,然而从新政府军的角度来看问题,是不能在长冈藩向背不明的情况下轻率东进的,那样等于在自己背后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最终谈判破裂,恼羞成怒的河井继之助回到长冈,立刻秣兵厉马,准备和新政府军恶战一场。
  当然,以区区长冈七万石,虽然经过河井继之助多年经营,兵强马壮,也终究是无法与新政府大军相抗衡的,于是继之助就加入了以北陆和东北地区旧幕府亲藩、谱代为主体所组成的“奥、羽、越列藩同盟”,求取援兵,共同拒敌。
  同盟军北陆地区的主将就是河井继之助,而新政府军的实际指挥者是北陆道镇抚总督府参谋、长州重臣山县狂介。双方于五月十日首先在信浓川边交上了火,第一回合,因为尾张藩兵的临阵退缩,新政府军吃了个大败仗,随即山县狂介率领长州军于十一日展开全面反攻,占领朝日山制高点,扭转了败局。
  十三日凌晨,同盟军对朝日山发动猛烈攻击,新政府军不敌败退。十九日,山县狂介率军绕道奇袭并且攻占了长冈城,给同盟军造成了心理上的沉重打击。
  六月份,奥、羽、越各地同盟诸侯的援军纷纷开到前线,而解决了上野“彰义队”问题的新政府东海方面部队也陆续向北增援,双方实力同时壮大,新的激战一触即发。七月二十七日,河井继之助利用对附近地理非常熟悉的优势,派兵奇袭长冈,夺回了藩城。然而正当他想要乘胜追击,彻底击溃新政府军的时候,却发现战斗力闻名天下的萨摩军大举来援,并且已经逼降了长冈西面的新发田沟口藩。
  在与萨摩军的恶战中,河井继之助腿部中弹,被迫退离战场。失去了主将的同盟军就此分崩离析,各藩逐一被新政府军或攻破,或逼降,二十九日,新政府军第二次攻占长冈城,宣布了“北越战争”的终结。
  河井继之助在战败后逃到会津藩领内,八月十六日因伤势恶化而撒手尘寰,享年四十二岁。虽然被迫做了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绊脚石,但作为一藩家老,继之助这种可悲的命运恐怕是无法随心改变的吧。
  
  ●从会津到箱馆

  旧日本的统治者是德川幕府,其统治中心在江户城,“王政复古”以后,仍以天皇为名义上的领袖,而以萨、长、土、肥等西南藩阀为核心的新政府在京都成立,随即新政府挥师东征,庆应四年(1868年)三月进入江户,可以说新旧两大势力的斗争至此已经大局底定,战争应该可以结束了。
  然而日本东部的诸侯们可以容忍新政府的产生,却不能容忍新政府大权都掌握在西南藩阀手中,他们要求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如果那些倒幕派志士真的为国为民,毫无私心的话,这一问题本是很好解决的,当然,站在当时人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那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萨、长之间矛盾重重,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一直想要把实权都抓在萨藩志士手中,着力排挤和打压长藩志士,而长藩的大村益次郎数次指挥战斗,都以萨摩兵为先导,表面上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实际却是想用萨摩人的性命为长州执政铺平道路。新政府一成立,自己人就开始争权夺利了,怎么还可能容许外人来分一杯羹呢?
  我们忠诚尊王,不惜抛头洒血,你们东国各藩一直当幕府的走狗,现在却想摇身一变成为新政府的一员,世上哪有这种惠而不费的美事?西南藩阀们一定都是这样想的吧。
  且说庆应四年(1868年)五月,仙台藩主伊达庆邦、米泽藩主上杉齐宪向新政府奥羽镇抚总督九条道孝提出,希望宽大处理会津藩。会津乃是幕府的亲藩,藩祖保科正之本是德川秀忠的第四个儿子,过继给谱代保科正光,继承保科的苗字,保科氏先被封在信浓高远,继而移封出羽山形,最后换到富庶的陆奥会津,并且恢复了本家松平的苗字。当时的会津藩主是松平容保,他是佐幕的急先锋,尊攘志士无不对其恨之切齿,非要除之而后快。
  其实仙台、米泽这些外样又何有爱于会津松平?他们不过是藉此来观察新政府的态度,看看新政府将会怎样处理东北各藩而已。结果九条道孝悍然拒绝了两家的请求,于是以会津松平氏、出羽庄内酒井氏两藩为首,于六月二十二日成立了“奥羽同盟”,共同抗拒新政府军的北上。其后北越后长冈、新发田等藩也陆续加入,是为“奥羽越列藩同盟”,总共大小三十一家诸侯。
  新政府方面,自大村益次郎结束上野战争以后,东山道和东海道两军就陆续北上进攻东北地区,五月夺取了南陆奥的重镇白河城,七月攻占二本松城,直薄会津藩领,希望能够在年内结束这场战争。
  同时在北陆战区,五月十九日,山县狂介奇袭并且占领了长冈城,同盟军总大将河井继之助向新发田等藩求救,然而新发田藩主沟口直正在出阵当日却遭到领内数百农民的阻拦。这些农民以大庄屋(地主)小川五兵卫为首,手持木棒和竹枪,拦在城门前高呼道:“不能和官军为敌,否则定将灭亡!”沟口直正无奈,只得退入城中,随即就与山县狂介暗通款曲,投降了新政府军。
  如上节所述,新发田藩的投降产生了连锁效应,北陆形势急转直下。七月中旬,河井继之助负伤逃遁,新政府军第二次攻占长冈城,宣布了北越战争的终结。山县狂介随即挥兵东北地区,想要翻越高山进入出羽国。消息传来,大村益次郎传令各部暂停进攻,因为他预计等北陆援军赶到时已是冬季,东北地区寒冷的气候将使来自西南地区的萨、长等军寸步难行。既然如此,不如等到明年开春再进攻会津若松城。
  土佐的坂垣退助和萨摩的伊地治正知反对大村益次郎的决定,一方面,他们想尽快结束战争,另方面,也希望能够为本藩抢得首功,于是建议不等北陆方面军前来会合,而由东山道方面军单独进攻会津领。大村益次郎虽然认为此着过于凶险,但在萨、土两藩的压力下,还是被迫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八月二十日,新政府军三千人从二本松城出发,直扑地势险要的母成峠。当时守备母成峠的乃是大鸟圭介的传习步兵队,以及会津、仙台等藩兵,新选组和二本松藩的残兵,总共八百人左右。
  这位大鸟圭介本是德川幕府的步兵奉行,江户无血开城后,他率领以江户町平民组成的传习步兵队北上依附会津藩。此时奥、羽同盟诸侯的目光都盯在西面,集合重兵防备山县狂介进入出羽,而对南线的母成峠则不够重视,派了些散兵游勇配合传习步兵队前去守备。
  前此幕府在法国人的支持下购进了大量新式武器,这些武器大多握在大鸟圭介和传习步兵队的手中,所以两军一交上火,新政府军吃了很大的亏。不过会津、二本松等兵马却毫无战意,一遇敌军就仓惶撤退,使得大鸟圭介也只得在激战后放弃了母成峠。随即新政府军又攻占了十六桥,控制交通要道,直指会津藩城若松。
  为了抵抗新政府军的进攻,松平容保把老弱妇孺全都赶上了战场。且说会津藩前此进行军制改革,设立了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支军队,其中白虎队相当于少年预备队,都由十五到十七岁的少年藩士组成,总共三百人。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少年也全都被拉上了战场,他们头缠白带子,奋勇为藩主而战,最终大多战死或切腹,成为封建愚忠的牺牲品。
  九月八日,天皇下诏改元为明治,是为明治元年(1868年)。二十二日,会津藩终于被迫投降,“奥羽越列藩同盟”就此瓦解,奥羽地区的战争结束了。然而,大鸟圭介、榎本武扬等旧幕臣却并不甘心失败,他们撤退到虾夷地也即北海道地区继续顽抗,并且还建立了一个奇怪的“虾夷共和国”——箱馆战争就此发端。

  ●最后的五稜郭

  为了消除抵抗势力,尽快稳定局势,明治新政府于庆应四年(1868年)五月二十四日宣布了对德川氏的最终处分决定:勒令德川庆喜隐居,由德川氏宗家的田安龟之助继承家督之位,改名为德川家达,改封骏府附近七十万石。然而这一决定并未能使不满西南藩阀掌握新政府的旧幕臣们安下心来,八月十九日深夜,前幕府海军副总裁榎本武扬突然发动叛乱,率领八艘战舰拔锚北上,前去与会津等奥羽诸侯会合。
  榎本舰队的旗舰“开阳号”本是幕府在戊辰战争前不久才从西方购得的新式战舰,可以说是当时日本战斗力最强的水面舰艇。榎本就这样几乎把新政府的海军力量全都掏空了,他于九月三日航至仙台藩的青叶城,与大鸟圭介、土方岁三等旧幕府残余军队会合。经过几个人的反复商讨,最终决定前往虾夷地创立新的国家、新的政府,以与明治政府分庭抗礼。
  临近冬季,天气寒冷,加上海上风暴毫不可测,当榎本舰队于十月二十日终于在虾夷地内浦湾靠岸的时候,八艘战舰只剩下了五艘。不过两千多旧幕府军还是士气昂扬地登上了陆地,十月二十六日开进了防备松懈的五稜郭,新政府委派的箱馆府知事清水谷公考逃亡。
  五稜郭乃是江户幕府在安政四年(1857年)开始动工建造的西式要塞,其目的是阻遏沙皇俄国染指虾夷地。整个要塞呈五角形状,每个角上都设置有新式炮台,外有深深的战壕围绕,可谓是易守难攻的无敌坚城。
  榎本等人占领五稜郭后,立刻进兵松前藩的福山城——松前藩曾一度被移封至出羽,其后不久又挪了回来——毫无准备而又兵少将弱的福山城很快就陷落了。十二月十五日,榎本武扬等人发表《箱馆宣言》,宣布成立虾夷共和国,选举榎本武扬为总裁,大鸟圭介为陆军参谋,土方岁三为陆军奉行并。
  然而这个虾夷共和国,可悲地从成立之初就笼罩在重重乌云之中,首先是在宣言发布的一个月前,旗舰“开阳”触礁沉没,其次在宣言发布后,西方列强不肯承认虾夷政府是德川幕府的继承人,从而放弃了局外中立的立场,站到了明治政府一边。十二月二十八日,美国把一艘铁甲巨舰卖给了明治政府,随即这艘军舰就被定名为“甲铁”,明治政府决定以此舰为主力,击破榎本舰队,攻克虾夷地。
  明治二年(1869年)三月二十日,榎本舰队的三艘战舰——回天、蟠龙、高雄——离开箱馆南下,准备奇袭并捕捉北上的“甲铁”。然而倒霉的是,三舰还没能看到“甲铁”的影子,先就碰上了暴风雨,蟠龙和高雄全都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回天舰在舰长甲贺源吾的指挥下,依旧执着地想要完成使命,于是在三月二十五日单独冲入宫古湾,向以“甲铁”为首的明治政府八艘战舰发动袭击。
  虽然甲贺源吾及其部下作战英勇,但想依靠一艘老式木体舰,以传统的接弦战方式去俘虏铁甲舰“甲铁”,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更何况“甲铁”身边还有七艘护卫僚舰。战斗仅仅持续了三十分钟,就以甲贺源吾等十三人战死,三十余人负伤,回天舰被俘虏而宣告了计划的失败。
  经过此战,榎本舰队几乎全军覆没,明治政府军得到了制海权,随即就于四月九日登陆虾夷地,对“虾夷共和国”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在“甲铁”等战舰的炮击配合下,政府军很快就攻陷了弁天岬台场炮兵阵地,以及新近修筑的五稜郭北方防御工事“四稜郭”,把五稜郭团团包围了起来。
  土方岁三率领“额兵队”冲出五稜郭,想要夺回弁天岬台场,结果不幸中弹身亡。惨烈的战斗一直延续到五月十八日,政府军派出黑田清隆等人前去和榎本武扬谈判——这位黑田清隆本是萨摩藩士,曾经作为西乡隆盛的使者前往与长州藩秘密接洽——已经穷途末路的虾夷政府被迫低头,五稜郭终于打开了大门,日本全境得到统一。
  就这样,延续了整整一年半的戊辰战争终于结束了,但这只是“明治维新”的开端而已。从此日本就从古代进入了近现代,向着一个谁都难以预料结局的新方向迈开大步。西南藩阀掌控的这个明治政府,就其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协力强国而又勾心斗角的政权,是一个封建残余浓厚而又希望全盘西化的政权,也是一个军国主义色彩非常浓厚的政权。它将给日本乃至整个东亚地区带来什么样的悲剧呢?高杉晋作是想不到也看不到了,而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人却用他们自己的笔调,描下了这个悲剧的开端……

  “赤报队”的悲剧

  推翻德川幕府的封建统治,将日本带入近代社会的明治维新,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戊辰战争,前后不过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而已,然后就是漫长而艰难的制度改革、经济改革阶段。对比世界各国的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往往血流成河,战争旷日持久,新旧势力反复占据上风,日本的这场革命无疑要迅速得多也温和得多。然而,不管采取了何等过激的手段,各国革命中总能让人看到虽然可能很幼稚也可能和僵化,却总闪烁着宝贵的理想主义的光芒。这种光芒在日本是很微弱的,明治唯新中罕有一心为国的充满理想主义的仁人志士——偶尔有,也都被毫不留情地干掉了。
  就以“赤报队”和相乐总三为例吧。相乐总三原名小岛四郎左卫门将满,是下总国相马郡乡士小岛兵马的儿子,通称四郎。受到樱田门外事变的影响,年仅二十二岁的四郎萌生了尊王攘夷,挽救国家民族危亡的念头,于是拿出家中所有积蓄招募同志。文久二年(1862年),他加入了“慷慨组”,在上野国赤城山起兵倒幕。
  这次起兵失败后,四郎逃归江户,不久后又加入水户“天狗党”,在筑波山举义。“天狗党”遭到镇压,四郎在江户也存身不住,于是东上京都,在那里认识了萨藩的尊王派首脑西乡隆盛和土藩的尊王派首脑坂垣退助等人。庆应三年(1867年),西乡隆盛派四郎秘密潜回江户城,组织“浪士队”,骚扰德川幕府统治的中心区域。“浪士队”的种种举动使得幕府大怒如狂,于是在强硬派幕臣小栗上野介忠顺的指挥下,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幕府军攻击并烧毁了江户萨摩藩邸——这是戊辰战争爆发的导火索。
  战争爆发后,四郎率领“浪士队”的同志重新在京都集结,并且奉侍从绫小路俊实、滋野井公寿为主,组成了“赤报队”,四郎改名相乐总三,担任“赤报队”一番队的队长。“赤报队”领自新政府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呢?那就是作为东山道方面军的先锋,率先进入信浓、上野等国,一路宣扬新政府的仁政,号召附近诸侯归附,联兵倒幕。
  所谓新政府的“仁政”,主要是指“年贡半减”,这是相乐总三提出建议,受到西乡隆盛等人同意的政治口号。总三认为,各地农民已在幕府多年的横征暴敛下苦不堪言,如果新政府答应减少一半年贡,他们肯定会群起响应,则幕府的统治必将瞬间倾垮。
  然而,到了庆应四年(1868年)的一月下旬,京都却开始流传出“赤报队”“恐吓民众,掠夺财物”的谣言,听到这种谣言,已经进入信州的“赤报队”二番队、三番队在两位公卿头子的率领下,立刻转身跑回了京都。相乐总三茫然无措,于是孤身前往东山道总督府去澄清谣言。
  就趁着相乐总三离开的机会,信州各藩纷纷对“赤报队”发起突袭,将其半数杀死,半数逮捕。等到总三在东山道总督府申诉成功,乐呵呵回到信州的时候,不禁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经过他反复游说和催促,各藩终于答应将所逮捕的“赤报队”一番队队员全部释放——但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而已,“赤报队”的彻底覆灭就在眼前。
  原来,有关“赤报队”“恐吓民众,掠夺财物”的谣言,根本就是新政府派人放出去的,其原因就在于新政府财政拮据,无法承担庞大的军事开销,被迫向三井等大财阀借款,而这些大财阀为了聚敛钱财,根本上反对“年贡半减”政策。基于这一因素,新政府不惜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百姓,“赤报队”就此变成了可悲的政治牺牲品。
  庆应四年(1868年)三月,东山道总督府突然逮捕了再度前来申诉的相乐总三及“赤报队”残余队员,随即以“伪官军”的罪名将总三及其亲信八人在信州下诹访处以斩刑——相乐总三享年仅三十岁。明治政府是以此向农民们表示:政府根本就没有发出过“年贡半减”的承诺,这都是“赤报队”这些伪官军混淆视听的谣言。咱们仗照打,幕府照倒,年贡照收,以为在新政府统治下农民们能过好日子,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一直到六十年后的1928年,日本政府才终于为相乐总三和“赤报队”恢复了名誉。这一场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冤狱,非常鲜明而透彻地揭示了明治维新以及维新政府的垃圾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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